畢飛宇
在村莊的四周,是大地。某種程度上說,村莊只是海上的一座孤島。我把大地比喻成海的平面是有依據(jù)的,在我的老家,唯一的地貌就是平原,那種廣闊的、無垠的、平整的平原。這是橫平豎直的平原,每一塊土地都一樣高,沒有洼陷,沒有隆起的地方,沒有石頭。你的視線永遠(yuǎn)也沒有阻隔,如果你看不到更遠(yuǎn)的地方了,那只能說,你的肉眼到了極限。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你的每一次放眼都可以抵達(dá)極限。極限在哪里?在天上。天高,地迥;天圓,地方。
我想我很小就了解了什么是大。大是迷人的,卻折磨人。這個大不是沙漠的大,也不是瀚海的大,沙漠和瀚海的大只不過是你需要跨過的距離。平原的大卻不一樣了,它是你勞作的對象。每一尺、每一寸都要經(jīng)過你的手?!霸谏n茫的大地上”,每一棵麥苗都是手播的,每一棵麥苗都是手割的,每一棵水稻都是手插的,每一棵水稻都是手割的。這是何等的艱辛,何等的艱辛。不能想,是的,不能想的。有些事情你可以干一輩子,但不能想,一想就會膽怯,甚至于不寒而栗。
莊稼人在艱辛地勞作,他們的勞作不停地改變大地上的色彩。最為壯觀的一種顏色是鵝黃——那是新秧苗的顏色。我為什么要說新秧苗的鵝黃是“最壯觀”的呢?這是由秧苗的“性質(zhì)”決定的。它要經(jīng)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一棵一棵地、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無邊無垠的鵝黃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莊稼人的指紋。
鵝黃其實是明媚的,甚至是嬌嫩的。因為遼闊,因為來自“手工”,它壯觀了。我想告訴所有的畫家,在我的老家,鵝黃實在是悲壯的。我估計莊稼人是不會像畫家那樣注重色彩的,但是,也未必?!扒帱S不接”這個詞一定是農(nóng)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世界上最注重色彩的依然是莊稼人。一青一黃,一枯一榮,大地在緩慢地、急遽地做色彩的演變。莊稼人的悲歡骨子里就是兩種顏色的瘋狂輪轉(zhuǎn):青和黃。青黃是莊稼的顏色、莊稼的邏輯,說到底也是大地的顏色、大地的邏輯。
大地是色彩,也是聲音。這聲音很奇怪——你不能聽,你一聽它就沒了,你不聽它又來了。泥土在開裂,莊稼在抽穗,流水在澆灌,這些都是聲音,像呢喃,像交頭接耳,鬼鬼祟祟又坦坦蕩蕩,它們是枕邊的耳語。麥浪和水稻的洶涌則是另一種音調(diào),無數(shù)的、細(xì)碎的摩擦,葉對葉,芒對芒,稈對稈。無數(shù)的、細(xì)碎的摩擦匯聚起來了,波谷在流淌,從天的這一頭一直滾到天的那一頭,是嘯聚。聲音真的不算大,但是,架不住它的厚實與不絕,它成巨響的尾音,不絕如縷。尾音是尾音之后的尾音,恢宏是恢宏中間的恢宏。
還有氣味。作為鄉(xiāng)下人,我喜歡鄉(xiāng)下人莫言。他的鼻子是一個天才。我喜歡莫言所有的關(guān)于氣味的描述,每一次看到莫言的氣味描寫,我就知道了,我的鼻子是空的,有兩個洞,從我的書房一直聞到莫言的書房,從我的故鄉(xiāng)一直聞到莫言的故鄉(xiāng)。
大地在那兒,還在那兒,一直在那兒,永遠(yuǎn)在那兒。這是淚流滿面的事實。
(珠珠摘自《小品文選刊》2020年第19期/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