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花

1

電話是李卉打來的，時間是上午10點。李卉在電話里說，媽你快來吧，我被車撞了。

把李卉送到省城讀高中是秦小丫的主意，但也是大勢所趨，畢竟大家都送孩子走。李立國說送什么省城，我們大禾就好，大禾的教育歷來就是翹楚，全省的文化底蘊就在我們大禾呢，唐朝詩人和文學(xué)家多出大禾，大禾歷史上光一個裴氏家族就出過59個宰相……

那你意思是送李卉回唐朝唄，秦小丫懟了李立國一句。

李立國是越來越不可理喻，簡直就是杠精轉(zhuǎn)世，沒有一件事是不抬杠的。談戀愛的時候可沒發(fā)現(xiàn)是這樣的，那時候李立國表現(xiàn)的可是既馴順又臣服，一點看不出腦后有反骨。

秦小丫用半個月的時間就把李卉去省城上高中的一切手續(xù)辦好。秦小丫把入學(xué)通知書拍桌子上，對李卉說還愣著干什么呀，趕緊收拾你東西去。李卉沒有想象中的興奮讓秦小丫稍稍有點失望，但這也是李卉的一貫做法，凡秦小丫反對的李卉必堅決擁護，凡秦小丫擁護的李卉必堅決反對，和李立國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李立國說秦小丫你做事用用腦子好哇，大禾距離省城398公里你知道不知道？知道啊怎么了？秦小丫翻著白眼反問。李立國說李卉每回一次家，汽車票要133塊，動車票要110塊，你算過這個經(jīng)濟成本沒？秦小丫一笑說我們又不是買不起。李立國哭笑不得，說從大禾到省城坐汽車得6個小時，這個時間成本你算過沒？秦小丫說偉大祖國動車速度世界一流。李立國說動車是你家開的？不得去車站，不得去候車？這都不是時間??？再說你保證每個節(jié)假日都能買到火車票？

秦小丫腦子一白。

秦小丫承認(rèn)自己想的有些少了，但別人都送孩子去省城上學(xué)，咱家憑什么不送？李立國說那我們大禾每年考清華考北大的，也不比省城少，是好學(xué)生在哪都能考。秦小丫冷笑，可見李立國對李卉是多么不了解，李卉要真學(xué)習(xí)好也就算了，偏偏是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往省城送的全是這樣的學(xué)生，就想著借助省城的師資力量和管理手段出點奇跡呢。

什么奇跡？李立國問，清華還是北大？秦小丫說萬一呢。李立國說，沒有萬一，就在大禾上，連大學(xué)一起，都在大禾上?，F(xiàn)在的同學(xué)就是將來的社會力量和人脈資源，李卉在本鄉(xiāng)地面發(fā)展，將來就是一方諸侯，不比上過清華、北大的差。李立國要是這么說，那秦小丫就非把李卉送走不可了，老天都休想攔住。最恨李立國這樣胸?zé)o大志，眼睛里只有大禾這片巴掌大的天，再往遠了看哪怕一丁點都不能夠。生在大禾活在大禾，死也要死在大禾？死就死你的，怎么把李卉還拉上了？李卉就只能在大禾嗎？就只能像你一樣，一輩子只能活在大禾的天底下嗎？

無論你走到哪，天都是一樣的天。李立國說。

秦小丫懶得和李立國多說，一個夏天的蟲子你跟它說什么冬天。

李卉送省城了，果真如李立國說的那樣，回家成了問題。平時還好，一到禮拜天學(xué)生都回家，只有李卉不能回，她的時間不夠在省城和大禾之間打來回。禮拜天李卉一個人住一幢樓，樓就空蕩得生出鬼來。李卉在手機視頻里哭，媽呀你快來，爸呀你快來，我被鬼吃了可怎么辦呀。這時候秦小丫就是坐飛機也趕不到鬼前面，除非腋下能生出翅膀來?？衫盍€來勁了，在電話里罵李卉，哭什么哭，一個人沒人打攪不正好學(xué)習(xí)嗎，沒鹽沒醋的鬼吃你干嗎？

隔八百里都沒能阻擋李立國的杠精病，秦小丫真的一眼都不想看李立國。

那么，在省城有套房呢？

秦小丫把家底盤算了一遍又一遍，可無論她怎么算，距離買省城房子的款都有一段距離。秦小丫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玻璃窗外天空灰蒙蒙，看不出是要晴還是要陰。窗臺上一盆三角梅，長三兩片不黃不綠的葉，扭曲著枯瘦枝干，看不出是活著還是要死去。最怕這種半死不活和不晴不陰，就像李立國。當(dāng)初不畏艱難險阻嫁給李立國的時候，他可不這樣。當(dāng)初的李立國眼里有狠，臉上有光，腦瓜靈敏，前途遠大，一眼看上去就是大禾放不下的人物?？稍趺椿钪钪?，李立國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眼里有狠，那是只對秦小丫一個人的，對外人好著呢。臉上有光，那都是泛著的油膩，明顯是因為肝臟不好分解不掉。至于腦瓜靈敏和前途遠大，那都是事實，事實證明秦小丫眼光不濟，看人不準(zhǔn)，是正宗粑粑眼。

半死不活的李立國讓秦小丫的未來不晴不陰，說不上來哪不對，可就是讓人出不上來氣。最可恨是這出不上來的氣，正好是憋不死也活不好的那種。就像這家底，有點富裕，但真要拿出來干點什么，唉，又不夠。就像秦小丫和李立國，你說過不下去了吧，唉，又不夠離婚。

秦小丫下定決心，就是借錢，也要在省城買套房。

第一個，秦小丫就把公公婆婆圈定為借錢對象。一見婆婆秦小丫就知道，想要從婆婆這里借到錢，那是墻上掛畫—一沒門。

那也得借。

想借錢秦小丫卻不說借，只把手機拿給公公看。手機視頻里李卉哇哇哭，公公看著心疼，連聲說我娃受苦了，我娃受苦了。秦小丫說，別人的娃禮拜天都能回家，李卉沒家回。公公問，別人家都在省城有房？秦小丫說大部分有，實在沒有，就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跟著去做飯、去陪讀，李卉可憐，姥姥姥爺死太早。

沒死的公公不說話了。沒死的婆婆說話了，你別指望我們二老，我們自己照顧自己尚且不夠。一對在微信運動里每天都要走三萬步的老兩口，你想不出有什么是他們自己不能照顧自己的。秦小丫說不要你們?nèi)ヅ阕x，我寧肯不要工作去陪讀，但得在省城買房。婆婆和公公對視了一眼，公公遲疑著問，這事你跟立國商量了嗎？秦小丫瞅公公一眼，家里有事婆婆和你商量過沒？

婆婆反應(yīng)快，說你也別指望從我們這里借錢。秦小丫看看婆婆，這個女人不尋常，與家里人做斗爭從來沒輸過，一輩子最愛的人就是她自己。從公公婆婆這里都借不到錢，讓秦小丫找誰借去？秦小丫把屁股往沙發(fā)里深陷，今天借不到錢她就不走了。公公給李立國打電話，要李立國馬上來。秦小丫說咱們家統(tǒng)共就一個李卉，咱不在她身上使勁在誰身上使？李卉統(tǒng)共也就一個高中，一個高中也就三年，這三年決定她一輩子的高低，這時候不出力什么時候出？別人都是有三分力往出使十二分的勁兒，咱們憑什么不？是李卉不好？還是我不好？

婆婆開始在抽屜找藥，公公開始揉腦瓜，在省城買房，那不是個小數(shù)目。秦小丫說這時候讓你們借我十萬你們也是有的?？纯雌牌牛终f哪怕借我三萬五萬呢，我不嫌少。

婆婆說你當(dāng)這是打麻將呢，十萬八萬隨便碰？

秦小丫根本就不想和婆婆對話，這是個老少女，被李立國父子倆慣了一輩子，她也就任性了一輩子，一輩子靠嘴活著，其余要什么沒有。有一個事實婆婆沒弄清楚，那就是自從家里有了秦小丫，她的執(zhí)政時代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秦小丫和婆婆的戰(zhàn)爭是持久戰(zhàn)，拉鋸式的，是敵進我退我退敵進式的，秦小丫必須寸步不讓。如果說秦小丫和李立國之間真有什么大矛盾不可調(diào)和，那就是這婆婆。

公公說也可以在省城租個房，也就三年。秦小丫說不，我就想給李卉一個省城的家，將來李卉上大學(xué)找工作，都需要一個省城的家。婆婆說那我們什么也幫不上。秦小丫說知道，所以只能找你們借錢了，要不是我媽早死了我找我媽借去。秦小丫這是炮打帥，公公是炮架子，專打婆婆這個老不死。

正僵持著，李立國一頭撞進來，看見他媽在找藥，看見他爸在揉腦瓜，就粗著脖子沖著秦小丫喊，秦小丫你想干嗎？

瞧瞧，這就是李立國。

2

秦小丫都沒敢和李立國說，獨自一個人直奔省城。

李卉的確是被車撞了，不過是被自行車撞的。

但撞得真不輕，右小腿骨裂錯位。

撞了李卉的人叫王超然，和李卉一個學(xué)校，同一年級。

讓秦小丫生氣不過的，是李卉沒被安排在省城任何一家大醫(yī)院，而是在一家私人醫(yī)院。李卉仰面躺在病床上，右腿打著石膏，吊在支架上，說媽我已經(jīng)沒事了，最多兩個月就能好。

到底怎么回事?。壳匦⊙居稚鷼庥中奶?。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王超然父母趕緊湊近搭話，說你是李卉媽媽吧，真對不起，是我們家王超然騎自行車不小心撞了李卉同學(xué)，對不起呀，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王超然的爸爸老王，說李卉媽媽呀，出了事我們第一時間就把李卉同學(xué)送來了，現(xiàn)在沒事了，你放心好了呀。

秦小丫問為什么不去醫(yī)院？

老王反應(yīng)了一下，說這家醫(yī)院是距離學(xué)校最近的醫(yī)院。

這也叫醫(yī)院？秦小丫沒說出口的話被老王捕捉到，他說沒有問題的，這家醫(yī)院在省城少說也二十來年了，口碑一直很好，是國家發(fā)證的正規(guī)骨科醫(yī)院。又說，給李卉做手術(shù)的劉大夫，是主任醫(yī)師，沒有問題的。

老王每一句話都把秦小丫往胡同里堵，說并且，這家醫(yī)院最大的好處，是馬上就能安排李卉住院，你要是去大醫(yī)院，你且得等，再說，老王眼巴巴看著秦小丫，有沒有病床還不一定，那李卉不更受罪嗎？這是進醫(yī)院時拍的骨片，你看看。老王把片子獻佛一樣雙手呈獻給李卉。李卉哪看得懂呀。老王連忙指著片子給秦小丫解釋，具體撞到哪了，怎么撞的，什么結(jié)果，正骨手術(shù)是怎么做的，說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說老王處理事情還是很有一下的，聽上去滴水不漏，即便秦小丫自己處理又如何？秦小丫雖然惱怒，但也說不出什么。大禾距離省城398公里，796華里，秦小丫坐汽車少說也得六個多小時，這還沒算堵車時間，她趕不到。

老王最后對著秦小丫笑，說也不用那么緊張啦，說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傷。

就是這句話把秦小丫重新惹惱。什么叫不是大傷？那你們要把李卉撞成什么樣才覺得是大傷？老王自覺失言，連忙閉嘴。秦小丫說的是你們，你們就是連老王，帶老王媳婦帶王超然。雖然他們一見秦小丫就道歉。

媽，我說了已經(jīng)沒事了。李卉插進來一句。

這秦小丫就更惱了，還沒問李卉呢，好好的怎么就讓自行車撞了？在哪撞的？怎么撞的？當(dāng)時還有誰在現(xiàn)場？學(xué)校什么態(tài)度？萬一骨頭長不好怎么辦？瘸了、跛了怎么辦？

李卉低下頭，不敢與秦小丫對視。李卉這心一虛，秦小丫倒看出其中的不一般，不由回過頭去認(rèn)真看王超然。王超然1米8的個頭，黑眉毛黑眼睛，下頜一叢探頭探腦的黑胡須，見秦小丫看他，立刻朝著秦小丫深鞠一躬，說一聲阿姨對不起，聲震屋瓦。秦小丫一陣眩暈。

反正我已經(jīng)沒事了。李卉噘著嘴，低聲嘟囔。

原以為自己又精明又能干，但沒想到遇到事還是臉紅心跳頭發(fā)暈，不知該如何是好。隱約覺得什么地方不對，但這不對是馬，瘋跑在腦子里套不到。老王一眼看過去就是能從油鍋里撈摸出錢來的人，即使什么話都不說光是站在那里，就感覺已經(jīng)把便宜讓他占盡了，更何況他旁邊的媳婦，始終抱著膀子不說話，一副誰都不愛的勁兒。

秦小丫兩腿發(fā)軟但憤怒異常，總覺著被冒犯了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恰好這時電話響了，是李立國從大禾打來的，要秦小丫給他開門，他要回家拿換洗衣裳。

從炮打婆婆后，秦小丫和李立國就分居了，分居之后李立國一直住單位，他還不知道李卉出了事，更不知道秦小丫此時在省城。李立國聽秦小丫聲音不對，問秦小丫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立國穩(wěn)健持重的聲音穿過手機話筒直抵秦小丫的耳膜，秦小丫喉頭一哽，就把事情全說了。

李立國說別動，原地等我。

秦小丫覺得自己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需要李立國。

與李立國一起來的還有孫大夫。孫大夫來了，只與給李卉做過手術(shù)的劉主任醫(yī)師對接。兩人看著李卉的片子說了很多話，然后出來對李立國點點頭。孫大夫說骨裂錯位的話，都是這種處理方法，而且在骨科，劉主任醫(yī)師在市里算得權(quán)威。孫大夫白皙臉，精干短發(fā)，鼻梁上架個無邊框眼鏡，表情和話都刪繁就簡沒有多余，自帶權(quán)威。

李立國送孫主任出去，秦小丫老遠看著他們兩個在門口站定，又說了好多話。

返回來時，李立國臉色冷峻，咬肌突出。老王原本是有話要對李立國說的，但一看這不好說話的臉，就閉了嘴。秦小丫和李卉也都躲著李立國的眼神不敢接。兩人都怕李立國責(zé)備。

出乎意料，李立國說了句，別怕。

這句話對秦小丫和李卉都起作用。李卉哇一聲就哭，哭得好像她真怕過李立國似的。李卉一哭，李立國就抱住李卉，拍李卉的后背，又撫摸李卉的頭發(fā)。不知道為什么要哭，反正就是覺得特悲壯。

李卉環(huán)抱李立國的腰，哭著說爸爸，我想回家。

李立國說走，爸爸帶你回家。抱起李卉就往外走。秦小丫兀自在后面追著問，回哪呢？這是要回哪呢？

在快捷酒店，王超然對著李立國深鞠一躬，說叔叔對不起，照樣聲震屋瓦。這孩子，道個歉而已，用力太大看上去反而理直氣壯。

為表示道歉，王超然的爸爸老王，照著王超然的屁股就是一腳，這一腳還是比較實在的，王超然直接就坐地上了。王超然吃痛，高中生的臉面和尊嚴(yán)一時都不要了，嗚哇一聲，哭了，像個真正的孩子。王超然媽連忙攔住老王的下一腳，說有事情你就解決事情，你踢他干什么？

老王夫婦解決事情的前題是豐厚物質(zhì)。大大小小的禮品滿滿地堆在桌子上，帶著閃亮表情。另外，老王把一摞錢放在李立國和秦小丫面前，說真是，事情既然已經(jīng)出了，咱們還是先解決事。

李卉和李立國同時看秦小丫。

3

三天后，李立國在省城租下了房，不大，五十多平方米，鍋碗瓢盆床單被罩一應(yīng)俱全，換把鑰匙就能住。秦小丫不知道李立國是怎么想的，我們不回大禾了？李立國說回什么大禾，李卉都這樣了。

秦小丫確實下了決心要來省城，但不是這種來法呀。

你想怎么個來法？李立國問，請一臺戲還是辦個八音會？

又來了，這個死杠精。秦小丫真是不想多看李立國哪怕一眼。

李立國說我還等著我們李卉考大學(xué)呢。

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這一百天，秦小丫得住在省城照顧李卉。秦小丫說我至少要陪李卉考完大學(xué)。這一回，秦小丫下定了陪讀的決心，哪怕租房。秦小丫當(dāng)即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假，這假，領(lǐng)導(dǎo)不給也得給。

李立國給李卉請了一個月假，一個月后正好放暑假，這樣李卉就有三個月的療養(yǎng)期，不至于耽誤太多課程。

很快，李立國就辦下水電煤氣卡，一一交代給秦小丫，連去超市的路線圖都給秦小丫畫好。把日用品買全后，又給秦小丫的支付寶和微信轉(zhuǎn)了錢。李立國說我每兩個禮拜跑一次，小丫你要辛苦一些。

說到辛苦二字，秦小丫滿眼是淚。

李卉這個娃，從月子里就和別人的娃不一樣。別人的娃吃飽了就睡，李卉這個娃是從來吃不飽，故而也就從來不睡，一張海棠花瓣似的小嘴，就只顧著哇哇哭。李卉吃不飽不是因為李卉能吃，是因為秦小丫奶水少。

為增加奶水，秦小丫動用了鯽魚湯、木瓜湯、章魚湯、鮮蝦湯、豬蹄子湯、大王八湯，秦小丫一直把在煤氣灶邊熬湯，直熬得自己都化成湯水了。那么多湯灌進秦小丫的肚里，不變奶水，都變成膠原蛋白，把秦小丫灌得油光水滑體重超出原來三倍。

實在不行就喂奶粉吧?？衫罨苁翘焐樘遣荒褪?，你要敢給她喝奶粉，她就敢拉稀拉到小臉蠟黃，氣若游絲。這把秦小丫愁的，除了上天入地的心，再不生其他心。

半飽不飽著肚子長大的李卉，體質(zhì)比別家娃格外差些，生病是給日歷打格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半個月總結(jié)著再病一次。還不能感冒，一旦感冒，咳嗽就來，這一咳沒三個月時間好不了。秦小丫繼成為催奶師、按摩師、自我心理調(diào)節(jié)師、整夜不睡抱著李卉哄的熬夜神師后，又榮升為醫(yī)學(xué)師。隨著李卉各種花樣翻新的病，秦醫(yī)學(xué)師先后通讀《傷寒雜病論》《黃帝內(nèi)經(jīng)》《金匱要略》《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

從李卉五個月開始，秦小丫又開始營養(yǎng)師的進階之路，她要把李卉奶水不足的虧空從食物上給補回來。牛奶乳糖不耐受是吧，那咱就換，羊的奶駱駝的奶，誰的奶不是奶呢。奶粉之后，是米粉，米粉之后，秦小丫開始磨各種泥。蛋黃泥、瘦肉泥、菠菜泥、南瓜泥、蘋果泥、香蕉泥、小米泥，秦小丫不是泥水匠，卻把泥水做到極致，糊在李卉海棠花瓣的小嘴里，就為李卉能對她開顏一笑。

接下來秦小丫就是個營養(yǎng)專家了，給李卉做一碗蛋黃米湯粥，她能說出一碗蛋黃米粥含著多少卵磷脂，對小孩子的生長和大腦發(fā)育的好處有多少。做一碗豬肝大米粥，她知道粥里含鐵量與胡蘿卜素的高低，能防止缺鐵性貧血。做一碗玉米瘦肉粥，她能說出每100克玉米粥的脂肪含量是1.5克，大米和白面遠不能比，更何況玉米瘦肉粥一半以上是亞油酸，這還不說含鈣量高達22毫克。秦小丫要是說不出一碗粥含著什么營養(yǎng)成分、比例是多少、對小孩子有什么好處她都不算做出一碗粥。

直至李卉上學(xué)，秦小丫就更不能閑著了。為給李卉一個好的行為習(xí)慣，秦小丫不看電視不看手機，作息時間與李卉一致，早早睡，早早起，跑步做操、跳健身舞蹈、背唐詩，健康又天真，像個小機靈鬼兒。

緊接著就是背英語單詞，練習(xí)數(shù)學(xué)口算，培養(yǎng)閱讀愛好，每一項秦小丫都是和李卉同步進行。此外秦小丫還絕對不允許李卉在街上隨便亂吃東西的，為此，秦小丫又成了烹飪大師。街上賣什么小吃，她就得學(xué)會做什么小吃。煎餅馃子、雞蛋灌餅、烤冷面、炒面皮、麻辣拌、武漢鴨脖、天津蜜麻花、上海小籠包，你就說秦小丫不會做什么吧。秦小丫不但會做，還得做到一點不比街上賣的差，這才能挽留下李卉對街上吃食蠢蠢欲動的心。

想不到的是從上初中開始，李卉就對秦小丫各種造反，尤其中考臨近那段時間，那段時間李卉對秦小丫各種看不慣，不讓干什么偏要干什么，還各種挑，嫌秦小丫給她買的衣服老氣，嫌秦小丫說出話來沒水平，嫌秦小丫世俗加勢利眼，反正秦小丫渾身上下就沒有對的地方。

秦小丫忍著，距離中考只有三個月了，李卉一邊要應(yīng)付大大小小沒完沒了的各種考試，一邊還要承受青春期帶來的各種身體變化與心緒不寧。秦小丫忍著，該鬧鬧，該挑挑，小孩你還不允許她不知道天高地厚？還不允許她隨意傷害個母親什么的？自古就是從上往下親，你還指望從下往上親？就像從來都是腳疼手去搓，也沒見過手疼腳來搓的呀。

秦小丫只要李卉不搞對象就行。聽了太多也見了太多因為搞對象學(xué)習(xí)不成的，秦小丫覺得，李卉只要不搞對象，其他都好說。秦小丫防李卉搞對象，是跟蹤、偵查、偷看日記、旁敲側(cè)擊、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逼得李卉朝她大喊，媽你要再這樣，我就真搞個對象給你看。

還真找個對象給我看，你找一個試試看。秦小丫怒目金剛。

秦小丫不但自己防，還讓李立國跟她一起防。結(jié)果李立國給了她一句，防什么防，我倒希望李卉能找個對象。李立國說，人在最美好的時候，就該干最美好的事。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就該搞對象談戀愛，就該感受人世間的美好與甜蜜，一旦過了這個年齡段，你試試？

不用試，秦小丫和李立國就是。到了結(jié)婚年齡，搞對象和談戀愛都是奔著最實質(zhì)的去的，條件對等一切都甜蜜，條件不對等我認(rèn)識你是誰？

秦小丫對李立國的氣不打一處來，從來就是唱反調(diào)，你說西他說東，你說中五大六他說花椒大料，簡直要被逼瘋。這就是秦小丫一定要把李卉放在省城上高中的原因，李卉決不能在一個充滿爭吵與各種不和諧的家庭中成長。

現(xiàn)實情況是，把李卉送到省城上學(xué)秦小丫在第一時間就后悔了。都不說李卉禮拜天能不能回家，單是行為習(xí)慣改變就夠秦小丫把腸子悔青。李卉住集體宿舍，一個寢室8個女孩，各是各的樣，與這些女孩朝夕相處下來，李卉以前不吃零食，現(xiàn)在吃了;以前按時睡覺，現(xiàn)在做不到了;以前不懂化妝，現(xiàn)在懂了，把各種顏色往臉上涂;以前不追星，現(xiàn)在追了，買各種明星周邊，把錢不當(dāng)錢。此外種種不能細(xì)數(shù)。最讓秦小丫后悔的是給李卉配了一部手機。自從有了手機，李卉學(xué)習(xí)下降明顯。

配手機的時候李立國就不同意，說學(xué)生配什么手機。秦小丫就和李立國吵，說李卉節(jié)假日回家，那么遠的路沒有手機怎么聯(lián)系？走丟了怎么辦？李立國說我也在省城上過學(xué)，我也沒手機，我怎么沒丟？秦小丫說你臉上的紋路切開了看都是橫著的，既不會死，也不會丟，我們李卉不一樣，李卉是女孩兒必須隨時隨地聯(lián)系。再加上李卉也又哭又鬧，班里人人都有手機我憑什么沒有？再說了好多學(xué)習(xí)資料都只能在網(wǎng)上查，你不給我手機我怎么學(xué)習(xí)？

李立國說我那時候也沒手機我照樣考大學(xué)……李立國話音還沒落地，秦小丫已經(jīng)把新手機遞給李卉，跟一個唐朝人說什么手機。

4

李卉身高一米七，發(fā)育充分，身形健美，坐在太陽底下恨不得全身都發(fā)光。

秦小丫在廚房做飯，李卉在床上學(xué)習(xí)。租來的房子，和大禾寬敞明亮的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秦小丫和李卉在地下一樣的房子里，每天面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受傷的腿，天曉得是什么把她們逼到這種境地，她們誰比誰更不幸一些。

不得不面對面，兩人前所未有地開始彼此審視、觀察、揣摩起來。李卉看著秦小丫的時候眼里全是打探，看她臉色，看她態(tài)度，看她說話時的口氣，再也不作對了，對秦小丫客客氣氣，弄得跟個辦公室同事似的。

秦小丫發(fā)現(xiàn)李卉這個孩子沒看上去那么單純，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有主意著呢。她算看出來了，李卉是不是對她客客氣氣，完全取決于她對李卉的態(tài)度，她要敢對李卉態(tài)度不好，李卉能有一萬種辦法讓她變成抽空的人皮。

好在李卉是真的在學(xué)習(xí)，都能看得出李卉在完全進入學(xué)習(xí)后，臉上呈現(xiàn)出歡愉，還有沉浸。秦小丫有個好處，就是只要看見李卉學(xué)習(xí)，就覺得李卉是上天入地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好孩子，就覺得為李卉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無怨無悔。秦小丫全心全意照顧著的不是李卉，而是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李卉，這樣一個李卉，天上地下都無雙。

李卉呢，一點不愣，知道秦小丫為她做了多大的犧牲，也知道在如此狹小空間里，搞不好關(guān)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秦小丫給什么就吃什么，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挑刺，再不反叛，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轉(zhuǎn)著眼珠子打探秦小丫的內(nèi)心，弄得秦小丫反倒要每天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和心態(tài)了。這樣，母女倆在地下一樣的省城住著，倒和睦相處起來。

秦小丫想起懷李卉的時候了，那是何等雞飛狗跳，婆婆公公和李立國都圍著太陽一樣圍著她，就這她不是腳腫了就是手麻了，再不就是胃口倒了，懷孕像懷了天理一樣?，F(xiàn)在天理就坐在對面，還那么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一時覺得人世間的美好也不過這樣了。

李立國是每兩個禮拜來省城一次，搬運必要的用品與吃喝。現(xiàn)在，無論是秦小丫還是李卉，都把李立國來當(dāng)成最隆重的大事。母女倆只要聽到門鈴，都彈簧般彈起，然后迎皇上一般把李立國迎進來。李立國來，不但帶來麻花、鯉魚、拌菜和花饃，好像還帶來熱和光。

秦小丫不給李立國做飯。什么時候李立國成了這個家的核心了？美得他。李立國沒了冷峻臉，沒了凸起的咬肌，又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李立國，秦小丫看不出來他哪點好。

圍起圍裙，李立國做晚飯，李立國收拾飯桌洗碗筷，李立國墩地，接著，該李立國陪李卉出去散步。這都是秦小丫每天的功課，比在大禾上班累多了。上班還能指天罵地呢，在李卉這里，秦小丫連個不好的臉都不敢使。秦小丫做錯什么了？

要有錯，那一定是錯嫁了李立國。

李立國瞪著大眼珠子問，我又錯了？

李立國和李卉出去了，秦小丫進到李卉臥室。房間不大，但卻是這租來的房子唯一一個好朝向的房間。床是舊式軍用床，房東留下的，秦小丫應(yīng)急，給床上鋪一條粉色床單，多少算個亮。高高摞起來的書和本子，以及一個礦泉水瓶子削去一半假扮成的筆筒，擠在一張舊桌子上。床和桌子都老舊，但都結(jié)實，一看就知道當(dāng)初打造這床和桌子的時候，是奔著傳世的心意去的。墻上貼一張紙，紙上一行大字：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秦小丫眼眶一熱。

已經(jīng)出去很長時間了，李立國和李卉還不回來，秦小丫坐不住了，換了鞋下樓去找。遠遠看見李立國和李卉并排坐在小區(qū)的長椅上，還能聽到李卉咯咯笑，說爸爸你可真幽默。

李立國拉著李卉一只手，說李卉啊，跟爸爸說說王超然吧，我挺好奇他的。李卉說你好奇他干什么呀。李立國說，他誰都不撞為什么偏偏撞了你啊？李立國這么一問，李卉立馬就來勁了，說爸爸你可真聰明，一下就抓在關(guān)鍵處了，你看出來了？

秦小丫一陣糊涂，李立國看出什么來了？

李立國說對，我早都看出來了，你說說吧。

李卉咯咯笑，說我們學(xué)校嚴(yán)禁學(xué)生出入校門，除非有父母親自來接。但是王超然就是有本事躲過層層關(guān)卡，躲過那么多攝像頭，溜出校門。我觀察了他很久。

李立國說你觀察他？是也想逃出去？

李卉撇嘴說爸你這也太沒創(chuàng)意了，我是那么笨的人嗎？我是就等在那里讓他撞，我只是沒想到會撞這么狠。指指自己打著石膏繃帶的腿，說爸，王超然太囂張了，溜就溜，他還要騎個自行車回來，有這么赤裸裸炫耀的嗎？我就是要讓他撞，要按照學(xué)校規(guī)章制度，他溜出學(xué)校還撞了人，是要被開除的。我看他怎么辦。

那你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而且，李立國說，你這是損人不利己。

爸，你真是，說你聰明我都后悔。

怎么？李立國問。

以后的事你也看到了，就王超然的那個爸，那個媽，還有王超然，他們哪一個是不會處理事情的？爸，其實我也不是主要針對王超然，我就是想試試，我要是把所有秩序都破壞了，到底能咋樣。

李立國說，那你現(xiàn)在滿意了？

李卉說爸，其實我早不想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了，一點效率沒有。老師講的課都是我自習(xí)就能拿下的，我需要的不是老師講課，而是大量自學(xué)時間，爸爸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李立國連連點頭。

爸爸，省城好多學(xué)校是以自學(xué)為主的試點學(xué)校，最適合像我這樣的學(xué)生，遺憾的是我媽當(dāng)初給我選學(xué)校的時候并沒有考慮這一點。

秦小丫揉腦瓜的手停住了，還有這樣的學(xué)校？以自學(xué)為主？意思是，李卉是個適合自己學(xué)習(xí)的孩子？從來不知道啊。

李立國說，那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學(xué)習(xí)。然后醒悟一般，指指李卉，再指指李卉打著石膏的腿。

李卉咯咯笑，說爸爸還是你理解我。李卉把頭靠在李立國肩膀上，李卉說但是我媽是對的，并且英明無比，讓我來省城讀高中等于給我開了一扇窗。我在省城一年里所接受和感觸到的，是大禾所有的總和。

秦小丫流下兩眼淚，冤情得到昭雪一般。

爸爸，王超然雖然人有點傻，但是個數(shù)學(xué)天才。王超然來給李卉補過兩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作為道歉的一部分。李立國說，那你是打算學(xué)理？不，我要學(xué)文。李卉說爸爸，如果我對王超然不是那么了解，我就不會對自己認(rèn)識得那么透徹，王超然的思維是跳躍式的，那些數(shù)學(xué)題我只能用一種方法解題，而他有三種解題方法甚至更多，這樣強大的思維能力我沒有。但我政治、歷史成績要好一些，這就是說我思辨能力更好一些。爸爸，我走文科才是正確選擇，雖然文科學(xué)校少，專業(yè)也不多。

李立國連連點頭。

秦小丫站在李立國和李卉身后，聽他倆對話，聽得腦后生風(fēng)。沒想到啊沒想到，李卉這個小人兒原來窩著這么多讓人目瞪口呆的話，這些話，怎么李卉從來不對自己說？

秦小丫受委屈了，感覺把一腔熱血都付諸大海了。同時又恍惚明白了一件事，李卉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孩子，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卉啊，爸爸沒想到你這么有想法，真是我的好女兒。李卉咯咯笑，說我也是媽的女兒。李立國說這就對了，你也是媽媽的女兒，所以別總是和她別著勁兒，她有她的不容易這個你懂嗎？李卉說哪里就不懂了，其實我從來沒和我媽對著干過，哪一件我媽決定了的事我不是順著我媽的？只不過，李卉咯咯笑，李立國問只不過什么？

是啊，只不過什么？秦小丫伸長自己的脖子。

李卉咯咯笑夠了，才說只不過我媽那樣的人，你要太順著她她反而覺著沒意思，你只有和她對著干才能讓她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無比有意思，無比帶勁兒，還不重復(fù)。爸你不就是這樣對我媽的嗎？

李立國和李卉同時哈哈大笑。

秦小丫站在這父女倆身后，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笑。

5

老王一家也沒那么無辜。王超然在學(xué)校把李卉撞了，撞得還不輕，他們第一反應(yīng)是把李卉送進劉主任醫(yī)師的醫(yī)院，趁著李卉家長到來之前，就把事情處理得圓圓滿滿。劉主治醫(yī)師是老王多年至交，這樣一切主動權(quán)都在老王手里。更何況道歉還那么誠懇認(rèn)真，禮物還買得那么多那么鮮亮。

老王一臉笑，說我又來看望李卉同學(xué)了。說著，就把手里提著的牛奶、水果全都擺在桌面上。老王這個人，看著一臉精悍但就是說話不靠譜，什么叫又？我稀罕你的又啊？秦小丫惱怒，把桌上的牛奶、水果一起往老王懷里推，說你買這些干什么，我們李卉從來不亂吃東西。

好在李卉是個好孩子，一見老王就喊叔叔，一見老王媳婦就喊阿姨。多好的孩子，老王把牛奶、水果又放在桌上，問李卉怎么樣，今天好點不？年輕人體質(zhì)好，恢復(fù)起來就是快。

老王一點不傻，只有李卉恢復(fù)了，他們家王超然才能安全，他一點不想讓王超然被學(xué)校開除。暑假過后就是高三，一點波折不能有，關(guān)系著高考呢。

老王這個人，其心可誅。

李立國說別這樣，即使得了天理也要懂得饒人。不然呢？李立國問。

秦小丫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畢竟老王一點技術(shù)性的錯誤沒有。但這不能阻止秦小丫大聲嚷嚷，憑什么他們就不能有波折我們就得有？我們好好一個女兒被撞裂了骨頭，我們不著急?。课覀儾皇情_學(xué)上高三??？我們沒有關(guān)系著高考?。坷盍f這事你別管，我來處理好了。李立國又說，你只負(fù)責(zé)把你自己和李卉吃好養(yǎng)胖就夠了。

秦小丫這就算是在省城安頓下來了，吃飯買菜照顧李卉，在超市搶購打折物品，在晚飯后散步閑逛。李立國每兩個禮拜來一次，每次來必給秦小丫帶來大禾的麻花、拌菜和蒸饃。

秦小丫大學(xué)畢業(yè)沒能留在省城，那一段時間是秦小丫的人生黑洞。先是找各種關(guān)系，然后是在報紙夾縫中找各種廣告，但不是因為不能解決她的戶口，就是不能解決吃住，再就是專業(yè)不對口，反正她就是正好留不下。她是帶著遺憾回到大禾的。大禾生養(yǎng)了她，最終也困住她，她一萬個不想回，但無非還是在大禾參加工作，只有大禾，工作和婚姻都恰好能給她足夠的尊嚴(yán)。秦小丫也就只能是在大禾結(jié)婚生子，然后，熬白頭發(fā)。她是有個大城市夢，也不必如何有錢，但絕不寒磣，如一切大城市人那樣有優(yōu)雅姿態(tài)和體面生活，這就夠了。要求不高，但大禾恰好給不了，大禾總是差那么一點味兒，大城市是天上白云，大禾總是兩腿粘泥，一切大城市該有的優(yōu)雅和體面在這里都打了折扣，變得是是而非，雖然大禾也叫市。這么多年了，秦小丫從未停止過她的大城市進程，在尋找各種可能性，或許，這才是她把李卉放在省城上高中的唯一真實理由。

李立國不是生意人，李立國是大禾人。大禾這個地方，是出59個宰相的地方，和老王交談李立國先說全國有幾個211和985的雙一流大學(xué)，又說哪個學(xué)校有什么好專業(yè)，接著說全國哪個城市更有發(fā)展前景。說完這些，開始說一些青少年犯罪的問題，以及相關(guān)法律方面的書籍，并比較了一下法律書籍出版社的高下。實際上，李立國重點說的，還是哲學(xué)問題，李立國指出哲學(xué)的任務(wù)，是揭示整個世界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哲學(xué)的作用是為人們認(rèn)識世界改造世界提供方法和指導(dǎo)。哲學(xué)是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是人類研究世界的基本學(xué)科和手段。從根本上來說哲學(xué)訴之于人類理性而不是訴之于權(quán)威，老王對此你怎么看？

老王說到底就是個做廚柜生意的，固然滿臉精悍，但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沒能藏住他小時候家鄉(xiāng)那條繞村小河的痕跡。老王做廚柜生意有著高超智慧，老王把廚柜生意做到加拿大，能說出一連串加拿大的地名，在哲學(xué)方面，還真涉及不多，說不出對哲學(xué)的看法，最后老王拿出一個銀行卡說，這是我們最具誠意的道歉。

李立國把銀行卡推回去，說老王我們是朋友。

第二天，老王兩口子又來了，這回帶來更豐厚的物質(zhì)，和更真切的誠意。這一回，王超然的媽一來就往廚房走，說做打鹵面她最拿手，一定要給李卉做一碗打鹵面。

老王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了，和李立國盤腿喝茶，說其實我們早已經(jīng)辦下加拿大移民，就等著王超然高中畢業(yè)呢。說到加拿大，老王話就稠密起來，說立國啊你是不知道，我去加拿大的學(xué)校那么一看，媽呀嘩啦啦全是中國小孩，還以為是到了咱中國哪個省了呢。

老王要這么說，王超然的媽，也就是老王媳婦就不樂意了，沾兩手面粉說小丫立國你們別聽他的，他去了加拿大慌著呢，給人加拿大賓館做廚柜，人說什么他都聽不懂。老王媳婦要這么一說，老王也不樂意了，說我為啥要聽懂？聽懂了那還能按著我的心意去做廚柜嗎？立國小丫我跟你們說，在加大拿做中國廚柜，那我就是權(quán)威啊。那一臉得意算把他家鄉(xiāng)那條繞村小河徹底泄露了。老王媳婦對秦小丫說，看到了吧，就是這么杠著，我說一句他總有十句等著我，我呀，是一眼都不想看他，就為這我也得把他放到加拿大。加拿大人說話他一句不懂，我看他找誰杠去。咦小丫，你這珍珠項鏈真好看，哪買的？

立國送李卉回學(xué)校，已經(jīng)是暑假開學(xué)兩個月之后了，班主任有些遲疑，說李卉請了這么長時間病假，還能不能跟上學(xué)習(xí)進度？李卉當(dāng)即表示，老師你就放心吧。后來李卉的表現(xiàn)果然讓老師很放心，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原來劃重點學(xué)生沒有李卉，后來班主任把李卉放在重中之重。

李卉又回到學(xué)校，自此，秦小丫正式進入陪讀狀態(tài)，一日三餐準(zhǔn)時做飯，隔一段時間去學(xué)校做看晚自習(xí)的家長，節(jié)假日又陪李卉去各種補習(xí)班。每天晚上都等在學(xué)校門口把李卉接回家，李卉回家后吃飯洗漱，坐在燈下學(xué)習(xí)到深夜，秦小丫就跟在李卉后面各種收拾，然后陪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李卉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融匯在上班與上學(xué)的車流里，直到秦小丫再也看不見。

日子進入該有的軌道，或者說秦小丫又被重復(fù)著的每一天所淹沒。

也不完全是。

在送走李卉和做中午飯的這個時間隔斷里，秦小丫還有一個事要做，那就是去新家坐一會兒。

果真如李立國說的那樣，要買就買有本的正經(jīng)房。李立國和秦小丫在大禾的房子是早幾年買的，靠著原始積累和結(jié)婚費用，那成本本來就不大的房基本沒有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多年以后秦小丫想要在省城買房，其實也是逼自己一把的道理，李立國馬上就能明白。住在大禾固然是穩(wěn)定而有尊嚴(yán)的，但幸福感也是輕易的，即時滿足的。秦小丫一定要在省城買房，不過是要磨礪自己以延時幸福，去體會向上的快樂。

李立國自己呢，年過四十了還真沒有辦過什么大事，假如在省城買房算一件，那就是它了。平日積攢和從未動用過的公積金，就足夠交一半房款。與秦小丫的不管不顧不同，李立國有了周密計劃，貸多少款，用多長時間還完，他步步為營。在這種周密里他體會到一種隱秘的快樂，感覺自己還不算被日常淹沒的廢人，還能在面臨大事時顯出靜氣。同時也暗自感謝秦小丫，她是把李立國這塊沉淀物攪動起來的力量。

李立國一旦不抬杠，買房這個事很快就落實下來。是現(xiàn)房，拎包入住。因為離學(xué)校遠，秦小丫和李卉并沒有搬到新家住，而是依然住在地下一般的出租房里。住和住不一樣，之前的租房的確是地下一般，現(xiàn)在有新家做底襯，這地下一般的出租房里開始有了趣味，連投進來的光都格外明亮些。不但出租房是這樣，連日子也是這樣，雖然是重復(fù)著的每一天，但還重復(fù)出一種現(xiàn)世安好了呢。

新家的視野和光線都特別好，尤其躺在床上，闊大的飄窗簡直是切割天空的天然畫框。藍天白云的畫面上，濤走云飛云圖變化，偶有小鳥或大雁飛過，像是給藍天這塊大文章打個標(biāo)點符號。秦小丫看著這樣的藍天白云，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誓言里。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夜，秦小丫站在省城流光溢彩的黑夜里，對著瀚海一般的萬家燈火發(fā)過一個誓，她說，要有一個窗口是屬于我的。

從12樓的窗口往下看去，萬國小區(qū)被綠色包圍著，樹如傘蓋，灌木被修剪成球形，草坪上的草皮是美國進口過來的，在噴水花灑下閃著亮光，這樣的景色最適宜居高臨下。正是一天中太陽最好的時候，陽光從闊大的玻璃窗穿透進來，客廳的現(xiàn)代裝修簡潔而低調(diào)，一股不易覺察的奢華彌漫散發(fā)。

一年后秦小丫坐在布藝沙發(fā)上，看著李卉笑，李立國坐在她身后，架著二郎腿，舉著一份報紙心不在焉地看著。李卉梳個馬尾辮，穿個淺藍牛仔褲，上身一件天藍色大背心，隨隨便便簡簡單單，但就是怎么看怎么好。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下來了，李卉以606的高分被華東師范大學(xué)錄取。接到通知，秦小丫整個人豁然開裂，風(fēng)從四面八方一下涌入裂縫，身體鼓脹得厲害。氣太足，秦小丫感覺自己只要張開手臂，翱翔天空也不是沒可能。

秦小丫穿一襲香云紗的長裙，掛一串翡翠石的項鏈，頭發(fā)高高盤起，嘴唇一抹西瓜紅，抱著膀子看人，一副不愛世人的清冷勁兒。李卉說媽你現(xiàn)在風(fēng)格變了哈，秦小丫說好看吧，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多喜歡這樣的風(fēng)格。李立國放下手里的報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坐到離秦小丫更遠一些的椅子上。這樣的秦小丫，李立國實在多看她一眼都不想。

李卉更加漂亮了。這漂亮，與她考上好大學(xué)有關(guān)，但還不止，這漂亮是超越年齡之上的，像天上掛著的一彎月，因為是用了飽蘸著深情與憂郁的眼看去的，故而有了超越月本身的意境，可入唐詩，可入宋詞，是往不朽處行進的。但還不是只有意境，那該是通體靈慧的，是不言而喻的，是一點即通的，是池塘里開放著的粉色荷花間隙里的月，是森林里掛在鼓著一雙黑眼睛的小鹿角上的月。

秦小丫把李卉的錄取通知書拍了照，加上各種邊框和場景發(fā)朋友圈。

李立國說咱不那么虛榮行不行？

秦小丫是愛慕虛榮的人嗎？好像有點，但虛榮要有虛榮的資本，你看看我們李卉，個子高吧，人還長得漂亮，人漂亮吧，唉，學(xué)習(xí)還好，秦小丫說我有時候是真羨慕自己，能生出李卉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來。

看秦小丫心情好，李立國還是趁勢說要不，把我爸我媽接來住幾天？

接，為什么不接，秦小丫說。反應(yīng)很讓李立國感到驚奇。李立國沒讓秦小丫失望，秦小丫也不能讓李立國小看啊，在省城有了房一定要接公公婆婆來住幾天。

說好了婆婆要來省城住幾天，但很不巧，秦小丫火車票已經(jīng)買好，今天就回大禾。

與婆婆斗，其樂無窮。

兩個多小時的動車，秦小丫率先出站，把李立國和李卉遠遠丟在身后。所有的包都在李立國一個人身上，誰讓他是男的呢。

大禾人歷來重視讀書。如李立國說的那樣，大禾的學(xué)校和辦學(xué)能力以及學(xué)風(fēng)都是全省翹楚，莘莘學(xué)子有從全國各地來大禾念書的，也有從大禾走出去到全國各地念書的，所以大禾車站聚集和流動的人少有民工而多是學(xué)子，以及接送學(xué)子的家長。大禾怎么這么好。

秦小丫一出火車站，大禾的風(fēng)就撲面吹來，撩起耳邊的頭發(fā)，一時間，樓房林立，車輛如矢，人聲鼎沸，家鄉(xiāng)話充盈雙耳，羊肉泡味道飛竄，油潑面招牌鮮亮，賣蘋果的跛子老梁，叫賣聲還是蒲劇念白樣，就連寫在墻角那句罵人的話，也還是那么悍然且穩(wěn)固。秦小丫深吸一口氣：大禾，我回來了。

首先是回婆婆家。婆婆早給秦小丫打了電話，下火車就回家，一進家咱就吃飯，婆婆說。三年高中，李卉沒回過大禾，不但李卉沒回，還把秦小丫也拽到了省城，秦小丫一去省城，李立國自然就跟過去。所以婆婆和公公不但見不到孫女，事實上也見不到兒子。這讓婆婆和公公明白一個道理，不想見秦小丫，等于再也見不到他們心愛的兒子和孫女。

一進家，才發(fā)現(xiàn)家里不只婆婆和公公，還有兩個姑姑和姑父，還有二姨和二姨夫，還有大舅大妗和大舅大妗的兩個兒子和媳婦，當(dāng)然，少不了李卉的表姐表妹和表弟。

公公主廚，滿滿上了一桌菜。酒是20年汾。菜上齊，酒開瓶，姑父姨夫和大舅都和李立國碰杯，姑姑、姨姨、大妗和表弟妹都夸秦小丫不但能干還越來越漂亮?；仡^看去，和眾多表姐表妹表弟們打鬧在一起，比李卉個子高的，笨了;比李卉個子小的，矬了，李卉怎么看都是最打眼的那一個。也不見得有多漂亮，反正就是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讓李卉看上去很不一樣。如同李卉周身有一層水澤之氣，充滿靈秀，和誰在一起就壓誰一頭，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大禾都放不下的娃。這么看著，婆婆笑了，在省城上過學(xué)的人就是不一樣，秦小丫是對的。婆婆從懷里拿出兩個大紅包，一個給李卉，李卉考上好學(xué)校，應(yīng)該獎勵，這兩萬是獎勵金。大家都鼓掌，李卉推辭一番，最后只能接住。另一個紅包，婆婆說小丫辛苦了，勞苦功高，這三萬，給小丫。

婆婆這錢，給得體面又榮光，秦小丫在大家的掌聲里接下了錢。婆婆說，你們仨明天去拜拜關(guān)帝。

7

拜廟之前，秦小丫先去找老陳。一爿小店，一個窄門，一個老匾額，上寫“稷山麻花”四個字。秦小丫探頭往里看，老陳系個大白圍裙正搓麻花呢，看見小丫了，呀一聲笑，說好久都不見你，還以為你忘了這一口呢。秦小丫也笑，說怎么會，我想你麻花都快想瘋了。

老陳在這里賣麻花很多年了。老陳平時是在大禾賣麻花，但逢年過節(jié)和秋收的時候都回農(nóng)村老家，老家有老陳的老母親和親兄弟。這就是老陳麻花好吃的原因了，經(jīng)?；乩霞?，老陳身上的老家味就不散，和在面里，面就格外筋道些，細(xì)品下去，連老母親院子里老棗樹的味道都能品出來。老陳回去幫兄弟種麥割麥，老家的侄兒來大禾給老陳送油，油是今年新榨的。侄兒靦腆，來老陳這里，也不進店，站在店前喊一聲大爸。老陳應(yīng)聲出來，見侄兒露一嘴白牙對著老陳笑。用這樣的油炸麻花，再配以老陳的粗大指骨和紫棠臉色，這麻花想不好吃都難。當(dāng)然，你得先要學(xué)會忽略老陳大白圍裙下一雙滿是灰塵的鞋。

稷山麻花只能在大禾買。省城萬般好，沒有老陳的麻花都拉倒。秦小丫買了一箱子麻花，這才上車出發(fā)去關(guān)帝廟。

車都到關(guān)帝廟了，秦小丫說誰讓你把車開這里的？李立國一臉懵，看著后視鏡里秦小丫的臉，不是來這兒嗎？李卉也不明白秦小丫是什么意思。高考之前之后來關(guān)帝廟拜關(guān)帝是大禾人的習(xí)俗，不但高考，大禾人每一個愿望和希冀都是告訴關(guān)帝的，關(guān)帝是咱自己的神嘛。

秦小丫用手一指，去關(guān)帝家廟。

都知道大禾有關(guān)帝廟，卻少有人知道，大禾不但有關(guān)帝廟還有個關(guān)帝家廟。廟里供奉著關(guān)帝的夫人胡玥娘娘，這也是天下少有的。關(guān)帝受天下人崇拜，享有規(guī)格最高，數(shù)量最多的廟宇，達到“天下無處不焚香”，然而“千家關(guān)帝廟，獨漏關(guān)夫人”。唯有大禾的關(guān)帝家廟，既有“神勇”關(guān)公，還有關(guān)夫人胡玥娘娘。

娘娘殿是歇山式兩層結(jié)構(gòu)，屋頂一條正脊，四邊垂脊，垂脊之上又有四條戧脊，九條屋脊挑起一副昂揚之姿。大殿上胡玥娘娘白玉石塑就，戴鳳冠，披霞帔，富貴且莊嚴(yán)。

胡玥娘娘是土生土長的大禾人，父親胡斌飽學(xué)詩書，是大禾一位宿儒。胡斌在鄉(xiāng)里開辦學(xué)堂，教授文、武、禮、醫(yī)、藝，關(guān)公正是胡斌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胡玥和關(guān)公同在學(xué)堂學(xué)習(xí)，日久生情，胡斌也看重關(guān)公一身本事，便為二人舉行婚禮。婚后第二年夫人生子關(guān)平，關(guān)公因鏟除當(dāng)?shù)貝喊员茈y他鄉(xiāng)，胡玥娘娘抱子逃匿山村避難。居住在山村，胡玥娘娘發(fā)揮從小跟隨父親學(xué)習(xí)醫(yī)道的特長，為母子生計，也為勞苦眾生，娘娘不辭勞苦，上山采藥，熬制丹藥，為當(dāng)?shù)匕傩罩尾’焸o佑著一方平安。胡玥娘娘還傳授老百姓采藥習(xí)性和治病藥方，還教授老百姓如何制藥，如何拿到集市交易換取收入。胡玥娘娘受百姓敬愛，成為醫(yī)藥和賜子之神，由此胡玥娘娘在這里享受的不是配祀，而是獨祀。

秦小丫把箱子里的麻花拿出來供奉給娘娘，娘娘就該享用人間最好的食物。秦小丫說娘娘多難呀，男人出去建功立業(yè)，她一個人帶孩子，還得避難，還得周濟眾生，多難。李立國說你愛吃麻花娘娘也愛嗎？秦小丫說肯定愛呀，娘娘也無非我們大禾人。李立國還是看著秦小丫笑。秦小丫被看不過，問你一雙眼賊兮兮到底笑什么？李立國說你今天真好看。李卉及時糾正，那怎么是今天真好看？我媽是每一天都好看。李立國認(rèn)真了，說，不是的，你媽只在好看的日子里好看，在不好看的日子里，難看著呢，咱要實事求是。

所以說李立國這個人，你就不能指望他上道，秦小丫都懶得理他。

李立國要這么一說，李卉馬上就開竅，醒悟道也是哈，我媽要是難看起來，那是真難看，能要人命。

暑假轉(zhuǎn)眼結(jié)束，難看得能要人命的秦小丫和李立國乘飛機送李卉去上海。上海是個魔幻城市，李卉往東方明珠下一站就著了魔，當(dāng)下做出決定，爸，媽，上海好，將來我工作結(jié)婚都要在上海。李卉身材高挑，雙腿細(xì)長，她眼里有狠，臉上有光，上海的霓虹照在她身上，像長上去的一樣。秦小丫和李立國看著李卉，幾乎同時意識到，李卉回不來省城了，更不要說大禾。李卉要不這么說，李立國也覺得上海好，李卉這么一說，李立國當(dāng)即反對，在什么上海啊，上海工作有多難找你知道嗎？上海離省城有多遠你知道嗎？你要在上海了將來我想見你一面都難。李卉的胳膊本來是挽在李立國的胳膊彎里，李立國要這么一說，李卉當(dāng)即就甩了李立國胳膊，說這上海，我來定了。

這次，秦小丫罕見地沒有和李立國杠起來，李立國和李卉都回頭去看秦小丫。秦小丫遠遠站著，東方明珠在她身后，像是她腦袋后發(fā)出的光暈，原來，她對大城市一無所知，而她窮盡一生所向往的，真的是大城市嗎？東方明珠頂端的燈光真不錯，如夢似幻，一架飛機穿越而過，像一切為了理想而奮斗的人，用活著的方式紉過命運的針眼。

現(xiàn)在好了，家里就只李立國和秦小丫兩個了，早知道就該對李卉好一些，再好一些。生一個孩子，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頂多十幾年。

家處處熟稔，這熟稔是圓潤的，包了漿一樣，在暗色里流動，閃爍。拉開窗簾，看擺放在窗臺上的那一盆三角梅，居然開花了，在夜色里迎風(fēng)擺動。這是熟稔之下的動人之處，如包漿不動聲色的光華，那是重復(fù)的力量所在，久了，生出信念。

李立國站在秦小丫身后，秦小丫說難為你還記著給花澆水，一回頭卻看見李立國在笑，充滿邪惡。李立國說什么叫充滿邪惡，多好的事一到你這里就變味，你還能不能把好看進行到底。李立國一點一點向秦小丫靠近過來。

一般來說，火星和太陽分別位于地球兩邊，太陽升起的時候，火星在西方落下，而當(dāng)火星從東方升起時，太陽恰好落山。但有一種天文現(xiàn)象叫火星沖日。即火星、地球和太陽排成一條直線，火星與太陽視黃經(jīng)相差180度，這時太陽照著火星的一面完全朝向地球。這種現(xiàn)象也不是十分罕見，大約每23至25個月就會來那么一次。李立國今天要和秦小丫火星沖日，此外的一切天文奇觀都?xì)w零。

李立國你要干嗎？秦小丫問。

干嗎，你說干嗎，我們可以考慮生二胎了。李立國回答。

窗簾被吹起，風(fēng)趁勢進了家，在家里巡視一圈，只聽吧嗒一聲，燈開了。

李立國的聲音，秦小丫你干嗎？

秦小丫的聲音，我就問你，省城那個孫大夫到底是誰？怎么就和你同學(xué)了？什么時候的同學(xué)？為什么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怎么就有她的電話了？你們是一直保持聯(lián)系還是經(jīng)常見面？你們在哪里見面？你們到哪一步了？你們……

李立國說，你是問孫大夫啊，我忘了跟你說了，上學(xué)那會她一直追我來著，她是一門心思想要嫁給我。

秦小丫說，那你不娶她？她條件那么好，還漂亮，娶她你早都是省城的人了。

李立國說，我為什么要娶她？她越是條件好我就越是不娶她，我天生反神仙。

責(zé)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