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舞
詩壇好像一股漩渦,想說些中肯一點的話也插不上嘴,弄得不好就卷進去,成為漩渦里的一滴水。每當這時候,我不禁就想端正起自己的態(tài)度,把一些該說的話盡可能說得好一些。
我早說過,當下的詩壇,旗幟林立,山頭頗多。應該承認,從整體看我們的成熟程度已經提高了,但從一些“毫無營養(yǎng)的口水仗”和東一個西一個的廉價的“排行榜”之類看,很多人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還處于十分的低端?!腥颂岢鲇袥]有可能發(fā)起一場新人文啟蒙?若不從思維理性的方式上改觀,這是不可能的。這些不能成為新人文啟蒙的根基。
前幾天我和一位理工老師討論:什么是思想?他說思想就好像燈光下一張紙片投下的影子,你看到的思想是影子,而不是這張紙片本身。
他推薦我看一本兒童讀物叫《影子幾何》,是美國作家達芙妮·哈伍德·特里維特和另一位畫家亨利·羅思合作的一本數學圖畫書??磥砦覀円氐絻和瘯r代重新啟蒙。他說,現(xiàn)在我是要告訴你:所有好的方法都在數學里面,一個沒有數學思維的腦袋空空如也。我有些發(fā)懵,因為我沒學好過數學。
這本讀物是講幾何的,只是它從影子游戲入手,讀來很有趣。比如,在一個艷陽天,拿支粉筆和孩子到戶外去玩,找一塊空地、人行道或是運動場。你站好,別動。然后,讓孩子用粉筆把你的影子輪廓畫在地上。畫下你可以做出來的最大的影子和最小的影子。你如果高興的話,背上你的孩子,你和孩子一起張開臂膀,讓你的愛人把你們投在地上的影子畫下來,可以弄出兩個頭的影子怪物來。
這個游戲是供兒童玩的。這本書里有很多關于影子的游戲,對兒童來說肯定引入入勝。我要說明的是,我不是在為這本書做廣告,我是從這個兒童游戲里,看到了與成人思想批評游戲里相似的認知規(guī)則。
我忽然想到泰戈爾《飛鳥集》里的兩首詩,其中一首說:
你沒看見你的真我,
你所看見的是你的影子。
另一首是:
掮著燈籠在背上的人們,
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前面。
文學語言可以激發(fā)人的想象,數學語言讓人思維清晰。我們所有說出來的話,寫下來的文章,如果可以被認同為思想的話,是都可以被視為“影子幾何”的。
通常認為,人的思想是大腦的產物。目前已經發(fā)現(xiàn)大腦中起碼存在上千億個神經元,這些神經元在人體本身準備發(fā)射行為信號的時候,會很活躍。我們知道,沒有外界的信息植入,這些神經元無法活動。思想就是“思”和“想”的處理過程,注意,我們通常說的思想是指我們說出來的話或寫下來的文章;一個人把他的思想的結果記錄下來,寫了一本書,我們讀了他的書,稱他為思想家。其實,就思想的發(fā)生來說,記下來的和說出來的不完全是他的真實,只能說是在一定場合、一定前提、一定條件下,大腦投射出來的“思”和“想”的影子而已——類似“影子幾何”。
這樣想來,事情就變得既簡單又復雜。簡單的是,在一場爭論中,你所看到的聽到的都只是思想的“影子幾何”,復雜的是如何分析這個投射出來的“影子幾何”,怎么能夠還原思想本身?
這讓我聯(lián)想到詩歌批評。
批評是一個行為。批評可以對某一事件發(fā)表看法。所有的批評都包含了思想,有倫理的,有學術的。
假如我說,批評是思想對思想的交鋒,我們怎么交鋒?
當然,任何比喻都是“跛足”的;我想說的是,批評最好是思想對思想的交鋒。如果只是抓住一兩個皮毛“時相”諷刺一下,盡管有時也需要,那層次總是有點低。我們更需要抓住“時相”背后的人的思想進行對決。應該有個公共目標,比如詩歌——我們需要怎樣的愿景,健康的、美好的,還是病態(tài)的、丑陋的?
缺少公共批評的情形,可以說到處存在。我想,批評終極追求的是思想價值,而一切現(xiàn)象的批評當直指物、事、人背后的思想??床坏秸嬲恼搼?zhàn),批評就失去意義。為此,我們必須先對思想的兩種情況做一分析。
即使我們讀了那些號稱偉大思想家的“思想”,比如孔子、蘇格拉底、維特根斯坦,還有一些其他的哲學家,我們聽到的看到的他們的著作、他們的聲音,都是他們思想的影子,但他們的思想影子和思想本身是保持一致的。經常還有另一種情況:我們聽了一些人的話,看了一些人的文章,并不能真正摸著了他的“思想”,或者是自相矛盾,或者是根本說不上有思想。
我們常說,經典不會騙人,不經典的常常洋相百出。這當然也包括人和事。
我們常常看到某人批評某人的詩不是詩。那究竟什么是詩呢?當老老少少都一致譴責真真假假淺淺深深的時候,我們是否發(fā)現(xiàn)這老老少少的詩歌觀其實也是很不一致的?他們疊加在一起投射出來的思想幾何圖形,也很奇怪;只要看看,他們不久很快就吵開了;自然有人把各種聲音收集在一起展覽,更形成了奇觀,這時候大家都在看西洋鏡似的,還看得到思想嗎?
當我們說“亂象”時,真實的想法一定是“秩序”,那秩序是什么呢?要是我說其實是一個“漩渦”,這就形成了不同定義域的思想:我們究竟要什么樣的秩序?沒見到理性的說明,也沒見到智性的判斷。高級文明狀態(tài)中的人類是非常理性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凡用政治的、哲學解決的問題,甚至都可以用數學來演算。
競爭,對抗,合作,我們究竟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選擇?我們還要不要規(guī)則?我們看到的一臺臺戲,背后到底有多少只手在操縱,普通人無從知道;但我們又很清楚:許多我們不愿看到的事實,其實是由我們許多人的手共同造成的,這又是另一種事實。
有人說應該警惕詩歌民粹,有人說詩歌要走向大眾。民粹、大眾這些纏繞不清的概念,爭論一百年也厘不清。要我說,詩歌就是語言藝術;詩歌要不成為藝術,藝術就會從詩歌中缺失。如果這樣,“詩界”還會好嗎?這需要引起足夠的重視。
大年初一,我給那位理工老師拜年,送去了一個公式:
[(生活+生命)3]2=萬千詩情
他說這個公式太好了,你怎么想出來的?這不是和《易經》的二進制公式[(1+1)3]2=64不謀而合嗎?我告訴他,正,反,左,右,中國現(xiàn)代詩歌有四條邊,每前進或后退一步,都是這個平行四邊形合力的結果。
我又說,中國詩壇整體上看,就是一個“漩渦”形狀,要分析就要分析這個“漩渦”。詩肯定是要朝前“跑”的,而且詩歌一直是進行時,沒有停止過,它的未來屬性就在當下?!肮仓R分子”的詞性在中國已經被烤得焦糊了,失去了它本來應有的含義。其實,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對公共批評的呼喚——公理性的嚴重缺失。我說,你能為漩渦立個數理模型嗎?
批評如果沒有思想價值,那么這種批評也是低俗的。
鄰家有女進了醫(yī)院,說是做了透析。我對“透析”這兩個字想了想,或許能有助于我們冷靜、果斷地分析問題。
透析,這個詞是醫(yī)學用詞。做透析一般是指做血液透析,血液透析也稱為人工腎,是指利用機器代替腎臟的功能,達到治療尿毒癥的目的。很多慢性尿毒癥患者就是靠做透析,達到延長生命長期生存的目的。
或許可以看出,透析的意思就是深透的分析。
我們借用一下,對詩壇上某些現(xiàn)象進行“透析”——諸多的輿論宣傳是否相當于一次人工腎的透析?那些專家學者起到了“專門的血液透析儀”的作用,企圖延長某些詩歌的藝術生命力?!上?,這個“儀器”是不合格的,外加了“許多藝術濃度”,并不能真正使得某些詩的“腎功能恢復正?!?。一次事件,只能說他們抓了一次別人(門外漢)的眼球,或者掙了一筆出場費。不會改變現(xiàn)狀,不會影響他們的公職,不會影響他們的約稿、稿費,他們照樣在權位上,在講臺上。三十年前就如此,這是太平常的文壇現(xiàn)象。誰說寫作就該甘于窮酸?要不甘于窮酸又怎么辦呢?想想說來也有點可悲。
不利用某些資源,這些人還有什么可以觸動別人神經的東東,可以“大做文章”?現(xiàn)在的批評建立在“吃瓜”的群氛圍基礎上。這些人的“聰明”,你看不出來嗎?別多問啦,把人均消費在書本的費用畫個餅,人在增加,而餅子就那么大。湊數也得分啊,對吧?世界首先是個壞世界,而人們幻想好世界。從前,人們通過政治去研究壞世界,而通過道德去想象好世界?,F(xiàn)在可不是這樣了。人們看清了現(xiàn)實,都以“自我”和“利益”為中心了。
說得有道理么?其實至今出現(xiàn)在詩壇上的一切表現(xiàn)(滿意的和不滿意的),許多人謂之“亂相”,其實是非常正常的——有人爆驚世之語,有人要制造事件,有人成功占據資源,有人預判失敗……這些都是有前提和條件的?,F(xiàn)代漢語對表達的便利和時代的寬容,以及人的素養(yǎng)還未全面提高,都構成了當下的生態(tài)。具體說來,即使討論嚴肅問題,比如什么是“漢詩”,什么是“新詩”,還有“朦朧詩”“口語詩”“大詩”“微詩”等等,定義域不清,不同定義域里的概念、觀念,撞在一起,怎不會火星撞地球?照理文明是人的情性的教化,當我們以藝術的科學的方式身處自然,可以叫做有文化??纯次覀儸F(xiàn)在一些人的情性教化得如何?有多少人真正做到有藝術修養(yǎng)?網絡上沒有一個群比詩歌群更為開罵成風。正如一位音樂家說,我們缺少感性文明教育,這會與我們的文化自信脫節(jié)。
現(xiàn)在的人們最缺少的是對思辨的耐心和能力。想想當年蘇格拉底考察修辭學是否與正確和錯誤、高尚和卑劣、正義和非正義等問題相關,現(xiàn)在還有人考慮類似的問題嗎?要是有人提出詩歌的修辭學問題,詩歌的修辭學是否與正確和錯誤、高尚和卑劣、正義和非正義等問題相關?恐怕沒有人會考慮得這么艱深吧!更不會有人去探討“就其自身認識自身”——“以詩觀詩”這樣的話題了。
要是有人把G.W.萊布尼茨說的“要用含義簡明的少量符號來表達和比較忠實地描繪事物的內在本質,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人的思維活動”,和詩歌語言的精約問題聯(lián)系起來,推斷詩的文字首先應該是精約的,想想有多少人會去做出論證呢?
人們只會說自己的詩如何如何的好,別人的詩都是垃圾。要是有人說他的詩還不夠好,即刻就會火冒三丈。
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開篇有一句話:這是一個智慧的年代,這是一個愚蠢的年代。
這揭示了觀察世界時所需要的對應法則。
其實,如果不能改變世界就改變世界觀吧!
當然我對現(xiàn)狀的未來還是基于樂觀的。還記得在眾聲喧嘩中有人送給我一段話:
昆德拉在《不朽》中寫的一段話,送給朋友們,同時也送給新的一年的自己:“沒有一點兒瘋狂,生活就不值得過。聽憑內心的呼聲的引導吧,為什么要把我們的每一個行動像一塊餅似的在理智的煎鍋上翻來覆去地煎呢?!”
難道我們不需要理智嗎?
去公園,在太陽下我坐在一塊巖石上,面前是一片草叢,用手機拍下落在草叢上的影子,果然怪怪的。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猶如看到了自己的幾何形狀,深信這就只是影子而已。我寫下了一段文字:裹在你身體里頭腦里的那些思想在太陽下投射的影子幸好落在草叢上和蟲鳴在一起我聽到但分辨不出你的高大和份量。
新年的最大愿望:體溫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