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斌
魯迅是蕭紅的精神導師,他們師生二人的作品構成了中小學語文教材好看的風景。一個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是,在魯迅作品漸少的情形下,蕭紅的作品卻漸增。小學課本節(jié)選了蕭紅的小說《小城三月》,初中課本節(jié)選了蕭紅的散文《回憶魯迅先生》,高中課本選入了蕭紅的散文《餓》,等等。特別是長篇小說《呼蘭河傳》,有四五篇節(jié)選文字被選入中小學語文教材,包括《火燒云》《學詩》《祖父的園子》《小團圓媳婦之死》等。一部作品有這么多片斷被選入語文教材,除了蕭紅之外,現(xiàn)當代作家中沒有誰能夠做得到。
中小學語文課文的編選是嚴格的,它必須符合“思想內(nèi)容好”“語言文字美”“適合教學”這三個條件,所以作品被選入語文教材是很難得的。這種選擇就意味著評價,而且是很高的評價。從這個角度說,不幸的蕭紅似乎又是幸運的。
然而,蕭紅終究是不幸的,因為語文教材的編者對蕭紅作品進行了拙劣的改動。
2019年“人教版”小學《語文》課本三年級下冊《火燒云》一課,就是隨意改動原作的典型。它宣稱選自《呼蘭河傳》,卻與原作出入極大:節(jié)選部分不足八百字的原文,被刪去了二百多字,就是剩下的四分之三篇幅也被改動多達百余處!本人曾用紅色筆跡將課文的增、刪、調(diào)、替之處作了標識,“工程”完成之后再看,整篇課文竟真如一片血色的“火燒云”了!你能想象僅五百多字的課文改動了百余處會是什么模樣嗎?簡直是面目全非,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如果原作很不堪,為何選入教材?如果原著很不錯,何必這般“整容”?雖然文下注明“作者蕭紅”,但已非蕭紅作品了。假如蕭紅還活著,會同意自己的作品被如此糟踐嗎?
編者毫不留情,開篇就痛下殺手。原作開篇寫道:“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其中的“一過”被改成“過后”。這一時間副詞改得沒道理:“一過”是表示“剛一過去”,是一個短暫、明晰的時間概念;“過后”則可能是一個較長的、模糊的時間段。對于很快就會消失的“火燒云”,當然原作的“一過”更恰切。接下來一句:“照得小孩子的臉紅紅的。”課文在其前面加了“霞光”二字,這完全違背作者的意志。蕭紅在原作中表示:“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云’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的往西天空里指給你看。”既然當?shù)厝诉B“晚霞”都不懂,怎么可能懂得其衍生出來的詞“霞光”呢?但編者很任性。之后是把原作的“喂豬的老頭子,往墻根上靠”,改作“喂豬的老頭兒在墻根靠著”。有過東北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土墻的墻根很多是坡狀的,所以“往墻根上靠”是一個滿有生趣的靈動影像,課文這一改卻變成了呆板的靜態(tài)畫面,遮掩了原作語言的神采。
再請看原作寫火燒云色彩的一段: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這里用了一連串表現(xiàn)色彩的形容詞,課文將其中的“紅堂堂”改成“紅彤彤”,“金洞洞”改成“金燦燦”。這一改,文則文矣,卻失去了口語的生動?!凹t堂堂”讓人想到“滿堂紅”,想到熊熊燃燒的爐火,那才是“火燒云”的樣子嘛!同時,這一改也失去了分寸感的把握——既然是火燒云,就不會過于明亮,也就不會是“金燦燦”。接著,為了與“葡萄灰”這一偏正的結構對應上,編者硬是將“大黃梨”改成“梨黃”,將“紫茄子”改成了“茄子紫”。這么改不僅破壞了原文的三個詞語都是三音節(jié)的音韻美,更重要的是違背了兒童的感知與接受心理。因為兒童對水果、蔬菜的感知是整體的,而不是它的某方面(比如顏色)的特征。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曾寫到兒時跟祖父“喊詩”,其中特別喜歡的一首就是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因為她把“黃鸝”誤解為“黃梨”了,黃梨多好吃啊,所以喜歡。后來祖父說“黃鸝”是一種鳥,于是她就不喜歡這首詩了??梢娛捈t的敘述無論在情節(jié)上,還是在語言上,都依了兒童的心理特點。作為兒童,感興趣的是黃梨、茄子,其次才是它們的顏色。蕭紅是以兒童的心理、語言來敘述,可謂“大巧若拙”;編者以成人的眼光、知識對原作進行改動,硬生生地將兒童口語改作了成人規(guī)范的語言,卻是“弄巧成拙”。
接下來看原作寫火燒云姿態(tài)的一段:
五秒鐘之內(nèi),天空里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么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課文對這段精彩的描寫也動了“手術”,把“五秒鐘之內(nèi)”改成“一會兒”,在前段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組排比結構“一會……”的前提下,再用“一會兒”就顯得語義重復、語言單調(diào)了。并且,時間概念也較“五秒鐘之內(nèi)”模糊,不足以強調(diào)火燒云變化之快。課文把“再過一秒鐘,沒有什么變化”刪掉了,這相當于把一個時間的鏈條掐斷,后面的“再過兩三秒鐘”就沒了依托。原文該段末句有四個“馬”字,課文只保留第一個,而把后三個都刪掉了,這個“化簡”似乎合理:這在語法上叫做“承前省略”。然而,簡則簡矣,韻味就寡淡了。編者應該懂得,文科不同于理科,文學不同于數(shù)學,請不要“合并同類項”。除了簡化,編者還應照顧到兒童的語言特征及語境等因素。
有關“大獅子”那段,本是“火燒云”原作中特別出彩、也是文字最多的部分,但編者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而“大開殺戒”,一通刀砍斧削之后,竟刪去了三分之二,正如蕭紅原作所說“活活地把那頭大獅子糟蹋了”。就是剩下的六十余字,也被改得慘兮兮的,就說該段的開頭吧,原作是“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課文改為“接著又來了一頭大獅子”。只這幾個字就有三處不當改動:一是沒必要添加“接著”兩字。二是用“來了”替代“找到了”不妥:只有用“找到了”才凸顯施事方,即看火燒云的孩子;同時,若用“來了”也與后面的描述發(fā)生矛盾,因為那獅子是“很鎮(zhèn)靜的蹲著”,既然是靜態(tài)的“蹲著”,怎么可以“來”呢?三是對原文的量詞進行了“規(guī)范”,將其中的“個”改作“頭”,這又弄巧成拙了。因為量詞是兒童不易掌握的詞匯,兒童一遇到量詞,或者胡亂用一氣,或者用最常見的量詞來替代,而“個”正是兒童用得最多的量詞。這在《呼蘭河傳》中并不少見。在寫到東二道街的大泥坑常淹死豬,于是有人就把瘟豬肉當作“淹豬肉”賣的時候,小說插入一段:“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只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边@里連用了“只”“口”“個”三個量詞,而有趣的是這三個不同的量詞都是與“豬”搭配使用的。《呼蘭河傳》是蕭紅后期的作品,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蕭紅不至于連量詞都不會用吧?蕭紅之所以這么用,是因為《呼蘭河傳》就是以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的視角進行敘事的,這樣更貼近一個學齡前兒童的語言特點——兒童對量詞的把握是不準確的,如此更說明蕭紅對語言的敏感。而編者若遇到這一句,會不會以“規(guī)范”的名義將“只”“口”“個”這三個量詞一律改為“頭”呢?那是一定的,因為他們總以為自己比作家高明,試圖給作家當語文老師!于是像批改小學生作文似的,把名作批得體無完膚。他們不懂得,即使是一個好的語文老師,也會遵循“多就少改”的原則,而不是很暴力地把作文改得“血淋淋”一片。
其他還有些改得很不當之處。比如,原作有一句:“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闭n文把其中的近指代詞“這”改成了遠指代詞“那”。如此一改,就缺少了現(xiàn)場感,“那”條狗當然比不上“這”條狗顯得“兇猛”了。課文又把“小狗仔”的“仔”字刪掉了,意思沒變,還簡潔了,豈不更好?然而缺少了樸實的親切感?!靶⊙蚋帷迸c“小羊”,或“小馬駒”與“小馬”的感情色彩濃淡是不一樣的。再比如,原作中的一句:“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逼渲械摹懊摇?,被改成了“模糊”。對于小學生來說,“靡”是較為生僻的詞,似有改動的必要。但“靡”是倒伏、分散或不成樣子的意思,除了這個詞,用其他詞都不恰當,這個“靡”幾乎不可替代,這正是作家文字的靈性所在。只可惜,那些自以為是的編者根本不顧及,或根本看不到其中的文學魅力。他們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糾纏于個別字詞,卻傷其大美。
在語文教材編入的蕭紅作品中,《火燒云》被篡改并不是個案。2019年“人教版”小學《語文》課本五年級下冊的《祖父的園子》一課,對原作篡改達一百二十多處。這篇課文也是節(jié)選自《呼蘭河傳》,是蕭紅作品除《火燒云》之外被選入語文教材最多的片斷?!白娓傅膱@子”指的是蕭紅小時候家里的后花園,它比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還要豐富多彩,曾是幼年蕭紅與祖父玩耍的地方,這里有她精神的寄托,是她筆下黯然的呼蘭城中少有的光明所在。然而,就是《呼蘭河傳》的這個精彩片斷,一旦入選語文教材,即遭到了與《火燒云》同樣的厄運,真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p>
試舉幾例進行分析:
1.原文: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fā)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
課文將“嘯”字換成了“呼叫”?!皣[”是長而尖厲的聲音,而“呼叫”則不是確定的聲音,這是把一個特別具象的、傳神的詞變成了指向模糊不清的詞。課文還將兩個“大榆樹”的“大”字都去掉了,然而在孩子的眼中,那榆樹只有“大”,才顯出種種神奇的景象,所以作者才反復強調(diào)這個“大”字,但不明白編者為什么要將其去掉?課文將“冒煙了”“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中的“了”字去掉,看似去掉的是兩個無關緊要的句末語氣助詞,實則抹殺了兒童語言的樸拙與自然。
2.原文: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課文將其中的“摘”字改成“拔”,這又不準確了。因為把草“拔”下來,往往讓人感覺是“連根拔起”的意思,而祖父為了給“我”示意狗尾草與谷子的區(qū)別,僅僅是把狗尾草的“穗”抽出來,所以用“摘”字是妥帖的。這么充滿靈性的詞,竟被編者蠻橫地“拔”掉了!
3.原文:我跑到屋里拿了鳥籠上的一頭谷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
課文將其中的“鳥籠上的”幾個字刪掉了,這一刪,少了生動的細節(jié)與生活的情趣,而長于細節(jié)描寫正是優(yōu)秀小說家的素養(yǎng)。課文將“一頭谷穗”改成“一個谷穗”,改動了一個量詞,這看似無關緊要的操作,又弄巧成拙。因為“一個谷穗”應該是包括谷穗的頭和桿。有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喂鳥的谷穗是要折去長長的“桿”而只留穗“頭”的,所以原文的“一頭谷穗”是準確的。課文又把“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中的“就”“了”去掉,這樣似乎意思沒變,但語氣卻變了,情感也就變了。原文的語氣是調(diào)皮且充滿自信的,改后卻只是表現(xiàn)了“頑皮”。
4.原文: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
課文將其中的“倭瓜花心”改成了“倭瓜花”,雖然僅刪一“心”字,卻是大謬:倭瓜花是大的黃花,兒童感興趣的只是帶著花粉的蕊,即“花心”。課文又把“大綠豆青螞蚱”改為“綠螞蚱”,往昔的小孩子大多捉過螞蚱,知道那種個頭較大的、顏色綠中透黑的螞蚱叫“大綠豆青螞蚱”。蕭紅不止在《呼蘭河傳》中提到這種螞蚱,在短篇小說《蓮花池》中也多次提到。作家反復提及的,一定是其得意之筆,然而就是這樣的生動形象的詞語,竟也被替換成了毫無生趣的詞語??吹贸?,編者不僅缺失童心童趣,還缺乏田園玩耍的生活經(jīng)歷,不了解東北地域的語言色彩,也不顧及作家的切身感受。
5.原文: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下雨了,下雨了!”
課文將其中的“搶”字去掉了,變成了“祖父澆菜,我也過來澆”。殊不知,雖刪一字,盡失風流,把“我”的頑皮與任性、祖父的寬厚與慈愛的熱鬧又和諧的氛圍化為烏有。課文還把“下雨了”改成“下雨啰”,使得原本鈴鐺般清亮的童聲變得濁重了,大大沖淡了現(xiàn)場感。
6.原文:“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p>
課文將“拍一拍”改成“拍一拍手”,你怎么知道拍的不是樹,而是手?課文把“叫一叫”改成“叫一兩聲”,你怎么斷定那頑皮的孩子只叫“一兩聲”?而且原文的“拍一拍”“叫一叫”是有音樂感的,如此一改,把韻律之美都改掉了。課文把其中的“站在對面的土墻”的“站在”刪掉了,而這個“站在”與后面的“回答”構成了一個相互呼應的擬人修辭。要知道,兒童(或人類的童年)的“萬物有靈”意識,最宜采用擬人來表現(xiàn)??上?,編者只保留了這個擬人修辭格的后一半,形同“腰斬”一般。修辭往往是一個作品的神來之筆,或苦心孤詣的創(chuàng)造,隨意刪掉是不體諒、不尊重作家的表現(xiàn)。
7.原文: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課文將其中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改成“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鳥竟然在天上“逛”,可真是“腦洞大開”!如此用詞“前無古人”,恐怕也“后無來者”。課文把“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中的“謊”刪去了?!爸e花”是只開花不結果的“花”,它恰好與后文的“愿意結一個瓜,就結一個瓜”相呼應。無論從培養(yǎng)孩子文學觀察力的角度,還是增長孩子農(nóng)事常識的角度,都不該刪的。最要命的是,課文還把“都有無限的本領”這句話刪掉了!要知道,這可是主題句啊,整個段落都是圍繞這句話展開描寫的,刪掉它無異于殘暴的“斬首”行為。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一段是《呼蘭河傳》中寫后花園最精彩的片斷,也是課文中的重點,是要求學生背誦的。然而,學生在課外閱讀對照原文時,發(fā)現(xiàn)自己吃力背下來的這段文字竟不是蕭紅的原作,那該有多么沮喪?一定像買了贗品一樣的沮喪!
以上僅是幾個荒誕不經(jīng)的篡改的例子,若是一一列舉,會讓人更加不勝其煩。
蕭紅是一個有著壯士心、女兒情、孩子氣的作家,鮮明的“孩子氣”對于她的創(chuàng)作,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逗籼m河傳》就頗具兒童文學的色彩,有著一種不可模仿的、稚拙的美。兒童視角的選擇、兒童口語的運用、童心美的展示,是蕭紅作品中極寶貴、極富光彩與魅力之處。然而,誰曾想到,這熠熠生輝的文字竟在選入語文教材的時候被打磨殆盡了!
蕭紅生前對肆意改動自己作品的行為深惡痛絕。1936年,蕭紅在日本期間曾致蕭軍信說:“孟有信來,并有兩本《作家》來。他這樣好改字換句的,也真是個毛病。”(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第22-23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孟”是指孟十還,時任《作家》月刊的主編,是他向蕭紅約的稿。這里,蕭紅對孟十還喜歡隨意改動她的稿件頗為不滿。1940年,蕭紅的啞劇《民族魂魯迅》發(fā)表時,特意在標題下注明:“劇情為演出方便,如有更改,須征求原作者同意。”(蕭紅《民族魂魯迅》,見《蕭紅全集》,第1197頁,哈爾濱出版社,1991)1942年1月12日,蕭紅在香港病危之際,向端木蕻良交代了后事,其中的第一條就是,要端木蕻良保護她的作品,不要叫人隨意刪改。而如今,就是這個簡單的、合理的遺愿都無法實現(xiàn)。有學者著文《蕭紅活著會怎樣?》,我要說:蕭紅活著得——用網(wǎng)絡上的話說——“哭暈在廁所”!假如蕭紅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弄得千瘡百孔,怎能不“哭暈”?
除了人教版外,滬教版等多個版本的語文教材也選錄了《火燒云》這篇課文,但遺憾的是,這些教材都采用了篡改本,而非原作!這種因篡改而被“致殘”了的文章,謬種流傳,讓一茬茬學生讀下去,遺患無窮。正如學者葉開所說:“集中了大量篡改刪節(jié)和造假的教材文章,也是一種罪惡,它使得學生和讀者被蒙蔽,無法吸收到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文化營養(yǎng),而且,他們也被教材有意識地跟傳統(tǒng)文化隔離開了。這是對民族文化傳承的最大傷害?!保ㄈ~開:《語文教材“三宗罪”》,見2012年1月8日《羊城晚報》)
推而廣之,不獨蕭紅的作品在選入語文課文時被篡改,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也遭此厄運。語文教材所選名著被肆意篡改已近乎常態(tài),而小學語文教材尤甚。隨便翻看一本“人教版”小學語文教材,竟有一半的課文標注“選作課文時有改動”的字樣。如果真的涉及到原作有錯別字、語法不規(guī)范或邏輯不通等問題,偶一為之,再加上說明,也未嘗不可,但怎么可以大半的課文都要“改動”呢?要知道,中小學語文課文所選的可多為名家名篇??!這些篇章的文字功夫總不至于太差吧?
作品入選語文教材時被篡改的情況由來已久,半個世紀前孫犁的《荷花淀》就遭此厄運。孫犁抱怨說:“有些編輯同志常常是這樣的。他們有‘整齊’觀念。他們從來不衡量文情……我并不知道有這些刪節(jié)?!保▽O犁:《關于《荷花淀》被刪節(jié)復讀者信》,見《孫犁全集》第五卷,第36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茅盾的《風景談》、巴金的《海上的日出》《鳥的天堂》入選語文課本時都遭到同樣的命運,他們也都無一例外地表示了反感。茅盾在一封信中說:“總而言之,你們改字改句,增字增句,多至百數(shù)十處,我不懂為何有此必要……你們這樣辦法(隨便刪改,卻又不言明),實在太霸道,不尊重作者的風格?!保ㄞD引自高為:《“規(guī)范”之過》,見《文學自由談》,2013年第3期)看來作者對這種侵犯著作權、極不尊重作者的做法很生氣。好在他們當時還在世,他們還能夠發(fā)表意見,但像蕭紅這樣早逝的作家,可就連申訴不滿的機會都沒有了。而為了保證語文課文的穩(wěn)定性與經(jīng)典性,恰恰是所選的時文比重很小,大多數(shù)課文的作者已謝世。中華民族是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我們對于先賢是尊崇的,民間的公序良俗也倡導“死者為大”,那么,我們能不欺負逝者嗎?
我們承認課文編者為適應教學對作品有一定的處理的權利,但更要知道自己的“權限”,在處理作品時一定要慎之又慎,杜絕隨意性,更不能肆意妄為。蕭紅的作品已經(jīng)、正在、并將繼續(xù)滋養(yǎng)著一代代國人,所以有良知的人們,都應該知曉蕭紅,感念蕭紅。而感念蕭紅就應該對蕭紅有起碼的尊重,就應該保護好她的作品;保護蕭紅的作品,也是保護我們自己。那么,我們就從保護入選語文課本的蕭紅作品做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