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昌
讀罷劉江濱先生的《關(guān)于序的閑話》(《文學(xué)自由談》2020年第6期),也想談?wù)務(wù)埫俗餍蜻@個話題。
劉先生文中說,有些人找名家寫序,不過是為了鍍金,獲取炫耀的資本。劉先生的說法還是保守了;若以我的看法,不是“有些人”,而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種心理,無非是拉大旗做虎皮而已。
有些名人也愿意為別人作序,如民國大家胡適,就很愿意為別人作序,還因此被魯迅譏諷為“好為人序”。但也有些名人就不愿輕易為別人作序。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曾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陳早春先生為我的一本書做序。他是我的族叔,又是我母親的學(xué)生,兩家很是熟絡(luò)。本以為沒什么問題,但他卻對我說,現(xiàn)在出版界對名人作序已很反感,你還是自己寫個序,我為你改改。他說,我一直認為作序是評論家的事,先前也有很多人要我作序,我都拒絕了,所以也請你諒解,不要讓我破了這個例。
前年,我寫了一本書,想請一位作家寫序。他在電話里說,我手頭已有十三本書要作序,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實在不能接了。又轉(zhuǎn)請另一位作家,還是高我一屆的中學(xué)校友,他說,我不了解你的情況,不好寫。雖然遭到兩位大家的拒絕,心里還是贊賞他們不隨便賣名的品質(zhì)。
請名人作序,實是出版界的一種不良風(fēng)尚。對作者而言,是缺乏自信,想借別人的光照亮自己;對出版社來說,是想借名人的光賺自己的錢。名人的書好賣已成了出版界的共識,請名人作序自然就搭了順風(fēng)車。我這樣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且舉一例。前面提到的陳早春先生是研究魯迅的專家,在他還是一名普通編輯時,寫了一本專著《綆短集》。有出版社想出這本書,并讓他約請魯迅研究界的一位前輩寫序言,這位前輩答復(fù)說:“現(xiàn)在請名人寫序已經(jīng)很臭了,有名人寫序的書,往往使有識者掩鼻而過。你的文章,自有它的價值,又何必多此一舉,反而使自己蒙受誤解呢?何況,我雖然并不總是謙虛,但總覺得給人寫序或題簽之類的資本還不夠,這也是我不希望為此的一個原因?!睕]想到的是,因為沒有名人給作序,這家出版社也不給出這本書了。好在終有不靠名人吃飯的出版社,《綆短集》后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序有什么用呢?宋代學(xué)者王應(yīng)麟在《辭學(xué)指南》中說:“序者,敘典籍之所以作?!蔽业淖娓甘俏幕?,他教育子孫說,世上圖書汗牛充棟,你一輩子也讀不完,一本書只需看序跋就可知大概。
一些名人在為他人作序時是很嚴肅的,往往以做學(xué)問般的嚴謹來對待這件事。從事法國文學(xué)研究的羅大岡先生,在為別人的一部譯作寫序時,已八十三歲高齡。他不僅通讀了全稿,而且借來了大量的參考資料,一寫就是四個月,書稿上也布滿了圈點、批注。
山西大學(xué)教授傅如一在回憶他的老師、國學(xué)大師姚奠中先生為別人作序時說:“先生做序極認真,必須在通讀全部書稿之后,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才動筆,從來沒有應(yīng)付式、‘簽名式’的序。先生認為作者的書稿只是‘習(xí)’,先生的序,則是在‘習(xí)’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地‘講’,要講出這部書的價值、特色和不足,甚至是以此為契機談一些高層次的學(xué)術(shù)問題。當(dāng)先生通讀全部書稿之后,認為沒有多少出版價值,則拒絕作序;認為有價值,還需修改,則列出問題,待作者修改好以后再作序。先生作序有鼓勵有期待,但沒有溢美之詞,決不誤導(dǎo)讀者,更不搞商業(yè)炒作,體現(xiàn)了真正的名家風(fēng)范。”
為人作序有許多趣話,最有名的當(dāng)是梁啟超和蔣百里。1918年他們同游歐洲回來后,蔣百里寫了一本《歐洲文藝復(fù)興史》,請梁啟超寫序。梁啟超在序中闡述了自己的思想觀點,洋洋灑灑竟達八萬字,乃至不得不另出一本專著,反過來又請蔣百里作序。
把序?qū)懗蓵娜な逻€有一樁。美籍華人學(xué)者唐德剛是胡適的學(xué)生,他在為《胡適口述自傳》作注釋時,本想寫一篇序言,不想下起筆來,一發(fā)不可收,竟然寫了十多萬字,不得不單獨出版。
劉先生文中提到魯迅先生,說他對“自己替別人給自己的東西作序”的行為很是鄙夷不屑,并舉了當(dāng)時文人曾今可出丑的故事。本是自序,署了別人的名字,這類事其實已有先例。王國維纂輯的“自選集”《觀堂集林》中,羅振玉的序?qū)嶋H是王國維代寫的。王國維在致蔣汝藻的信中說:“敝集雪堂一序已代撰就,后由其改定數(shù)語?!碑?dāng)然,這篇序言絕不是“自我表揚”,更不存在曾今可事件中的作序者與署名者未經(jīng)溝通而竟至反目的尷尬事。
絕大多數(shù)的序言是短小精悍的。最短的當(dāng)屬瞿秋白為革拉特柯夫長篇小說《新土地》寫的序言,僅五個字:“并非烏托邦?!北臑椤短焐先碎g》寫的序也很短,僅一百余字,言簡意賅,感情真摯。錢鍾書《談藝錄》自序只有五百九十八個字,開頭就點明“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韓石山的長篇歷史小說《邊將》,有自己寫的短序,不足二百字,卻涵蓋了歷史環(huán)境、故事內(nèi)容、資料來源等,可謂高妙蘊深。
我以為,序言大可不必請名人寫,只有請了解你的人或熟悉你文章的人寫才妥當(dāng)。當(dāng)年國家體委副主任徐寅生的《我與乒乓球》一書,序是袁大任寫的。徐寅生是大名人,而袁是何人?他只不過是報社的一名編輯、記者,請他寫序,除了他有很深的文字功底,又是中國乒協(xié)的副主席,關(guān)鍵是他從小就打乒乓球,熟悉這項運動,寫出來自然很是精彩,也會給書增添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