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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匝地 放下蒲團
——石溪的生平與藝術①

2021-03-08 11:32石木士
中華書畫家 2021年2期
關鍵詞:山水

□ 石木士

[清]石溪 溪閣讀書圖 16.6×52cm 紙本設色 1668年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山中云霧深,不識人間世。偶然出山游,還是山中是。戊申冬十月行腳武昌,遇山長大居士,握手論廿年心交,別時舉此以志相感云耳。石道人。鈐?。菏G(白)

“清風匝地”乃石溪自題《達摩面壁圖》引首四字,他不僅于此有所闡發(fā),并且提出己見,遂作“從前汗馬無人問,秖要重論蓋代功”之嘆。“放下蒲團”則是程正揆題石溪《江山臥游圖》引首一語,作為最重要的繪事知己,他認為石溪“每以筆墨作佛事,得無礙三昧”。石溪自己也在款題中屢屢論及禪、畫一理,或以禪入畫,或由畫通禪。可以說,以上八字既是石溪生平心緒之寫照,亦是其藝事因緣之所在。

石溪出生于明萬歷四十年壬子四月初八(1612年5月8日)②,是日恰好為浴佛節(jié);卒于清康熙十年辛亥(1671)九、十月間③。湖南武陵(今屬常德市)人,俗姓劉,字介丘④,號石溪。別署僧殘、石禿、白禿、石道人、殘道人、殘道者、殘禿、禿、石溪道人、石溪殘禿、石禿殘、石禿殘者、石溪殘道人、石溪殘道者、電住道人、電住殘者、電住老禿、電住殘禿、電住殘道人、電住老人等,另有“釋類殘者”“殘”“殘者”“天壤殘者”“髡殘道者”“杲”“忍辱仙人”諸印。此外,“髡殘”一號偶見于石溪友朋著述中。

據(jù)石溪剃度弟子山足興斧(1636-1688)⑤所作行狀,可知石溪生平大略:“稍長,自知前身是僧,出就外傅,竊喜讀佛書?!雹尥铩叭宥U者”的龍人儼頗為欣賞這個深具慧根的少年。某次,石溪偶爾聞誦《怡山愿文》,便有出家之想。父母為了斷其念頭,隨即張羅婚事,遭到石溪極力抗拒。明崇禎十一年戊寅(1638),年已27歲的他“自念居家難以脫離。一夕,大哭不已,遂引刀自剃其頭,血流被面,長跪父床前,謝不孝罪。父知其志堅,且業(yè)已剃,遂聽從之”⑦。當時正在漢陽任職的龍人儼,聽聞此事后,為之大喜曰:“此大丈夫事,不可小就?!雹啻文辏?639),龍氏辭官回鄉(xiāng)⑨,奉養(yǎng)老母,并引導石溪參禪,待其有所領悟后,又令他云游至江南,就教高僧大德。于是,石溪生平第一次來到南京,“無所遇,遇一老髡,問師出家始末,言與己同。但已得云棲大師為之剃度。師因請大師遺像,拈香遙禮為師。老髡與議名智杲,蓋云棲派也?!庇纱耍爸顷健笔辛溯^為正式的門派譜系?!凹确党?,卜居桃源馀仙溪上”,潛心修佛,又因“龍先生晝夜逼拶”,久之,石溪“忽有所觸,心地豁然,遂成無事道人”⑩。

崇禎末年,石溪的家鄉(xiāng)處于戰(zhàn)火之中。明亡之際,清軍又伺機入關并揮戈南下,于是此地相繼成為各種勢力角逐的戰(zhàn)場。石溪晚年常向亦師亦友的程正揆述及在甲申(1644)、乙酉(1645)間“避兵桃源深處”的往事:“歷數(shù)山川奇癖,樹木古怪,與夫異獸珍禽,魈聲鬼影,不可名狀,足跡未經(jīng)者,寢處流離,或在溪澗枕石潄水,或在巒猿赴蛇委?;蛞匝?,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欄,或避雨虎穴,受諸苦惱凡三月,《山海經(jīng)》《齊諧志》,悉備之矣。”這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也無疑成為他日后山水畫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來源。

石溪在明亡后約十年間的行蹤隱晦不明,數(shù)種小傳均告失記。通過相關文獻,大致可推測石溪或隨師傅龍人儼渡江流入湖北,筑借耕齋于沔陽西澨,并與一些遺民僧如尹民興、郭都賢、熊開元以及方以智等人有所交往。期間,師徒二人也曾致函遺民僧領袖覺浪禪師,希望能皈依其門下。不過,覺浪并未應允,他表示“二公如果不屑屑于此,則亦不應急于見山僧之入泥水”。

清順治十一年甲午(1654),覺浪約請石溪等人到報恩寺重新??桃呀?jīng)“板朽”的《大藏經(jīng)》。于是他再次來到南京,參與或代為主持修藏社。這一時期,石溪結(jié)識了顧炎武、張瑤星、錢謙益、程正揆、錢澄之等名士,眼界進一步開闊,其詩畫天賦與造詣亦日漸得以展現(xiàn)。不過,其直率易怒的性格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后來的《蕙櫋雜記》曾記一事:“熊公(開元)國變?yōu)樯?,聚徒擁眾,開堂說法。嘗至南京,一日攜侶游鐘山,有楚僧石溪者,隱者也,獨不往。及熊游歸,石溪問曰:‘若輩今日至孝陵,如何行禮?’熊愕然,漫應曰:‘吾何須行禮?’石溪大怒,叱罵不已。明日,熊謁石溪謝過,石溪又罵曰:‘汝不須向我拜,還向孝陵磕幾個懺悔去。’”此事流傳頗廣,為人評說。

經(jīng)過了四、五年的直接接觸,到了戊戌(1658),石溪前往杭州皋亭山崇先寺拜謁覺浪禪師,終于“一見皈依,易名大杲”,正式歸在覺浪禪師門下。

順治十六年己亥(1659)七月,龍人儼病逝;同月,鄭成功興兵攻打至南京,功敗垂成。九月,一代名僧覺浪示寂,石溪“自祖堂奔赴。諸弟子以杖人親書法偈及竹如意,遵遺命于龕前付授師,拜而藏之,不啟,已納歸青原,終不受”,他就此婉拒繼承曹洞宗法嗣。同年,錢澄之在《次夜過祖堂宿石溪師竹關》一詩中認為:“意取懶殘禪,不傳曹洞道。有時弄筆墨,直探北苑奧?!彼婆c之有關。不久,石溪云游至黃山等江南名勝,深受造化之功。日后,他在畫題中多次述及黃山四時變幻之景。約在1660年夏,石溪返回祖堂山幽棲寺,從此修佛與繪畫并重,成為佛門著名畫僧之一。

康熙四年乙巳(1665)五月,石溪應僧弘儲之邀前往蘇州靈巖山寺,直至初秋始歸幽棲,繪扇面以記其所見。1668年秋他曾返回故里,移葬雙親,后行腳武昌,與程正揆諸人相聚作畫(石溪《溪閣讀書圖》,故宮博物院藏)。

有研究者推測石溪“在己亥到戊申的十年中,有時住在祖堂山的幽棲寺,有時住牛首山的弘覺寺”。其間,頗有文士名流與之交游,詩畫酬答。程正揆乃石溪密友之一,兩人之間的交往亦是畫史一段佳話。程氏曾有所回憶:“惟予至則排闥入,乃瞠目大笑,共榻連宵,暢言不倦。曾為予破關拉至浴堂洗澡竟日;又曳杖菜畦山籬間,巡覓野蔬,作茗粥,供寮務,數(shù)百眾皆大驚駭,未曾得有。牛首雙峰,竟成虎溪三笑矣?!笔蓟虺錾骄歪t(yī),在程氏家中與之“或箕踞桐石間,鑒古人書畫,意有所及,夢亦同趣”。二人常在一起談史論畫,題贈作品。丙午(1666)深秋,即將返回家鄉(xiāng)定居的程正揆再次到山中訪晤老友,“留榻經(jīng)旬,靜譚禪旨及六法之微”,石溪遂以程氏所藏佳紙作春、夏、秋、冬山水四幀相贈(石溪《四季山水冊》,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德國柏林國家藝術館、大英博物館分藏)。

辛亥(1671)正月,石溪為程正揆一幀山水畫(程正揆《山水》,故宮博物院藏)題跋,論及書畫一理。錢陸燦攜友人過訪山中,歸途以詩答之:“回首望祖堂,逶迤眾巖曲。中有所思翁,高居養(yǎng)其樸。字字《凈名經(jīng)》,言言《宗鏡錄》。觀空無留心,跖實乃虛腹。辟如日月光,照此軀殼族。熏聞青蓮華,蕩滌天魔欲。妍賞又分外,落筆天機肅。書畫雖小技,精妙造化?。旁觀訝溟漲,即事成風縠?!庇纱丝梢?,錢陸燦諸人對石溪此際的佛學境界與書畫造詣均贊嘆有加。是年秋天,大歇堂中的石溪病勢日漸加重,弘儲、熊開元諸輩紛紛來函慰問。熊氏先贈以佳墨,此時他尚能復函以謝;后又寄人參,人參至時他已涅槃往生。

石溪臨終前,“盡出其生平玩愛古銅器,以己意命工寫《佛出山》像,高數(shù)尺,一火而就,妙好端嚴。親書一聯(lián)云:‘剜盡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些面目,且圖去后商量?!辈谕兴律畻壠涔腔?,甚至表示:“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與他開交不得?!币虼?,眾僧在“舉火后,函其骨灰,投燕子磯下”。錢澄之在為其所作小傳中寫道:“師脫略一切,獨嗔怒不可解。投灰之命,亦惡其肢體向多痛苦,仇視而棄之也。”

石溪身后雖以畫僧著稱,其實就他一生而言成就是多方面的。大致說來,可分為繪畫、書法、詩歌與佛學等。

石溪山水、人物、花鳥兼擅。早期大約從人物畫入手,青年時代畫藝已頗為不凡。龍人儼《題自像》一詩中曾贊曰:“畫神非畫形,良哉介邱子?!饼埵霞腋皇詹?,或可成為石溪學畫的重要途徑。現(xiàn)其名下存世人物畫大多為佛家造像,如作于辛丑(1661)二月的《禪機圖》(朵云軒藏);約繪于1665年的《達摩圖》(日本泉屋博古館藏)等。后來,與其同庚的錢陸燦曾記曰:“石公畫奇古,今一紙數(shù)緡亦不可得矣。近余得《西相觀音》一軸于蔡綱南,供十五松?!贝送?,石溪山水畫中的點景人物,精當傳神,深具影響。錢澄之也在傳中認為石溪“間以己意作山水、人物,脫盡常蹊”,亦可見并重之意。

[清]程正揆 山水 126×31.3cm 紙本水墨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清溪道人畫于沚園舊居。鈐印:程正揆字端伯(白)石溪題跋:書家之折釵股、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銀鉤躉尾,同是一筆,與畫家皴法同一關紐,觀者雷同賞之,是安知老斫輪有不傳之妙耶?青溪翁曰:饒舌饒舌。辛亥(1671)正月同友人觀于幽棲之大歇堂。石道人識。鈐?。菏ò祝?殘者(朱)

大約到了中年時期,他在南京報恩寺修藏社主要轉(zhuǎn)向山水畫創(chuàng)作,并受到程正揆等人的影響。二十幾年以后,程氏在題畫時曾回憶道:“此石溪在修藏社中所作。予告之曰:畫不難為繁,難于用減,減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減,減以筆。所謂弄一車兵器不若寸鐵殺人者也。石遂作是圖示予,復笑曰:誠少少許,奈不中律何?予應曰:博浪一錐為千古絕伎,金人十二,何啻天壤視之,君寧有悻心耶!”

[清]程正揆 題石溪《江山臥游圖》 紙本 1661年 故宮博物院藏釋文:石公慧業(yè)力超乘,三百年來無此燈。入室山樵老黃鶴,同龕獨許巨然僧。青溪翁又題。

[清]石溪 綠樹聽鸝圖(局部) 119×33cm 紙本設色 1661年 上海博物館藏款識:綠陰初集北窗下,黃鳥時鳴高樹間。安得心如墻壁似,一爐柏子對青山。 一春為風雨摧折,余亦因老病困之,開眼見新綠黃鳥,忽忽動筆墨之興,日染數(shù)筆,畫就頗自適。青溪司空云:“得失寸心,非可向人道也?!秉S鶴山樵深得此意,雖于古人窠窟出,而卻不于窠窟中安身,枯勁之中發(fā)以秀媚,廣大之中出其瑣碎,備盡生物之妙。司空家藏真跡可謂甲觀,近來臨摹家往往鞭策皮毛,未得神理,玩稍頃便欲棄去,蓋不得古人意耳。余畫歲不過數(shù)幀,非知畫者亦不能與。韞生居士不但鑒賞具眼,其為人也高遠有致,因以此贈之,后之觀畫而得人,知余不謬。庚戌三月,電住殘者識于幽棲之大歇堂。鈐?。瑚諝埖勒撸ò祝?電住道人(白) 介丘(朱) 石谿(白)

在石溪存世作品中,較早的一件為《探奇索險圖》(藏處不明),繪于己亥(1659)長夏;較晚的為畫于1670年《山水》十開冊(上海博物館藏)。盡管這當中只有短短的十幾年,然而前后畫風有著較大的變化。

取法王蒙是石溪山水畫的主要路徑,從其款題可知他曾多次觀摩王蒙名下的傳世之作,其中包括程正揆、宋琬以及徐延吳等人的藏品。程正揆曾在詩中一再贊嘆:“石公慧業(yè)力超乘,三百年來無此燈。入室山樵老黃鶴,同龕獨許巨然僧”(程正揆《題石溪〈江山臥游圖〉》,故宮博物院藏),“山人黃鶴老山樵,三百年來竟寂寥。非是金針無暗渡,阿師脂粉忒輕描”等等,“黃鶴無樵此道微,溪邊片石獨傳衣。畫師少愜山僧意,遺墨蒼龍破壁飛”,不一而足。

石溪雖以取法黃鶴山樵為要,然亦心擬黃大癡,并臨仿倪云林、吳仲圭諸家筆意。程正揆認為:“石溪……間作書畫自娛,深得元人大家之旨,生辣幽雅,直逼古風?!碑斎挥捎趥€人筆性之別,石溪山水似更別具蒼茫意象。

石溪循著元四大家之路,追尋董、巨傳統(tǒng),尤其服膺后者能得“真心法”。他也取法米家山水,雖然在題畫中表明未曾見過米氏真跡。張瑤星題其《仿米山水》云:“此幅自云效顰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處,所謂‘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耳’?!薄肚迦思\冊》中有一開便是石溪取法米家山水之作(故宮博物院藏)。1669年,他為周亮工畫的一幀冊頁題曰:“出牛首諸峰,回望之,卻是米老本色。”(石溪《米老本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1670年的《山水》十開冊中有一幀亦得益于米家山水(上海博物館藏)。

石溪對明中期“吳門畫派”文、沈之作也有所借鑒。乾隆年間的錢杜認為:“其臨文徵仲山水,不獨形似,兼能得其神韻?!边M而表示:“余曾見其仿文氏數(shù)幀,并如太史腕下跳躍而出,雖精于鑒賞者不能辨也?!?/p>

由上可知,石溪與清初“四王”諸家相近,他所摹習的對象大多是歸入“南宗”的文人畫家。不過,他“天姿高妙,見解超然”,以“自證自悟,如獅子獨行”的筆墨作佛事,自出機杼,遂成“一代解人”中的重要畫家之一。

石溪花鳥畫雖幾無傳世,不過我們可以在文獻中尋及個中痕跡。譬如,程正揆《題何省齋畫扇》中記曰:

石公為省齋何子畫菜數(shù)莖、芋半頭。省齋持向青溪,欲作一偈。奇哉,石公不向鐘樓上念贊,卻要床腳下種菜,大似瞌睡漢思

現(xiàn)存《金陵畫家集畫冊》(上海博物館藏)其中一幀以工筆設色,繪飛蟲、豆花,生動傳神、清雅明麗。有其題詩曰:“秋風淅淅,白露泠泠。花繁子實,寒香沁人?!彼茷轶@鴻一瞥。

宋元以來,一些大畫家兼善書法,石溪對此深有體悟。從其作品而言,他早年似受到鍾繇楷書以及顏真卿《爭座位帖》和《祭侄稿》等名作影響。中晚年也偶爾加入隸書筆意,使得其行草書變化更為豐富。如庚子(1660)《白石蒼松》(故宮博物院藏)、辛丑(1661)《禪機圖》款題頗得鍾繇之神韻;1670年的《山水》十開冊,其中行筆波磔明顯,飛白較多,隸意自具(上海博物館藏)。1671年初春,他在題畫時寫道:“書家之折釵股、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銀鉤躉尾,同是一筆,與畫家皴法同一關紐。”(石溪《題程正揆〈山水〉》,故宮博物院藏)可見他將書法、畫法同歸于筆法。正如清末邵松年評曰:“石溪山水如書家草法,筆筆空靈,筆筆沉實,雖極恣肆而無不在規(guī)矩之中,誠大家也?!?/p>

石溪學問深醇,他論《莊子·內(nèi)篇》,以佛學參之,多有己見。其中數(shù)則見錄于方以智《藥地炮莊》,與諸家并列之。程正揆亦有《與石溪和尚論莊》一札。

石溪擅長以禪入詩,一些詩集也有所選錄,有選家對其詩作一一加以品評。譬如:“好想頭”(《古意》);“如此題畫,不但無煙火氣,并無水墨氣,石公得手人,自與他家不同。”(《題畫》);“末作商量語,絕妙!”(《折腳鐺》末句為“爾知何處山最深”);“綠草何傷心之有?不說出的妙?!嵥椤謱懧浠ㄗ钯N,公真為草與花詠耶?!薄安桓矣U則已覷之矣,傷心在‘不敢’二字。”(《怨歌》);“奇想天開”(《山中雜偈》);“云耶我耶山耶人耶,是一是二,我不敢知”(《山中》);“識得慣,自認得真,較八十翁作更深一步”(《與涉江老人作〈歸釣圖〉題此》)。

石溪參禪日久,加之天賦異稟,造詣頗深。約順治朝前期,覺浪道盛在給龍人儼與石溪師徒二人的回函中就已大為贊許:“石上座謂此真血脈,如鐵函《心史》,終不可磨滅,則又能剖比干之心于杖人所賣之心矣?!笔爸卸U偈卷帙,覺浪曾為之撰寫《石溪道者禪偈引》。程正揆則在與石溪的信札中對其禪偈戲作揶揄之詞,他寫道:“和尚禪偈,奈予不識字;旁有注腳,奈予眼昏;命侍兒讀之,奈予耳聾?!痹圃?。

[清]石溪 米老本色 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出牛首諸峰,回望之,卻是米老本色。石禿。鈐?。航榍穑ㄖ欤╊}跋:兜率崖前雙屐去,鐵公橋畔一筇歸。當時擬向牛頭住,不道風塵與愿違。羼提。鈐印:瑯邪(朱)

[清]石溪 山寺秋巒圖 44.6×59cm 紙本設色 1663年 上海博物館藏款識:半偈參云窟,幽閑足止觀。穰新留鹿臥,粒剩有魚餐。漫擬歸時路,猶貪見后巒。塵心何處著,況復到瓢團。癸卯秋七月廿一日,過弘濟禪院作此。幽棲電住殘道人。鈐?。菏G(白)

在石溪傳世作品中,也有不少題畫詩與書論、畫論,信手拈來,同樣可見其“書史”功夫。

石溪去世數(shù)年之后,再傳弟子瞽僧方子安為其刻“《禪偈》一卷、《大歇堂》六卷,行于世”,其名下尚有《浮查詩集》,惜均已久佚不傳。

[清]石溪 擬大癡《清江一曲圖》 27.5×176.5cm 紙本設色 1664年 上海博物館藏款識:甲辰嘉平,泰來徐子偶從人得大癡《清江一曲圖》,曰:雖過眼煙云,然不可不與知者共之。遂遣人以重氈裹而懷之,入幽棲見示。其畫之潦倒縱橫,素所未見,老杜所云“禿筆掃驊騮”,憶其生辣可知矣,惜余病,不能生擒活捉,暫作鄰女效顰,良可笑也。爾止居士得無噴飯乎?石禿殘識。鈐?。横岊悮堈撸ò祝?電住道人(朱白相間)

石溪往往在款題中闡述畫、禪之理。譬如,辛丑(1661),他題畫曰:“殘僧本不知畫,偶因坐禪后悟此六法?!倍〕螅?667)秋,他在《松巖樓閣圖》(南京博物院藏)題曰:“董華亭謂畫如禪理,其旨亦然。禪須悟,非工力使然,故元人論品格,宋人論氣韻,品格可學力而至,氣韻非妙悟則未能也。”庚戌(1670)冬,他在《山水》十開冊(上海博物館藏)一幀中題曰:“予因?qū)W道,偶以筆墨為游戲,原非以此博名,然亦不知不覺墮其中?!眱晕菜M而寫道:“畫者,吾之天游也,志不能寂,五岳無濟勝之具,索之殘煤短楮之間,聊以卒歲云耳?!?/p>

一般而論,臨仿古人乃取法傳統(tǒng)的必經(jīng)之路,石溪對此有著清晰的認識,學古而不泥古。癸卯(1663)冬,石溪病中《仿王蒙山水圖》題云:“漢武帝欲以兵法教霍去病,去病曰:‘不至學古兵法,顧方略何如耳?!泼骰适卷n幹御府圖《馬》,韓曰:‘不愿觀也?!瘡堊由卦唬骸ゲ⌒刂杏谢罘ǎn幹胸中有活馬。’石禿曰:‘若先有成法,則塞卻悟門矣。古人學道,先從死里求活,所謂絕后再甦、欺君不得此也?!彼€表示:“余最愛黃鶴山樵(畫),筆意蒼勁,嘗于青溪程司空處觀所藏《湖山清曉圖》,又于徐子東田處觀《巨渠林屋圖》,皆山樵得意筆也。每臨摹之則拙,乃知古人得其意思所在,豈死在句下乎?!保ū本┦形奈锞植兀?666年,石溪在《四季山水冊(春)》(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中自題:“畫必師古,書亦如之,觀人亦然,況六法乎?”

在石溪的作品中,也有不少標明“仿”某家法,但他并沒有因此而落入古人之窠臼。1670年,他在《綠樹聽鸝圖》(上海博物館藏)題曰:“青溪司空云:得失寸心,非可向人道也。黃鶴山樵深得此意,雖于古人窠窟出,而卻不于窠窟中安身,枯勁之中發(fā)以秀媚,廣大之中出其瑣碎,備盡生物之妙?!苯又獙r風加以指陳:“近來臨摹家往往鞭策皮毛,未得神理,玩稍頃便欲棄去,蓋不得古人意耳?!彼谂c友人的信札中也述及自己的書畫觀,譬如,在《與蔡龍文論書畫》中寫道:“書畫文章,此中關捩假于天,不假于人者也。吾道所謂無師智,才一拈出,自別常情。山谷云:一丘一壑,要須其人胸次有之。若單單摹擬效顰,禪家呵為仆兒、婢子邊事耳。”將只知摹擬前人成法的畫家痛斥為“仆兒、婢子”。清初摹古之風日盛,石溪的批判可謂切中時弊。

石溪在為友人“樵居士”所作山水冊(汪洪度題引首“物外田園”,故宮博物院藏)對題曰:“終日在千山萬山中坐臥,不覺如人在飯籮邊忘卻饑飽也。若在城市,日對墻壁瓦礫,偶見此一塊石、一株松,便覺胸中灑然清涼,此可為泉石膏肓、煙霞固疾者語也!”他還謙虛地認為:“我嘗慚愧這只腳,不曾越歷天下名山;又嘗慚此兩眼鈍置,不能讀萬卷書,閱遍世間廣大境界;又慚兩耳,未嘗親受智人教誨。秖此三慚愧,縱有三寸舌頭,開口便禿……”石溪自證自悟、勇猛精進的旨趣由此可見一斑。正如張瑤星所言:“舉天下言詩,幾人發(fā)自性靈;舉天下言畫,幾人師諸天地;舉天下言禪,更幾人拋卻故紙,摸著自家鼻孔也。介大師個中龍象,直踞祖席,然絕不作拈椎豎拂惡套,偶然游戲濡吮,輒擅第一?!卞X澄之亦云:“吾嘗謂石溪自成其詩,自成其畫,亦自成其禪也。”程正揆《題石溪畫》曰:“石公善病,若不暇息,又不健飯粒,入口者可數(shù)也。每以筆墨作佛事,得無礙三昧,有扛鼎移山之力,與子久、叔明馳驅(qū)藝苑,未知孰先。殆維摩以病說不二法門者耶?!币陨蠑?shù)則誠為知己之言。

石溪生前便與程正揆(號青溪)有金陵“二溪”之稱??滴醢四昙河希?669)冬,龔賢為周亮工所集《名家山水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對題曰:“今日畫家以江南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為盛,郡中著名者且數(shù)十輩,但能吮筆者奚啻千人?……金陵畫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數(shù)人。然逸品則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殘道人畫粗服亂頭,如王孟津書法;程侍郎畫冰肌玉骨,如董華亭書法。百年來論書法,則王、董二公應不讓;若論畫筆,則今日兩溪,又奚肯多讓乎哉!”時人杜濬在與汪秋澗的信札中亦云:“敝鄉(xiāng)有詩而無畫……直至今日,突出兩人,一為石溪禪師,一為青溪太史。仆前后見其巨幅長卷,云峰石跡,迥絕天機,原本古人,師友造化,未嘗不嘆為神品。不知何以不出畫家則已,一出便到恁地!”

清中期之后,程氏聲名漸微,論者多將石溪和稍晚的石濤并稱之。如錢杜論曰:“石溪上人筆墨,與石濤相伯仲?!睏詈病稓w石軒畫談》則記曰:“嘗見有潢治甚精,問之,曰‘二石畫’,及展觀,則贗鼎也?!憋@然,此時“二石”之目已屬常見。這在秦祖永、林紓等人的相關著述中也是如此。

清末民初,論者往往將石溪、石濤與漸江合稱為“三高僧”。隨著社會變革與文化藝術新思潮的興起,“清初四大畫僧”之說也逐漸流行。此外,黃賓虹、黃君璧、張大千諸家對石溪畫風有所追摹,黃氏還曾專門研究其生平與藝事。

囿于各種因素,石溪去世前作品已然不多,身后更是一畫難求,友人施閏章、錢陸燦等人亦有所述及。此外,他生前便有如劉德馨者摹仿其作,當時名手陳舒也曾臨仿。簡而言之,仿本、偽作屢見不鮮,三四百年間一直流衍變化,真贗相雜。時至今日,寥寥可數(shù)的傳世真跡,更顯彌足珍貴。就目前海內(nèi)外各大收藏機構(gòu)共約八九十件的石溪名下作品論之,幾近一半的款題內(nèi)容其實出自他人詩文集,至于畫風關系,或近或遠,更是錯綜復雜,令人慨嘆。

此外,清初四大畫僧中大約惟石溪入佛門乃個人主動為之,既非逃禪,也非偷生,而且早在明朝滅亡七年之前便已出家。從各自存世作品而論,其佛學印跡也最為深厚。石溪繪畫出于個人秉性與天賦,品行高潔,無關功利,這與漸江、八大山人、石濤諸家在后期或以鬻畫為生亦有所不同。

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各種紀念活動以來,石溪和尚似乎依舊“超然世外”,藝林人士未免引為憾事。今年(2021)歲在辛丑,乃其化去350周年,且以此小文遙懷之。

注釋:

①筆者作為《中國歷代繪畫大系·清畫全集》首席專家與執(zhí)行副主編,對《石溪卷》“概述”作了修改及部分補寫。然限于種種因素,未免有所不足,本文在此基礎上或稍有補益,附此說明。

②一般據(jù)周亮工“石溪大師六十僧臘,大師與佛同日降”詩題以及“與張瑤星”信札中的“石公后我一日”。分別參見周亮工《賴古堂集》卷六、卷二十。清康熙十四年(1675)刻本。

③參見毛文鰲《髡殘卒年新考及有關補述》,《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5期,第88-94頁。

④也有一些文獻著錄為“介邱”,如龍人儼《龍?zhí)Hは燃堰z》卷二,第15、16頁,“題自像”,清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此外,民國三十一年(1942)《中和月刊》第三卷第3期刊登“釋石溪畫山水”,款作“介邱”。

⑤其生平參見潘江輯《龍眠風雅續(xù)集》卷二十七,第13頁、14頁,“衲子·釋興斧”。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自刻本。

⑥[清]錢澄之《田間文集》卷二十一,第20-23頁,《髡殘石溪小傳》。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斟雉堂刻本。

⑦按石溪出家過程,眾說紛紜。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九,第4頁,《石溪小傳》云:“幼有夙根,具奇慧,不讀非道之書,不近女色。父母強婚弗從,乃棄舉子業(yè)。廿歲削發(fā)為僧,參學諸方,皆器重之。”清康熙間天咫閣刻本。周亮工《讀畫錄》卷二,第9頁,《石溪和尚》曰:“幼而失恃,便思出家。一日,其弟為置氈巾御寒,公取戴于首,覽鏡數(shù)四,忽舉剪碎之,并剪其發(fā),出門徑去,投龍三三家庵中。旋歷諸方,參訪得悟?!鼻蹇滴蹰g刻本。本文采用錢澄之《髡殘石溪小傳》,乃來自山足興斧所寫石溪行狀。

⑧[清] 錢澄之《田間文集》卷二十一,第22頁。

⑨“(龍人儼)先生篤于孝,以太夫人春秋高,于崇禎己卯遂請養(yǎng)歸里?!眳⒁婟埲藘啊洱?zhí)Hは燃堰z》卷二,第16頁,《棺銘》附其門人所作《鳳先生傳略》。清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

⑩[清]錢澄之《田間文集》卷二十一,第22頁。按“馀仙溪”亦作“漁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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