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東

詩詞鑒賞是讀者結合自身閱歷，通過詩詞語言從整體上閱讀欣賞、感受體驗作者和作品中所表達的內(nèi)容和思想感情，從中獲得審美享受、提高審美能力的過程。詩詞鑒賞是有條件的，相對而言，條件越充分，鑒賞的內(nèi)容就越豐富，效果就越好。詩詞鑒賞的整體能力水平因人而異，但要真正鑒賞詩詞，筆者認為有三個基本條件必不可少。

一、認識理解字面意思

北大的吳小如教授談到詩詞鑒賞的時候，說他給自己立下四條規(guī)矩，“一曰通訓詁，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其中第一條規(guī)矩“通訓詁”，是在強調詩詞鑒賞最基本的能力條件，是認識理解詩詞的字面意思。詩詞是語言的藝術，認識理解詩詞的語言是鑒賞的第一步。古典詩詞使用的語言是古代漢語，語言在時代的流變中有些含義是會發(fā)生變化的。比如現(xiàn)代漢語中“金”字只指金子，而古代漢語中的“金”則包含一切金屬。比如古漢語中的“妻子”是指妻子和兒女，而現(xiàn)代漢語只指妻子。再比如《木蘭詩》中“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詩句中的“思”和“憶”，按現(xiàn)代漢語的理解很簡單“木蘭在想什么回憶什么呢？木蘭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回憶”。但結合詩詞前后的句子我們分明感到這樣理解是有問題的。前兩句“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為什么當戶而不織呢？為什么只嘆息呢？木蘭一定是有心事的。后兩句“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我們知道了木蘭的心事是什么，知道她為什么不織布只顧嘆息的原因了——她在想如何替父從軍的事。緊接著“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這兩句完全印證了這一點。那這是作者用詞前后矛盾了，還是這里的“思”和“憶”有不同的含義呢？這就是一個訓詁的問題。經(jīng)過對古漢語和大量古詩詞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里的“思”和“憶”只是狹義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思憶，而不是廣義的一切心理活動。“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詩經(jīng)·君子于役》)；“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詩經(jīng)·子衿》)；“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漢樂府·有所思》)；《“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這些詩句中出現(xiàn)的思憶，都是只指男女戀情。這樣木蘭的回答就是：我并沒有懷春，并不是想那個他，而是想替父從軍的事，如此木蘭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光輝形象就立刻躍然紙上。

“訓詁字義的認識，是讀者開展其悟境的基礎；對作品中結構音韻等的認識，是深入作品詩境的階梯；至于作品歷史背景的考查、作者生活情操的認識，則是探索作者心境的神秘蹊徑”[1]9。黃永武先生的鑒賞步驟，也充分說明詩歌鑒賞的最基本條件是認識理解詩歌的字面意思。沒有這個基礎，詩歌鑒賞根本無從談起。

二、了解詩人詩作背景

在詩詞鑒賞的時候，雖然我們很多人都認同董仲舒提出的“詩無達詁”的觀點，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看人生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讀者而不同”[2]82，詩詞本身沒有一成不變的絕對解釋，因時因人的不同而有歧異。詩詞本是作者借助于語言創(chuàng)作出的藝術作品，而語言自身借助作者組合后，蘊含表達的意義或呈現(xiàn)出的力量，很多時候甚至是作者自己都不清楚或不能掌控的。

承認詩詞鑒賞中的差異性，是必須的，但詩詞鑒賞或審美也是有共性或客觀標準存在的。如果只按照自身的知識文化和生活閱歷或者價值喜好去鑒賞解讀，往往會對詩詞造成誤解。或自以為是，誤入歧途；或僅是一家之言，難以與人交流；或在統(tǒng)一考試中遇到麻煩。比如，有人在鑒賞孟浩然那首婦孺皆知的《春曉》一詩時，運用近代心理分析學派的潛意識中被性壓抑的學說，將“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鑒賞為這是壓抑的欲望呈現(xiàn)出的痛苦性經(jīng)驗的象征。這顯然是在不了解作者的前提下做出的不符合大眾審美的鑒賞。孟浩然，作為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園派詩人，雖經(jīng)歷坎坷終生未仕，但不媚俗世，修道歸隱。受生活閱歷所限，其詩多表達山水自然、隱居閑適、羈旅愁思，詩歌風格清淡自然。同時代的詩仙李白對他的評價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贈孟浩然》)現(xiàn)代詩人聞一多在《唐詩雜記·孟浩然》中說“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了解了這些，就知道《春曉》一詩是無論如何與性壓抑都扯不上的，那只是鑒賞者的嘩眾取寵或庸俗曲解。因此，如何更接近地鑒賞出詩詞所蘊含的意義，如何更好地發(fā)現(xiàn)詩詞所產(chǎn)生的美，對詩人身世和詩詞創(chuàng)作背景的關照就顯得尤為重要。

以《早發(fā)白帝城》一詩為例。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詩人李白，是唐朝最偉大的天才詩人。他性情豪爽，才華橫溢，儒道皆通，志向高遠，但恃才傲物，不善營營。因此一生仕途坎坷，但詩光萬丈?！对绨l(fā)白帝城》這首七絕，是詩人58歲時(759年，距離去世僅3年)所作。詩人因參加永王李璘幕府，而獲罪流放夜郎(今貴州西北)，其在途經(jīng)白帝城時收到赦免消息，于是寫下這首詩。如果不了解詩人和這首詩的寫作背景，鑒賞可能就只停留在對三峽風景的欣賞層面，很難體會詩中舟輕水急，輕捷歡快的節(jié)奏和詩歌所傳遞的詩人萬分喜悅和萬分急切的心情。在了解詩人這種戲劇性的遭遇基礎上，再去對比詩人去時的心情(萬重山壓頂)和返回時的心情(萬重山已過)，便更能深刻體會兩種心情的霄壤之別。

三、用藝術的眼光鑒賞

詩詞作為一門獨特的語言藝術，有自身特有的規(guī)律和表現(xiàn)形式。詩詞精練、含蓄、蘊藉、跳躍的語言特點，給鑒賞者留下了極大的創(chuàng)造性審美空間。這就要求鑒賞者要有不同于普通讀者的眼光，必須帶著藝術的眼光欣賞詩詞。具體說，鑒賞者一定不能是被動、消極地接受詩詞語言的感染，而是要更主動、積極地調動自己的思想認知、生活經(jīng)驗以及藝術修養(yǎng)，通過主動聯(lián)想、想象和理解，去補充和豐富詩詞語言背后的美，帶著自身的情感激活詩詞的語言，讓詩詞煥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鑒賞詩詞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梢哉f，如果不是用藝術的眼光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審美，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詞鑒賞。

以《江南春絕句》一詩為例。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晚唐詩人杜牧的這首《江南春絕句》，僅28字便有聲有色、有動有靜、有遠有近、有實有虛地寫出了江南春景的廣闊深邃和朦朧迷離，千百年來獲譽無數(shù)。但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談到《江南春》這首詩時，卻認為“千里”的“千”字應改為“十”。理由是：“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2]1088楊慎的言論，顯然來自科學的、物理的眼光，而非藝術的、審美的眼光。詩詞是形象思維而非理性思維的藝術，是作者情感的結晶。鑒賞者如果不通過主動聯(lián)想、想象去理解，就不能欣賞詩詞的意蘊之美。魯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遺·詩歌之敵》中說“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jīng)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3]342。情感是生發(fā)的、能動的，杜牧寫的“千里”并非眼前之景，而是有想象的成分在里面。鑒賞者唯有以審美的眼光，才能跟隨作者的想象，調動創(chuàng)造性思維去感受山重水復、柳暗花明、聲色和諧、生機盎然的江南春景。杜牧因喜歡用七言絕句的形式詠史，因此其詩歌有“二十八字史論”的美譽。面對江南的美麗春景，望著春景中的古寺，滿懷憂國之情的杜牧，心中跳躍出物是人非、借古諷今的詠嘆。南北朝是中國佛教發(fā)展的高峰期，雖時局動蕩，但各朝代的統(tǒng)治者修建了大量寺廟，這里說的四百八十寺也是虛指，實建佛寺的數(shù)量可能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目。而這些建寺廟的費用都來自對民脂民膏的搜刮，寺廟里的香火旺了，百姓家的炊煙卻斷了。杜牧寫這首詩的背景，是唐宣宗大中年間，在經(jīng)歷了唐武宗大肆毀寺滅佛之后，唐宣宗又開始恢復佛教，大修寺廟。對滿懷憂國之情、關心國家時局的杜牧而言，春去春又來春景依然，但世事滄桑歷史為鏡，因此虛幻出煙雨之景，借古喻今諷諫朝廷，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鑒賞者若只是消極理解字面意思，而不積極主動地調動自己的思想認知，就只會停留在詩歌表面對江南春景刻畫描繪的欣賞層面，很難品出此詩的深刻之美。

再以當代詩人食指寫的《相信未來》一詩為例，其中有一節(jié)：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在鑒賞的時候，前兩句有的人斷句是“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筆者認為正確的讀法應該是“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為什么？從詩歌的前三節(jié)來看，最后都是用手寫下：相信未來。這一節(jié)也是“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如果不用審美眼光去鑒賞，那前兩句說白了，意思就是我要用手指和手掌抓著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但這還有詩意嗎？帶著審美的眼光，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節(jié)的這三句其實都用到了比喻的修辭。本體分別是“手指、手掌、筆桿”，喻體分別是“排浪、大海、曙光”。三個非常普通的本體意思，經(jīng)過三個極具氣勢的喻體修飾后，立刻產(chǎn)生了壯闊的氣象，給人驚天動地的感受。兩種不同的讀法，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鑒賞效果，這就是用藝術的眼光鑒賞詩詞的重要性。

詩詞鑒賞需要在認識理解字面意思、了解詩人詩作背景的基礎上，用藝術的眼光去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民族復興的基礎是文化復興，文化復興無疑離不開文學復興，作為傳承人的我們?nèi)沃囟肋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