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兆雨 寧浩宇
《鋼的琴》上映至今已近十年,當我們重新審視這部作品的時候,再次發(fā)現(xiàn)這曲“工人階級挽歌”內蘊著工人階級的理想精神、實踐精神和集體精神。它講述的是在社會急劇變化,群體身份發(fā)生位移的時期,下崗的工人階級在自我鍛造中成為了一代“新人”。最終指向的這一群體如何通過“實踐”“實現(xiàn)人生理想和社會理想”[1]。
《鋼的琴》講述的是陳桂林為了留住女兒小元,先后畫琴、偷琴和造琴的故事。如果我們從這個充滿溫情又略帶苦澀的故事中走出來,不難辨清造琴的動機與動作與日常生活無關。那么他何以最后完成了造琴?是什么指引他、支撐他造出了一架“鋼的琴”?無疑是一種極為單純的愿望和理想。其實,《鋼的琴》最終想要表達的是一個離婚的、下崗的、工人階級的人生和社會理想。
就陳桂林個體而言,貫穿他人生始終的理想之一是音樂理想。電影第一幕便是陳桂林與他的小樂隊給人送葬的場面,那悲情的《三套車》演繹出的是一個沉醉于音樂的群體。后來他背著手風琴騎著摩托車遠去的畫面,喻示的是這個孤獨的可憐人始終有音樂陪伴。盡管這種陪伴涵納了一種悲情的占有(陳桂林對手風琴)和無奈的相依為命(音樂對陳桂林),因為被邊緣化的下崗工人和極高的精神享受的搭配到底有些不倫不類,音樂依然能把馭風而行的快意和酣暢交付給他。事實上,一個整日與鋼鐵、機床、油污相伴的工人,似乎與高雅的音樂格格不入,而電影恰恰將工人與音樂融合在一起。這種看似遙遠、突兀與斷裂的組合,形成了一種沖擊性的力量,喻示著堅持理想之動人。因此,電影中幾次出現(xiàn)的樂隊演出場景,顯露出一代下崗工人在音樂中自我陶醉、自我激勵的精神意涵。隱喻著他們在音樂之理想中找到自我寄托的安生之所,也得到了自我超越的飛升之路。
鋼琴喻示了隨社會時代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精神需求,它代替了工人階級指導的未來幻象,于是工人們不僅在物質生產(chǎn)和現(xiàn)實中,還在理想層面失落了,被邊緣化了。陳桂林渴求鋼琴就是渴求回到精神高地,就算不是先鋒地位,也要獲得認可,重新回到主流話語體系中。此時支撐整個造琴群體的動力,由解決陳桂林的家務事轉化為一群人必須要完成一件事的理想和信念。這種理想——對過去的復位、對未來的追求,內蘊著他們再次確認自己位置和價值的意義。臨近電影結尾時,西班牙斗牛舞曲響起,片片紅裙翻動、火流鋼花四起,那些光亮、顏色、聲音,照亮著廢棄的工廠,躍動的、亢奮的、激情的,那是一代工人階級理想的再度燃起。
如果說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建設共和國是工人階級理想的兩面的話,那么能夠推進理想的實現(xiàn)則需要一種實踐精神。工人的身份屬性決定了他們具有實踐的精神與實踐的力量,他們的勞動和技術是實現(xiàn)理想的保證,因此,陳桂林他們既敢于產(chǎn)生造琴的念頭,又能夠完成造琴的行為。這種實踐力量來源于工人長期的工業(yè)勞作,他們的實踐精神則是一代工人階級建設工業(yè)基地時的精神灌注。陳桂林等人的造琴事業(yè)所投射出的實踐精神,是作為共和國根基的“新人”所必備的精神內涵,即創(chuàng)造“新環(huán)境”,需要通過“實踐”手段。
其實,在陳桂林最初畫琴的過程中,已初顯一個工人的實踐技藝,那種自如又自信的姿態(tài)在細微中呈現(xiàn)。王抗美、快手、二姐夫等人在下崗后能夠通過勞動繼續(xù)維持生活,他們在客觀上通過個體實踐創(chuàng)造了自我范圍內的“新環(huán)境”。這些具有實踐精神與實踐力量的人聚集在一起,制造一架“鋼的琴”便由一個“念頭”和一種理想,轉化為實際的且一定會成功的行動。當這些有“力量”的工人出現(xiàn)在廢棄的工廠時,那灰塵遍布的廠房、閑置的機器和七零八落的材料被賦予了新的生機。他們進駐工廠所帶來的是一種勞動與實踐所賦予的昂揚的、奮進的、新生的力量,或者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當工廠失去了這些工人的實踐,也失去了生命活力。這意味著,只有他們的重新進入,才能夠重新激活工廠,甚至是整個工業(yè)的生命。電影中,火紅的鋼水注入巨大的模型,那種鋼水在軌道中彼此貫通的暢快之感,均可看作這些工人重新走進工廠的一種藝術呈現(xiàn)。
可以說,實踐給陳桂林們帶來的是從壓抑到歡快、從晦暗到明亮、從空洞到充實。如果僅僅停留在理想的層面而不付諸實踐,那么理想所帶來的必然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實踐精神與實踐力量,是陳桂林們最寶貴的人生內涵。正是實踐將他們拯救出瑣屑、虛無的日常生活,也是實踐給他們提供了實現(xiàn)理想的可能。馬克思說,“思想根本不能實現(xiàn)什么東西”,為了“實現(xiàn)理想”,必須“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2]。陳桂林們正是這樣具有實踐力量,并且能夠在實踐中獲得快樂的人,他們不僅善于實踐,而且樂于實踐。而實踐精神與力量正是共和國“新人”所必備的質素?!靶隆钡奈幕汀靶隆钡臅r代的根基之建設,需要他們來完成。因此,陳桂林們造琴的意義并不在于制作出一架“鋼的琴”,而在于我們在他們造琴的行動中看到了一代工人并未被苦難所磨滅的精魂,通過實踐去創(chuàng)造世界和改變世界的愿望、勇氣和能力。
工人階級作為一個共同勞動的群體,在實踐中建立起集體精神。可貴的是,在外部集體被拆解之后,集體精神仍存在于每一個個體之中。下崗工人這個離散的群體在廣闊的社會生活中,還可以通過集體精神將彼此聯(lián)結在一起,這也是當代工業(yè)文明與文化延續(xù)的內在動力。
導演張猛說,“最打動我的地方是這一群工人再重新回到工廠里面、再度回歸工人階級的感覺。那么一架鋼琴的事情能把所有人再忽悠到一起、集結在一起,這是我特別中意的一個地方?!盵3]工人集體的重行組合,集體精神的重新煥發(fā),是作品所追求的終極內涵。造琴前夕,流散于各個行業(yè)的工人們重聚,在歌廳高唱《懷念戰(zhàn)友》,“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當我離開的時候,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琴師回來都塔爾還會再響”。歌詞吐露了陳桂林他們的心聲,當他們在下崗大潮中被迫脫離集體時,有如同生命被切斷的痛徹體驗。而他們聚在一起造琴,是回到集體的呈現(xiàn),曾經(jīng)的沉默、寂寥都在集體中“再響”。“鋼的琴”的制作不僅是將鋼琴拆解為不同的部分,也是將工業(yè)生產(chǎn)化分為不同類型的實踐。在完成各自分工基礎上的合作,是一個集體在秩序化的配合中完成整體性的勞動。鋼琴的制作需要不同部門(工種)間的合作,它反映出工業(yè)生產(chǎn)所必備的共同協(xié)作,投射出工業(yè)生產(chǎn)的集體精神。工人在長期的合作中生成堅固的集體精神以后,即便他們離開了工廠,這種精神也深深鐫刻在各自的精神內部,一經(jīng)召喚便解開“封印”。這便解釋了,為何費工費時的造琴計劃,卻能夠一呼百應。為了將這種集體精神外化,電影多次運用俄羅斯和德國的音樂,那是集體主義時代所特有的聲音。集體的動作、聲音、精神與情感在電影中彼此熔鑄,成為作品最為撼動人心的部分。
《鋼的琴》“很藝術地傳達出那個時代所培養(yǎng)出來的工人階級身上所具有的內在精神品質,包括他們那種略顯粗糙卻頗具生活質感的個性、他們面對困難時的胸懷、他們的執(zhí)著感、他們的集體主義觀?!盵4]其實,陳桂林他們的集體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造琴這一件事中。當我們從歷史的角度去回望改革中的一代下崗工人,把他們放置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集體精神已超越了工廠與工業(yè),上升到社會與國家的層面?!朵摰那佟返纳{是灰暗的、蒼白的,下崗的工人們是底層的“邊緣人”。陳桂林這個有技術、有情懷、有審美的壯年工人,何以無力支持女兒學琴?這是他們?yōu)樯鐣l(fā)展所作出的犧牲,是他們以退卻歷史舞臺的方式貢獻自己的力量。下崗工人的奉獻與犧牲,恰是在一個更大的集體中集體精神的呈現(xiàn)。回望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工人階級,他們發(fā)揮集體的力量和想象,熱切地建設社會主義中國。他們是先進的、光輝的、戰(zhàn)斗的集體,他們的集體精神是高亢的、熱烈的、奮進的。當時間向后推進,我們發(fā)現(xiàn)20世紀90年代的工人群體仍然繼承了前輩們的集體主義精神,將共和國建設視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同時,20世紀90年代的工人階級的困難是前輩們所難以想象的,面對著未知的前路,他們的自我適應和個體奮斗,其內在精神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對歷史的超越。筆者認為,《鋼的琴》展現(xiàn)了一代下崗工人在重歸集體的過程中,在造琴實踐中實現(xiàn)了主體性的價值和自我的重新確認。同時,在更大的范圍內,影片也表達了下崗工人脫離工廠,他們的所有理想、行動和體驗,都是集體精神更強烈的顯現(xiàn)。
通觀《鋼的琴》,我們看到以陳桂林為代表的工人階級,“在給定的歷史條件下不斷地創(chuàng)造歷史”[5]。他們行動中折射出的工人階級的理想精神、實踐精神和集體精神,是一種面對歷史的繼承,是面對當下的生發(fā),更是面對未來的重新發(fā)展。因此,陳桂林們可以被視為一代“新人”,他們發(fā)出了工人階級的“新聲”,并終將奏出工業(yè)文明的“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