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葉十滿很酷
01
筠和跟費庭諶宣布解除婚約的那一天,北城下了好大的雨。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到玻璃上,連成一幕幕水線。筠和站在窗邊看雨,等雨勢漸小,才拿著傘走了出去。
她沒有想到,費庭諶會在樓下等著自己。
他并沒有叫司機,而是選擇了自己開車。筠和到時,他正坐在駕駛座上抽煙。
車窗開了一個小口,細密的雨絲順著風吹到他額前?;秀遍g,筠和以為又回到了年少時,剛滿二十歲的少年牽著她的手,站在庭院門口忽然回頭。
綿綿細雨盡落于兩人交握的掌心。
如今,他們之間依舊只隔著春日里的一點細雨,卻像是隔著漫長的一生。
“怎么不等雨停了再下來?”費庭諶將手搭在方向盤上,指尖只剩下一點被遺忘的猩紅。
雨又大了起來,順著傘面飄到筠和的睫毛上,她沖他微微一笑,收起傘后提著裙擺坐到副駕駛上:“我怕姐姐等你等急了。”
費庭諶似乎愣了愣,筠和并未管他,自顧自地將額頭貼在車窗玻璃上。雨還在繼續(xù)下,一陣又一陣潮濕的風透過微開的車窗朝她臉上撲來。她看著在視線中漸漸遠去的高樓,忽然想起十六歲時的某個傍晚。
那一年,筠和剛被接回栗家。她的祖父年紀大了,對曾經(jīng)的棒打鴛鴦行為產(chǎn)生了些許愧疚,將自己流落在外的血脈找了回來。
那天不像今日這樣陰沉,而是個難得的晴天。北城下了雪,漫天霞光灑在將化未化的雪花上,映出一片溶溶。
費庭諶去栗家時,筠和正在院子里玩雪。
她在江南長大,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一時玩得入迷,竟誤將雪團打到了他的身上。她有些害怕他會生氣,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在他看過來時,她下意識地把凍得通紅的手縮到身后。
出乎筠和意料的是,他并未惱怒,反倒笑了笑,安慰她說:“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人。”
筠和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下,她抬起頭看他,一雙眼在火燒云的照耀下亮閃閃的。
“對不起,剛剛我不是故意的。”
在長輩的閑談中,筠和無數(shù)次聽到過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小少爺。家里世代從商,他卻不顧家人的反對,執(zhí)意讀了中醫(yī)。她一直以為,這種我行我素的人會很難相處,卻沒想到他會這樣溫和。
“這有什么,我都被栗南雪打習慣了?!辟M庭諶笑了笑,明明是吐槽,卻隱隱帶著甜蜜。就在這時,二樓的窗戶被人打開,栗南雪探出腦袋大聲喊:“費庭諶,你不要欺負我妹妹!”
妹妹?栗家只有栗南雪這一個小祖宗,又來得哪門子妹妹?
“你是她親戚?”這是費庭諶能想出的唯一的可能。
聽他這樣問,筠和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似乎想到什么,又重重點頭。費庭諶被她搞糊涂了,不由勾唇一笑,挑眉問:“到底是不是?”
筠和不知道要怎么解釋,只能笨拙地回答:“我叫栗筠和?!?/p>
費庭諶是那樣聰明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伤]有如其他人那樣露出鄙夷的目光,反倒看了一眼她縮在背后的手,遞給她一塊手帕,柔聲說:“擦擦手,回去記得涂藥?!?/p>
手帕隱隱散發(fā)出中藥的苦香,就像他這個人,正當筠和盯著手帕不知如何是好時,栗南雪飛快地跑了下來。
幾日前,栗南雪跟費庭諶吵了一架,看到他后還有些別扭,只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盯著他。費庭諶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筠和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栗南雪,栗南雪卻沒什么反應(yīng),只沖她撇了撇嘴:“瞧我干什么,他給你你拿著就是。”
費庭諶似乎被氣笑了,意味不明地對筠和說:“可不是,我給你的東西,你看她干嗎?”
兩人明明針鋒相對,其他人卻怎么也無法插入其中。
筠和攥緊了手里的手帕,趁兩人不注意悄悄離開,走到屋檐下時,卻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費庭諶把栗南雪抵在樹上,低著頭不知道在說什么。他應(yīng)該還在生氣,緊抿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杉幢闳绱?,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里卻亮亮的,像是月下茫茫新雪。這一生,她都沒見到過他那樣柔情的目光。
十六歲時的那場雪,在月下靜謐而又張揚,卻無人知,它裝滿了少女無法宣之于口的隱秘心事。
02
筠和以為栗南雪和費庭諶是情侶,直到晚上栗南雪來找她睡覺時她才知道,栗南雪喜歡的另有其人。
“煩死了,他仗著大我兩歲,總是管東管西的?!闭f到最后,栗南雪這樣給費庭諶下結(jié)論。
筠和悄悄看向栗南雪,她正抱著她養(yǎng)的那只叫紅豆的布偶貓趴在床頭,筆直的長腿來回搖晃著,卻不見絲毫煩惱,反倒顯出幾分甜蜜。那張因長期生病而雪白的臉,竟也泛出幾絲紅潤。
“筠和,你是不知道,我想要交男朋友,爸媽都沒有說什么,他反倒生氣不理我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煩惱的事,栗南雪像只打開話閘子的小鸚鵡,一個人說個不停。
筠和常在長輩們閑談時聽到,栗家的小霸王自小風流,喜歡過的男生如過江之鯽,實屬渣女一個。
栗南雪聽后并不惱,反倒神氣得如同一個征服了天下的女王:“是他們太好追,一點兒意思都沒有?!?/p>
一如此時,她正在談?wù)撝淖钚履繕耍藓陀衷谒哪樕峡吹搅四欠N不屑的神情,那分明是對獵物的勢在必得,這樣的她跟傍晚時那個嬌俏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
傍晚時,栗南雪與費庭諶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筠和還記得,她躲在門后偷偷地看他們。就在費庭諶的親吻將要落下來時,栗南雪忽然將他推開,飛快地跑開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原地。
他靠在樹上,日暮淡紫色的霞光落在他微微揚起的下頜上,竟是說不出的落寞。
筠和也說不清為什么,大概是感激他給自己手帕吧,就那么沖動地跑了出去。直到停在他面前時,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出現(xiàn)是多么突兀。
“你怎么跑出來了?”
筠和站在原地思考許久,終于找到一個蹩腳的借口:“我還沒有跟你說謝謝?!?/p>
他低聲笑了笑,上揚的眼角勾勒出好看的紋路。筠和偷偷盯著他,盯著那輕輕張合的紅唇,只覺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你比栗南雪有良心。她呀,從小就只知道氣我。”
可你還不是甘之如飴,筠和在心底默默地補充。
他學的是中醫(yī),身上總帶著淡淡的草藥味,就連手帕上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幾絲藥香。筠和緊握著他給她的手帕,小聲說:“反正謝謝你?!?/p>
“你像個小強盜一樣,”他終于開懷,笑聲里隱約帶著幾分揶揄,“第一次見硬要道謝?!?/p>
她亦笑,疑心春風是否提前而至,擾得她心尖泛開酥酥麻麻的癢。
“筠和,我生日那天,費庭諶說會給我放煙花,我要邀請陳樹來家里看。”
栗南雪仍在神采奕奕地說著,筠和看了她一眼,忽然福至心靈。也許,所有人都被她騙過去了,她想要征服的高山,自始至終都只有那一座。
這個世界上藏不住的,除了貧窮,還有綿綿無盡的愛意。
03
栗家金尊玉貴養(yǎng)大的女兒,生日宴自然是絕無僅有的盛大。
栗南雪像個真正的小公主,挽著父親的手站在聚光燈下,栗夫人站在一旁溫柔地看著他們。
費庭諶不知道去了哪里,到處都不見人影。反倒是陳樹,站在離舞臺極近的地方,時不時與栗南雪相視而笑。
筠和站在角落里,聽著賓客對栗家人不絕于口的贊嘆,忽然想起了自己可憐的母親。
其實,那天也是筠和的生日,卻沒有一個人記得。
筠和的母親還在世時,總會在她過生日的時候給她煮一碗長壽面,面上臥著兩個可愛的荷包蛋。兩人坐在出租屋的小桌前,忽明忽暗的燈光打在母親鬢邊。母親溫柔地盯著她,期盼地說:“我只希望我的筠和這一生都能平安喜樂?!?/p>
母親給她取名“筠和”,便是希望她這一生都能夠平安喜樂。可她說錯了,從她去世的那一刻起,筠和便再也無法平安喜樂。
栗家后院長著一棵需要數(shù)人才能合抱的梧桐,筠和曾見過費庭諶在那里抽煙。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就走到了那里。月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下,她蹲在樹下,認真地盯著那斑駁的樹影,直到它被另一個高大的影子覆蓋。
“你怎么在這里?”
那道沙啞的聲音響起時,筠和剛好數(shù)到九十九,她數(shù)完最后一個數(shù)才緩緩起身去看他。借著月光,她看到費庭諶那雙如遠山般的眉毛微微蹙起,若仔細看,還能看到幾分不知所措的慌亂。
“怎么哭了?”栗南雪也愛哭,可她若哭便要鬧得盡人皆知。他終究是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景,就連掏手帕的動作都帶著幾分笨拙。
聽他這樣說,筠和慌忙擦了擦眼淚,低頭回答他:“我哪有哭,是你看錯了?!?/p>
他像是被她逗笑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彎起:“是,你沒哭,是我看錯了?!?/p>
筠和亦笑,為他睜眼說瞎話的遷就。她一笑,兩頰的梨渦便顯了出來。費庭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欣喜地說:“你就該多笑笑,笑起來,梨渦像盛著酒一樣。”
聽他這樣夸獎,筠和卻不見喜色,通紅的眼睛里反而多了幾分愁容。片刻后,她才強迫自己笑起來:“我媽媽也長著兩個梨渦?!?/p>
在生命的盡頭,母親總坐在窗邊思念那個辜負了她的男人。可她不知道,男人的愛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你知道嗎,今天也是我的生日。”筠和似乎想到了什么,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以前我過生日時,媽媽都會給我煮一碗長壽面?!?/p>
費庭諶似乎有些驚訝,正要祝她生日快樂時,前院忽然響起一陣歡呼,顯得這里越發(fā)凄清。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忽然改變了主意:“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筠和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眼底隱有乞求,若仔細瞧,還能看到掛在睫毛上的水珠:“我想滑冰,你教我滑冰好不好?”
看她這副樣子,他還以為是什么過分的禮物,沒想到就只是滑冰而已。費庭諶忍不住笑了笑,一口答應(yīng)下來:“這有什么難為情的。”
筠和終于破涕為笑,正想要說些什么,費庭諶卻忽然變了臉色。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竟在不遠處看到了栗南雪和陳樹。
他們相擁站在繁密的星星下,不知說到了什么,栗南雪忽然勾住陳樹的脖子,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筠和沒有想到栗南雪會這樣大膽,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去看費庭諶。一簇煙花恰好升空,在一瞬間將他照亮,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眼底陰沉如濃云過境。
費庭諶微微一笑,卻不見半分喜色:“你姐姐從小就大膽?!?/p>
“庭諶哥…”
“是我太慣著她了?!辟M庭諶打斷了她的話,依舊緊緊盯著相擁的那兩個人,除了青筋暴起的手背,竟看不出絲毫異常。
這樣的平靜,卻讓筠和越發(fā)心慌。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沖她輕輕笑了笑,眼底卻是勢在必得的篤定:“筠和,陳樹不配得到她的喜歡,她早晚會回到我身邊?!?/p>
04
筠和以為,費庭諶看到了那樣的場景,會忘記跟她的約定。可她沒想到,第二天起床時,會接到他的電話。
他帶她去了什剎海,一路走去,碰到了許多打雪仗的年輕人。筠和只顧著觀察費庭諶的臉色,被人扔了一身的雪。
她穿著厚重的棉服愣在原地,頭上沾滿了雪花,就像是一只無所適從的企鵝。費庭諶看著她,忍俊不禁地道:“這也算是幫我報仇了?!?/p>
費庭諶一邊說著,一邊替筠和掃去頭上的雪絮。他的手很涼,在不經(jīng)意間擦過筠和耳尖。她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原地,像是魔怔了一樣,嗅著他身上似有若無的草藥味,下意識地低聲呢喃:“費庭諶,你好香啊?!?/p>
“嗯?”費庭諶沒有聽清她在說什么,下意識地停下來反問一聲。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她的發(fā)梢上,帶著獨屬于冬天的涼意。他們離得那樣近,近到連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
筠和不由自主地放輕呼吸,緊抓著衣擺的手隱隱泛白。費庭諶卻已抽身離開,不帶絲毫留戀:“好了,擦干凈了,走吧?!?/p>
那股草藥味漸漸淡了,筠和知道不應(yīng)該的,可她盯著費庭諶離去的背影,一股淡淡的失落忽然涌了上來。
筠和沒有滑過冰,開始時總是摔倒,就連費庭諶都忍不住揶揄道:“就沒見過像你這么笨的人?!?/p>
他嘴上不饒人,卻還是仔細地幫筠和調(diào)整姿勢。筠和稍微低頭,便能看到他認真的眉眼,大概是看得入神,竟連他什么時候松手的都未察覺。
她跌坐在地上,愣愣地仰頭看他。
費庭諶笑著將她扶起來,像是想到什么般,眼神漸漸柔軟起來:“你跟你姐姐一點兒也不一樣,要是她,早就哭得盡人皆知了。”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可是他們都忘了,默默躲在角落里舔舐傷口的孩子才會惹人心疼。
漸漸地,筠和終于掌握了技巧,話也多了起來。他帶著她去一邊休息時,她終于鼓起勇氣,裝作不經(jīng)意間提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費庭諶總把她當成一個小妹妹,他搖了搖頭,像個長輩那樣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筠和。”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她盯著那里面自己的倒影,終究沒能忍住問道:“你學中醫(yī),是為了姐姐嗎?”
現(xiàn)在已很少有人會選擇學習中醫(yī),尤其是他這樣桀驁的性格,除了這個理由,筠和再也想不出別的。
“她小時候身體不好,醫(yī)生說要吃中藥養(yǎng)著。我就想,我一定要把她的身體養(yǎng)得健健康康的。”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昨夜的事,眼底只有曾經(jīng)的甜蜜。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起來,就連月光都在他的臉側(cè)鍍了一層朦朧的光:“可她小時候總嫌中藥難喝,我要哄好久才能讓她喝藥。就沒見過像她那樣能折磨人的小姑娘。”
筠和仍然仰著頭,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甜蜜的過去。他們離得近,她只要微微抬頭便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藥香。她突然覺得,他身上散不去的草藥味也沒有那樣好聞了,反倒泛著一股酸澀的味道。
05
筠和終于明白,費庭諶為何會那樣篤定。
在第二年的春天,陳樹受費家資助,去了英國讀書。在前途面前,他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愛情。
栗南雪難過了幾天,很快便將陳樹忘在腦后。她跟費庭諶終于和好,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無憂無慮的時光。筠和依舊站在角落里看著他們,那個不算寒冷的冬天,被所有人遺忘在了時光的縫隙中。
夏天時,栗南雪生了一場病。
那天,栗南雪最喜歡的那只布偶貓丟了,她出去找貓時,忽然下起了大雨,回來便生病了。
費庭諶去看她時,筠和正被栗太太罰站在院子里。
筠和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似乎又長高了,挺拔的少年站在雨中,眉眼間隱有不悅。
“是誰讓你在這里站著的?”他問。
大雨擋住了筠和的視線,她用力眨了眨眼,這才除去眼底朦朧的霧氣。
“你來看姐姐了。”
栗夫人被外面的聲音驚動,裹著披肩走了出來。她瞪了筠和一眼,這才笑著對費庭諶說:“庭諶來了,南南等著你呢?!?/p>
“阿姨,”起風了,有雨絲被風吹到他的發(fā)梢,他卻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少年的偏執(zhí)在細雨中愈演愈烈,“筠和會生病的?!?/p>
栗夫人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見,她盯著費庭諶,眼底隱有不悅:“她故意放走紅豆,害得南南生病,怎么,我還罰不得嗎?”
“我相信筠和不是故意的?!辟M庭諶在說這句話時并沒有看筠和,筠和卻覺得一股暌違已久的暖流在猝不及防間涌入身體,將她包裹住。
從沒有人那樣篤定地相信她,從來沒有。
栗夫人像是被這句話刺痛,冷笑著問:“你要為了一個小三的女兒跟我作對嗎?”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那兩個字,筠和猛地抬頭,心尖像是被什么刺痛,一時間有些無法呼吸。鋪天蓋地的恨意涌了上來,她忍不住發(fā)抖,一對笑起來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亦不見了蹤影。
費庭諶就站在她身邊,那股濃稠的悲哀似乎透過空氣傳了過來。來不及細想,身體已替他做出了選擇。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長輩,栗夫人生氣地在背后喊他,他頓了頓,卻并未停下,依舊牽著筠和的手向外走。
許多年后,筠和已記不清當時的心情,可她怎么也忘不掉,那日落在大理石板上的綿綿細雨,以及費庭諶下巴上滴落的雨珠。
他有如神祇從天而降,在人間驚起的云雨震得她心口發(fā)麻。
費庭諶把筠和帶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他給她煮了一碗姜湯,起身要去廚房時,筠和忽然將他拉住。
大概是病意發(fā)酵了情緒,筠和忽然覺得一陣委屈。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擺,眼底隱有濕潤:“庭諶哥,我沒有故意放走紅豆?!?/p>
她做過許多錯事,可是唯有這件關(guān)乎栗南雪身體的事,她不會也不可能去做。
“筠和,你不要多想?!辟M庭諶無奈地低嘆一聲,忍不住揉了揉她仍舊濕潤的頭發(fā),“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快去栗家嗎?是南雪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帶你走,我和你姐姐都很相信你?!?/p>
栗南雪,又是栗南雪,這個名字像是揮之不去的噩夢,從出生時起便為她套下一生的詛咒。筠和吸了吸鼻子,忽然不管不顧地喊道:“我媽媽不是小三!”
筠和緊緊抓著費庭諶的衣擺,宛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栗夫人才是那個第三者,是他們害死了我媽媽?!?/p>
她的父母情投意合,卻因長輩的阻止而不得不遠走高飛。就在他們想要偷偷結(jié)婚時,與父親一起長大的栗夫人找了上來。
舊友久別重逢,酒醒時卻已釀成大錯。
她的父母開始了無止盡的爭吵,在得知栗夫人懷孕后,她的母親選擇了離開,卻沒想到自己早已懷孕。
母親去世之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再見曾經(jīng)的愛人一面??伤麄冞B這個都不肯滿足她,只一味地刺激她。
是他們栗家人聯(lián)手害死了她的母親,沒有一個人能夠逃掉。
06
栗南雪很快就痊愈了,這場病卻讓她越發(fā)大膽,竟然偷偷跑去英國找陳樹。
費庭諶去了一趟英國,筠和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么,只知道回來后,費庭諶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要在英國定居了?!闭f這句話時,他們正坐在陽臺上,枯黃的樹葉被風吹了過來,顯得他越發(fā)落寞。
他還在發(fā)燒,干燥的嘴唇上泛起薄皮,看起來無助極了。筠和知道,言語上的安慰是那樣蒼白無力,她只能笨拙地遞給他一杯熱水,安慰說:“你要保重身體?!?/p>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有不在一起的可能?!辟M庭諶依舊看著枯黃的落葉,邊看邊微笑著搖了搖頭,“可是筠和,也許我真的錯了?!?/p>
年幼相知,青梅竹馬,據(jù)說她出生時,他就在產(chǎn)房外懵懂地等待著。他為了她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天文事業(yè),卻仍然無法換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費庭諶似乎有些累,說著說著便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他放在一旁的手機亮了亮,
筠和下意識地拿起來,猝不及防間看到栗南雪發(fā)在社交媒體上的官宣照片。
煙霧浩渺的泰晤士河畔,情意正濃的年輕戀人親密相擁,就像是那個煙花滿天的寒冷冬夜。可那個肆意又篤定的少年,卻永遠地“死”在了這場秋風當中。
筠和笑了笑,眼底卻是一片濕潤。
筠和二十二歲生日時,費庭諶為她包下了一整個旋轉(zhuǎn)餐廳來慶生。
那時,他已接手家族生意,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味草藥中浸泡過的雙手,終究還是拿起了別的東西。幾年來,他們刻意不去提起那個遠在大陸彼端的人,竟也相安無事。
筠和跟他開玩笑說:“你這么興師動眾,該不是來做我爸的說客吧?”
她臨近畢業(yè),想要繼續(xù)深造,她父親卻想讓她進入公司。兩人話不投機,總是發(fā)生爭執(zhí)。
費庭諶笑了笑,將切好的牛排遞給她:“你還小,就該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哪兒還小了,我爸都催我去相親了。”她沖他眨眨眼,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切好的牛排。那天晚上,筠和是真的高興,竟跟昏頭了一樣,突發(fā)奇想道:“聽說伯母也在催你,不如我們湊活湊活算了?!?/p>
空氣中忽然蔓延開難耐的沉默,就在筠和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忽然閉了閉眼:“筠和,你要想清楚,我可能永遠都給不了你愛情?!?/p>
筠和笑了笑,強忍著淚意跟他碰杯:“正如我所愿。”
也許費庭諶不是一個完美的愛人,但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完美的未婚夫。他們訂婚后,確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除了他不愛她這一點。
不過那又如何,他們還有一生的時光,她會讓他愛上自己的。
如果栗南雪沒有回國的話。
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準備婚禮了。自從訂婚后,費庭諶一直按時回家??赡翘焱砩希藓偷鹊搅璩?,才等來了開門的聲音。
聽到聲音后,筠和飛快地下樓去接他,走到拐角處時,恰好與他相遇。他似乎喝了酒,就那么一動不動地靠在樓梯上看著她,眼底的光明明滅滅,讓人看不分明。
“筠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南雪回來了?!?/p>
十二點的鐘聲猝不及防地響起,一下又一下,敲擊在安靜的空氣中。
原來,灰姑娘的夢結(jié)束了。
07
栗南雪的白血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
筠和去看她時,她正躺在病床上出神??吹襟藓秃螅跄涎┬α诵?,甚至想要強撐著起來跟她打招呼:“筠和,你來了?!?/p>
她們已經(jīng)七年沒有見過面了,時間足以磨平一切愛恨與不甘。對栗家人的不滿,好像已經(jīng)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
“告訴他什么?告訴他我去英國只是為了治病,還是告訴他我愛他?”
栗南雪的嘴角依舊帶著笑意,多年的疾病逐漸磨平了她的棱角,除了死亡,大概沒有什么可以引起她半分波瀾。
“可年少時那點微末的情意,又可以維系多久?筠和,我害怕?!彼坪踉诹鳒I,聲音里隱有哭腔,筠和忍不住抬頭看她,可她分明在笑,一如年少時那樣明媚,“為了我,他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天文學,我害怕他會后悔,總有一天,他會厭倦這一切的?!?/p>
“所以,你故意跟不同男生周旋,以此來說服自己不愛他,又或者以此來征服他?”
栗南雪已經(jīng)很虛弱了,她靠在病床上,午后稀薄的陽光灑在她微微揚起的下巴上,白到近乎透明:“爺爺總說我大膽,其實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膽小的人,連愛一個人都不敢讓他知道。”
開始時,她懼怕自己的付出會得不到同等的回報,等她終于下定決心要表明自己的心意時,卻查出了白血病。
她怕他會愛上她,卻又怕他不愛她。
筠和忽然醒悟,也許死亡也無法驚動栗南雪,唯一能夠驚動她的,只有費庭諶。
“筠和,我知道你喜歡他。我不打擾你們,我只想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再看看他。”
筠和回到家時,費庭諶正站在陽臺抽煙。他雖然放棄了中醫(yī),可多年的修身養(yǎng)性早已養(yǎng)成習慣,只有在極其煩躁時他才會抽煙。
筠和盯著他笑了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么悲傷:“庭諶,我們?nèi)∠榧s吧?!?/p>
那只拿煙的手似乎頓了頓,有煙灰順著他的指尖灑落在地上,他卻像感受不到疼痛般,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筠和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回答,只好自顧自地說道:“你都猜到了吧,栗南雪去英國根本不是因為陳樹,而是去治病?!?/p>
“所以呢?”
“所以我才是那個壞女人,我早就看出栗南雪喜歡你,卻還是故意接近你,算計你?!斌藓秃鋈挥行┘?,年幼時無助地躲在墻角任人辱罵的回憶又涌了上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xù)說,“我不甘心,栗家人毀了我媽媽的一生,憑什么他們還可以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所以,我只是你的一顆棋子?”費庭諶仍未回頭,眼底情緒不明。筠和閉了閉眼,像是聽到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可是,從她十六歲故意將雪團砸到費庭諶身上時起,就已經(jīng)沒有了回頭路。她故意讓費庭諶看到栗南雪跟陳樹親吻,故意激怒栗夫人被罰站在滂沱大雨中,她做了太多的錯事,只能用一生的時光來贖罪。
“你好好陪陪她吧?!?/p>
尾聲
聽說,費庭諶陪栗南雪去了英國治病。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并未結(jié)婚。
筠和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了一家外企,按部就班地生活著。某一個冬天,新來的同事約她去什剎海滑冰。
那天風光正好,落日溶溶。她站在漫無邊際的什剎海邊,忽然想起了十年前某個平平無奇的傍晚。她和費庭諶站在人群中央,近到呼吸和心跳都糾纏在了一起。
他們相識近十年,能夠回憶的竟只有那一晚若隱若現(xiàn)的中藥香。
“你跟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fù)?”
那天細雨綿綿,費庭諶忽然將她喊住,她頓了頓,最終笑著點頭。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仿佛這樣就可以掩蓋她如擂鼓動的心跳聲。
其實,她才是最膽小的那個人,這一生都沒能將愛意宣之于口,只敢假借仇恨之名,偷來三年的光陰。她所有的少女心事,都埋藏在了那個大雪初霽的月夜。
這一生,她都未能等到一場春光。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