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徹底忘卻那個人，那些事，那些植于記憶深處、不可動搖的痛苦想念。原來我做不到，根本就做不到。我那么努力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個夢。夢醒之后，天明氣清，然而并非如此。如果那只是個夢，一場華麗而虛無的表演，她就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面，我就不會再去那個站牌下面等待。日復(fù)一日，消耗青春，卻一直天真地期盼奇跡的出現(xiàn)。是的，我確信自己不會那樣做。

有時候，我想，那或許只是一個電影片段，一閃即逝。但是我閉上眼站在晴朗的天空下面，就能從容地想起這樣的畫面：有一個女孩，眼神清澈，笑容明亮，微風(fēng)拂來，裙角飛揚，像一朵盛開的花，將芬香灑滿整個世界?？墒悄撬坪跤植淮嬖?，我總是在夢里見到她，總要在睡前輕輕念一念她的名字，以免將她遺忘在黑暗的世界里。

記憶的閘門突然開啟，過去的回憶猶如洪水一樣咆哮奔涌，泛濫了我一季的孤獨……

二○○八年的三月份，草長鶯飛。我揪著鼠年的尾巴踏上西進的列車。車行緩慢，就像一只徐徐爬行的蝸牛。它不堪重負，氣喘吁吁，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傷心而無助。車窗外，樹木、高樓飛掠而過，轉(zhuǎn)瞬即逝。車廂內(nèi)，到處彌漫著懶散頹廢的氣味，使人感到郁悶而不可理喻。

火車呼嘯著穿越一個個黑漆漆的洞口，尖銳的聲音撕心裂肺。我從東而來，向西飛翔，前方的方向讓我望眼欲穿。虛度的二十一個青春歲月，咸澀而焦灼。只是眨眼之間，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已然站在新年的十字路口徘徊張望，等待未來。終點站到了，快得使人有些難過。

下車，出站，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光怪陸離的霓虹燈星星點點地布滿了狹長的街道。路燈站直了身子，將柔和的光線投在地面，底下行走的人影來去匆匆。工業(yè)化的地區(qū)總是這樣，每天按部就班，重復(fù)過去的行為。我尋找著五十和七十六路公交，轉(zhuǎn)車去那所我從來不曾想到要將三年的時光浪費在那里的學(xué)?！业拇髮W(xué)。

勞碌了一天的年輕售票員有氣無力地扯著嗓門：下一站，先鋒路，下車的乘客請注意……

我背包、起身，逆光而行。倘若沒有聽見那聲呼喚，也許我不會回頭，倘若我不回頭，這個故事也許到此為止。但是我轉(zhuǎn)了過去。情節(jié)就像植物遇見陽光一樣，開始萌芽生長，如同電影里發(fā)生的一樣。

“先生，等等。”回頭望去，那個剛才和我擦肩而過的女孩微笑著。恰在前一秒鐘，我向左走，她向右走，擦肩而過。我曾無數(shù)次和這樣的女孩擦肩而過，從來沒有回頭。但是這次例外。我轉(zhuǎn)頭，就像一個特寫放慢的鏡頭。

“你的鑰匙掉了?！彼w細的手指拎著鑰匙環(huán)抖給我看。鑰匙相互碰撞擦出好聽的聲音，如同她銀鈴般的笑聲。軟弱的燈光透過她的手指縫散發(fā)出白色的光芒來，夢幻般斑斕。

心里忽然動了一下，不知怎么的。

“謝謝。”我伸出右手，她輕輕一放，鑰匙準確無誤地落入我的掌心。有如水般的感覺滲入我的血液，漫過我的心田。我縮回手，掉頭欲走。

“先生，等一等?！薄斑€有什么事？”我停下腳步，再次回頭。清麗的面容有風(fēng)霜漫過的痕跡，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尋找著什么。“先生，我一天都沒有吃飯了，你能行個方便嗎？”假如當(dāng)時我鐵石心腸掉頭就走，也許這個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我沒有?！昂冒桑懊婢褪俏宜诘膶W(xué)校，不妨去食堂?！蔽覍⑺哪抗庖湓诓贿h處巍然矗立的寫有我校名字的挺拔建筑物上?！爸x了！”她微紅了臉，像八分熟的蘋果。

她踩著我的步子跟著，走進校門的時候，突然躥上來一把挽住我的胳膊?！斑@是干什么，你快放開，別人會誤解的?！薄拔遗拢　薄芭率裁?？你再不放手，我就不理你了?！彼牶罅ⅠR縮手，眼神有些黯淡。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她當(dāng)時有多么脆弱，那么容易受傷，那么害怕陌生人，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

食堂很熱鬧，巨大的吊燈將整個空間照得亮若白晝，無數(shù)異常興奮的年輕面孔紛亂而擁擠?！澳阆茸@里。”我指著一個僻靜的座位，“喜歡吃什么？”“你平時吃什么？”“牛肉面！”“那就這個了?！薄拔胰ソ酗?，你不要亂跑?！彼p輕點頭，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仿佛天上明亮的星。

面很快被送上來，熱氣騰騰。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吃牛肉面的日子，經(jīng)濟拮據(jù)的我對于可口的飯菜不敢奢望。但是那天我多么希望請她吃個好點的，雖然我當(dāng)時是那么的窘困。

“吃吧，真有點不好意思，請你吃這個?！薄昂芎贸缘??！彼_始狼吞虎咽，讓我驚詫于她苗條的身材是如何保持的。大概真如她所說的，一天都沒有進一粒糧食。“你是哪里人，怎么到這里來了？”我問她?！拔壹以谇鄭u，七歲那年父母離異，我被判給父親，但是繼母對我十分苛刻，前不久，我拿了一些錢就跑來這里找我的媽媽，可是后來……”仿佛就是謊言，但我情愿相信這是真的，寧愿甘心被她欺騙。也許是我過去的二十個春秋，一個人行走太累了，需要停息，需要滋潤。

“一個多月，你是怎么過來的？”“撿廢棄的硬紙板，礦泉水瓶子……”然后是一陣沉默，畢竟不是很熟。“有地方休息嗎？”“平時睡在天橋下面?！焙鋈粸樗龘?dān)心起來，我說，“你不介意的話，我以前租了個房子，你先住下來再說?！薄澳钦媸翘x謝你了?！薄皶r間不早了，我?guī)闳?！”一路走過，彼此無語。卻似乎有千言萬語噎在喉嚨無從說起。到了地方，把鑰匙給了她，竟然很放心。夜色越來越濃，我打了招呼，互相道了晚安。臨走時囑咐她吃飯的時候要打電話給我，她點頭微笑。那晚，我竟輾轉(zhuǎn)難眠，感到甜蜜而苦澀。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接到了她的電話，相約在校門口見。隨后吃了飯，又給她買了一些日常用品。她只是微笑，但我感到知足。

“這是晚上的飯錢，你先拿著?！蔽艺f?！澳堑綍r候我打電話給你?！币呀?jīng)熟悉起來，所以她并沒有感到過多地拘束。其實我想多問一些關(guān)于她的事情，但我沒有那么做。我怕知道了彼此的秘密，從此再不見面。

我在夕陽的余暉里看見她老遠向我招手。是晚飯的時候了。

“你先閉上眼睛，猜猜我要送你什么?！薄笆鞘裁矗俊彪m然我滿心的疑惑，卻也按照她說的閉上了眼睛?！昂昧?！”我睜開眼，原來是鑰匙鏈！上面還綴著一個小飾物，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擦肩而過，連著兩個相反的箭頭，上面分別刻著：向左走，向右走，請不要回頭?！昂脝幔俊彼荒樀臓N爛。可是飯錢哪里去了！你知道嗎我每天才花幾塊啊……拮據(jù)的生活常常令我莫名地生氣。我狠狠摔落東西，鑰匙鏈跌在地上，她俯身去撿，斜陽打在她的臉上，有晶瑩的東西墜落。我的心軟了，我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要清楚，我真的不能花無謂的錢……”

其實我多么想給她買件東西來表示我的心意，但是窮困的大學(xué)生活使我無法顧及。我不能追女生，不能去網(wǎng)吧，不能多花一點錢，否則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會傷心的。事實決定我不能這樣或那樣。我在發(fā)奮學(xué)習(xí)的時候，還要維持生活。但這些我怎么可以告訴她，那不是她所要承受的。她是無辜的，我不能傷害她。

“好了，沒事了，我向你道歉。”“你不會趕我走吧？”“怎么會，難道你要繼續(xù)睡在天橋下面嗎？”她破涕為笑。我站在夕陽里，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不再那么單薄而細長，奇妙的感覺如同電流傳遍了整個身體。于是從此之后，我們白天相約共同進餐，夜晚道聲晚安一夢到天亮。但我保持著和她的距離，我怕靠太近，彼此受傷，然后再見。我從不拉她的手，從不告訴她其實她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但是我卻沒有猜到后來。就這樣心照不宣地過了一個多月，我曾努力地學(xué)習(xí)，曾在業(yè)余做家教，為同學(xué)送雜志。我希望自己的事情盡量自己來做，不需要連累她。有一段時間，痛并快樂著。我甚至天天吃泡面，我每次見到她都說我吃過了，然后看她吃飯的樣子，以為這樣，她就什么都不會知曉。

一天，我正在泡方便面。舍友說，有人找。門被輕輕打開，她怔怔望著我，我吃泡面的狼狽相被盡收眼底。我支吾著，剛才感覺很餓，所以……

“你出來，我有話要說?！彼驍嗔宋业脑?。我跟她來到操場上，陽光很溫和，大大的地方卻只有我們兩個?！盀槭裁床桓嬖V我，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為什么……”一連串的為什么使我不知所措?！耙驗?，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逼鋵嵨耶?dāng)時多想說，她就是你。但我沒有那樣說，也許，失去物質(zhì)長期支持的愛情就像大海上的孤舟，飄飄蕩蕩，永遠靠不了岸。我不能給她一個這樣的依靠，現(xiàn)實的情況使我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fù)?！笆堑?，我已經(jīng)有了，但不是你?！薄澳泸_我！我從不會撒謊?！薄澳憧次业臉幼酉裨隍_你嗎？”冰冷的語言如同凜冽的寒風(fēng)，她退了幾步。一轉(zhuǎn)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凄涼從內(nèi)心升起，包圍了我，我難過得要哭。

當(dāng)晚我未能一如既往地等到她的出現(xiàn)，也許她還在生氣，明天就會好起來的。那晚，我夢見她變成了一只蝴蝶從我眼前飛過……東方發(fā)白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電話。我急忙出來，卻看見她站在校門口，行李安靜地臥在腳下。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爸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下落，現(xiàn)在車站等我，我要回去了。”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半天不能言語?！翱梢远嗔魩滋靻?？”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試圖挽留?！斑@不可能?！彼⑿χ?。心像被放在冰天雪地里一樣，我感到寒冷。“那我送送你！”

送她去那個站牌，我們曾經(jīng)邂逅的起點，也是告別的終點。我看著她走過去，而自己停在路對面，我不想過去，胸口因壓抑而感到窒息，我很難受。她回頭笑，微風(fēng)拂來，長發(fā)飄揚。筆直的陽光傾瀉在她烏黑柔順的頭發(fā)上。她站在那里微笑，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更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就像夢里的情景。

“記得聯(lián)系我??！”我大聲呼喚。“鑰匙……”我看見她拎著我的鑰匙，不停地晃動。有清脆的聲音飄蕩過來。我想過去，可是她搶先一步奔了過來。心里好一陣感動，仿佛夢里發(fā)生的情節(jié)。她像只蝴蝶一樣輕盈地飛了過來，似乎張開了雙臂，她用力喊著我的名字：阿非！

一輛轎車風(fēng)馳電掣……

下一刻，我就看到她倒了下去，像刺猬一樣因為懼怕冬天的寒冷而蜷縮在地上。血液汩汩地流出來，緩緩地漫過我的腳趾，如同我唯一請她喝過的一瓶鮮果汁。而我離她，只有一米之遠。陽光正好投過來，她似乎幻化出彩色的雙翼來，最后冉冉升起，變成一只彩蝶。有漫天的蝴蝶飛過，她加入其中，飛向光明。她那么苦命，她需要光明，我抓不住她。她將燦爛寧靜的笑容綻放在云朵之上，然后杳無音訊。我蹲下身，我想對她說，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但我不能讓你擁有不可靠的幸福。我想問她，你不是說過人生沒什么大不了的，生命是最大嗎，既然你說過這樣的話，為什么平躺在地上。

她沒有說話，手里還緊握著鑰匙鏈，是那次給我的禮物。我取過來，上面還有她的溫度。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向左走，向右走。就是這個小飾物，原來結(jié)果早已注定，只是我卻假裝一直沒有看見。

不回頭！也許，我真的不該回頭。我靠近她，俯下身來，我把她抱在懷里，如同懷抱我的心臟，十分的小心。這是我第一次離她這么近，也是最后一次。我覺得整個世界突然失去了光明，死一般安靜，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我喃喃自語，我告訴她，其實我很喜歡你……可是當(dāng)我告訴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知覺，她永遠都聽不見了。突然，一束強烈的陽光破空而至，投在地面，將我和她圈在里面，時間仿佛停止了，直到好久好久……

這是我認識她的第四個月。夏季早已來到，夏季是個浪漫的季節(jié)，而我卻用一些無聊而多情的文字去描述這個故事。有時候，我還會一個人站在那個站牌下靜默哀思，期待奇跡出現(xiàn)。我希望看到她，告訴她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思念。我曾經(jīng)欺騙她，給了她一個謊言。原來善意的欺騙也會致命。我每天祈禱，期望她會收到我的來自人間的祝福。有時候，我想那只不過是華麗而虛無的幻覺，根本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但是我走到一個胡同，高大的梧桐樹蔥蔥郁郁，粗壯有力的枝干掩蓋住大片的藍天。我像站在記憶深處，回憶起一場從未發(fā)生過的華麗情節(jié)。我想告訴她，我多么想和她擁抱。雖然從開始到結(jié)束我都沒有主動地拉她，擁抱她，甚至親吻，而她卻已經(jīng)永遠都無法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了。

我會記得，有個女孩，笑容明亮，眼神清澈。她一直站在某個站牌下面，似乎在等待著誰。是誰說過追求沒有結(jié)果的愛才是大無畏，又是誰曾經(jīng)為此執(zhí)著不放，直到天荒地老，山河破碎，江?？萁?。

我想說：向左走，向右走，擦肩而過，這也算愛情。

作者簡介：徐非也，80后，公開發(fā)表文章數(shù)萬字，作品散見于《參花》《中國文藝家》《中華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家》《西部散文選刊》《北方作家》《蘇州日報》《看電影》《文學(xué)欣賞》《作家文學(xué)》《南粵詩刊》、江山文學(xué)網(wǎng)等平臺，《西部散文選刊》簽約作家。

（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