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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牢籠”:美國華人高技能家屬移民的“再女性化”困境*

2021-03-04 16:22黃雅蘭
華僑華人歷史研究 2021年1期
關鍵詞:家屬移民家庭

黃雅蘭

(暨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在全球化加速發(fā)展的當下,男性和女性經歷著差異化的跨國移民。男性往往由于學業(yè)、事業(yè)等個人發(fā)展目標在經濟等公共領域流動,女性的流動則更多與婚姻、家庭等私人領域密切相關。在以家庭為單位的移民中,女性往往犧牲自身事業(yè)以支持家庭在新環(huán)境中的安頓與重建,即便是一些接受了高等教育、掌握高技能的女性也會遭遇向下的職業(yè)流動。[1]而美國的移民政策不同程度地對家屬移民的工作、經濟權利加以限制,①根據美國公民與移民服務局的規(guī)定,F-2簽證持有者為持學生簽證者(F-1)的配偶或孩子,無工作資格;H-4簽證持有者為持工作簽證者(H類)的配偶或孩子,滿足特定條件者可申請工作卡(EAD,Employment Authorization Document),否則無工作資格,該人群數量較大,工作權益問題最突出;J-2簽證持有者是持有訪問學者簽證(J-1)者的配偶或孩子,可申請工作卡,在已獲工作卡的情況下可進行特定時長的工作;L-2簽證持有者為L-1簽證持有者(在美國和中國都有商業(yè)機構的跨國公司,從中國分公司派遣高級經理、行政主管或擁有特殊知識的專業(yè)技術人員去美國分公司工作)的配偶或孩子,可以申請工作卡,在已獲工作卡的情況下工作;O-3簽證持有者為杰出人才O-1簽證持有者的配偶或孩子,無工作資格。更加劇了女性家屬移民的工作困境,使其不得不受困于家庭,扮演更加保守的性別角色。

2009—2018年,在美國簽發(fā)的主要家屬簽證(F-2、H-4、J-2、L-2)中,來自中國的女性獲得了其中的8.99%。[2]中國女性向來有著較高的勞動率,這樣的限制性政策無疑會給女性移民生活帶來挑戰(zhàn)?;诖?,本文以持家屬簽證移民的高技能華人女性為研究對象,通過田野調查和深度訪談等方法回答以下問題:其移民后的家庭角色和工作狀態(tài)如何改變?哪些因素造成了此種改變?女性如何看待這種家庭角色的變化?

一、文獻綜述

(一)“庇護”原則下的美國家屬簽證

自美國最早的《移民與國籍法案》起,以家屬身份移民的女性就被局限于家庭領域,這一傳統(tǒng)彰顯了美國家庭關系中的“庇護”(coverture)原則,[3]即“婚姻存續(xù)期間,女性的存在和法律身份中止,或者至少被整合或合并進其丈夫的法律身份中”。[4]家屬簽證特別是H-4簽證中的諸多限制性條款正是“庇護”原則的體現。在信息技術發(fā)展、高技術勞動力匱乏的背景下,美國公民與移民局自1990年起正式向從事“特殊而復雜”的“特殊職業(yè)”(主要是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相關行業(yè))的外國工人發(fā)放H-1B簽證,其配偶獲得H-4簽證。H-4簽證持有者為保持居留美國的合法地位,必須嚴格遵守移民法規(guī)和相關限制,如不許工作、不能獲得社會保險號碼(工作和辦理信用卡的前提)等。[5]持有F-2、J-2等其他家屬簽證的個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受限。這些規(guī)定限制了女性工作的能力,強化其家庭角色,更糟糕的是,也助長了家庭暴力,限制了女性離婚的可能性和對子女的監(jiān)護權,造成了其系統(tǒng)性從屬地位。[6]因此,有研究者將H-1B和H-4簽證持有者的境遇稱為“父親的夢想,母親的監(jiān)獄”。[7]絕大多數家屬移民在其配偶獲得綠卡后(需三至六年)才能擺脫這些限制,部分則通過另讀學位(轉F-1簽證)后以學生身份找工作。在所有H-4簽證持有者中,來自印度的女性占比重最高,2009—2018年共占所有H-4簽證持有者的23.6%,因此出現了大量有關持H-4簽證的印度女性的研究。研究發(fā)現,持家屬簽證移民的女性,其母親、妻子等家庭身份被明顯強化,因此她們將H-4簽證戲稱為“金色牢籠”②在美國社交網站facebook上,一個由H-4簽證持有者建立的社區(qū)就叫做“H4, a Golden Cage”(H4,金色牢籠),https://www.facebook.com/H4visaacurse,2020年10月10日瀏覽。;另一些女性則會“夸大她們作為家庭主婦的角色”、花更多時間做家務以證明自身價值。[8]

在美國,“庇護”原則下的家屬簽證政策將女性視作“依賴者”(dependent),而“獨立”(independence)才被視作公民權的基礎,[9]“庇護”原則下的美國移民政策則無疑向著新自由主義更邁進一步,在市場和性別的交叉機制下構成對女性的雙重壓迫。

(二)華人家屬移民的婚姻模式和性別角色

關于女性華人移民的研究于20世紀70年代末最早出現于史學領域,[10]80年代后,研究視野開始轉向現代華人女性及其婚姻模式和性別角色等,[11]而關于來自中國的女性家屬移民的研究則比較有限。事實上,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華人女性多出于家庭團聚目的以妻子、女兒等家屬身份移民美國,而女性家屬由于與丈夫共同勞動并成為“養(yǎng)家糊口者”,因此移民后的家庭地位明顯提升。[12]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政府開始向美國公派大批留學生和訪問學者,留學人員大多為男性,隨之而來的是大批陪讀太太,與本文的研究對象類似,這些女性通常受過高等教育、來美國之前也有體面的工作,但是家屬身份和英語水平限制了其在美國的職業(yè)發(fā)展,在留學生社區(qū)中,她們通常被稱為“某太太”而不是自己的本名,“她們被局限在狹小的學生公寓中,以整理房間、烹調、閱讀中文書報以及與其他留學生妻子電話聊天,或者照看孩子,來度過忙碌但漫長的一天?!保?3]除了對家屬移民的專門研究,研究人員對當代遷往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美國等地的華人女性特別是高技術女性移民后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研究也發(fā)現,與男性移民的“成功故事”不同,女性普遍經歷了向下的職業(yè)流動(盡管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并未限制家屬移民的工作權利),承擔了更多的家庭職責和情感勞動,在經濟上和社交上更加依賴丈夫。[14]

除了早年的“陪讀太太”,如今越來越多的家屬移民是“工作太太”。2009—2018年,在所有H-1B和H-4簽證持有者中,中國公民所占比重均排名第二(分別為10.6%和3.9%);加上其他類型的家屬簽證,共有8.99%的家屬簽證持有者來自中國(詳見表1)。與對H-1B簽證持有者詳盡的人口統(tǒng)計數據相反,美國政府并未詳細公開H-4簽證和其他家屬簽證持有者的人口統(tǒng)計學特征,①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政府每年發(fā)布的關于H-1B簽證持有者的報告會詳述其年齡、教育背景、職業(yè)領域、收入等特征,而缺少對性別結構的報告。因此,只能根據H-1B簽證持有者的特征(如年齡在25歲至34歲之間,年平均工資為9.5萬美元,59.2%的人擁有碩士及以上學位)[15]推測其配偶的狀況:②研究表明,中國當前都市青年在擇偶時普遍關注教育背景和年齡的匹配程度(詳見Yang Hu and Yue Qian,“Educational and Age Assortative Mating in China: The Importance of Marriage Order”, Demographic Research,41, 2019, pp.53-82),因此,對于前往美國求學和工作的男性而言,其伴侶也通常具有類似的受過高等教育、年輕等特征。在本研究的24名訪談對象中,僅有兩名未接受過大學本科教育,其他22名訪談對象中有15名擁有碩士及以上學位。年齡在25至35歲之間,同樣受過良好教育,相比于同時期美國家庭收入的中位數(61937美元),[16]其生活水平在中產階級或之上。鑒于以往有限的調查數據和學術研究,本文力圖對來自中國的女性家屬簽證持有者移民后的生存狀況特別是家庭生活和工作進行探索。

有學者將跨國移民后找工作和重新定位的階段稱作“攸關的接合時刻”(vital conjuncture),在這一時期,移民的身份認同和未來發(fā)展處在成敗的緊要關頭,對于一些移民——特別是女性移民而言,他們很有可能永久性地陷入失業(yè)或在遠低于移民前的低水平行業(yè)中工作。[17]據此,本文將在對來自中國的女性家屬簽證持有者在“攸關的接合時刻”的工作家庭狀況進行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對其性別角色的變化及其性別身份進行探索。

表1 2009—2018年獲簽美國家屬簽證的中國公民數量

續(xù)表

二、研究方法和數據

筆者于2014年8月至2015年8月間在美國加州的舊金山灣區(qū)和圣迭戈市進行了田野調查和深度訪談,并于2017年2月回訪了部分研究對象。加州是美國境內提出H-1B簽證申請數量最多的州,舊金山灣區(qū)(硅谷)的眾多科技公司、圣迭戈的芯片制造和生物制藥工業(yè)聚落以及兩地的高校吸引著大量來自中國的學生、學者和高技術工作者及其配偶。筆者在圣迭戈的田野調查由三部分構成:第一,筆者在某社區(qū)學校參加了一學期的英語課程,這是因為參加社區(qū)學校是不少家屬移民提高英語水平、申請學位及豐富生活的重要方式;第二,筆者參與了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附近某社區(qū)公園的華人媽媽聚會,該公園附近居住著大量在此讀書和工作的新移民,每天上午9點至12點之間,許多全職媽媽會帶孩子到公園玩耍;第三,筆者參與了當地一所華人基督教會的活動,特別是參加了專門針對家庭主婦的“媽媽團契”,初到教會時筆者向主理牧師告知了研究意向,并在參與中逐漸向媽媽團契的成員表明研究者身份,并對其進行訪談。此外,筆者于2014年9月和11月及2015年3月三次前往舊金山灣區(qū)進行訪談,由于時間原因,未能進行系統(tǒng)的田野觀察,僅隨機參與當地女性家屬移民的聚會、圖書館英語課等活動。

深度訪談方面,除了田野調查中結識的訪談對象外,筆者還通過社交網絡廣泛尋找符合標準的研究對象,在此基礎上通過滾雪球法聯(lián)系到更多與本研究相關的家屬移民,最終獲得訪談對象24名。她們均通過F-2、H-4、J-2、L-2、O-3等各類家屬簽證進入美國,有的已獲得綠卡或加入美國國籍;訪談以面對面方式進行,采取半結構式,每次訪談時間為一小時至兩個半小時不等。

三、華人高技能家屬移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

在“攸關的接合時刻”,華人女性高技能家屬移民不平均地分布于從工作到家庭的漸變帶上,其中大部分人落在了家庭一端,僅有極少數專業(yè)對口的女性能突破簽證的限制,回到移民前的工作行業(yè)和地位中。具體而言,她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狀態(tài)可總結為以下四類。

(一)硬核專業(yè),續(xù)寫輝煌

當女性移民所學專業(yè)或先前所處行業(yè)為易與國際對接(internationally transferable)的科學、技術(特別是與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相關)和管理等領域時,就更可能找到提供H-1B簽證的工作,從而與國內的職業(yè)路徑完美對接甚至獲得更好的發(fā)展。H的經歷在這類女性中很有代表性。2008年,她從中山大學計算機專業(yè)本科畢業(yè)后與同班同學的男友分別成為百度和谷歌的網絡工程師。2011年,兩人結婚,H的愛人獲得調往美國總部工作的機會;同年4月,H辭去工作、以L-2家屬簽證來到美國。抵美僅一個月后,H就通過面試,獲得了谷歌總部的工作機會:

2011年4月來美國,之前在國內是計算機專業(yè),在百度從事軟件工程師,來美國后繼續(xù)做軟件工程師,在百度和谷歌都是在搜索部門,工作內容基本完全一致。因為專業(yè)問題吧,找工作還算順利,5月就拿到谷歌的職位,然后開始申請轉成H-1B身份,10月H-1B身份生效就開始上班了。[18]

如H所說,她能快速找到工作是“因為專業(yè)問題”。計算機科學是當之無愧的“硬技能”,一方面有很強的國際對接性,幾乎不受語言限制——H坦誠,自己雖然來美國4年多了,但英語水平仍停留在日常交往的水平,因為“寫代碼的話,大家寫的都一樣,用來交流工作的英文也很有限”;另一方面,她的技能屬于美國當前最迫切需要的STEM領域。①即科學(Science)、技術(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和數學(Mathematics),這是當前美國最緊俏也是最容易申請工作簽證的領域。

同樣專業(yè)過硬的A就沒這么幸運了。來到美國前,A剛剛在英國排名第一的巴斯大學口譯專業(yè)獲得碩士學位,她本已通過了應聘聯(lián)合國同聲傳譯職位的第一輪面試,但由于男友獲得了Facebook總部的工作機會,她就放棄應聘,與男友結婚并以H-4簽證來到美國。當時,A充滿自信,覺得到了美國同樣可以“闖出一片天地”;還在英國讀書時,她就開始為未來的職業(yè)生涯做準備,比如在招聘社交網站LinkedIn上更新賬戶信息,在口譯網絡論壇中建立人脈關系。然而,A于2012年初來到美國卻發(fā)現,即使她找到了工作機會,“也沒有公司愿意給翻譯辦H-1B簽證”。從2012到2015年,“我一直都沒有找到工作,到現在都沒有找到特別合適的工作。最大的阻礙,就是簽證吧?!?/p>

2015年2月,簽證政策的變化瞬間改變了A的命運:美國國土安全部宣布,5月起允許部分滿足條件的H-4簽證持有者申請工作卡,在美國合法工作。政策剛宣布,就有公司主動聯(lián)系到A,該公司此前就在LinkedIn上了解到A的教育背景和實習經歷,但由于她的簽證狀態(tài)而無法雇傭她;新的簽證政策出臺后,該公司看到了A合法工作的可能性,因此即使她還沒有申請到工作卡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招至麾下。

(二)重返課堂,艱難轉型

既然掌握“硬技能”對找工作非常有效,那么對于先前不具備硬技能的家屬移民而言,通過重返課堂、轉換專業(yè)并最終掌握硬技能就成為重啟職業(yè)生涯的重要途徑。選擇這條道路并堅持下來的女性家屬移民并不多,原因在于,她們首先要轉換甚至放棄先前擅長及認同的職業(yè)身份;其次,學習一項新技能也是費時、費力、費錢的大工程。

Z從記者到程序員的“轉型”很有代表性。2009年從國內排名第一的新聞學院畢業(yè)后,Z在北京的一家雜志當記者;2011年6月,計算機專業(yè)的男友獲得了在谷歌總部的工作機會,Z隨即與男友結婚、辭去工作,于2012年初以H-4簽證來到美國。在最初的半年,從職場女性到家庭主婦的“跌落”讓Z很不適應:“我是那種不能沒有寄托的人,必須得有事兒做”,但新聞專業(yè)讓她無所適從;權衡了各種選項的難度和回報后,Z決定申請就業(yè)前景最好但難度最大的計算機碩士項目。

在專業(yè)背景空白的情況下,她首先在愛人的指點下學習在線課程;2013年初,Z來到社區(qū)學校,開始系統(tǒng)學習編程。從新聞到計算機的跨越給名校出身、自信滿滿的Z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學計算機專業(yè)的時候,階段性地就會擔心,這條路我到底能不能走下去?階段性地覺得自己學不下去了,甚至活不下去了。”而學習中遇到的困難與申請學校時的挫敗感簡直無法相提并論。擇校時,Z把目標直接圈定在硅谷周邊的名氣不大但就業(yè)較好的學校。在圣何塞州立大學的招生面試時,Z說她“用了所有新聞傳播的技巧聊了一個小時,既擺事實講道理,又用情感去打動他”,在被招生顧問以本科專業(yè)背景不符而拒絕時,她甚至哭著跟對方央求了20分鐘。在覺得走入絕境時,2014年初她得到了圣塔克拉拉大學計算機碩士項目的錄取通知,當年4月入學。2015年3月完成第一年學習后,Z獲得了在谷歌總部的暑期實習機會:

當谷歌給我職位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一步登天了,無論以后能不能留在谷歌,我已經成功了。雖然我知道后面還需要很多努力,但我就是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抬起頭做人了。[19]

2016年初,在來到美國4年后,Z碩士畢業(yè),并被谷歌總部正式錄用為網絡工程師,結束了“不堪回首”的H-4生涯。Z的轉型在“硅谷太太”中很有代表性,硅谷是全球互聯(lián)網產業(yè)的核心,大型科技公司云集,小型創(chuàng)業(yè)公司遍地開花,有很大的人才需求。筆者的訪談對象中共有9位硅谷太太,訪談進行時,6位正在或準備從事計算機相關職業(yè):包括H在內的兩位得益于先前專業(yè)背景的已找到工作,包括Z在內的兩位則通過轉專業(yè)讀碩士也成功在IT公司就職,另外兩位則處于申請碩士的階段。除了計算機相關專業(yè),會計也是女性家屬移民轉專業(yè)時的熱門選項。

(三)家庭為主,線上兼職

在學科性別分化的大背景下,計算機行業(yè)的女性數量比較有限,能在而立之年另起爐灶則更需要較強的學習能力和意志力,因此上述情況在女性家屬移民中并不多見,且選擇這條道路的多為未生育的女性。然而,互聯(lián)網開放、互聯(lián)和共享的特性也為家務和生養(yǎng)負擔更重的家屬移民開辟了從事兼職的灰色地帶。

代購在兼職中最為常見,女性移民大多通過朋友圈或微信中的“微店”發(fā)布商品信息,以國內親朋好友及其社交網絡為主要目標,代購商品多為護膚品、保健品、服裝鞋子等。2015年2月,筆者在社區(qū)學校英語班上結識了C,移民前她在國內一所高校做行政工作,由于大學時是會計專業(yè),她打算在美國參加注冊會計師考試,為此她每周一到周五上午在社區(qū)學校上會計課,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和周六上午參加英語課。2015年3月以來,代購信息在C的微信朋友圈中日漸增加,除了商品信息,她還經常曬出顧客的購買清單、發(fā)貨快遞號和買家秀;幾個月下來,廣告詞和配圖越來越精致。根據她曬出的購買和發(fā)貨清單,2015年12月,她共發(fā)布了130條代購廣告(最多單日發(fā)16條),完成300筆訂單。C坦言,由于代購收入狀況較好且不影響家庭生活,她已經放棄了考注冊會計師的計劃。

低門檻、靈活性強的分享經濟也吸引了一些家屬移民。2014年8月,S辭去工作,持J-2簽證跟隨到美國做博士后研究的丈夫來到美國,帶著兩歲女兒的她成為了家庭主婦。除了代購,S還當起“二房東”,通過Airbnb將其租住公寓中的一間臥室出租。S說,她愛人的年收入約為稅前4萬美元,扣掉“加州的重稅”和保險,每月凈收入為2700美元,其中1600美元用來交房租,剩下的1100美元則要用于支撐一家三口的生活??吹剿诘慕虝杏腥送ㄟ^Airbnb出租房間,S將兩居室中的一間臥室騰出來,價格為每天49美元,這樣下來,每月約有1300美元的收入,明顯改善了家庭經濟狀況。我在S家訪談時,恰逢她的房客也在家,這位來自上海的游客對S的房間和服務進行了高度評價。訪談過程中,S會時不時打開手機,回復Airbnb上的詢問留言,她說,“Airbnb跟代購一樣,拿著手機就能把事做了,特別簡單,也不耽誤看孩子、做家務?!比鏢所說,以數字技術為基礎的分享經濟不僅讓家屬移民繞過工作限制,而且打破了常規(guī)工作對于工作者時間和身體在場的要求,碎片化的溝通方式和較低的技術門檻讓缺少整塊時間和專業(yè)技能的全職媽媽們能充分利用“全職”優(yōu)勢創(chuàng)造價值。

此外,互聯(lián)網還使得“消失的地域”成為可能,工作任務的跨國外包和電子商務為移民在灰色地帶的“地下工作”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例如,上文提到的翻譯專業(yè)人員A盡管三年間沒找到正式工作,但她一直通過互聯(lián)網為國內的翻譯公司遠程完成筆譯任務。持H-4簽證的Q則與愛人以一位已獲綠卡的朋友的名義在美國注冊了電子商務公司,每天她在線與中國的工廠聯(lián)系、與中美兩國海關周旋,再通過亞馬遜網站銷售產品和提供售后服務;這樣一來,足不出戶的Q就能賺得和博士畢業(yè)的工程師愛人一樣的收入。

無獨有偶,來自其他國家的家屬移民也在類似的灰色地帶工作著。項飚在關于印度IT工人的研究中提到,持H-4簽證的印度女性“通常都在印度或從她們丈夫那里學過IT技術,這些人便經常從印度老鄉(xiāng)辦的中小型IT企業(yè)里轉包一些項目,在家里干,成為印度企業(yè)在美國合同轉包的一個重要勞動力資源”。[20]

(四)回歸家庭,全職主婦

除上述三種生活方式外,更多家屬移民選擇徹底回歸家庭。造成該現象的原因很多,首先,男性在移民前就解決了工作問題,移民后的生活中心自然圍繞工作展開,于是家屬移民承擔起在新環(huán)境中安頓和照顧全家人的再生產勞動,如租房買房、置辦生活用品、養(yǎng)育子女及重建社會關系等。

2013年,L從國內最好的醫(yī)學本碩博八年制項目畢業(yè)后進入協(xié)和醫(yī)院工作;2014年初,由于愛人獲得了高通公司總部的工作機會,她便辭職持H-4簽證一同赴美。由于家在北京,她出國前要么吃食堂、點外賣,要么在父母家吃飯,從未做過飯,也很少做家務,“剛到美國最不適應的就是不會做飯”:

完全換了新環(huán)境,就是白手起家,要各種買東西。所以一開始,主要就是學做飯、買東西,我那時候天天上微博看菜譜,上北美省錢快報買各種東西……每天差不多一睜眼就開始琢磨要做什么(飯),下午四點半開始準備,晚上七點也不一定能吃上。[21]

L經歷的生活變化在家屬移民中很有代表性。在田野調查期間,訪談對象中的不少全職主婦都在微信朋友圈中分享文章《“不就是帶個孩子嘛?能有多累???”“要不你試試?”》,這篇文章以大量動圖描繪了給小孩喂飯、穿衣、洗澡、講故事、哄睡等生活場景,引起了全職媽媽們的強烈共鳴。X分享此文時寫道,“看完這個,我想給編輯一個愛的擁抱,真的是真實寫照,一個不落?!?/p>

而以X為代表的被“搬運”的女性基本上從婚姻一開始就注定成為全職主婦。在北美的華人網絡論壇(如未名空間、北美華人e網)中,“搬運”一詞用于指代如下移民現象:在美國讀書或工作的男性通過交友網站或親友介紹結識國內的女性,兩人在較短時間內結婚,女性隨即以家屬身份移民美國。X在國內時是一名幼師,2012年底通過親戚介紹認識了在美國讀博士的小胡,后者當時趁圣誕節(jié)假期回國,兩人見面后互生好感,半年后結婚;隨即,X以F-2簽證來到美國,到美國沒多久就懷孕了。2015年訪談進行時,X的兒子剛滿一歲,她說,來美國這兩年很少出門,全部生活圍繞寶寶進行,“我現在什么都不干,就是以他為中心,再不把他帶好,那我也挺對不起自己的。”“搬運”這種婚姻類型與歐美等國常出現的“郵寄新娘”(mail-order bride)有類似之處:丈夫與妻子之間的主從關系更加明顯,女性移民后的生活也更以家庭為中心。[22]

其次,除受到移民政策和婚姻模式的影響外,女性家屬選擇成為全職主婦也與美國家庭文化有關。在19世紀的美國,“重要的家庭主婦”(notable housewife)——掌握多種家務技能并承擔為國家培養(yǎng)未來公民的重任——被塑造為理想的女性形象。[23]盡管20世紀后半葉受到女權運動的影響,美國全職主婦的比重從50%下降至23%,但自2000年以來,全職主婦的比重又明顯回升(2014年升至30%)。[24]以薪酬為主題的美國網站認為,2014年全職主婦完成的工作折合年薪為118905美元,2019年這一數字則為178201美元,[25]全職主婦被視作一種職業(yè)選擇。訪談對象W于2010年畢業(yè)于北京的一所985高校,在一家培訓機構做老師,她那時“還是個比較有事業(yè)心的女生”,最多時一天要上8節(jié)課。2013年9月,W的愛人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于是她辭去工作,帶著不滿一歲的女兒持F-2簽證一同來到美國。一開始,W覺得自己無法施展專業(yè),“是弱勢群體”,但慢慢地她習慣了這種生活:

女人是一定要結婚、生孩子的,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任務,照料家庭、把孩子養(yǎng)大也是一種事業(yè)。人總是要有選擇和權衡的,總要放棄些什么,如果我能把孩子照顧好、把家照料好,也是我人生的成功。[26]

此外,基督教對家庭和生育價值的推崇也是部分女性接受全職主婦角色的重要原因。在美國有宗教信仰的華人中,基督徒所占比重最高;華人基督教會不僅是宗教場所,還是其獲得族群歸屬和文化認同的方式以及建立熟人社會的社交空間。[27]對家屬移民而言,教會不僅拓寬其生活范圍,基督教教義也能提供精神支柱,緩解其孤獨、焦慮等情緒。上文提到的同時兼職代購和Airbnb房東的S最初到美國時誰都不認識,白天沒事時就帶著兩歲的女兒坐在路邊,“看人看車,因為實在太無聊了”;后來,她聯(lián)系上華人教會,不到半年,就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她認為,“信了主之后,我覺得心里確實平安多了,很多事情不再憂慮了”。和S同在一間教會的家屬移民Y則指出了基督教對她的婚姻觀和性別觀的影響:

我們在結婚時就已經說了,男人是女人的頭,女人是男人的肋骨,男人確實是起主導作用的。我老公有什么事情問我,即使是我給了他建議,我也不會說這是我的功勞。[28]

四、“再女性化”:權利剝奪還是文化抵抗?

受到簽證政策、就業(yè)市場結構、遷入國性別文化和宗教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在從職場到家庭的漸變帶上,更多女性家屬移民落入家庭一端;與此同時,即便是重新找到工作的職場女性也因為家庭支持的喪失而擔負著比在國內時更重的家務負擔,位于光譜不同位置的家屬移民均經歷著“再女性化”的困境。

(一)“主婦化”與“再女性化”:新自由主義政策下的性別文化轉向

根據2010年一項中國婦女地位調查,女性每日家務勞動時間比男性多61.8分鐘,女性依然從事著絕大部分的家務勞動;[29]即便是工作女性,下班后也要開始第二班工作(second shift)——家務;因此,在如今我國的城市雙職工家庭中,夫婦雙方的父母往往成為家庭的“第二個妻子”,承擔起做飯、洗衣、照顧孩子等家務勞動。[30]跨國移民后,父母的家務支持不再觸手可及,①一些移民家庭在生育前后會將父母接到美國,但由于父母一般持旅游簽證前往美國,合法居留時間僅半年,因此能夠提供的幫助比較有限。家務便重新落到妻子肩上。例如,上文提到來美國后很快獲得在谷歌總部工作機會的H,盡管她目前和愛人從事著相同的工作、身居同等級別,但在家務方面,她的投入卻“多多了”,特別是生娃后,雙方老人都不方便來美國幫忙,于是她請了一位華人阿姨周一到周五白天帶娃,請了一個墨西哥裔保潔團隊每周來家里打掃衛(wèi)生,“這樣我就可以上班了,晚上下班回來和周末就我自己帶”;但她并不在乎愛人少做家務,在她看來,“男的普遍懶,眼里沒活,不主動干活,很難要求男的跟女的付出一樣多”。而從記者轉行成為網絡工程師的Z盡管“事業(yè)心很重”,擇業(yè)時仍將能否“照顧家庭”作為重要指標:

谷歌真的是最理想的企業(yè),工作壓力不會很大,上班時間非常靈活,很多人下午三點就下班了,美國這邊的學校是下午三點放學,這對女生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女生嘛,畢竟是要照顧家庭的。[31]

在以女性華人移民為主要用戶的網絡論壇“北美華人e網”上,“上班媽媽”和“全職媽媽”常常就誰更辛苦產生爭論,這樣的帖子被戲稱為“月經貼”——總是周期性出現。在某次“月經貼”爭論中,有人將兩種不同角色的工作量進行了直觀對比:“上班媽媽=上班+1/2家務+3/4孩子;全職媽媽=家務+孩子”。[32]相較于男性,無論是作為職場女性還是全職主婦的家屬移民都承擔了更多家務、養(yǎng)育等再生產勞動。

曾有學者將遷往澳大利亞的華人女性家庭角色被強化的現象稱作“女性化”。[33]筆者認為,在我國20世紀婦女解放運動的歷史語境下,這種趨勢應該更加準確地被總結為“再女性化”。佩里·約翰遜在研究中國1985—1995年的女性雜志時將大眾媒體重新強調女性的身體美感和女性氣質的現象稱作“再女性化”(re-feminization)。[34]筆者認為,這一概念也能夠很好地總結來自中國的家屬移民在公私領域之間以及公共勞動和家務勞動之間的地位變化:1949年以前,女性多被困于家庭的私領域中,從事家務、育兒等傳統(tǒng)“女性工作”;1949年后,參與社會勞動被視作婦女解放的重要途徑,公共食堂和托兒所等機構的建立部分地將女性從家務、育兒等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女工、農婦、職工家屬/家屬工三個婦女群體”都被承認為“工人階級一部分”,相較于過去單一的“女性工作”,婦女在勞動類型、勞動領域等維度都實現了“去女性化”,成為被國家承認的勞動主體和政治主體。[35]改革開放以來,私有制的出現和父權思想的回潮則使得家務、養(yǎng)育等勞動被重新私有化,轉嫁于個體——特別是女性。[36]近30年來,伴隨著多次“婦女回家”的爭論,[37]我國女性的勞動率不斷下降,近年來甚至出現了“主婦化”苗頭;[38]而以新自由主義為底色的跨國人口流動和簽證政策更是系統(tǒng)性和結構性地將女性移民重新困于家庭的私領域中,在密集母職(intensive motherhood)和中產階級理想家庭的幻象下承擔起更多不被承認的家庭勞動,被迫“再女性化”。

(二)家屬移民對于“再女性化”的不同態(tài)度

對于移民后出現的“再女性化”趨勢,家屬移民們表現出了不同態(tài)度。一部分人認為,“再女性化”使得她們的獨立身份受到侵蝕,經濟權利造剝奪,同時伴隨的是家庭地位的下降;另一部分人則接納了這種生活,甚至在親友督促找工作的壓力下將“再女性化”作為反抗性別文化霸權的方式。

1.獨立身份受損,權利遭剝奪

家屬移民常常將主婦生活與“無聊”“辛苦”等詞相連,在一些女性看來,“再女性化”更意味著獨立自主的身份受損:她們在國內通常有著體面的工作和收入,以家屬身份來到美國后卻在衣食住行各方面依賴他人,生活方式和心態(tài)上都出現巨大落差。2010年,W從香港中文大學碩士畢業(yè)后,在香港某媒體擔任新聞編輯,2014年因愛人獲得在高通總部的工作機會,便辭職持H-4簽證來到美國。訪談中,W主動將話題引向家庭財務管理:“你有沒有問過她們(其他家屬移民)家庭財務問題,她們家的錢都怎么管?誰來管?我原來不太在意這個,但現在覺得經濟上的權利很重要,畢竟經濟的對等很重要?!彪S后,W解釋道,來美國前,她和愛人都是“自己掙錢自己花”;現在,家庭財政由丈夫獨掌,如果購買家庭用品,就由丈夫直接買單;如果她想用錢或給父母買東西,就要向丈夫“要錢”:

覺得不太舒服,因為總覺得在求人,而且我也沒有自己的銀行卡、信用卡,有時候就覺得很沒安全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依靠別人才行。特別是出去跟別人社交時,別人都是拿信用卡,但我沒有,我是用現金的。[39]

而這種經濟上的依賴(dependency)會進一步帶來獨立身份的消失甚至性格的變化。E從國內一所985高校獲得碩士學位,在數個國際知名金融機構有實習和留用的機會;2012年碩士畢業(yè)時,愛人獲得了谷歌總部的工作機會,她放棄了國內的工作,持H-4簽證來到美國。與絕大多數家屬對簽證政策一無所知或一知半解的狀態(tài)不同,E出國前就了解到H-4簽證的就業(yè)限制,經過調研,她決定到了美國就轉修統(tǒng)計學碩士以便找工作,于是在出國前她就報名了托福和GRE考試。來到美國的三年內,她幾乎無縫地完成了考試、申請、念碩士和找工作的全過程。即便這樣,準備考試和申請這一年“圈在家”的生活也讓她對家庭主婦的身份感到害怕:

我在上海時天天出入陸家嘴那些大企業(yè),穿著高跟鞋噠噠噠,特爽;來了美國就是,啥衣服都沒了,慢慢脫離了這個社會,出門見人都會覺得有點害羞……存在感變差了,介紹時都會說,這是誰誰誰的老婆,沒有自我身份——特別是對于我們這種原來有自我身份的人。[40]

女性家屬的依賴狀態(tài)也會給其帶來家庭暴力的風險及離婚時的不利地位:家屬移民在美國的合法居留完全依賴于其與配偶的婚姻關系,一旦離婚,就面臨著離開美國以及無法得到撫養(yǎng)權的危險。[41]盡管筆者的訪談對象中未出現這種情況,但根據有關印度家屬移民的研究,這種現象并非個例,印度女性甚至組織了公益團體為受家暴威脅的女性提供援助,并展開社會活動,向美國社會和政府呼吁保護家屬移民的合法權益。[42]

2.文化抵抗,發(fā)現新生活

除了將“再女性化”視作對個體權利和身份的侵害外,還有些女性則將之視作另類的(alternative)生活方式,她們在家庭生活中發(fā)現生命的其他面向,并以此抵抗原先的性別文化和價值體系。

上文提到的曾在協(xié)和醫(yī)院工作的L,剛到美國時很不適應全職主婦的生活,“一上微信朋友圈,小伙伴們都在發(fā)各種工作狀態(tài),我本來也快要上急診了,應該是風風火火的,結果天天就琢磨這些東西(菜譜)”;另外,在國內醫(yī)療資源緊張的環(huán)境中,有很多人找她“辦事兒”,到了美國后感覺自己“不那么被需要了,就真的會有種失落”。在最初孤獨、封閉的生活中,L曾消沉、痛哭,也是在這些日子里,她開始重新認識自己:她發(fā)現過去努力地讀書、考試和工作不過是在同輩壓力和師長督促下的“按部就班”;現在做出選擇時,她會首先考慮自己的喜好,“對自我的發(fā)現是我到美國之后一個最大的收獲……原來我不會自己想那么多東西,太忙了,沒工夫成長”。

曾在北大醫(yī)學院攻讀博士的N更是通過中斷學業(yè)、成為家庭主婦的方式來追求想要的生活。N本科就讀于山東大學,按父親的意愿讀了醫(yī)學院,本可以在本校免試獲得碩博連讀的機會,但那時的她“不甘心一直呆在山大,就想出人頭地”,于是她放棄保研,考研進入北大醫(yī)學院碩博連讀。讀研期間,N需要同時上課和出門診,每周五天在醫(yī)院坐診,晚上和周末上課;周末及節(jié)假日就算不用去醫(yī)院,一旦病人出現狀況,她就要及時趕回醫(yī)院或想出解決方法。這樣的生活漸漸讓N對最初“出人頭地”的想法產生質疑:

我能看到,如果我一直呆在北大,我能成為一流的教授,我會成為一個很有社會地位的人,我的收入應該也是中上等,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是,不用對錢特別發(fā)愁……可以跟自己在乎、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有一些很慢的生活;再有一份自己的事業(yè),讓我覺得還能對社會有貢獻。[43]

在對人生道路產生懷疑時,N的男友獲得了在谷歌總部工作的機會,于是她在父親的反對和導師的不解中中斷了學業(yè),以碩士學位提前畢業(yè),與男友結婚一同來到美國,成為家庭主婦。但N并不打算徹底放棄事業(yè),做了一段時間的全職主婦后,她在懷孕的同時準備參加托福、GRE及牙醫(yī)資格考試,申請美國的牙醫(yī)博士項目。

由此可見,一些家屬移民將“再女性化”當作對當代中國中產階級教育和生活方式的反思,這些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女性大多在父母和老師的安排下讀書、考試、工作,個人的喜好和思考被淹沒在社會的滾滾洪流中;而客居異鄉(xiāng)、成為全職主婦的這段“空白”時光,恰能讓她們反思過往,重新發(fā)現被庸常和忙碌掩蓋的自我。

此外,“再女性化”也被一些女性當作對此前國內性別文化的反抗。婦女解放運動中,社會勞動的價值得到彰顯而家務勞動的價值被忽視;改革開放以來,女性更是陷于“雙重負擔”之中,“既要管家,又要工作”被認為天經地義,很多家屬移民找工作的壓力就來自丈夫和父親。上文提到的全職主婦X對此深有感觸。小孩剛剛一歲時,丈夫就跟她說,“應該去學點東西、找工作,要有自己的‘一片天’”;X坦言,在基本上獨自帶娃的情況下,“他每次這樣說,我就覺得心好累,我一邊累得喘不過氣兒,他一邊還想讓我工作”。另一位訪談對象B更是因為不堪父親的催促而回國工作了半年后又返回美國,以此證明自己并非沒能力找工作而只是自主選擇成為全職主婦,她坦言,面對全職主婦這一選擇,親人們的態(tài)度有明顯的性別分化:

家里的女性都表示理解,男性都很不能理解……可能因為女性的話,她們之前都有工作、很忙,回來還要做飯帶孩子,覺得在家里呆著挺好的;男性就覺得我老婆就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你為什么不可以?[44]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北美華人網絡論壇“未名空間”中,一些用戶將全職太太稱為“北美最失敗的族群”,并提出,“有一份工作,意味著有責任、有理想、有追求,賺錢倒是其次的”。這種判斷建立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二分基礎上,在傳統(tǒng)的勞動分工中屬于女性領域的家務價值遭到貶抑。[45]

由此可見,“再女性化”并非完全對遷入國法規(guī)和文化的被動接受,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女性家屬移民自主選擇的生活方式,是對此前生活方式、價值系統(tǒng)和文化規(guī)范的反抗。

五、結語

通過對持家屬簽證移民美國的華人女性的訪談及田野調查,筆者發(fā)現:受到簽證政策、就業(yè)市場的結構、遷入國性別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作為家屬的女性移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從職場到家庭的漸變帶上,只有少數女性能延續(xù)先前的職業(yè)生涯及通過轉換專業(yè)讀書找到工作,更多女性落入了家庭一端,或通過互聯(lián)網提供的灰色地帶兼職賺錢,或完全回歸家庭。無論哪種情況,她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家庭身份都被強化。對于這種“再女性化”現象,一些女性認為其權益和身份受損,另一些女性則主動擁抱或經過一番思考后接受了這種生活方式,以此作為對先前生活方式和性別規(guī)范的反抗。

在社會生活和學術研究中,女性所處的生活領域及其經歷、感受往往被忽視,處于“不可見”和“不被言說”的狀態(tài)。在當前由新興數字技術推動的全球化和跨國人口流動中,男性科技精英獨領風騷,而同樣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女性卻因為職業(yè)結構和家屬身份“深藏功與名”。這種性別化的移民景觀與百年前最早移民美國的“金山客”“花旗伯”有一脈相承之處:在通常的歷史描述中,往往只見“苦力”或“契約勞工”,而不見投奔而來、共同勞動的妻女和被誘騙的娼妓。[46]卡斯特曾預言,數字技術的發(fā)展和網絡社會的崛起可能帶來“父權制的終結”,其首要表現就是,“父權家庭——父權制度的基石——正面臨著婦女工作改變以及婦女意識改變這兩個相關過程的挑戰(zhàn)”。[47]誠然,過去半個多世紀中蓬勃發(fā)展的婦女解放運動及經濟的信息化和網絡化使得大量女性打破藩籬,進入帶薪勞動市場,然而以效率為圭臬的市場經濟與既存父權制度的結合,仍在制造和強化社會各領域的性別不平等:計算機相關行業(yè)仍以男性為主體,跨國人口流動仍限制著女性的諸多權益。本文對全球化浪潮下被忽視的女性家屬移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狀況進行了初步探索,但本研究僅關注到中產階級的高技能女性家屬移民,對不同階層家屬移民的境遇進行對比以及對來自不同國家的家屬移民進行比較研究會進一步深化對該問題的認識。

[注釋]

[1] A. Liversage, “Vital Conjunctures, Shifting Horizons: High-skilled Female Immigrants Looking for Work”,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 23(1), 2009, pp.120-141.

[2] 根據美國政府公布的移民數據統(tǒng)計得出,原始數據見:Traval.State.Gov, “Nonimmigrant Visa Statistics”, 2019,https://travel.state.gov/content/travel/en/legal/visa-law0/visa-statistics/nonimmigrant-visa-statistics.html。

[3] S. Balgamwalla, “Bride and Prejudice: How US Immigration Law Discriminates Against Spousal Visa Holders”,Berkeley Journal of Gender & Justice, 29(1), 2014, pp.25-71.

[4] C. Zaher, “When a Woman’s Marital Status Determined Her Legal Status: A Research Guide on the Common Law Doctrine of Coverture”,Law Library Journal, 94(3), 2002, pp.460-486.

[5]Immigration Regulation, 8 C.F.R. § 214.2, 2019.

[6] S. Kapur, A. Zajicek & V. Hunt, “Immigration Provisions in the Violence Against Women Act: Implications for Asian Indian Marriage Migrants”,Journal of Women, Politics & Policy, 38(4), 2017, pp.456-480.

[7] S. Chang, “Dreams of My Father, Prison for My Mother: The H-4 Nonimmigrant Visa Dilemma and the Need for an Immigration-Status Spousal Support”,Scholarly Works, 19(1), 2014, pp.1-28.

[8]S. U. Devi, “Globalisation,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Asian Indian Women in US”,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2002, pp.4421-4428.

[9] E. N. Glenn,Forced to Care: Coercion and Caregiving in America,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

[10]L. C. Hirata, “Free, Indentured, Enslaved: Chinese Prostitutes in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Signs, 1979,pp.3-29.

[11] 例如對華人女性的文化融入和情感適應狀況的研究:Chang,“Acculturation and Emotional Adjustment of Chinese Women Immigrants”, Thesis, Columbia University, 1980;關 于 華 人 女 性 的 家 庭 模 式 的 研 究: E.N. Glenn, “Split Household, Small Producer and Dual Wage Earner: An Analysis of Chinese-American Family Strategies”,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 1983, pp.35-46。

[12] Ling, “Negotiating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Marriage and Changing Gender Roles Among the Chinese Diaspora”, In Tan(ed.),Routledge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Diaspora,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p.227-246.

[13] 令狐萍:《金山謠:美國華裔婦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210頁。

[14]J. Salaff & A. Greve, “Gendered Structural Barriers to Job Attainment for Skilled Chinese Emigrants in Canad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pulation Geography, 9(6), 2003, pp.443-456; H. Ling,Surviving on the Gold Mountain: A History of Chinese American Women and Their Lives, SUNY Press, 1998.

[15]USCIS, Characteristics of H1B Specialty Occupation Workers: Fiscal Year 2018 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2019,參見: https://www.uscis.gov/sites/default/files/reports-studies/FY-2018-Annual-Report-H-1B-Petitions.pdf。

[16] G. Guzman,“New Data Show Income Increased in 14 States and 10 of the Largest Metros”, 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 2019,https://www.census.gov/library/stories/2019/09/us-median-household-income-up-in-2018-from-2017.html.

[17]A. Liversage,“Vital Conjunctures, Shifting Horizons: High-skilled Female Immigrants Looking for Work”,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 23(1), 2009, pp.120-141.

[18]2015年3月筆者于山景城采訪H。

[19]2015年3月筆者于山景城采訪Z。

[20]項飆著,王迪譯:《全球“獵身”:世界信息產業(yè)和印度的技術勞工》,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4頁。

[21]2015年6月筆者于圣迭戈采訪L。

[22]K. O’Rourke, “To Have and to Hold: a Postmodern Feminist Response to the Mail-order Bride Industry”,Denver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cy, 30(4), 2001, pp.476-497.

[23] G. Matthews,“Just A Housewife”: The Rise and Fall of Domesticity 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4] D. Cohn, G. Livingston & W. Wang, “After Decades of Decline, a Rise in Stay-at-home Mothers”,Pew Research Center, 2014, https://www.pewsocialtrends.org/2014/04/08/after-decades-of-decline-a-rise-in-stay-at-home-mothers/.

[25] “How Much is a Mother Really Worth”, https://www.salary.com/articles/mother-salary/.

[26] 2015年2月筆者于圣迭戈采訪W。

[27]F. Yang,Chinese Christians in America: Conversion, Assimilation, and Adhesive Identities, Penn State Press,1999.

[28] 2015年4月筆者于圣迭戈采訪Y。

[29] 劉愛玉、佟新、付偉:《雙薪家庭的家務性別分工:經濟依賴、性別觀念或情感表達》,《社會》2015年第2期。

[30] 沈奕斐:《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88~104頁。

[31]2015年3月筆者于山景城采訪Z。

[32]Y. Huang, “‘Re-feminization’ of Dependent Women Migrants: Negotiating Gender Roles in the Chinese Digital Diaspora”,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2020, https://doi.org/10.1080/12259276.2020.1747249.

[33]C. Ho, “Migration as Feminisation? Chinese Women’s Experiences of Work and Family in Australia”,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 32(3), 2006, pp.497-514.

[34]P. Johansson,Chinese Women and Consumer Culture: Discourses on Beauty and Identity in Advertising and Women’s Magazines 1985-1995, Dissertation, Institute of Oriental Languages, Stockholm University, 1998.

[35]宋少鵬:《從彰顯到消失:集體主義時期的家庭勞動(1949—1966)》,《江蘇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36]Y. Ji, X. Wu, S. Sun & G. He, “Unequal Care, Unequal Work: Toward 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Gender Inequality in Post-reform Urban China”,Sex Roles, 77(11-12), 2017, pp.765-778.

[37] 宋少鵬:《“回家”還是“被回家”?市場化過程中“婦女回家”討論與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轉型》,《婦女研究論叢》2011年第7期。

[38] 吳小英:《主婦化的興衰——來自個體化視角的闡釋》,《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

[39]2015年6月筆者于圣迭戈采訪W。

[40]2015年3月筆者于山景城采訪E。

[41]M. Bragun, “The Golden Cage: How Immigration Law Turns Foreign Women into Involuntary Housewives”,Seattle UL Rev., 31, 2007, p.937.

[42]M. Abraham, “Ethnicity, Gender, and Marital Violence: South Asian Women’s Organizat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Gender & Society, 9(4), 1995, pp.450-468.

[43]2015年3月筆者于桑尼維爾采訪N。

[44]2015年6月筆者于圣迭戈采訪B。

[45]G. Lloyd,The Man of Reason, Minneapolis: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4.

[46] H. Ling,Surviving on the Gold Mountain: A History of Chinese American Women and Their Lives, SUNY Press,1998.

[47] 卡斯特著,曹榮湘譯:《認同的力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55~1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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