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然魯越來越喜歡擺往事,我想他需要人傾聽。過去像一條長長的河流,不間歇地朝前奔騰,六十七歲這年,卻突然轉一個彎,想要回溯。然魯說話時,眼睛越過我看向遠處,那時候總是傍晚,夜幕從山那頭落下來,漫過我們頭頂。我的眼前是山,更深處也是山,然魯目光抵達的地方,時光攀爬過來,彌漫在我們彼此的眼睛里。
然魯?shù)挠洃浭前藲q那年長出來的,長得有些慢,像后龍村被石頭擠壓得找不到空隙生長的玉米苗。而八歲之前,他所有的記憶,全都壘疊到一起,模糊得只剩下饑餓的感覺。
八歲,然魯?shù)碾p腳已經能在亂石間奔跑了,對,就像山羊。每天早晨,光的線剛從燎箭竹墻透進來,母親瑪襟就叫他起床。多少年了,背隴瑤人都不曾進過學堂,瑪襟卻天天叫他起床去上學。他抓起兩個紅薯,邊吃邊往隴喊屯爬。那時候,村部還在隴喊屯,學校也在隴喊屯,一個叫向仁元的漢族老師在那里教書。向老師是廣西省立田西師范學校畢業(yè),家在隴隘屯,那是一個獨家屯,四面高山,鐵桶一樣嚴密箍合,那個漢族人家單家獨戶,孤零零地窩在桶底。多年后然魯才知道,向老師是躲國民黨抓壯丁,逃到后龍村來的。那是后龍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老師,隴喊小學也是后龍村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學校。
然魯光著腳板,踩過那些玉一樣光滑的石頭,荊棘從兩旁伸過來,咬他的褲角,咬他的腳桿,然魯沒有理睬。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隴喊屯,這期間,肚子叫了無數(shù)次,他強忍著,不去想口袋里的煮佛手瓜,那要挨到中午才能吃的。
要是學校一直在隴喊屯,然魯會一直堅持下去,只可惜,五年級之后,就要到縣城讀初中了,兩個紅薯無法支撐起這些路的長度,只好離開學校。叔叔把然魯帶到隴蘭屯,指著一堵剛剛砌起基腳的墻,對他說,等到把那堵墻砌完,你就可以出師了。
然魯熟悉這種墻,后龍村的人幾乎都會砌。大小不一形狀各樣的石塊被遵著某一種規(guī)律疊壘、鑲嵌,兩堵棱角分明的墻形成近似垂直的角,順著山勢攀爬,直至兩人來高。這種墻,凌云人叫邊坡?lián)跬翂?,用來阻擋山體滑坡,它的牢固是可以與時間抗衡的。
然魯只有十三歲,拿不動十八磅的大錘。叔叔讓他做副工,幫忙傳遞打好的料石。叔叔說,等過兩年,然魯?shù)牧忾L粗長壯了,就可以拿大錘了。氏花拿的就是大錘,她比然魯大五歲,她將大錘高高掄起,又重重落下,石頭便裂開一道縫、幾道縫,最后變成料石,散落一地。氏花長得黑,做工間隙,大伙兒坐下來抽煙桿吹牛解悶的時候,她不聲不響地隱在人叢中,像一道影子。叔叔說,等然魯長大,瑪襟就會把氏花討過來,給他做老婆。工地里的大人哈哈笑。氏花背對著眾人,低頭打草鞋,然魯只看見她鮮艷的彩珠長耳環(huán),從臉側吊下來,在陽光下一晃一閃的?,斀髲臎]說過這件事,叔叔也許只是開玩笑,可也很難說那就不是真的,背隴瑤人的姻緣幾千年前就定好了的。
瑪襟說,很久很久以前,背隴瑤先祖從皇門遷到巴拉山途中,遇到一條大河,那條河真大呀,船行走一百個白天和一百個黑夜都走不到頭。羅楊盧趙四家人,砍下構樹做船身,砍下五輩樹做船艙,造了一只茅草船。韋王李那四家人,砍下白木和陰沉木做船,用五彩絲線和珠子,把船裝扮得很漂亮。有一次遇到大風浪,那只華麗的船失去控制,水灌進船艙內,茅草船上的人解下長腰帶,把他們拉上來,才得了救。后來,同船的四姓成了兄弟,而與另一只船上的四姓,則成了親戚,并發(fā)誓,兄弟姓永世不通婚,親戚姓永世結姻緣。千百年前的約定,背隴瑤人一直堅守到現(xiàn)在。
等到然魯掄得動大錘,叔叔卻又讓他拿小錘。石匠的錘子是越拿越小的,拿到手錘的時候,就能隨心所欲地把石頭敲出自己想要的樣子。一堵墻接一堵墻砌下去,然魯?shù)氖趾芸旄迨逡粯屿`巧有力,他當上砌墻大師傅時,還沒滿十九歲。然魯以為,他會當一輩子的砌墻師傅,不承想,一年多后,他就到百色軍分區(qū)當兵去了。那時候是1970年,國家號召全民皆兵,有志青年都應征入伍。
世界突然大到沒有邊際,然魯看著平展展的稻田、平展展的街道,右江河日夜不停地咆哮,內心里滿是惶恐。是的,是惶恐,然魯清晰記得這種感覺,百色城滿眼的陌生讓他感覺每走一步都探不到底,這讓他無比焦慮和恐懼。多年后,然魯一次次爬上盤卡屯,勸盤卡屯的人把家搬下山時,他們的眼睛里就是這種惶恐。
從部隊復員回來后,然魯做了幾年后龍大隊隊長兼民兵營長,后來又到縣食品公司工作。每天下午下班后,然魯都要爬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回后龍村,那里有瑪襟,有氏花,還有他的四個孩子。正如叔叔說的那樣,氏花后來真的成了然魯?shù)钠拮印,斀笳f,小南呀,你不知道,背隴瑤人的姻緣是幾千年前就定下來了的。然魯和瑪襟都喜歡叫我小南,這讓我感覺后龍村很親。瑪襟說,你上輩子一定是后龍村人,只有后龍村的人才會感覺后龍村親。
瑪襟說這句話時,我還很年輕,那時候也許是2002年,我記不真切了。我常在周末,爬上高高的后龍山,去隴署屯聽她唱背隴瑤遷徙古歌?,斀蟊P腿坐在火塘邊,抽一尺來長的煙桿,七八枚銅板疊串成的流蘇,從煙桿尾懸下來,在火光中晃動?,斀蟮难劬﹂L久停留在火塘里,似乎在等待什么,她雙唇開啟,蒼涼的歌聲便藤蔓一般,盤纏交錯,在屋子里生長繁茂。
然魯已經回后龍村做村干了,先做村委主任,后來又做村支書。他常年穿一身泛白的舊軍裝,像是同一件衣服從來不曾更換。然魯說,當過兵的人,就再也脫不下軍服了。
然魯說起修建學校的事。那段時間,他正計劃把三臺小學的舊房子拆了,重建一棟三層的教學樓,原來那座木瓦房實在太舊了。那時候,后龍村有五所小學,分布在三臺屯、隴喊屯、隴署屯、盤卡屯、馬嶺屯,其中三臺小學的學生最多,生源最廣。
然魯寫了好幾份報告,遞送到鎮(zhèn)政府、教辦、教育局、民族局等部門籌措經費,接下來還要動員后龍村的人投工投勞,大家一起把舊房子拆下來,把操場挖出來,等建筑工人把教學樓建好,才又一起把操場填方平整。然魯都計算好了,有學生來三臺小學讀書的屯,每家出四個工就夠了。
三臺小學建好后,外出務工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年輕人流水一樣不斷往外走,孩子們跟隨父母,流到各地去。后龍村沒那么多學生了,五所小學便整合成一所小學,也就是三臺小學,后來擴展成后龍村中心小學。十幾年過去,學校設施越來越好,國家對少數(shù)民族教育的投入越來越大,社會各界的捐資助學也越來越多,背隴瑤孩子上學卻仍然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有時候去上學,有時候就在家放羊或種地,也或許什么活兒都沒干,純粹只是想玩了,也或許突然就嫁人了,老師去到家找時,早婚的女孩子已腆起了肚子。他們像后龍山頂無羈的風,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去。然魯把一個沒做完的夢,種植到孩子們身上,卻似乎沒能長出相同的夢來。
二
凌云縣城在山下,后龍村在山上。抬頭低頭間,便能看得見彼此。從后龍山腳往上走,時光開始變得陳舊,越往上走,時光越陳舊。山道依然曲折陡峭,茅草房依然低矮狹窄,一切都是然魯二十歲時的樣子、十三歲時的樣子、八歲時的樣子。然魯?shù)碾p腳一次次往山上走,一次次往山下走,時光便不斷在他腳板底逆流回轉。
很長時間里,然魯?shù)陌滋旌秃谝故撬毫训?。白天他在縣城上班,看到的是明晃晃的電燈、熱鬧的電視劇、臨街店鋪琳瑯滿目的商品;傍晚回到后龍村,看著氏花點起火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砍豬菜,瑪襟在一旁脫玉米棒,火油燈的焰,被風撩撥,左一晃右一晃的,總像快要熄滅的樣子。只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因此,當鎮(zhèn)里的干部來動員他回后龍村做村委主任時,然魯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做。然魯說。那時候,后龍村會識字的人并不多,大家都還打著光腳板,在陡峭的石壁上攀爬,捉蛤蚧,掏山貨,或是把一棵棵樹砍倒,破開,曬干成柴火,扛到縣城賣。
2003年之前,整個后龍村還沒有一寸公路。然魯當然沒有忘記那條四級公路,那是凌云縣城通往邏樓公社(后來改為邏樓鎮(zhèn))的路,也是百色地區(qū)通往河池地區(qū)的路。這條全程三十六點五公里的四級路,從后龍山腳蜿蜒爬上來,穿過頭臺、二臺、三臺屯,又沿著山勢,七拐八彎往邏樓公社方向去。這條路整整修了三年,一直到1975年1月才建成通車。那是整個凌云縣修建的第三條四級公路。
路的方向,不是后龍村的方向。后龍村的人下縣城,或是去別的什么地方,仍然得攀著山道。
然魯想修一條路,從有四級公路穿過的三臺屯接過來,一直修到隴署屯去。這條九點五公里長的路,將從三臺屯、隴蘭屯、隴喊屯、隴法屯、隴設屯、長洞屯、深洞屯、隴署屯經過,幾乎能把后龍村較大的自然屯連接起來。一條路,要從八個屯經過,沿途的墳墓要讓,屋基要讓,山場要讓,這并不容易。后龍村的石頭太多,土太少,誰都舍不得。
動員會在隴蘭屯坳口開,路需要經過的第一站就是隴蘭屯。幾個屯的群眾代表都來了。等縣里鎮(zhèn)里的領導說完話,一個年輕人站起來,用背隴瑤話說,從古至今,后龍村都沒有公路,我們后龍村人養(yǎng)得一頭大肥豬,都沒辦法扛下縣城賣?,F(xiàn)在,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這條路我們一定要修。后龍村的人抬頭,便都認出他來,隴法屯的啟良,后龍村第一個把書讀到中專,二十多歲就當上鄉(xiāng)長的人,他留著三七分的發(fā)型,朝氣蓬勃的臉,無論什么時候看,都是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這次回后龍村,是縣領導特地讓他來給本村的鄉(xiāng)親做思想工作的。
有一個屯的隊長猛然站起來,大聲說,路是幫你們干部修的,我們農民又不走公路。然魯站出來剛要開口,隊長又指著他大聲質問,以前老支書為什么從不這樣亂搞?又要過山場,又要過屋基,你這是搞破壞!一旁的群眾也激動起來,七嘴八舌表示不同意修路。然魯記不起他說了什么,或許什么也沒說,其實說什么都不再重要了,那么多張嘴同時張合,風暴就來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最后竟推推搡搡起來。
然魯習慣了。后龍村的人滿意他時,就說他好,不滿意他時,就說他不好。路終究是要修的,它會像瑪襟說的古老故事里,那棵長了千百年的奇樹,一直長一直長,便長進天里去,后龍村的人通過它,就能抵達另一個世界。
路經過的地方,需要占用隊長一個屋基,還需要占用隊長弟弟半個屋基。然魯提著酒,一次次去到隊長家,去到隊長弟弟家,兄弟倆冷著臉不搭理。然魯就坐在那里一個人自說自話。然魯和兄弟倆是親戚姓,然魯說,唉唉,我們也不要成仇吧,萬一以后兩家打起親家來那可怎么辦?便徑直起身,從碗架取碗倒酒。也不知是哪一句引得隊長開腔的,兩個人辯來辯去,爭得臉黑臉白的,幾碗酒下肚,全都變紅臉了。酒能將人的心泡硬,也能將人的心泡軟,喝到然魯和隊長都醉倒在桌邊時,兄弟倆便讓出屋基,搬到別處去。那時候是不談補償?shù)模綀鲎屃司妥屃?,屋基讓了就讓了,沒有什么補償。然魯幫著兄弟倆把盆盆罐罐搬出來,心里又輕松又難受,覺得欠了他們。
竣工的時候,已是2005年秋天了。開通儀式那天,然魯早早來到會場,看到八個屯的人幾乎全來了,男女老少站的站、坐的坐,把坳口都擠滿了。瑪襟和幾個老人坐在石頭上抽煙桿聊天,瑪襟說,大家都來看熱鬧,她也來看看?,斀缶攀畾q了,至今還沒見過車是什么樣子。
第一輛車開過來,第二輛車開過來,然魯看到老人們眼睛里的稀罕。一個縣領導知道瑪襟從沒見過車,便說,讓老人家坐上車,轉一圈感受感受吧。然魯便扶著瑪襟坐到車里,車帶著他們,在新開通的路上轉了一圈。瑪襟很是不安,摸摸這摸摸那,說,這車吃什么呀?這樣大的家伙,吃得一定很多吧?司機笑著說,阿婭,這車也吃草呢,跟牛一樣?,斀蟮纱笱劬φf,真的呀?然魯便說,莫信他,他開玩笑呢,這車吃汽油。后來想想,也沒法再向她解釋汽油是什么,便只是笑?,斀笳f,嗬嗬,我的心在肚子里蹦上蹦下,快要落出來了,坐這車還不比光著腳板走路舒服呢。她嘴里說一些嫌棄的話,臉上的表情卻是興奮的。
事實上,1997年那場在全百色地區(qū)掀起的人畜飲水、村村通公路、茅草房改造、村村通電、村村通廣播電視和改善辦學條件的六大會戰(zhàn)之后,凌云縣就沒停止過基礎設施的建設。只是,在這個高山林立石頭遍布的國定貧困縣,人家戶大多窩在大石山深處。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從一個屯到另一個屯,是一重又一重大山。單就運輸來說,便是個大難題,一塊磚頭一包水泥,就連和水泥漿用的水,都需要人挑馬馱從山下運上來。所有的艱辛,在多年后,全都模糊不清了,然魯只記得那些緩慢甚至停滯的過程。一直到2016年,交通、飲水、住房仍然是全縣脫貧攻堅工作的重點難點。
三
再次見到然魯,已是2016年春天,我們坐在后龍村村部會議室里,相視而笑。會議室很滿,縣領導、鎮(zhèn)領導、后援單位、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包村干部,那么多人坐到一起,氛圍便凝重起來。
縣委書記伍奕蓉說,后龍村四百八十戶,就有四百零二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這個全市乃至全區(qū)貧困發(fā)生率最高的村,是我們縣最難攻克的堡壘,我們用盡全力,也一定要拿下。為了摸清底數(shù),對癥下藥,后龍村二十四個自然屯四百八十戶,除了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要遍訪,后援單位負責人也要遍訪,絕不能漏下任何一個貧困戶。她的目光沉甸甸地壓過來,我的心也變得沉甸甸的。我又看向然魯,后龍山那么高,如果沒有然魯,我是找不出那四百八十戶來的。
曹潤林坐在我前面一排,他剛來后龍村沒多久。這個自治區(qū)財政廳選派來的駐村第一書記,是湖北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博士。還沒來后龍村,我就知道后龍村的第一書記是個博士。那段時間,還有清華、北大、人大等名校的博士、碩士,被中廣核、區(qū)黨委組織部、區(qū)老干部局、區(qū)旅發(fā)委、廣西交投集團、國開行廣西分行等單位選派下來,到凌云縣不同的村做駐村第一書記,這些看起來很遙遠的才子,成批成群地扎進村里,讓人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跟以前不一樣了。
散會時,伍書記站在門口,跟曹潤林說話。我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伍書記說,后龍村是塊硬骨頭,你可得加把勁了。曹潤林說了些什么,我的腳步走遠了,聽不清了,只記得那是個白凈的年輕人。
2016年之前,時間是渙散的,在后龍村,早上和中午沒太大差別,一天和幾天沒太大差別,甚至一個月和幾個月也沒太大差別。村“兩委”辦公大多在圩日,村委主任把公章裝進袋子里,就下到縣城去了。從早上九點到中午兩點,村“兩委”的人匯集到后龍山腳下,那里原來是岑氏土司后花園,現(xiàn)在仍然是花園,有荷池、涼亭,還有茂密的古榕和幾張大石桌。大家坐在那兒,抽煙桿聊天等來辦事的村民。后龍村的人把帶下山的貨物賣了,把日常用的東西買了,便也從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匯集到這里來,咨詢村干政策上的問題,讓他們幫填個表格,蓋個公章,或是簽名領救濟,沒什么事要辦的,也坐到這里來,扯扯各自聽到的八卦。
曹潤林坐到一旁,看村“兩委”辦事,背隴瑤古拙的服飾,讓他感覺看到一群從時光深處走出來的人。他們走在衣著時尚的人群中,竟也沒有違和感,就像兩棵糾纏到一起的樹,時間久了,便融進彼此的氣息里,成為一體。
一切都是閑散的,一切又都是擁擠的,像另一個集市。曹潤林問,為什么要來這里辦公呢?然魯說,從老一輩到這一輩都這樣呀,群眾來趕圩,順便也把事情給辦了,兩樣都不耽誤。以前沒有公路,后龍村的人上上下下都從這里走,大家都習慣集中到這里來。
第二個圩日曹潤林又來,等到圩場散去,人群散去,才對然魯說,這樣辦公不行,沒個規(guī)矩,現(xiàn)在不是老一輩那時了,以后村“兩委”都要在村部辦公,群眾有事來到村部,隨時都可以找到人。
村部幾年前就從隴喊屯搬到三臺屯來了,就在四級公路旁,與后龍村中心小學相隔不過百來米遠,一個寬敞的院子,功能齊全的村級公共服務中心,都是剛建成不久的。然魯心里有些不痛快,村人千百年的習慣,早就堅固得像后龍山,也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他并不覺得這樣辦公有什么不好,群眾來趕圩,順便把事情給辦了,大家坐到一起聊天,還能了解鄉(xiāng)親們的想法和難處,多好的事呀。城里人是不會明白山里人想什么的。然魯嘴里卻什么也沒說,他就想等著看曹潤林碰壁。
一連幾天,村部冷冷清清的,一個群眾也沒來。曹潤林埋頭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電腦前,不知道在忙什么。村部沒有電腦,村“兩委”沒人會用。值班村干說,曹書記,等到現(xiàn)在都沒人來,我先回家了哈,家里還有事。曹潤林說,群眾會來的。仍低著頭,雙手不停在鍵盤上忙碌。那不容置疑的語氣,是然魯和村干們所不喜歡的。
后龍村的人需要寫請示或證明時,仍習慣去然魯家找然魯幫寫。氏花拿出玉米酒,然魯便和來客坐到飯桌邊,先慢慢喝上幾碗酒,天南地北胡侃上一陣子,才起身翻找出筆和紙,鋪在飯桌上寫,等到一份請示或證明寫出來,一天也就過去了。
后來總算零零星星有群眾找到村部來,卻也是抱怨連天的,說原來那樣多好呀,現(xiàn)在改來村部,還要挨繞一大彎,真麻煩。曹潤林笑著說,以后習慣了就覺得方便了。曹潤林的普通話,在一群說背隴瑤話的人中,很是生分。就這樣擰擰巴巴地過了很久,一年多后,村“兩委”和后龍村的人才漸漸習慣這樣的辦公方式。
時間仍然是渙散的。曹潤林召集開一個會,說好是上午八點半的,時間都過了人還沒來齊,他拿起電話,一個個催,等到九點人仍沒來齊。村干們慢吞吞的,家里總有一堆事等著他們完成后才能出門。曹潤林很生氣,沖然魯發(fā)火,說他沒有時間觀念,不像一個當兵的人。然魯也很生氣。然魯生氣就不說話,他蹲在會議室門口,悶著頭抽煙桿。他知道,曹潤林是怪他這個支書沒帶好隊伍,手下的兵紀律散漫。多少年了,村干都是半工半農,那點工資養(yǎng)不起家,他們要做村里的事,還要做自家的事,開會遲到是常有的。
村委主任謝茂東坐在角落里不說話,不久前,他剛向村“兩委”作檢討。他在鄰縣有個工程要收尾了,趕著去處理,說好請假十天的,誰知工地材料短缺,趕不回來,便拖延了幾天?;睾簖埓迥翘?,正好與曹潤林在路上相遇,曹潤林從摩托車上跳下來,開口就責問他,你這主任是怎么當?shù)模看謇锬悴辉?,入戶你不跟,工作還怎么開展?你還是不是黨員?那天下著毛毛雨,兩個人就這么站在雨中,曹潤林板著臉,他平時說話聲音就大,生氣時聲音更大。雨落在他們頭發(fā)上,像白糖,白糖越積越多,掉下來,在他們臉上匯成河流。謝茂東說,我錯了以后我改正。曹潤林仍堅持讓他寫檢討書,鄭重其事向村“兩委”作檢討。然魯記得,謝茂東在檢討書里說,他做村干做上癮了,還想繼續(xù)做下去。然魯不知道曹潤林看到這行字時,會怎么想,也許只有做過多年村干的人才讀得出其中滋味。謝茂東從十九歲開始做村干,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個人最好的年華都泡在那里,能不做上癮嗎?一千八百元的村干工資,要供女兒讀大學,供兒子讀高中,妻子做苦力活也掙不來幾個錢,謝茂東平時就接些工程補貼家用。三天兩頭來回跑,兩頭都不討好,謝茂東好幾次想辭職不干了,最后都沒走成。長感情了,丟不下。幾十年里,村干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最后剩下來的便樹一樣,長出根須來。
四
從后龍山腳往上走,地頭水柜像碉堡,一個碉堡接著一個碉堡,星星點點從石頭間長出來。曹潤林不知道那是什么。然魯說,那是儲存水用的,后龍村沒有水,一村子的人一年到頭,就等著望天水了。曹潤林便走到水柜邊,看到細長腳桿的活閃蟲,在水面上悠然地劃來劃去。樹葉飄下來,落在水里,有些腐爛了的,就半沉半浮地懸在水中間。池水渾暗,看不到底。
后龍村的人都喝這水嗎?曹潤林問。
是的。然魯說。
村部也是喝這水?
是的。
曹潤林吃住都在村部。然魯想,以后他該吃不下飯了吧。幾年前,有幾個城里人來后龍村捐資助學,送棉被衣物書包等給學生,然魯一大早就準備飯菜給他們。一個女孩子看到水柜里的水,嚇得驚叫,說,就吃這種水呀?那頓飯便再也吃不下去。女孩子說,為什么不從縣城拉純凈水來吃呢?早知道我們拉一卡車的純凈水來。然魯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望向她身后的山,視線所到之處,全都是灰暗暗的石頭,像一群群羊,沉默地臥在灌木叢里、荒草里、玉米地里,似乎抽一鞭子,它們就會撒開腿,滿山遍野跑起來。后龍村的土壤之下,是堅硬的碳酸鈣巖層,從地面往下鉆孔,根本找不到水源。為了修建這些水柜,后龍村人費了多大勁,政府費了多大勁,一個大城市來的女孩子是無法理解的?,斀笳f,城里人的心是往上長的,山里人的心是往下長的,都長不到一塊兒,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們想什么呢。
水柜里的水夠吃嗎?曹潤林又問。然魯說,那就看老天爺了,要是雨水足,水就夠,要是遇上天旱,那是不夠的。
那怎么辦?
挑唄。去有水的地方挑。有時候就去縣城挑。現(xiàn)在路修通了,方便多了,用摩托車拉。見曹潤林的眼睛還沒從他臉上挪開,便又說,把水灌進五十斤裝的塑料壺里,擰緊蓋子,左一個右一個,牢牢綁在摩托車后面,就可以拉回來了。政府也會送水來。用車拉,消防車,一車車的,送到村里來。
曹潤林便沒再說什么。以后,仍然吃住在村部。然魯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那段時間,幾乎天天爬坡走戶。進屯的路多是沙石路,路是從山半腰硬生生劈出來的,一邊貼著山體,一邊臨著深谷。曹潤林坐在面包車里,把頭伸出去,又縮回來,連連說,這太危險了,應該裝安全防護欄的。然魯看了一眼深谷,谷底有人家,八九家或十來家,窩在谷底,或是貼在山半腰。路七拐八彎,將深谷里的屯連起來,要是有一只大手,把路扯起來,那一定像扯著一根紅薯藤,嘟嚕嚕牽出一串紅薯來。
面包車在山道上爬了一截,便靠到路邊不走了,接下來的路需要用雙腳爬。我們仰頭,看見一個“Z”疊著一個“Z”,從山腳,拐來拐去地向山頂攀去。那些“Z”新嶄嶄的,從山體破出來的石頭顏色,白得晃眼,非常突兀地從綠色和黑色里顯現(xiàn)出來。然魯說,進盤卡屯的路是2013年7月修通的,被雨水沖壞了,車走不了。政府年年修,雨水年年沖,有什么辦法呢,老天爺就這么惡。
路陡,石頭硌腳,走起來很費勁。一路是雨水沖刷的痕跡,原先藏在土里的石頭裸露出來,高高低低立了一地。而路總像是沒有盡頭的,一道彎又一道彎,從人的頭頂盤旋而上。路旁不時見到摩托車,也不知道停放了多久,都長出銹來了。然魯說,這是村民丟棄的摩托車。他們騎到這里壞了,就丟在這里了。
我和曹潤林都很驚訝,在盤卡屯,摩托車竟然可以像一次性用品,壞了就丟了。這真超出我們的想象。我們一路談論這些丟棄的車,一路感嘆。山那么高,路那么陡,誰又愿意費九牛二虎之力扛下山修理呢?叫修車的人來拖到縣城,費用和買一輛新摩托車差不多,只好丟棄。曹潤林已經不像我第一次見到時白凈了,他背著雙肩包,條紋T恤被汗水浸透,濕濕地貼在身上,也不知從哪兒摘來一張廣荷葉,當成草帽倒扣在頭上。
爬到山頂,終于看到盤卡屯了,窩在山底,零零散散的幾戶人家。其實是三十戶,看不到的那些,還窩在更深的皺褶里。于是又盤旋而下。山越高,土越少,玉米苗從石頭縫隙長出來,瘦瘦弱弱的。幾只山羊掛在高高的石壁上,啃食樹葉,它們縱身一躍,在陡峭的石壁上奔跑自如。
房子是一層磚混平房,白墻藍瓦,整齊劃一,沿著地勢,從石頭上建起來。幾年前,這里還全是低矮狹窄的茅草棚,政府實施茅草房改造后,才變成了瓦房,后來又變成了磚混平房。四周很靜,看不見家禽家畜走過,盤卡屯的男人女人盤腿坐在家門前,閑閑地抽煙桿,聊天。一個又一個鳥籠掛在樹上、籬笆上、屋檐下,畫眉鳥在籠子里上下跳躍。
然魯說,這是曹潤林博士,區(qū)財政廳派到我們后龍村來的第一書記,這是縣文聯(lián)主席羅南。大家的臉便都轉向我們。
曹潤林說,我是財政廳的曹潤林,大家叫我小曹好了,我就住在村部,大家有事可以隨時找我。盤卡路不好走,損壞得不成樣了,一定得把它硬化,回頭我就向廳領導匯報這個事。曹潤林有些激動,我猜想,這一路走上來,他心里記掛的,就全都是那些銹跡斑斑的摩托車了。
然魯扭頭看曹潤林,又看我,他一定很意外曹潤林說這話吧。凌云的雨季來勢兇猛,每年一進入五月,強降雨就一波緊接一波。盤卡屯幾乎就在后龍山最高處,山洪順著盤卡路沖下來,猶如千軍萬馬,那陣勢,根本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阻擋。他不覺得硬化盤卡路是個好主意,就算真硬化了也是白費,暴雨一來,什么都不會留下。然魯保持原來的姿勢,什么也沒說。盤卡屯的人眼睛全都亮了起來,他們說,好喲,曹書記,這條路早該硬化了。
——盤卡路最終沒有硬化,盤卡屯的人每次見到然魯,總不忘說,嗬嗬,哄我們老百姓,說幫硬化盤卡路又不幫,講話不算數(shù)。一直到2017年,縣里將后龍村的盤卡屯、隴茂屯、隴金屯、冷洞屯、涼水坡屯等五個屯列入整屯搬遷的規(guī)劃后,我們一次次爬上盤卡屯動員村民搬遷,他們仍在提這事?!簿驮谀莻€時候,我和曹潤林才深切體會到,說服后龍村的人搬下山竟比修一條路上盤卡屯更艱難。
那天,我們就在盤卡屯走訪,走進一家,一個老奶奶正在吃飯,菜是一碗青菜。又走進一家,兩個小女孩也正在吃飯,菜同樣是一碗青菜。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一樣的飯菜,一樣四壁空空的房屋。整個盤卡屯,全都是低保戶。曹潤林低頭記筆記,盤卡屯的人將目光熱氣騰騰地伸向我們,傳遞到我這里時,全變成沉甸甸的石頭。我有些無措,內心里有很深的無力感,仿佛深潭里伸出很多雙手,而我卻無能為力。然魯又坐在一旁抽煙桿,細長的眼睛半瞇著,也不知有沒有聽到身旁的談話。下山的時候天已黑透,我們打著手電筒,一路談論盤卡屯的事。每說到一戶,然魯就將他們的故事展開,那些苦難便血肉豐滿地呈現(xiàn)在我們腦海里。我扭頭看曹潤林,他正好看過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
幾個月后,曹潤林從區(qū)財政廳申請到扶貧資金,把村部到隴署屯的主干道,全都裝上安全防護欄。又將隴喊屯、隴蘭屯等八個屯進行屯內硬化??h住建局將更多的太陽能路燈裝進村里來,原先寂寞的幾盞便熱鬧起來,流水一般,一點一點亮到大山深處。
五
危房改造一座接一座進行,地頭水柜一個接一個建,進屯路一條接一條修,92.6%的石漠化面積,讓后龍村的每一件事都變得無比艱難。伍奕蓉書記、莫庸縣長隔三岔五就到后龍村來,督查各項目建設情況,召集縣直各相關部門開現(xiàn)場會,協(xié)調解決困難和問題。然魯感覺到,現(xiàn)在的節(jié)奏真是越來越快了,一切都以過去十倍百倍的速度在推進。
然魯常和曹潤林爭執(zhí),為著屯級路選址的事,兩個人都將話說得硬邦邦的。曹潤林堅持要把路從山坳修到長洞屯,再修到下寨屯,讓路從人家戶前經過。這樣兩個屯的人出行就方便多了,車子可以開到家門口。然魯說不行,其他村干也說不行,路占土太多,群眾不會同意的。曹潤林不甘心,召集了幾次村民大會,都遭到群眾強烈反對,最后不得不放棄這條路。
曹潤林很沮喪,他獨自坐在會議室里,長久不說話。然魯看得出,他眼里有深深的無奈。他會不會覺得后龍村的人目光短淺呢,從村干到村民,全都目光短淺。平心而論,曹潤林是對的,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那兩個屯的人都能開上小車,到時又該抱怨路沒從家門前經過了??纱謇锏氖戮褪沁@樣的,得先顧眼前。后龍村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遠一些的地沒法種,丟荒了,近的地再被路占去,群眾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
曹潤林一定也看到那些土了,薄薄的土,一眼就看出瘦,玉米、紅薯、火麻、飯豆、黃豆,吃力地從土里長出來。構樹倒是肥碩的,濫長在玉米地里。后龍村的人種玉米時,就把地里的構樹連根拔掉,只留下坎邊石縫里的,構樹便也聽人的話,只在坎邊長。那是留給豬吃的。后龍村的豬,能把構葉從農歷三月吃到臘月。
曹潤林總不忘說種養(yǎng),吃飯說,走路說,開會說,然魯知道他在想什么。多少年了,后龍村就只種那幾樣農作物,它們好養(yǎng)呀,扔進土里,幾場雨就能長出來,盡管瘦弱,畢竟還是長出來了,而挑剔的農作物在后龍村是長不出來的。后龍村的人還喜歡養(yǎng)山羊。山羊是山養(yǎng)大的。每天把羊趕上山,又把羊趕回來,羊就自個兒長大了,人費的只是力氣。力氣當然算不上數(shù)的,后龍村的人算賬,從來不把力氣算進去。只是2017年之后,山羊就不能再養(yǎng)了,縣里禁牧,說是山羊對生態(tài)破壞太大,再也不能任由它們滿山亂跑了。豬卻是不敢多養(yǎng)的,吃得多,費糧食,每家只一頭、兩頭的,慢慢養(yǎng)著留過年。后龍村的糧食,人都不夠吃,哪還有豬的份,平時就打些紅薯藤、構樹葉之類的,混進玉米糠里喂。豬吃不飽,養(yǎng)到年尾,仍然毛聳聳的,不長肉。
仍然爬山走戶,帶路的有時候是然魯,有時候是其他村干,幾乎天天走,村干們走得想哭,一些窩在深山里的屯,還得雙手雙腳攀爬。曹潤林個子高,腿長,他走兩步,村干們得走三步。曹潤林走得快,村干們常常被落在后面幾十米,他不時轉回頭來調侃,你們呀,還是太缺乏鍛煉。天知道呢,一個城里人,居然比山里人還能走。
去高坡屯那天,是然魯帶,走了幾戶之后,穿過一片空闊的地,就看到榮寶榮金家了。兩間破舊的木瓦房,搖搖欲墜,四周用塑料薄膜圍起來,風吹動,便嘩嘩地響。哥哥榮寶七十歲,妻子早年病故,留下一個啞巴兒子,弟弟榮金六十五歲,一輩子沒娶。三個老光棍住在一起,日子實在難過。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政府給五百元建房費,需要本屯人投工投勞幫建房子。然魯動員了很久,卻沒人愿意,房子建不成,便只幫他們申請了五保戶,吃救濟過日子。后來國家又出臺了危房改造政策,只是這家人自身沒有建房能力,便也就算了。然魯一直覺得這事辦得潦草,卻也一直這么潦草地過下去,如果不是帶曹潤林來到這里,或許還會繼續(xù)潦草下去。后龍村的事,潦草的多了去,就像一個人,身上的虱子多了,也就不覺得癢了。其實然魯不想把曹潤林帶到這里來的,曹潤林的表情有時候像刀,割得他不舒服。——見到榮寶榮金和那啞巴兒子,曹潤林果然又流露出刀的表情,不,不是鋒利,是憐憫。然魯不喜歡憐憫,卻也明白后龍村需要憐憫。倒是曹潤林,走了幾個月的戶,原先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明白后龍村的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簡單,它們像后龍山遍地的石頭,從地底長出來,能輕易看得見,卻不輕易搬得動。屋子里很亂,所有的物什都有一層厚厚的黑垢。兄弟倆抽著煙桿,笑著說自己的難處,像是說一件久遠的事,或是別人的事。在后龍村,極少看到愁苦的臉,每一個人的苦難都很平靜。曹潤林沉默地將這些難處記進筆記本里,不久后,他把這家人遷到小隴法屯去,并申請到危房改造補助,幫代建了兩間磚混平房。
榮寶榮金搬走后,一個屯就空了下來,曹潤林看著空蕩蕩的地,突然興奮起來,說,這里拿來養(yǎng)豬多好呀,遠離人家,方便防疫管理。然魯猜想,曹潤林琢磨養(yǎng)豬,一定琢磨了很久。
曹潤林想建一個養(yǎng)豬場,養(yǎng)一千頭豬,再種三百畝構樹。豬吃構葉,豬的糞便又能養(yǎng)構樹,形成一個循環(huán)。一千頭豬呀,后龍村的人想都不敢想?!i又不是光吃構葉就能長大的,還得放玉米糠。一千頭豬得費多少玉米糠呀,全后龍村的糧食加起來怕也沒這么多。
莫庸縣長來調研了幾次,后來伍奕蓉書記和財政廳領導都來了,在高坡屯開現(xiàn)場會,決定由凌云縣農投公司和凌云縣那山生態(tài)公司一起加入,在后龍村合作發(fā)展黑山豬養(yǎng)殖產業(yè)。財政廳給了一百七十多萬幫扶資金,租賃村集體的土地建設養(yǎng)豬欄舍。養(yǎng)豬場就真的建起來了。這個占地十畝的養(yǎng)豬場,一直到2018年3月才正式投產運營,當年出欄四百二十頭黑山豬。后龍村第一次有了村集體經濟收入。
村“兩委”越來越忙了,2017年之后,電腦使用的頻率越來越高,交通、住房、飲水、教育、醫(yī)療,還有很多煩瑣的臺賬資料,都需要通過電腦,形成文字,形成表格,輸進網絡系統(tǒng)。后援單位縣法院送來兩臺電腦和打印機,村“兩委”干部都在開始學習使用電腦,然魯卻弄不成那鬼東西,只要一坐到電腦前,他的腦子就笨,指頭就笨,怎么也記不住那些操作。他看著旁人將一大摞一大摞的資料輸進電腦,或是將一大摞一大摞的資料從電腦里輸出來,一點兒忙也幫不上。然魯仍然習慣用紙和筆,誰家剛生小孩,誰家剛娶媳婦,調解糾紛時誰說了什么,誰領了多少低保,誰交了多少黨費,全都記到紙上。——我見過然魯?shù)墓P記,厚沉沉的十六本,然魯?shù)淖忠舱媸呛每矗n勁灑脫,一點兒也不像只讀過小學五年級的人。
我老了。然魯說。他嘴里含著煙桿,那些話跟著煙霧飄出來,進到我耳朵時,便像是殘缺的。從六十六歲開始,然魯就說這句話,說到六十七歲,話便也老了,像銹掉的鐵,輕輕一碰,就嘩啦啦掉下來。門外的天色在我們談話中暗下來,然魯?shù)穆曇粝⒃诤诎抵校阋采黾拍瘉怼,斀缶攀畾q的時候,還滿山追趕山羊,六十七歲的然魯當然也沒有老,是村里來的那些年輕人讓他感覺老了。
六十七歲這年,然魯把村支書的擔子卸了,交到謝茂東手上。謝茂東是漢族人,他祖父從一個漢族村寨搬到后龍村時,他父親還只有三歲,算起來,那都是快一個世紀的事了。然魯是看著謝茂東長大的。1995年,十九歲的謝茂東在百色龍川鄉(xiāng)挖礦,是然魯把他找回來,動員他做了村里的文書,轉眼,謝茂東都已四十一歲了。
然魯又下縣城去了,他每天騎著三輪車,接送孫女上學放學,有時候在大街上遇見,他便老遠朝我笑瞇瞇揮手,三個小女孩花朵一樣在車廂里笑。然魯仍每晚回后龍村來,他騎著三輪車,從村級路走過,從屯級路走過,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每一段路,每一個水柜,每一座房子,每一個人,而這一切,他又將越來越陌生了。
曹潤林任滿即將回財政廳時,年已經很近了,后龍村開始接二連三殺年豬。謝茂東家的豬突然不吃潲了,他對曹潤林說,曹書記,我家的豬不吃潲了,干脆殺了,請大家去幫忙吃。不幾天,村委主任石順良家的豬也不吃潲了,也請大家去幫忙吃肉,接下來村“兩委”的豬都紛紛不吃潲,曹潤林這才知道,后龍村請人吃飯時,就會謙虛又幽默地說豬不吃潲,他感覺到離別的傷感。幾天后,曹潤林在村部請村“兩委”吃飯,他端起滿滿一碗酒,笑著說,我是博士,但廳里準備派一個比我水平更高的人來接我的班,他叫于洋,清華大學研究生。
酒一碗接一碗下肚,感傷卻來得更猛烈了,每個人的臉都灼燒成火焰,于洋的名字在酒中被無數(shù)次提起,大家都很好奇,那個即將來后龍村的年輕人,究竟長什么樣子。
【羅南,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廣西文學》《花城》《作家》《美文》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