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但最近的一次夢中我居然極其輕松地游到了河的對岸,在夢中一切都悄無聲息,連我擊打水的聲音都沒有。夢中醒來,久久難以釋懷,于是寫了一首詩《夢的第三條岸》以作紀念——
一個人從河的這岸
游到了河的另一岸
沒有水流聲,也沒有
拍打水的聲音
一切都悄無聲息
回頭看看對岸
仿佛剛剛離開了一個塵世
這里沒有樹木
沒有石頭
沒有房屋
甚至風也沒有
只有這條河岸
這一切都似乎是在夢里發(fā)生的
只是為了驗證
一個不會游泳的人
也抵達了河的對岸
夢,按照《西藏生死書》(索甲仁波切著)的說法也是一種意識境界(六種中陰:生處中陰、夢里中陰、禪定中陰、臨終中陰、法性中陰、投胎中陰),即“夢里中陰”,指晚上睡著到早上醒來的這段時間所有的意識活動,它包含夢中的潛意識的活動,“死亡過程中所展現(xiàn)的三種中陰境界,也可以從在世時其他的意識層次來認知。我們可以從睡夢的角度來看它們:1.當我們?nèi)胨瘯r,五官知覺和粗意識消失了,而絕對的心性(我們可以稱為地光明)會短暫地裸露。2.接著會有一個意識層面,可以比喻為法性中陰,它微細得讓我們幾乎覺察不到它的存在。畢竟,有多少人能夠覺察到自己入睡后、做夢前的時刻呢?3.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覺察到的只是下一個階段,此時我們的心又開始活動起來,進入類似受生中陰的睡夢世界。這時候,我們有了‘夢生身,通過各種夢經(jīng)驗,這些都是由清醒時的習性和行為所影響和塑造的,我們把它們當作是具體真實的,而不知道是在做夢?!保ā段鞑厣罆に瘔舻倪^程》)
關(guān)于夢的發(fā)生機制、精神構(gòu)造以及象征意味,歷來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和認知。
《周禮·春官》從心理機制出發(fā)將夢區(qū)分為六種:正夢、噩夢、思夢、寢夢、喜夢、懼夢。明代陳士元(1516~1597,撰有《夢占逸旨》八卷和《夢林玄解》三十四卷)則進一步將夢分成九種:氣盛之夢、氣虛之夢、邪寓之夢、體滯之夢、情溢之夢、直葉之夢、比象之夢、反極之夢、厲妖之夢。
不只是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們感興趣,包括作家和文化學者對此也是充滿了格外關(guān)注和好奇的目光——“約瑟夫·K做了個夢:天氣很好,K想散散步??墒撬麆傋吡藘刹剑鸵训搅四沟?。墓地上有很多精心鋪設、迂回曲折、不便行走的小徑,他卻平穩(wěn)地漂浮著,滑過一條這樣的小徑,就像滑過湍急的河流。他老遠就看見一座新壘起的墳堆,想在那兒停下。這個墳堆對他幾乎有種誘惑,他急不可待地想走近前去”,“他寫出的第一筆對K是一種解脫,而藝術(shù)家顯然是很違心地寫出來的;字體也沒那么漂亮了,不再閃金光,顯得蒼白無力,字母倒變大了。這是一個J,這個字母都快寫完了,藝術(shù)家突然怒氣沖沖地一腳踩進了墳堆,墳堆的土四散飛濺。K終于明白了;已經(jīng)來不及求他別寫了;藝術(shù)家用十指刨土,土很松軟;看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墳堆上只是鋪了一層薄土做樣子;刨開這層土,順著陡直的坑壁,敞開了一個巨大的墓穴,K感到身后涌來一股柔和的氣流,他一頭墜入了墓穴。在下面,昂著頭的他已被無底的深淵吞沒,而在上面,墓碑上正龍飛鳳舞地寫著他的名字。他為這番景象心醉神迷,夢醒了?!保ǚ蚩ǎ骸兑粋€夢》,楊勁譯)
古人云“至人無夢”,可惜我們都是俗人而非圣人。
夢,有一部分肯定來自于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刺激和反應,比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比如因生死兩隔而思念一個人只能在夢中相見的無奈與惆悵——“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保ㄌK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比如朋友之間肝膽相照的兄弟情誼和抵足而眠的知己之交——公元759年(乾元二年)李白接連三夜來到時在秦州流寓的杜甫夢中,“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陙項髁智啵攴店P(guān)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保ǘ鸥Α秹衾畎住て湟弧罚?,“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保ǘ鸥Α秹衾畎住て涠罚?/p>
多年前讀莊子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這句話:“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保ā肚f子·齊物論》)死為大覺,生為大夢。蘇軾也如是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由此延伸出來的則是羅貫中借諸葛亮之口說出的“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保ā度龂就ㄋ籽萘x》第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草廬”)在蘇軾的幾十首記夢詩中有一首非常特殊,這就是《數(shù)日前夢一僧出二鏡求詩僧以鏡置日中其影甚異其一如芭蕉其一如蓮花夢中與作詩》:“君家有二鏡,光景如湛盧?;蜷L如芭蕉,或圓如芙蕖。飛電著子壁,明月入我廬。月下合三壁,日月跳明珠。問子是非我,我是非文殊?!贝送馓K軾還有一首夢詩也頗為奇特,名曰《十一月九日夜夢與人論神仙道術(shù)因作一詩八句即覺頗記其語錄呈子由弟后四句不甚明了今足成之耳》。
拉德斯托克認為不能用道德感來評價一個人的夢中之惡,因為夢更多是無意識的,是不受理性和邏輯控制的,而柏拉圖卻偏偏強調(diào)“好人做夢,壞人作惡”。至于曹操的“夢中殺人”簡直就是生性多疑之政治家的無賴托詞而已,“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殺人;凡吾睡著,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晝寢帳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蓋。操躍起拔劍斬之,復上床睡;半晌而起,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操痛哭,命厚葬之。人皆以為操果夢中殺人;惟修知其意,臨葬時指而嘆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操聞而愈惡之?!保ā度龂就ㄋ籽萘x》第七十二回“諸葛亮智取漢中 曹阿瞞兵退斜谷”)
弗洛伊德將夢作為精神的解析,將夢視之為一種精神癥狀和病理動因。叔本華將夢的動因完全歸結(jié)于一個人的性格則未免過于片面,而《周公解夢》和《夢林玄解》事無巨細的一一對應化的解釋則有過度闡釋的嫌疑。夢是心性、情感、情緒、欲望、妄念、想象、非理性、經(jīng)驗和超驗的復雜結(jié)合體,是極其特殊的精神構(gòu)造。對于夢,我們不必完全當真,不必將之視為命運的預兆,但是有些夢確實終生難忘,甚至夢里世界的驚奇和精彩完全超越了現(xiàn)實世界。這倒是真實不虛的。
幾十年來我做了形形色色難忘的夢,有時候醒來甚至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真的是莊生曉夢迷蝴蝶了。有些夢是事出有因——比如蘇軾所說的“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一直“念茲在茲”纏繞于一件事或一個人而夢中復現(xiàn)。另外一些夢則沒有任何端由而難以解釋,非常奇特。甚至其中的一些夢中的細節(jié)、情景和人物幾十年來仍然歷歷在目而仿若昨日,真切異常。
有一些夢則一直重復著做,這是否是一些心理學家和宗教人士所說的“前世的影像”?
人一生中的睡眠時間最少占到了三分之一,既然從夢開始,那么我們又在哪里結(jié)束呢?
還是說說多年來我的幾個印象深刻的夢吧!
2018年12月11日,早上醒來,一直忘不了凌晨時分做的一個夢。于是我給李敬澤老師發(fā)了一個微信:“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很不解),居然夢到您的母親了。那是海邊的一個寬敞明亮的玻璃房子,隔著窗戶就是大海。當時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她剛檢查完身體,滿臉微笑,氣色特別好(感覺還很年輕)。然后有一個人攙扶著她出門,她回頭和大家打招呼,你送她出門?!辈痪?,李敬澤回復了一條信息:“昨天去八寶山移靈了。還真是送她了?!?/p>
在十歲左右(1985年),我和哥哥、表兄、堂兄騎著自行車,帶著各種顏色的小廣告和漿糊桶去各村刷廣告——往往將廣告貼在墻上、樹上和電線桿上。當時我的二嬸子正在養(yǎng)雞,那時廣告宣傳還是比較原始的——在五顏六色的紙上一張一張手寫的。那是我們第一次去南面的一個比較遠的村莊。當?shù)酱孱^看見一個土坡和一片楊樹林時我突然驚呆了,這不是我夢中見過的嗎?當時就和哥哥他們說了,他們當時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
有一個夢到現(xiàn)在經(jīng)常重復:夢見自己被一群日本兵追殺。跑著跑著就跑不動了,沒處躲藏,不是槍壞了就是沒子彈了,最后被日本鬼子殺死了。
經(jīng)常夢見要高考了,一直在做數(shù)學題,就是不會做,那個焦急是難以形容的。醒來后總自責為什么當時不把數(shù)學學好呢?
二十五歲前經(jīng)常夢見自己飛起來,飛得很高,高過了樹梢,非常舒心。
曾經(jīng)在2013年年底夢見房間里突然生長了一棵高大茂盛的蘋果樹,上面有很多又大又紅的蘋果。蹬著板凳,摘了好幾個。
2007年夏天到上海作協(xié)開青年批評家的一個會。夜里夢見一個巨大的觀音像,臉上還有一滴淚水。第二天醒來正好要去靜安寺,一進大殿就驚呆了,這個觀音不是剛剛夢見的那個嗎?
曾經(jīng)夢見自己和兒子走在一個冰雪的世界里,樹木都成冰雕了,樹上倒掛著已經(jīng)死去的老鷹的身體。
夢見自己在草原上和成吉思汗帶領一隊人馬行軍打仗。
經(jīng)常夢見死去的親人,夢見最多的是姥姥、奶奶和老舅。竟然一次都沒有夢見過爺爺霍玉。
夢到一個四方的齊腰深的干凈水塘,站在水里把水揚向空中看到一個個漂亮的彩虹(夜里樓上漏水,不知是否因為此夢)。
2014年3月19日夢見媽媽的腿突然壞了,好像有一個地方皮都掉了。
在夢里騎上了一匹駱駝不斷垂直提升往天上飛,穿過云層之后眼前展開的是一個極其特殊的絢爛世界。這個世界太特殊了,靠經(jīng)驗甚至想象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里的亭臺樓閣以及池塘和荷花都是琉璃制成的——透明的、彩色的、纖塵不染的。后來有人告訴我,這是佛家的琉璃世界(藥師佛的凈土)。當時在夢里見到如此奇異的景象,整個人極其舒暢,甚至一生都從來沒有過的開心,夢里還提醒自己:最好不要醒來了,就在夢里多好。
2014年3月31日夜里,夢見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可能是山里的一條大江,有一條類似于大樹做成的橋。有人試圖經(jīng)過,但看起來很危險他們不敢過??吹剿杏幸恢痪摭?,有人撈起來看還大聲嚷,這是龜王。路上也有很多水,好像還有一只死去的鱷魚。
2014年6月1日,夢見兩只鳳凰在空中高飛,鳳凰太真實了,色彩絢爛。我好像也飛了起來,還有很多長得特別可愛的小鳥。我還摸著一個小鳥的頭,好像在撫摸一個嬰兒。
曾經(jīng)夢到一個寺院,名為“鏡花水月”。路過時遇到一個年輕的僧侶,他禮讓我時我也予以了回敬。
2014年7月2日,夢見和商震、大解一起談詩。商震喝多了。早上將這個夢告訴商震,商震說他昨夜夢見韓作榮,他在靈前哭,最后哭醒了。想想,那時韓作榮(1947~2013)已經(jīng)離開塵世244天了。祝他在天上安好!
2015年1月27日,夜里。我有些發(fā)燒,吃了一片藥,發(fā)了一晚上的汗。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啟示性的夢。夢里的情形是發(fā)生在異國或一個極其奇特的空間,當時天氣晴好。我和詩人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先生并肩散步,見到前面有一片極其奇怪但又極其美好、安靜的樹林。本以為樹林茂密,誰知走了不幾步前方便豁然開朗——眼前是妙不可言的群山以及祥云。早上醒來,此夢念念難忘。想想,我與洛夫先生也只有兩三面之緣,2014年在南京召開的洛夫研討會我也因事未能成行。想想這個夢是如此真實不虛,確實有些特異。尤其擅長心理分析的靳曉靜給我作了如下一番解釋:“這是個祥瑞的夢。洛夫先生只是個置換。你真正懷念的人,在那邊非常好,一派天堂的景象。這個夢叫你安心?!?/p>
從2014年10月31日凌晨我的恩師陳超先生遠行到2019年4月,四年多的時間我一共四次在夢中與先生相遇,幾乎每次都充滿了某種不可解釋的神秘性。
這四個夢,也許正是四個精神啟示。
第一個夢
2015年4月25日陳超骨灰安葬。安葬后的第三天,28日的凌晨,陳超老師終于來了。
那一晚我從一個山上的寺廟回到了鬧市中的酒店。夢中的陳超與我隔著一個淡黃色的木制長案,我們欣然對座。他聲如洪鐘,笑容燦爛,面容飽滿紅潤——而不是他最后那幾年面目形容的陡峭、消瘦。等清晨醒來,夢中情形勝于親歷,歡喜和憂傷同在。我當時就醒了,一看手機是凌晨一點不到,竟然想到了唐伯虎的詩句“誰叩荊扉驚鶴夢,明月千里故人來”。當天,李岱松聽聞我這個夢后旋即回復:“阿彌陀佛,善哉隨喜祝愿俊明一片孝心詩心佛心,陳超兄當可放心開心超然安然。這亦是超兄之累劫乃至現(xiàn)前此生之赤子之心佛子之行之感召最美之緣最美歸宿??!”說也奇怪,這也了了師母杜棲梧最近的心結(jié):“俊明,你的夢讓我安心了很多。送走陳超的這兩天,他沒有如前到我的夢中來,我一直忐忑他在新的居所是否舒心愜意,會不會孤單寂寞。這段時間我一直心中糾結(jié),臨到送他走時,我?guī)缀跻呀?jīng)反悔了。但愿如你所夢,他去了光明所在,沒有病痛折磨,健康快樂!”
第二個夢
2016年8月18日凌晨(中元節(jié)剛過未久),我第二次夢到了陳超。
在一個古柏高聳的寺廟里,他開心而有力地用粗大的木頭連續(xù)三次撞擊著銅鐘。醒來時,鐘聲還在耳畔嗡嗡不已,我想到了1923年徐志摩的《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該年10月26日定稿于西湖)——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這鼓一聲,鐘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迂緩地,漫長地回蕩著,無數(shù)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shù)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shù)現(xiàn)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shù)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晨報副刊·文學旬刊》)。
……
我相信陳超仍然在另一個不為我們所知的空間歡欣地寫作和生活,接受詞語和時間的雙重饋贈,也迎接那些黑暗和寒冷的挑戰(zhàn)——“溫暖的雨下過了。 // 我踩著梨花篩狀的影子。 // 我漸漸變得比花瓣兒更輕 / 我的煩惱是多么渺小 // 紅墻之上是遼闊蔚藍的般若 / 我已想不起禱告的第二條”(陳超《柏林禪寺》)。
第三個夢
第三次夢到陳超是2017年7月20日(星期四),夜里下著很大的雨,酷熱的北京儼然似舒爽的秋天。
夜里,陳超來到了我的夢中。那是一個大型聚會,人群中陳超高大、健壯,非常開心,和我來了個大大的擁抱。這個擁抱太真實了,醒來后我還一直回味這個擁抱。我當時帶了三瓶紅酒,和陳超都喝完了。醒來后我記得那個聚會的酒店叫——完美酒店。
第四個夢
第四次夢見陳超是2019年的春天。
那是4月12日(農(nóng)歷三月初八)早上,我在成都錦江邊上老南門大橋附近的一個酒店里。完全沒有任何預感地,陳超老師來到了我的夢里。從夢里醒來,我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是早上的五點四十五分。夢里,是在一個大學。我騎著一輛電動車,車速很快,簡直像是在飛。后面的女生在驚呼——車速真快。我后來在宿舍里收拾書,終于收拾好了。宿舍的床鋪是比較老的那種上下鋪。我一回頭就看到了下鋪的陳超老師,他穿著黑色T恤衫,他剛好拿著一本書要躺下去看書。我立刻把一個靠枕給他墊在脖子下面。他看書的姿勢很舒服,我看到了他的面容——簡直太年輕了,太英俊太帥太酷了。那應該是三十歲左右的陳超。他嘿嘿地朝我笑著,我當時是站著的,有擁抱他的沖動,就俯下身去擁抱了他的肩膀。在俯下身的時候,我格外注意到了他脖子上戴著的一塊很大的玉石,手上也戴著。陳超還說——俊明還搞個突然襲擊啊。我擁抱他只有幾秒鐘,站起來,我頭靠在上鋪的木板上哭了起來,是控制不住地抽泣。然后,立刻就從夢中醒來了。我在這天下午要去四川大學給學生們作一個詩歌講座,而第二天下午就是我領2018年首屆金沙詩歌獎·年度詩歌批評獎的時間啦!而這個獎,是專門頒給我的那本書的——《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我拉開窗簾,打開23層的窗戶,此刻成都還在黑暗之中。六點多鐘的時候,我給師母杜棲梧發(fā)了一條短信??彀它c鐘的時候師母回復:“羨慕你,俊明,好長時間他沒有來到我的夢里了,而且每次都是他‘回來。好想擁抱這個年輕英俊的陳超。你看到的玉一定就是我送他的那塊和田玉,很大很漂亮,當年于堅看到就特別喜歡。我記不起日期了,當年我們?nèi)コ啥季褪撬脑路荩苍S多年前在成都的陳超來和你相會了。祈禱我也能快點見到他?!?/p>
陳超走后的四年多的時間,我四次夢到了他,其中的況味和因由確實難以解釋——“夢的語言是一種象征性的語言……關(guān)于無意識沒有什么可神秘的。它僅僅簡單地意味著在睡夢中,我們能有機會接近我們清醒時不知道的東西。”(埃里?!じチ_姆《生命之愛》)
有時候?qū)τ谝恍┨厥獾纳踔馏@異的夢,我們追問得更多的則是夢和現(xiàn)實哪一個才是更真實的。此時我想到了那位著迷于星相學的詩人佩索阿——
也許我不比我的夢更真實……
那微笑是給別人的,故意笑給人看的,
纖弱的金發(fā)女郎……
她沖我一瞥,仿佛日歷那般自然……
她謝謝我,因為我護著她沒從電車上掉下去,
一聲謝謝……
完美……
我喜歡夢到我們說話之后
從來沒有發(fā)生的事,
有些人從來長不大……
實際上我認為長大的人很少——幾乎沒有——
那些成年了的,死了也都意識不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