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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少時代

2021-03-03 05:04樂水
山花 2021年2期

樂水

家在何方

我的家鄉(xiāng)是蘇北某縣農(nóng)村,我出生于1939年12月或1940年1月,歲在己卯,屬兔。父親永達公,母親蘇陳氏。兩個哥哥,大哥生于1927年(丁卯),長我一旬,亦屬免;二哥(幼時喊小哥)生于1932年(壬申),長我六歲,屬猴。沒有姐妹。聽說母親生過七八個孩子,自然男女都有,但到頭來,女孩兒都“沒住”,只活下我們弟兄三個。聽祖母說過,我生在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夜晚,也不知道是因為奶水稀少還是消化不良,日夜啼哭不止。這之前,在我上頭,也就是我和二哥之間,夭折了一兩個,覺得我將“不住”,隨即放到大門口干草棚里,任我嚎啕。頭睡長了,耳朵壓扁了,竟數(shù)日“不走”,只是拼命啼哭。祖母忽然對母親說:“這孩子命大?!彪S后立即將我抱回堂屋,烤暖全身,喂以湯水,倍加呵護,這才漸漸停止啼哭,活了下來。

別以為祖母父母心狠,在我們家鄉(xiāng),婦女生孩如豬下崽兒,有死有活是常態(tài)。孩子要生了,臨時到宿羊山街或鄰村請個老年接生婆來,抄起針線框子里的銹剪刀,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煮煮消毒,“咔嚓”剪斷臍帶,打個結(jié)子,用酒盅泡上紅糖水,左臂攬著嬰兒,右手拇指中指撮起酒盅,騰出食指攪攪糖水,一口灌下去,連灌數(shù)杯而止。每次灌水,都使嬰兒哭喊愈烈,哽咽愈劇。

再說說我的祖父母,祖父排行老二,學(xué)名陳學(xué)鳳,貧病而死,只撇下父親一個兒子。父親三歲時,祖母守寡,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世。祖母娘家岱山人,其父早逝,其母“拖油瓶”出嫁到耿家。記得我小時候,舅老爺常來,還給我家打繩子。那是個很有趣的活兒,一端是個小木頭框子,好幾個眼兒分別鉤著一簇麻或苘;另一頭是一排Z型的鐵把子,一個壯漢不住轉(zhuǎn)動,將三股單綹的麻苘坯子絞成復(fù)股繩子。一排五根,每三股一組,夾持著一個三角楔子,隨著繩子逐漸擰緊而向前走動。眼看著小木拖框在門口干泥地上緩緩滑行,軋出兩條道兒,還有一大堆新繩子,全家人都很高興。祖母娘家三個侄子常來我家玩,老大老二都是啞巴,只有同我一般大的老三發(fā)育正常。

我母親娘家是本鄉(xiāng)蘇口村人。我記事時,外祖父和外祖母己不在世,兩個兒子,大舅二舅。大舅家貧,嗜賭,分家時的財產(chǎn)輸光了,蓋不起屋,老婆孩子蝸居于驢夾板子小車屋內(nèi),全家只有一條棉被。二舅精明能干,抗戰(zhàn)時期到南京跑生意,販煙土,二妗子善于持家,雖然租住別人家房子,但小日子過得很紅火。母親帶我走姥娘,每次總是先到村后頭大舅家說說話兒,到了晌午就去二舅家吃中飯,有時大妗子也一起過來作陪。二舅家殷實,不愁吃喝,冬天臨過年,家里烤炭爐,還能吃上白菜熬豬肉,所以我很喜歡跟母親走姥娘,到二舅家玩,看火車,摘桃子。

上世紀四十年代,家鄉(xiāng)被日本人占領(lǐng),宿羊山成立漢奸政權(quán)“維持會”,八義集土匪劉斐然當上了偽軍鎮(zhèn)長。此人外號劉老斐、劉瘸子,本是汪偽國民黨團長軍銜,又兼地方之職,陰險狡詐,無惡不作。團長以下二號人物是他的參謀長,我村東臺子陳永欽,膝下雙子雙女。兩個兒子都出外讀書,具有較高的學(xué)歷和文化水平。

童蒙的記憶

我大約從四歲起開始有了朦朧的記憶,約在1944年前后,當是我大哥結(jié)婚的那一年。只記得有好多人擠在院子里供桌前搶馃子吃。好像是拜天地,新郎穿著長大褂,禮帽上纏著紅綠絲線,拜過天地之后,將供桌上裝滿糧食、插著線香的枡斗搬走。那幾天,嫂子在小院里梳頭、插花,坐在我很喜歡的棗木板凳上。肉紅的木板,布滿細密的花紋,坐上去既寬大又舒適。那可是我的專有之物,家里人都知道。我想要那板凳,但又不愿跟她說,只是在她身后拼命拽板凳腿兒。哪里拽得動呢。我還用小鏡子照她,她渾然不覺。我瞧著那小太陽在她身上飛來飛去,呵呵笑了,她轉(zhuǎn)頭看看我也笑了……

另外一個記憶就是滿湖(鄉(xiāng)語,湖,即田,農(nóng)地。抑或古代家鄉(xiāng)土地皆湖區(qū)。)的罌粟花。記得那會兒家家種大煙。罌粟的種子黑紅、細小,像菜籽兒,播種時先把地劃出一道道溝子,將種子盛在小小的干瓢里,瓢底戳幾個針眼兒,邊走邊在溝里晃動著小瓢兒。頭年秋天播種,過一個冬季,第二年春天小苗返青,漸漸發(fā)葉、長出莖桿。入暑后莖端結(jié)成酒杯般嫩綠的蒴果來。這時候該“劃煙”了,男女老少,各人帶上一把帶尖兒的小割刀。來到罌粟田,彎腰逮住煙蒴兒,兩邊各斜斜地劃上一刀。這種小割刀很快,是平時裹腳的老人割腳膙子用的,所以劃起煙朵兒來很便利。劃好后,讓它流滿汁水,曬上三五天,然后帶上小割刀和一只小茶盅,將粘在每棵蒴朵上的黑紅而濃稠的煙膏子刮進小茶盅里。一畝地一次能收一小茶盅就很不錯了。有的人家收得多,就把大煙膏子集中裝在大海碗里,裹上荷葉,精心收藏起來;或換成洋錢積攢起來,留作置地、蓋屋、買牲口用。

蘇口子是桃園鄉(xiāng),二舅一家除了忙著干農(nóng)活,還要管理桃園。他家有七棵桃樹和一棵杏樹,收麥子時,也是桃杏成熟上市的時候,那時我們兄弟時常陪二舅睡在桃屋子里看守桃園,白天及時采摘熟透的桃杏,以免掉在地上爛掉。農(nóng)閑時,二舅常到南京跑生意,有時也捎帶些煙土去賣。記得他有一次路過我家看望母親,我不在家,村外大楊樹底下碰到了,他叫住我,說道:“快回家看看,舅舅給你買了個兵帽子。”我跑回家一看,果然抽斗桌上放著一頂帽子,藏青氈子,透亮的帽沿兒裹著一層玻璃紙,好看極了。從此,我鳥槍換炮,舍棄掉一年三季不離腦袋的火車頭棉帽,戴上輕便、好看的兵帽子了……

二舅家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風順。幾年后,生意虧了本,父親托二舅賣自家產(chǎn)的煙土錢,也頂了債務(wù),最后一文未歸。對此父母都對二舅有所不滿,父親時常對母親嘀咕:“景楊怎么是這樣的人?!蔽夷赣H也生舅舅的氣,從此不再走娘家了。其實,舅舅有舅舅的難處,他可不是耍賴的主兒,但得有錢,他是會還賬的。當然,他自覺是自己姐姐家,應(yīng)該擔待些,為他分憂,耍賴一點兒沒關(guān)系。這樣的想法自然是有的,但話又說回來,做生意受了人家的騙,最后一個子兒都沒剩,他縱然想還賬,也是不可能的。

說著說著,直到解放后,我在瑞香寺上高小,我舅還是不肯來我家,母親也一直沒有再去蘇口子走動走動,我們哥兒仨也一直再沒走過姥姥家。

蘇口村有兩個男孩子蘇殿珠、蘇殿渠,他們和我同班,他們知道了真相,放學(xué)回家時就約上我一道走。我找到二舅家,二妗子一眼看到我,喜出望外,將我攬到懷里,淚流滿面地說:“我的兒,你真的來啦,你娘呢?”“娘沒來,我是打?qū)W校來的?!蔽野亚闆r跟她說了。兩個年小的表妹圍在我身邊,不肯離去。吃罷午飯,二舅趕集還沒有回家,我也要回學(xué)校,就匆匆回校上課了。

蘇口子西頭那條日偽為了搶運棗莊煤的臺趙(臺兒莊—趙墩)鐵路,曾經(jīng)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現(xiàn)在看起來,宛如吃剩下的魚刺,被扒拉得支離寸斷,殘破不堪了。打那之后,通過我這個使者,兩家又恢復(fù)了從前那種血親關(guān)系。我的兩個哥哥也分別去過多次。記得初中有一年我從八義集回家,天已近晚,一眼沒看到母親,急得我亂轉(zhuǎn)。大嫂告訴我:“娘去舅舅家了?!蔽伊ⅠR就向蘇口村跑去。

生兒土中

舊時,農(nóng)村生育兒女,非如今年輕人可以想象。在我們家鄉(xiāng),孕婦生產(chǎn)前一直操勞不息,有的正在地里干活就來了“陣痛”,此時趕緊跑回自家。上面說了,臨產(chǎn)時隨便找個接生的老婆婆來,忙活一陣子也就妥了。幼兒有幸存活下來,縫幾塊破布當褯子[褯子(jiè zi),尿布。],就算是好的了。多數(shù)人家連破布都沒有幾塊,別說出國買“尿不濕”了。怎么辦?不愁。一周歲內(nèi)的孩子,一律穿土褲子。上街趕集扯上二尺布,縫個褲衩子準備著。孩子出生前,早就動手上山扒沙土曬干儲存起來。這種土細膩、散落,抓在手里如干面粉。存上一褶子,足夠小孩兒用到一歲多。我們家鄉(xiāng)初生兒成活率大約不到半數(shù),倘若生下幾天后不肯吃奶,哭叫不止,很可能中了菌毒,得了臍帶瘋,也不找醫(yī)生看,單憑老一輩人判斷。上了歲數(shù)的爺爺奶奶有經(jīng)驗,一看便說小孩活不成了,得趕緊讓他(她)走人。

我大嫂生育頗繁,幾乎一兩年就一個。幼時,我不止一次看到奶奶幾天前還是那么寶貝孩子,“乖兒”“乖兒”叫不停,但過不幾天就對著哭鬧不止的孩子絮絮叨叨數(shù)落起來:“其實,俺家里很窮,留不住你。那你就甭(鄉(xiāng)語:甭(bái,二聲),不用,別。)來,少惹俺心煩。留不住就不留,該托生到誰家就托生到誰家吧?!庇仔〉奈?,對奶奶的話似懂非懂,聽了不由心驚肉跳。

奶奶說完了,家后永功大爺胳肢窩挾來一卷麥草,將哭鬧的嬰孩捆在一卷麥草里,中間扎一道系子,慢悠悠走出大門。我從后頭看到麥秸捆里踢踏不止的小腳丫兒,既悲戚,又恐懼。

有幸活下來的孩子從此開始了“土褲人生”。

穿土褲子就免不了每晚“換腚”。特別是大冬天,嫂子厚厚的棉襖里揣著孩子,顫巍巍來到堂屋,全家趕緊讓地方,隨手把火盆調(diào)得熱烘烘的。嫂子坐在父母地鋪邊緣的秫秸捆上,伸直雙腿,兩只小腳并攏搭在火盆崖上,將孩子倒著放下來,再把裝著糞尿濕土的土褲脫下來,輕輕拍拍孩子的腚瓣兒(鄉(xiāng)語:屁股。),干凈凈的,雞蛋白一般。再把另一件干凈的土褲子烤一烤,給孩子穿上,扎好兩腿,然后,將燉過的不熱不冷的干沙土徐徐倒進土褲中,系上腰帶,連手腳一塊兒裹在包被子里,扎成兩道兒,細巧、挺拔,誰見了都想抱一抱。

滿月后,孩子吃足奶就在屋里睡覺。一旦聽到哭聲,大人就要立即跑過去,免得從孩子床上掉下來。平時,我去哥嫂屋最勤,一旦看到孩子醒著,我便將手指肚兒伸進他(她)的小嘴兒,那種享受小兒裹奶的感覺,仿佛心頭掃過一根頭發(fā)絲兒,渾身一激靈,令人欣喜。

病弱童年

我從小多病,因家庭貧窶,一般的病都是任其自然,自生自愈。祖母活到八十,終生沒看過先生。那時農(nóng)村衛(wèi)生狀況差,夏天蚊蠅亂飛,各種疾病肆虐。每年幾乎人人都要得一次瘧疾,誰也免不掉,鄉(xiāng)人稱“發(fā)瘧子”。有的人迷信,到了夏秋之交,出外躲避,說這樣可以避免瘟神找上門來,不用說完全無濟于事。瘧疾一般病程一周到十天,最后口唇生皰,日漸痊愈。還有一種病,就是拉肚子。夏季吃瓜果桃梨等不潔食物,腹疼腹瀉,長期不愈。厲害的時候“拉大眼兒了”。我小時也是常得,甚至伴有發(fā)燒,燒得夜間說胡話,四處亂跑。有時就在肩膀上縫上一綹紅布條,大人說:“別怕,抓副方子就好啦?!闭f罷,馱著上街找先生。兵荒馬亂時,路上碰到飛機轟炸,隨時躲進莊稼地,眼望著飛機俯沖下來,撂幾個炸彈,打幾梭子機關(guān)槍,大人望著天空叫幾聲“老天爺”,飛機就飛走了。奇怪,那時也不怕。有時飛機不掃射,反而覺得不過癮,因為有的飛機,打過機槍,會把空炮筒子丟下來。那些粗大的機關(guān)槍黃銅彈殼,三三兩兩,掉落在翻耕的農(nóng)田或玉米地里,黑魆魆的,冒著熱氣,撿上一個,寶貝非常。

冬天里常得的病是咳嗽。幼時貪玩,又不懂得隨氣候變化增減衣服,有時一個冬天都不見好。母親常用鐵勺油炸雞蛋,刺拉刺拉,便是冬夜病兒最高興之時??上мr(nóng)家養(yǎng)幾只雞,多半不是為了自食,一是應(yīng)客,二是賣錢。莊稼人沒有來錢的路,一個雞蛋也有大用場,比如,一斤雞蛋可以換一斤洋油。拿雞蛋待客一般也只限于親母舅或新閨女婿。炒一盤辣椒雞蛋,或攤個蛋餅兒,切成小塊兒,燴粉皮兒粉條兒,加上平時少不了的鹽豆、咸菜,便是一桌難得的美食。

由此看來,病兒吃油炸雞蛋,愈增其顯貴,非比尋常。如此的待遇,一輩子苦守的母親,根本是吃不上一口,也絕對不會吃的。

如今,祖母、父母、兄嫂以及舅舅、妗子全都回歸九原,一概成了故人,留給我的徒有舊時的親情,時代的記憶,無盡的嘆息。

故鄉(xiāng)鄰里

宿羊山舊名宿娘山,別看小小古鎮(zhèn),地圖上都寫著呢。山頭是東端大武山,西側(cè)山坳間有古剎瑞香寺,山勢向西起伏綿延,于西端盤環(huán)突起,建了古鎮(zhèn)。家鄉(xiāng)山野,與我有深情,幼少時代,一年總要上山多次。夏秋時節(jié),碰到連綿陰雨,湖川漲水,山草肥美,趕著牛驢到山上放牧,極富浪漫之氣。牲口啃草,人在樹蔭或石碑之畔讀書、吃東西。人畜兩樂,盡享山野之趣。冬春之間,每遇春荒,缺柴少糧,背著糞箕,扛著鷹嘴镢,到山上刨巴根草燒鍋。多年前讀過著名作家蕭乾的回憶錄,他在抗戰(zhàn)期間曾作為《大公報》記者前往蘇北訪問,去過宿羊山,同水災(zāi)中失去家園、聚集山頂?shù)臑?zāi)民對話。

劉斐然統(tǒng)治宿羊山時,榨取鄉(xiāng)民財力,苦心經(jīng)營巢穴。整個山鎮(zhèn),有圍墻和護城河環(huán)繞,東西南北四方各有門樓一座。鎮(zhèn)東門面向平原鄉(xiāng)野,通行者最多,城樓建筑也最考究。為了防備抗日軍民突襲,夜間城門緊閉,白日開放。后來讀孟嘗君“雞鳴狗盜”的故事以及日本小說《羅生門》,我就不由聯(lián)想起宿羊山鎮(zhèn)東門樓,老覺得應(yīng)該很相像。

城鎮(zhèn)中間小丘頂端有古寺,房舍儼然,日偽、國民黨和解放后歷屆區(qū)政府皆據(jù)此辦公。日偽和國民黨時代,先是兩個哥哥,后來又帶著我一起到宿羊山鎮(zhèn)上學(xué),一早一晚,都要打東大門穿過。碉堡式門樓,桐木油漆大門,關(guān)閉軋軋有聲。平時供人們休息聊天、張貼各種告示,尤其是槍斃人時,會張貼大布告,用紅墨水赫然打上鉤子,令人驚心動魄。

這幾年關(guān)于先祖的追根溯源逐漸熱起來。徐州和邳縣似乎都各有專門的民俗機構(gòu),于是,關(guān)于陳氏先祖的研究也時髦起來,雖然仰仗過去的積累,但也有了很大擴展。目前結(jié)果大致如下:

小陳莊陳氏家族近者皆為清乾隆陳經(jīng)九、陳略祖孫兩代進士后裔,歷代邳縣縣志皆有記載;遠者可追溯到三國時代陳登家族,亦即招待曹操一伙吃喝又被阿瞞殘酷殺戮的那個陳登。

下面簡述一下我出生時以及幼年時代的鄉(xiāng)鄰情況。我家居村中央,西鄰半截莊是陳莊最大的家族四兄弟:大洋炮、二洋燈、三洋火、四洋油。我家緊鄰的是大洋炮,其次是四洋油、三洋火,盡西頭是陳學(xué)京家族,他家斜對過是甲長二洋燈的酒廠子,東側(cè)居吳氏外姓一家。

我村除了吳、湯、孟三個外姓之外,全都姓陳,根據(jù)傳統(tǒng)祖制,嚴格按輩分分尊卑,甚于按年齡分長幼。就我出生的年代說,自祖輩起,輩分字序為“玉、鳳、才、學(xué)、永、文、敦……”我是“文”字輩,祖父輩、父輩分別是“學(xué)”“永”字輩。向下,則是“敦”字輩。此種“輩分”標記,自我的下一代開始已不再被重視,可以自由為他們的子孫取名了。

小陳莊多數(shù)人家面南排列,約七八十米外,是蓋屋起土后的汪塘。村后頭稀稀落落又有幾戶人家。村子南面一排住戶,我家基本位于中心稍稍偏西,門前隔東西人行道,分別有兩棵洋槐樹。路南者是一棵老槐樹,斜斜立于我家和西鄰兩家邊緣,據(jù)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東南面自下而上呈“中枯”狀態(tài),像高高樹起的獨木舟,樹枝大都朝向西北方向。東側(cè)一棵在路北,樹齡較輕。拿人作比,南側(cè)一棵是老人,北側(cè)一棵是壯年。兩棵槐樹每年春夏,綠葉蔥蘢,白花滿頭,香遠益清。夏季白天,老槐樹的清蔭為村民和遛鄉(xiāng)小販提供歇晌、交易和做工的理想場所,如賣炕雞的,張籮子的,扒碗扒鍋的,收破爛換洋煙洋火的,賣豆腐、賣涼粉和賣油果子(炸油條)的,等等。夜里,我在路北的槐樹下鋪上苫子蘆席,同學(xué)鄉(xiāng)友坐而論道,自由歡談,臧否人物,月旦人生。他們盡興而散,而我則昏昏入睡,翌日東方魚肚白時,拂去滿床的槐花落蕊將蘆席和麥草苫子卷起。有時遇到半夜暴雨將至,大人再三呼喚,便揉著眼睛,昏昏而起,跌跌撞撞,回到燠熱氣悶、蚊蚋如雷的土墻草屋內(nèi)……

我的家鄉(xiāng)小陳莊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西半截莊,而東半截沒有留下太多的遺聞軼事,其余就是東臺子幾戶人家,頗有特色,給小陳莊的歷史添加了不少難忘的記憶。

先說我家的西鄰大洋炮學(xué)義老爺家,老夫妻生下三兒三女,女兒早嫁,為我所不知,單說三個兒子。老大永柏大爺,中年喪偶,撇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后續(xù)娶一個麻面女子,不久又死了。女兒嫁給宿羊山街謝家,以彈棉花為業(yè)。長子澤文小于我大哥,早年國民黨時代同村中一伙青年(包括我大哥、吳大杠等十余人),跟著本村同輩東臺子陳秋文在山東兗州軍醫(yī)院混生活,說實話也就是討口飯吃。1948年解放軍攻下兗州,軍醫(yī)院如鳥獸散,多數(shù)人逃回村,而只有澤文被俘虜,后經(jīng)改編,留在杭州學(xué)開汽車。

院長秋文跑臺灣未歸,家有老妻,白發(fā)待夫,至死。遺徐州小妾孟氏,逗留于我村日久,最初幾年還在殷莊小學(xué)教過書,大杠、我大哥等一般“老兗州”皆呼之為“秋文嫂子”,后來回徐州,不知所終。

澤文二弟干文,游泳抓魚能手,我的救命恩人。一直未進學(xué)校,文盲,久患氣喘,終生未娶,中年病衰而死。三弟華文小廢,長我一歲,因貧窮輟學(xué),后去東北打工,誤食森林毒果而亡。不久,老父偕同三弟媳出外要飯。

老二永盤大爺。民國時代,黃河發(fā)大水,開封災(zāi)民多流落外地行乞,有攜女者過其門,遂留下女子而去。女子其后留下作主人之妻,是為二蠻大娘。一生未有子息。

老三當過村長,其子與我同年。后因陷牢獄之災(zāi),其妻老找我給丈夫?qū)懶?,又讀丈夫來信,滿臉凄苦,悲痛欲絕。記得少時貪玩,宴晚歸家,過院中,隔墻常聞嚶嚶啼哭,不由為之嘆惋。

大洋炮性格暴烈,行為霸道,與人沖突,三句話未了,則高聲吆喝一聲:“給我毀(打)!”三個兒子立即拎棍棒而出。大約在我上小學(xué)時,冬天一個夜晚,大洋炮同吳三兒一家發(fā)生爭吵,在我家門前月光樹影下互相斗毆,棍棒交加,刀槍飛舞。我親眼看見吳家老二小異乎新剃的光頭被擊打,噼啪有聲。大洋炮學(xué)義的子弟亦有重傷。

平時,大洋炮也能平和待人,和我家為鄰,雖時露“欺弱”之相,但見我家一貫“仁讓”,亦不好恣意妄為。幼時冬季晚上,大洋炮蹲踞門口與鄉(xiāng)人閑聊,述說他夢見神人,夜間曾被邀入天國的情景。他信奉圣賢道,自稱生有一對青光眼,能看見死去的人。他在胡扯瞎侃之中,聽者無不唯唯,也不敢貿(mào)然離開,只有等他興盡而返時才算了事。

西鄰粉坊

大洋炮老夫婦開粉坊,自制粉絲粉皮,漿水日夜不斷漏泄,致使我家大門外污水成塘,行人車馬皆繞行,無有敢言說者。我家水塘垛口,因長年漿水沖擊,壑口逐漸擴大,漸向住宅土屋接近,但也只能忍氣吞聲,以求兩家和平無事。

人工制作粉條的程序如下:在院子里砌上一口鍋,燒上一鍋開水,預(yù)先“和”(huò)粉汁,洗凈粉瓢——底部鉆上幾個眼兒的葫蘆瓢。將水粉舀進瓢里,高舉過頂,向開水鍋里平行晃動。粉汁順著洞眼兒流下來,曲曲彎彎,像春雨霏霏,故日本人干脆用“春雨”兩漢字代言粉絲。緊接著快速從鍋里撈出,疏疏落落,滴滴答答,晾在竹竿架上。

制作粉皮也很簡單,將粉汁舀在圓形銅鍋里,放在開水鍋里轉(zhuǎn)兩圈兒,再揭下來放在冷水里拔一拔,攤在高梁稈兒編的箅子上曬干。冬天燒豬肉,夏天拌涼皮兒皆是上品。當然,夏季拌涼粉澆芝麻醬,或油炒熱粉,也都是大受歡迎的美食。

小時候,村上的孩子經(jīng)常自動跑去他家?guī)椭曳燮?。粉皮粘連在秫秸箅子上,一揭就破裂,炸開,所以要想獲得一張完整而均勻的粉皮兒很不容易。不過,拿到街上賣亦不一定講究整張,反正吃起來都一樣。

鄉(xiāng)間逸事

大洋炮西側(cè),則是四洋油學(xué)慶,日偽和國民黨時代做過保長,故而渾號一生都是“四保長”。大婆未出,再納小妾,生一女一男。枯楊生稊,老樹新花。記得幼時有女匿其家,被當時國民黨區(qū)鎮(zhèn)人員搜出逼問,吊打于門前柳樹枝上,仿佛在追查某某逃兵(不由聯(lián)想起日本小說《金閣寺》里的有為子)。那個女子拒不回答,身子被吊打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屋檐上的“掃雨娘”。她卻一點也不屈服,隨后被押解而去,不知所終。

我們那地方,按傳統(tǒng)每年過年玩花鼓,老四家歷來保藏“玩會”時使用的鑼鼓、玩友(演員)的衣衫和旗幡等。他家也常借用老大家“推粉”的器具之便,做粉條粉絲。

再向西是三洋火一族,老爹常常到附近汪塘輾轉(zhuǎn)捕魚,奉養(yǎng)老母于其家。生三子,一女早逝。老大有兒有女,老二生一女,早亡,其妻一生守寡。老三一兒一女。老二老三妯娌是死對頭,常于夏夜傍晚,污言穢語,高聲對罵,至晚不歇。村人雖說滿心不快,誰也不去干預(yù),也只得邊乘涼邊傾聽。

再向西便是二洋燈陳學(xué)殿,此老兒日偽、國民黨時期都當過甲長。我幼時親歷,他常分派我家做煎餅,給山上打工的吃。說“分派”,其實不妥,而是“專派”,全村唯我一家。每天推磨烙煎餅,一大早被他席卷而去。他家生三子,老大眇一目,常赴外鄉(xiāng)捕魚,老二頗有文化,老三與我二哥同年,早年出外工作,因男女情事,遭除名回家。老二永漢叔,妻子乃宿羊山街美女,解放前結(jié)婚。當時我和二哥都在街上上小學(xué),我一年級,二哥上三年級,永漢似乎也在上高小。記得有一天,午夜夢醒,忽然發(fā)覺二哥先走了,我慌忙提起石板(一種石質(zhì)薄板文具,染成黑色黑,用石筆練習寫字),追他而去。出村很遠,也不見人影。一路黑燈瞎火,又驚又嚇,寒冬臘月,大汗淋漓。后來才知道,小哥和幾個同鄉(xiāng)都到永漢叔新婚洞房去取暖了。弄得我吃了個大虧。

村人共知,永漢慢待其嫂,常常鬧事。后其嫂病死,雖與他無直接關(guān)系,但娘家人仍來陳莊尋釁鬧事,叫罵村頭。永漢東逃西躲,我親眼見他飛身跳越我家門前水溝,鞋子都掉了,那騰空而起的氣勢,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借住酒廠舊屋的吳三桂家潑皮小異乎,妻子頗有幾分姿色,猶如白色戀人,溫淑可愛。有一年夏夜,夫妻在汪塘邊柳蔭下乘涼,偶有人來叫小異乎到東湖瓜屋子看西瓜。他去了,其妻睡在繩床上,白天做活兒很累,不知不覺睡著了。朦朧中有一男子鉆進她的被窩,同她極盡繾綣之私。她只當作是其夫回來睡覺,過后,也沒怎么多想,又沉淪夢鄉(xiāng)。夜半,小異乎回家拿棉襖,見妻依舊沒有回家,責曰:“夜半風寒,怎么還不回家屋?”妻子愕然,方知有異,惶恐不已。小異乎也覺得妻子略顯反常。幾日后,力詰之,方吞吞吐吐,道其原委。從此,小異乎對那位道貌岸然的族舅懷恨在心,必欲報之。他經(jīng)常站在二洋燈學(xué)殿大門口,厲聲高喊:“把你媳婦拉出來捩(lie,干)!”但罵歸罵,偷腥的貓兒只管收緊爪兒,根本不理那個茬。永漢杜門不出,小異乎陪上夫人又召辱,自我出丑,久之自覺沒趣,遂不了了之。

小異乎雖惡,但也偶爾顯現(xiàn)可愛的一面。當年我們家蓋二道屋時,他同鄰里前來幫忙踩墻、和泥,休息時為我做泥轱轆,刻小木車,陪我游戲、玩耍,給我留下深深印象。解放后,宿羊山唱戲,他也迷上豫劇,有時喊上幾句河南梆子,倒也字正腔圓,很像那么回事兒。

永漢叔聰明能干,結(jié)婚時自己為自己繪制“雙喜”,自己做中山裝,用山泥染制,縫制數(shù)套,分給莊上多人穿用。記得他有一本連環(huán)畫《魯濱孫漂流記》,曾經(jīng)坐在柴屋里,為我們幾個小孩逐頁朗讀、翻閱。那情景我至今不忘。例如,遇難船經(jīng)過土耳其,使我們看到當?shù)卮逃指哂趾诘拿弊?看到“禮拜五”跪在地上對魯濱孫磕頭作揖,請求不殺,后來成為患難相交的知己;看到他最后西服革履,口含煙斗,跨步于倫敦街道,身影高過大笨鐘尖塔。……這令我興奮不已,直到現(xiàn)在,仍歷歷在目。

村子盡西頭是學(xué)京老爺家。他家二男一女,大兒早年在糖房取暖,或許為粘一團糖稀吃,一頭栽倒在熬糖鍋里,被數(shù)百度灼熱的糖汁活活燙死。據(jù)說當時糖房隱忍著將混合著皮肉的蔗糖照例制作成品,拿到街上賣掉了。我幼時聽見這事兒毛骨悚然,但也無需譴責其行為,若懂得一鍋芝麻糖可拯救多少饑寒交迫的生命,你就不會輕易下結(jié)論了。

學(xué)京老爺性格開朗,喜歡逗樂,沒大沒小,不論大人小孩,或什么輩分,都拿來開玩笑,包括東鄰西舍的孩童,甚至自家妻兒子女。但學(xué)京老爺行為端正,樂于助人,有時耍點兒小調(diào)皮,為平素莊戶人家的尋常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

農(nóng)家之樂

學(xué)京老爺一生愛好養(yǎng)鵪鶉斗鵪鶉,我讀《聊齋》的《王成》篇,覺得簡直就是為學(xué)京老爺作傳記。王成就是學(xué)京。那些描寫己方“片時把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繼而“玉鶉健喙,則起如翔鶴以擊之”;寫敵鶉“雪毛摧落,垂翅而逃”“鎩羽而歸,再易再敗”等詞語,道出我幼時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其興奮之情非同一般。他家閨女胖丫姑,待人親切略帶傻氣,心眼好,會爬樹,她和小異乎的妹妹都喜歡養(yǎng)蠶,一人一大笸籮,每年春夏,二人時常結(jié)伴外出搜求桑葉,登枝上樹,集翠采綠?;蛟S你要問干嗎爬樹,在樹下捋桑葉不好嗎?是的,君讀辛稼軒“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句,就會知道,桑樹三月開春發(fā)出嫩黃幼芽,此時農(nóng)家將去年蠶種放入被窩焐一下,就會看到黑菜籽般的蠶種蠕動了。這時候,就要用一根鵝毛輕輕掃在硬紙板上,然后將新鮮的嫩桑葉洗凈晾干掐碎,撒在上面,半夜再加兩三次桑葉。到了五月,桑樹綠葉蔥蘢,同時正是春蠶大量食葉長大的時候。收麥前后,蠶有的不吃不動,便是上山的征兆,要及時挑揀出來放在豎直的麥稈堆上讓它吐絲結(jié)繭,謂之“上山”。

采桑是養(yǎng)蠶工作中的重要一環(huán),要是養(yǎng)蠶的人家很多,附近桑葉一旦被采光,就得到鄰村或更遠的外地打游擊了。如果同樣都桑少蠶多,那就只能爬樹采之。農(nóng)家女兒常常兩三人結(jié)伴行動,先是一兩個人瞄準一棵大桑樹,最好是稍稍彎曲或樹干傾斜著的桑樹。她們一邊抬頭打量著枝葉茂密的大樹枝子,選擇一定的目標,一邊脫掉鞋襪,向左右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從低俯的一邊攀援而上,隨即揀一枝杈,坐穩(wěn)身子。接著,下邊人將筐籃用細繩系好投向樹上人手中,拖拉上去,吊在樹枝上。女孩子一邊哼著小曲,一邊采桑葉,一把一把將桑葉裝進空中這些筐籃之中。關(guān)于采桑這一物事,歷史留下多少風流韻事。那個根據(jù)民間故事改編的的古典戲劇《秋胡戲妻》,就是以桑園為舞臺的。

桑樹的綠葉可以養(yǎng)蠶,到了盛夏,還會結(jié)滿黑紅色的桑葚子,酸甜可口。我們家后菜園前兩棵桑樹,每年綠葉簇簇,桑葚綴滿樹枝,早晚墜落一地,任鳥雀啄食,無人問津。

記得少時,三洋火女兒愛姑久病臥堂屋間,為取風涼,鑿?fù)ê髩ν液?,我等少年常去園邊野地玩耍,歸來采桑葚給病人吃,喚回她苦中一樂。

江浙一帶或許是養(yǎng)蠶業(yè)發(fā)達之地。幼時讀茅盾《春蠶》,記住了烏鎮(zhèn),記住了老通寶等舊時代人物。1996年,我有幸拜訪郁達夫故鄉(xiāng)富陽,同是江浙富庶之地,遠非我的家鄉(xiāng)可比。

不用說,我們那里以農(nóng)耕為主,養(yǎng)蠶只限于部分人家,我家也是偶爾為之。因為覺得很是新鮮,又有點兒浪漫,孩子們都喜歡,至今向往不已。

由此聯(lián)想到我出生年代小陳莊的一些副業(yè)人家。不妨憑借兒時的記憶介紹如下。

西鄰糖坊

前面略有觸及,細說起來,頗有意味。我的西邊鄰居幾乎家家都做過麻糖,還是近鄰永柏、永盤大爺最多,幾乎每年過年前都要開上一兩個月糖坊。

選一間出入方便的大平房,左側(cè)挖一深坑,狀如倒臥于地下的圓肚花瓶,下通一條磚砌的火路直達最右首的料塔。右端圓的一頭坐上一口鍋,鍋沿上扣上一口截斷的大缸,封嚴實。缸露出地面約半米高,筑臺階圍成多半圓,緊挨著后墻。右側(cè)緩緩高起一段坡臺連著一座高過人頭的料塔,如人作兩腿叉開狀。凹處斜插竹管,平時堵住,下置盆和竹籮子,承接漿水。料塔內(nèi)早有發(fā)芽的大麥、麥麹、谷子、酒糟等混合物。上午熬糖,先將料塔里經(jīng)過發(fā)酵的料水一盆一盆打進鍋里。左端狀如瓶頸的長方形坑里有人燒火,燃料必須是高粱稈,既長且整齊,保持持續(xù)的火焰和熱度。邊熬邊用長棒攪拌。至下午,糖漿漸漸濃稠,并且由醬色變淺黃色,這時候,改用糖鏟子鏟糖。糖鏟子是一塊T形木板,鏟糖人由三四位青年壯漢輪流擔當,先以兩手握住左右兩邊把柄,徐徐一鏟鏟向后墻方向鏟糖漿,一旦鍋熱,就要跳著鏟,接連不斷。鏟糖的目的是使糖漿逐漸變稠,又不能糊鍋,始終保持鮮度。到了黃昏時分,已粘稠得鏟不動了,便用木瓢雙手“挖”出來,放在糖土(山穴的白土)里,盤曲成團。于適當之日,加工熬稀,反復(fù)拉長,謂之“拉嗒”,即用木棍層層套起,一頭連接墻壁的鐵軸反復(fù)拉拽。糖漸漸變?yōu)橄笱腊?,呈細孔狀,或絞成環(huán)狀,或做成棒形,沾上炒芝麻或摻進花生米,隨即放在糖盒里,密封,待翌日趕集出售。鄉(xiāng)鄰知悉,便可先嘗為快。

十多年前,武漢大學(xué)丁教授回鄂探親回來,其夫人贈我孝感麻糖,使我憶起少年快樂,至今不忘。然已非我家鄉(xiāng)昔日之味矣。

明文煙店

東臺子明文兄弟四人,老大長年經(jīng)營宿羊山街煙店;老二一生務(wù)農(nóng),一年四季與牛驢犁耙為伍;老三跑生意,輾轉(zhuǎn)徐州、開封等地販布疋、日用百貨;老四穿一身泛著煙草氣的土黃色衣褲,常年悶在坐南朝北、不見陽光的南屋里“刮煙”。記得有一次奶奶娘家來人,我去買煙絲,進去看到老四貴文正在用刨子,在一捆壓成巨塊的煙葉捆上刮煙絲,撲臉的煙味直沖鼻孔而來。眼見他把刮下的煙絲放在一邊的笸籮里用紅土上色,包在火紙包里,包成三角,交給我。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的旱煙煙絲制作的情景。小時候,我周圍的大人都愛抽旱煙,每人一只或長或短的煙管掛個煙袋,煙嘴煙鍋十分考究。很少有人吸洋煙,一是買不起,二是太擺闊,招人嫌。解放前夕,洋煙漸漸普及,但銷路不是很好。洋煙記得有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二十支軟硬紙包裝,有天壇牌、紅錫包等。硬紙盒中有的裝一副類似撲克牌般的煙畫,以此招徠生意,上面印著水滸、三國、西游的人物,根據(jù)出場先后標出序號。當時對那行豎寫的文字中的“水滸傳之幾幾幾”不甚了了,只記得畫面最多最普通的是混江龍李俊,一丈青扈三娘就不算多。這些煙畫,成了我童年小朋友的重要游戲項目。例如,三五人齊聚在一起,各以自己硬挺的一張煙畫,在一定距離外向墻根投擲,以離墻根遠近為序,近者便算勝出,然后每人各出一張,由勝出者向天拋撒,正面向上者皆為其所有,余人又次第相繼為樂。當時,我曾贏得好幾疊,此種游戲一直延續(xù)到抗美援朝,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的腕子柔軟靈活,記得可以在教室內(nèi)把煙畫拋得時起時伏,穿越梁上梁下,似飛燕歸巢。我還為姑表叔(姑奶奶的兒子,小名“能子”)在街上看過煙攤兒。

明文每天到鎮(zhèn)上去,碰到宿羊山逢集,更是時刻守在小小的窗口,一邊賣煙,一邊應(yīng)對四周鄉(xiāng)鄰。他為人忠厚老實,待人親切熱情,彬彬有禮,他的不大的店面也成了莊上人趕集時臨時存放雜物的地方。明文穿戴也很講究,樸實、潔凈、大方。幼時常見他晨昏從村西頭進出,走過各家門前,逢人必打招呼,必駐足寒暄,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后來,遭村中吳大杠等壞人誣陷,硬說他家藏匿手槍,他又驚又怕,一時想不開,上吊死了。

(本文系作者文學(xué)自敘傳《無奈人生》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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