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今年九十歲，眼睛不花，耳朵不聾，手腳麻利，還能煮豬潲。暑假，表弟說二舅讓我去一趟萬泥洞村，他想看看四伢崽。

傍晚，一家人坐在門口李子樹下歇涼，二舅拿出一本半寸厚、紙張發(fā)黃、用鋼筆書寫得整整齊齊的手抄書，遞給我，“四伢崽，二舅真的老了，說不定哪天……這是我唱了五十年的《北侗民歌》，四十歲那年，我開始把侗語翻譯成漢文，直到十年前才弄完了。八個外甥，就你文化高，從小也喜歡聽我唱歌，現(xiàn)在交給你，保存下去，哪天二舅守山林（死）去了，看到書，我就來了?！?/p>

我潸然淚下，跪在二舅跟前，恭敬接過，“二舅，唱了、寫了五十年，您老還健康，還可以唱歌呢！喜歡唱歌的老人心情開朗，能活到一百二十歲?！?/p>

二舅唱的歌，是曾經(jīng)響亮在家鄉(xiāng)雞公山頭的侗族山歌;二舅唱的歌，是曾經(jīng)蕩漾在雞公山腳下澶溪的侗族情歌;二舅唱的歌，是曾經(jīng)縈繞在家鄉(xiāng)田野的侗族大歌。手捧著厚厚書稿，翻開每一頁浸漬著二舅汗水的文字，一行行黑色字跡仿佛跳躍的音符，我看見、聽見了二舅年輕時那渾厚、略帶山野氣息的男高音，回蕩在土坡、樹林、溪水，綠蔭汩汩，猶如二舅對家鄉(xiāng)山水癡情濃濃的脈搏在跳蕩。

侗族民歌門類廣泛，包括大歌、飛歌、山歌、情歌、酒歌、婚嫁歌、伐木歌、攔路歌、進(jìn)門歌、迎客歌、送親歌……是千百年來山民傳情達(dá)意、抒發(fā)感情的表達(dá)方式。侗族大歌唱進(jìn)了中南海，唱到了歐洲，有口皆碑。古往今來，勞作的田間地頭、青年男女邀約的溪邊樹下、汗流浹背的勞動場面、婚喪嫁娶熱鬧場所，都能聽到或婉轉(zhuǎn)或悠揚(yáng)或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或引人遐想或催人淚下或撩撥心魄的歌謠。侗歌，特殊年代，是人們度過痛苦的希望寄托和堅(jiān)韌的精神力量;在生活平靜似山林、碧綠如溪水的歲月，朗朗上口、悅耳動聽的歌謠是山民向往美好、憧憬未來的彩虹;青年男女月下思慕、溪邊談情的愛戀日子，侗族情歌是青草揉成的純貞絲線，碧波蕩漾出的生死追隨的音符。

小時候，放假日子、拜年拜節(jié)，喜歡跟隨二舅上坡砍柴、割草、溪邊放牛，二舅尚年輕，嘴巴時常模擬男女角色，哼著情歌：

男：

出門唱歌看天晴，天上飛起五彩云;

妹是彩云我是霧，云走哪邊我隨行。

隔河看妹穿身青，哥想過河水又深;

撂顆石頭試深淺，唱首山歌試妹心。

女：

想唱山歌難起頭，菜籽不打不出油;

菜籽還要油匠打，唱歌還得哥起頭。

哥在高坡學(xué)鳥叫，妹站門口把手招;

爹娘問妹做么個，風(fēng)吹頭發(fā)手自撈。

男：

說唱山歌唱起來，要唱花朵遍地開;

要唱百鳥情義好，要唱妹妹靠近來。

山歌不唱悶胸懷，妹不約哥哥不來;

若把妹心唱轉(zhuǎn)了，十朵梅花九朵開。

…………

二舅唱情歌時，眼睛望著青山、注視著綠水，情感溢滿眼珠，表情向往。不懂內(nèi)容的我，癡癡地聽，對二舅產(chǎn)生滿滿一溪水的敬佩。

困難年代，一段蹉跎歲月，二舅是生產(chǎn)隊(duì)長，一天到晚忙出工，但山民生活日益貧困，自家也是缺少柴米油鹽。二舅雙眼茫然，臉龐瘦削，皮膚黝黑，表情陰沉，很少唱歌。放假時分，我經(jīng)常跟隨二舅身后，種地、砍柴、趕集……有時候，二舅也唱歌，聲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村里無食都心傷，昨夜夢見老爹娘;

寨里無米炊煙稀，哪家兒女眼空望。

親戚相憐苦相訴，別時淚流難以收;

盼望苦日匆匆去，免得你家我家愁。

我聽著歌聲，望著二舅沉重如山的表情，有種想哭的感覺，緊緊捏著二舅的衣角……

饑餓日子，由于我家兄弟姊妹多，填飽肚子成了大問題。冬天，兄弟幾個腳趾露在外。二舅雖然自己也窮得叮當(dāng)響，還是省吃儉用，給我們兄弟三個每人扯了幾尺布，縫了一套衣褲。穿上身那一刻，數(shù)九寒天仿佛陽光普照，溫暖融融。

蹉跎歲月結(jié)束后，二舅雖然還是村干，但大部分時間在自家地里忙活。來鄉(xiāng)里趕集，二舅經(jīng)常對我們幾兄弟說：“伢崽，放假來萬泥洞，有飯吃。”每次我去，二舅先到村口肉攤上買肉，蒸上糯米飯，然后田畦里摘菜，一家子吃得和和滿滿、幸幸福福。飯后，舅甥倆坐在李樹下，二舅唱起“迎客歌”：

打掃門前打掃街，打掃干凈等客來;

今晚客你才來到，你不開排我開排;

客你來到腳又倆，灶房飯菜做得差;

咸的咸來淡的淡，酸的酸來辣的辣。

二舅經(jīng)常說“好日子是累出來的”。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當(dāng)村干三十五年，寨子上大小事務(wù)壓身，自家田土一大攤。那年，我已經(jīng)在外讀書，暑假去看二舅，進(jìn)家，只有舅媽在，我忙問：“二舅去哪了？”“大清早出去砍柴，是梨子坳?！痹缇褪煜さ胤降奈遥B忙朝梨子坳奔去。未到半路，忽然，一個蒼老聲音從小路蕩漾開來：

“觀賞花朵上山來，上山來！唱著山歌過石巖，過石巖！劃過幾多波浪灘哎，走了幾多石子巖哎！山歌唱過紅花開喲，太陽紅紅照山來。”

“唱首山歌山映山，不唱山歌心不甘。只要哥心合妹意，哪怕唱得口水干……唱首山歌解憂愁，喝口涼水解心頭。涼水解得心頭火，唱歌解得萬年愁。”

“二舅……”追隨山歌聲音的腳步，一個中等個子、年近六十的熟悉身影映入眼簾。我要接過他肩膀上的柴，他不依：“讀書人，多年不做重活，不適應(yīng)，快回屋！”

吃過晚飯，舅甥倆坐在李子樹下?！八呢筢蹋r(nóng)村盤一個大學(xué)生不容易，好好讀書，讓你爹你媽有望頭（盼頭）。農(nóng)村人犁田、栽秧累，打谷子就是望頭;種茶油樹的人家，頂起烈日薅苗、鏟草，身上又辣又痛，摘茶油子果榨油是望頭;盤伢崽讀書，享福是望頭。”說著，唱起一首“賢文歌”：

三月吃酒講賢文，打只木船順?biāo)?

出門三年要回轉(zhuǎn)，回來家中看老人。

美不美來鄉(xiāng)中水，親不親來故鄉(xiāng)人。

有這樣的長輩，有這樣的親人，晚輩這只風(fēng)箏縱然飛得再高再遠(yuǎn)，也會尋著民歌聲音的線回溯，追根、固本，緊守最原始的靈魂。

二舅八十六歲還上山砍柴、割草，犁田、種菜、忙家務(wù)。一輩子不喝酒，家里卻有井水泡、柴火烤的上好米酒，更會唱酒歌，有客人來，倒?jié)M酒，客人喝，自己吃糯米飯，一邊吃飯一邊唱：

酒歌本是口邊言，只要心寬只要閑;

不為錢來不為米，唱首酒歌接人緣。

酒杯圓來調(diào)羹彎，上坡下坎走路難;

上了幾多爬坡路，累得滿頭出大汗;

家里無菜來感謝，拿杯淡酒把情還。

酒濃、飯香伴隨窗外月色和純真人情味，天醉了，地醉了，人醉了。

二舅一生坎坷多艱，第一個二舅媽過早離世，他埋下淚水，獨(dú)自支撐整個家。幾年后，第二位二舅媽來到，二舅媽長年生病，不能干重活，家里一切重活全落在二舅身上。二舅媽沒有生育，兩人只得撿養(yǎng)了別人一個姑娘，取名招娣，我的表姐。表姐讀書沒上進(jìn)，回家?guī)透苫睿赡旰蠹薜揭粋€更偏僻的山村。后來，舅媽撒手西歸，二舅孤身一人支撐。從大舅家過繼給他的表弟結(jié)婚幾年，丟下兩個子女，夫婦倆打工去了，二舅又帶孫子，一帶又是十余年。在我幼時感覺中，二舅是一匹馬，不停奔波在山路上;是一副石磨，永遠(yuǎn)圍繞家事轉(zhuǎn)……二舅寬厚仁慈，也許是人窮所致，小時候幾兄弟被打罵是家常便飯，只有到二舅家，才像個人，有尊嚴(yán)。去大舅二舅家拜年拜節(jié)成了向往，耐于走路的我，機(jī)會便多了些，肩膀上挑著糍粑、肉、糖，腳下踩著滑泥巴、石子也舒心。心想，遠(yuǎn)離了打罵，又能夠吃到二舅做的甜酒、粉蒸肉和臘肉，得到優(yōu)待，有機(jī)會沐浴溫馨，再長的山路也近了，再坎坷的路面也平整了。道旁邊小草青翠起來，花兒開著笑臉朝我招手，山麻雀唱著歌和我伴行……二舅家是溫馨青草地，是親情伊甸園……二舅家地處寨子中間，寨子腳就是澶溪，放牛、砍柴歸來，天將近黑了，在溪水里洗澡洗腳洗衣服，幾多時候，泡在碧綠涼爽溪水里的二舅，情不自禁來一首：

大雁落腳在溪江，不肯落在爛泥塘;

嘗慣溪流魚蝦美，看慣水中浪花揚(yáng)。

溪水下灘難轉(zhuǎn)彎，世情波蕩真情難;

親情好比灘中水，往來相走永不干。

浸在溪流里的幼小身心，聽著地老天荒般的顫音，渾身舒暢，感覺順著溪水奔流，二舅勤勞、苦干、不屈從于命運(yùn)、落拓、曠達(dá)的基因在我血液里凝聚、成形。

幾十年風(fēng)雨，抹不去銘刻在二舅心底的歌聲，那動人開懷或抹淚的調(diào)子時常撞擊著我的靈魂，可有許多歌謠模糊了，忘記了。二舅能在有生之年將之整理、書寫下來，讓后輩感激。他經(jīng)常說，侗族大山里沒么子好東西，就有幾首歌，丟了可惜。這話讓我想起就流淚。二舅沒讀過書，解放初，由于大舅是區(qū)小隊(duì)工作員，二舅跟隨進(jìn)了幾個月學(xué)習(xí)班，勉強(qiáng)會寫字、記賬、寫計(jì)劃、總結(jié)等。就是把這僅有的文化粘貼上幾十年的執(zhí)著，融合入山歌，唱響著山村的牧歌，唱響著侗族的歷史和底蘊(yùn)，音符應(yīng)和著綠水青山、村莊裊裊炊煙，地久天長。

作者簡介：蔡東武，男，苗族，本科，丹寨縣第三中學(xué)，中學(xué)高級教師，重點(diǎn)研究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張?jiān)埔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