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蘭布和
在烏蘭布和,每一陣風(fēng)都會講話
給失聰之耳聽,以暮鼓或晨鐘之聲
講二十座連綿的沙丘給十雙耳朵聽。
二十座沙丘是二十只母乳
聽到的耳朵都會懷孕,都會產(chǎn)下風(fēng)的子嗣。
它們推動沙丘進入沙丘,推動蠻荒進入蠻荒
推動詩史進入史詩。
風(fēng)間或停下時,每一棵芨芨草都會聽到
一首詩載著一隊人駝負重前行的沉吟。
在烏蘭布和,每一粒沙都會隱身
給失明之目看,以魔術(shù)棒擊暈
九枚落日和一輪朝陽后,隱身給自己看
或小隱于水,或中隱于沙
或大隱于漠,或獨隱于一己之孤影。
它隱,故它在
一粒沙以沙丘的形式存在
一座沙丘以一粒沙的形式存在
而每一種虛幻的存在都分明有著
一張真實的臉:隱忍。
在烏蘭布和,我愛的女子愛上了
一峰野駱駝。
它反芻鹽巴,咀嚼艾蒿
雙峰間貯蓄欲望的淖爾。
它赤腳穿沙,裸足涉水
從中年到童年,從庫布其到烏蘭布和
發(fā)誓要將腳泡打磨成老繭的道路
在大漠腹部悄然豎起炊煙,按下風(fēng)暴。
是夜,帳篷在原地陀螺一樣打轉(zhuǎn)
孤月高懸,大如謊言。
在烏蘭布和,我鐘愛的赤色公牛遇見了它
生命中的橙色母牛。
落日在懷,恍如胎動。
一只黑鳥飛過白云,棲于天空末端。
從旗幟的一面出發(fā),抵達它的另一面
需穿越多少歷史的塵沙,跨越多少
人眼的鐵絲網(wǎng)?
當(dāng)葡萄破碎成美酒,杯子完整成無痛的問候
我們所要尋覓的無非一個字:懂
而它儼然不在人間。
在烏蘭布和,我的好姐妹以琳
騰空一個又一個啤酒瓶,去裝一條大河。
裝它的渾濁、它的澄澈
它的水妖和魚腥……
整個夜晚,只做了這一件事情——
互贊,互掐,言不由衷
互贈詩的哈欠和六弦的鼾聲。
月亮掛起來,星星摘下去
大家照例為無聊貢獻了不少。
晨起,河流消失
人群消失,沙漠漸次裸出
它的頭號撒手锏和第二性征。
依稀可聽得酒瓶在腹中
炸裂之聲的只有酒,只有酒
在隆起的河床下,在母親的子宮里
汩汩奔流……
闖入曼德拉巖畫
若與你交戰(zhàn)
我必先與你胯下的鐵騎交鋒
以三萬畝戈壁與兩千頃草原
若與我交戰(zhàn)
你必立馬橫刀,頭戴蒼穹,目銜昆侖
我必徒步上前,拈弓搭箭
拉滿一鉤殘月
你若不就著西風(fēng)宣讀戰(zhàn)書
不聲稱愛我
勝過仇詩、恨水、敵視全人類
我必不會濫殺無辜
可是,可是
一只北山羊就在近旁
所有的武器都柔軟下來
包括石頭的呼吸和螢火蟲的腹肌
而另一邊應(yīng)該是則寓言
駱駝和馬
蓄電的駝峰與雕花的馬鞍
比高度,比速度,比耐力和殺傷力……
比到胸懷,大家都慢下來
比到智慧,有一方注定要敗北
需有兩個賽場
沙漠和沙場
該有一名裁判,手持經(jīng)書
有一個真理,不偏不倚
剛好擊中駱駝和馬
一口不停反芻的牙齒
一張嗷嗷待哺的口……
然而,生活還不是寓言
駱駝和馬還不是敵手
當(dāng)它們還不曾遭遇人類的時候。
駱駝軟臥在自己思想的鹽里
馬站在它的眼球上,眺望遠方
它們不比高矮,也不在意近前
落草的夕陽
它是我在駝鄉(xiāng)遇見的
第一峰駱駝
和最后一峰駱駝
生長在石頭上,跋涉在石頭上
它將一塊巨石,踏成了戈壁
將一方戈壁,研磨成了沙漠
野雙峰駝,它終沒能逃脫
被鹽巴、絲綢、瓷器
和相機飼養(yǎng)的命運
一峰掛著月亮,一峰托起太陽
雙峰高聳起母乳的黑河
父親的曼德拉
巴丹吉林之舟,騰格里之輿
烏蘭布和之駕,瀚海之詩啊
一行吟就是千百個春秋
懷揣古老的圖騰
作為過客一?!骋涣?,鹽一粒
在韁繩一端,我勒緊道路
默默撒下喑啞的駝鈴
沿著夕陽墜落的方向
青草變黃的方向
露珠滾動、碎作花瓣的方向
四只北山羊
一路從詩經(jīng)里下來
向北朝民歌走去
“詩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天蒼蒼,野茫茫
沒有牧人,沒有皮鞭
沒有誰在意它們的關(guān)系和性別
除了風(fēng),偶爾吹低草原
吹高天空
將它們的咩叫拉長到山腳
系上山腰,由蝴蝶來打上蝴蝶結(jié)
沒有誰可以讓北山羊停止游牧
身著迪爾,步入羊牢
它要在瓷器上開朵青花
給火焰看看
它要在扣眼上縫件透明僧衣
給袈裟看看
它要在眼睛里揉個巴丹吉林沙漠
給巴丹吉林湖看看
它要在刀尖上跳舞,給曼德拉山
大大小小花崗巖玄武巖看看
于是,舞者們踮起腳尖,慢慢脫掉
九九八十一層御賜的羊皮
驀地裸出
天賦的唯一真理
罕臺川尋玉記
罕臺川沒有水。罕臺廟沒有廟。
石家渠沒有石。只有孤子梁
孤亙千年。
有汗(王)之川,有汗(王)之廟
如今,有什么呢
只有七位野生的詩人,穿行在
漫漫黃沙中,如七粒小矮沙。他們在
找玉。而他們找到了石頭。石頭有
詩的模樣。
他們敲打石頭,錘子掄圓了
是月亮。詩碎了,還是詩。
掄錘的詩人是廣子
喝彩的人是西涼、西闊
喊疼的是唐月和肖蔚琴
默默祈禱的是佛弟子納森
風(fēng)滾草一樣裹著帳篷滾動在
弦音之外的,是宿醉的岳楠老兄。
他們互贈石頭——
“唐月,這個給你”,“唐月,這個也給你”
我收到的石頭最重,只因我最輕。
我輕輕地把自己放在石頭上
就像把一個字放回一首詩中,懷著
一粒沙的忐忑和一塊玉的虔誠。
玉長成什么樣子,才會被人一眼認出?
用錘子拷問石頭
仿佛掄起自己,拷問錘子。
每一錘下去,都有塵埃從肉身上剝落。
一些疼痛在生長,而另一些疼痛
在消失。你不能確定究竟哪一種疼痛
是玉石。
一路錘下去顯然有違匠心。
錘子定格的兩難處,有大風(fēng)滾過
風(fēng)滾草的燈籠滅了又滅
石化的月仍亮仍在,天邊。
“當(dāng)玉撿回來的,后來都當(dāng)石頭扔掉了?!?/p>
我們前后扔掉:
下沉的夕陽——
一天中最重的石頭。磨損的月亮——
一生中唯一的心頭結(jié)石。
河流排給河床的卵石
尋玉人敲碎的黃昏——
玉一樣的寧靜。最后,我們?nèi)拥袅?/p>
彼此的光和徒勞的奢望。
迫害我吧,石頭。迫害我吧,玉。
迫害我吧,明月和酒,寂寞和錘。
罕臺川龜裂的舌尖默默吻向
落日。
手心的河流瘦成了閃電
緊握的水已到了下游。
玉的尊嚴藏身于每一塊亡命的石頭。
你一敲打,我就碎了。
責(zé)編:張映姝
校對:李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