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妮
斑鳩的叫聲就在窗外。窗外是棵樹,正是清早,沉睡從樹身移開,天藍色擠進來,在樹葉的空隙間發(fā)光。還沒有徹底醒來,樹木和菖蒲還蒙蒙嚨嚨處在臨醒前的最后那一刻。這時斑鳩加深了寂靜的深度,在它的叫聲以外,簡直再沒有別的聲音存在,凝神分辨下去,原來蟬鳴消失了,一支曠日盤踞著的空中部隊不知不覺撤退得無影無蹤,沒留下任何痕跡。
夏天結束了。我躺在床上,猜想著斑鳩的距離。我知道斑鳩與我并不近,哪怕叫聲就在窗外,但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一些年輕時我看不到的事物,比如說寂靜,這時顯現(xiàn)出更深的刻度,有了加減法,甚至有了中心。或許這中心不能讓我重新聚攏起自己,至少我愿意接受它的捆綁,從身體外部開始,我漸漸成形或還原為自己,比較結實。又分為幾個內核,內核之間有空隙,也有了虛空,那是我不結實的地方,也是我對暮年的虛位以待。不過斑鳩也并非怎樣的遠,經(jīng)過一片雜樹林,山坡腳下過一道溝渠,再一條小馬路,然后是西山,斑鳩就住在那里,野兔、松鼠還有山雞,也都住那兒。西山并不高,吃飯時正好望得到山腰,連樹木疏密高低都能辨清,野兔松鼠生來沉默,斑鳩就不同了,只要打開窗子,特別是在園里給菜畦鋤草,或薄暮時分散步,尤其秋冬交替時,總能聽到它的叫聲,咕咕——咕,聲音平和深厚,音調大小正好,末尾那一聲沉抑下去,仿佛經(jīng)過了一番吞咽,帶一點嗚咽的味道又絕不是嗚咽,總之沒那么凄苦,從深山里傳出來,一聲聲地重復。我覺得那叫聲聽起來有些孤獨。它反復重復,從得不到回應,孤獨就又多出一重。
在去年立冬之前,我還從沒親眼見過斑鳩。恰是立冬那天,清早開門見一只灰褐色大鳥臥在露臺上,我沒敢即刻上前,鳥對人的恐懼也造成了人對自己的恐懼,像是連鎖反應,我下意識地退開,又盡量地覺得沒什么。它的小腦袋縮進脖腔里,動也不動,根本沒任何動靜。上下眼皮輕輕闔住,灰粉色薄薄一小片,蓋住眼球,想象不出這怎么會遮得住光。我想它一定怕碰,就只好輕聲問,你怎么了?你受傷了嗎?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人影聲音詢問都不能使它睜開眼,直到我兩手握住它的翅膀,它仍動也不動,不掙扎不反抗,然而身體卻暖暖的。我第一次摸到鳥的體溫,和體溫下隱約的脈動,那身體超過我手掌大,但你能感到有顆小小的心臟,像星夜聚集起光,血液全部往心臟那里去,又從那里離開,它還活著。脫落了很多羽毛,右臉直到頸部禿成一片,露出皮膚和一個小耳孔,顯然是受了外傷。把它放到沙發(fā)上,我蹲著看,直到它慢慢睜開眼,開始看我。圓眼睛沖著我——如果像人眼一樣也分內外眼角,它就是在通過外眼角來看我的,但是沒有,沒有眼角,那是只非常完美的圓眼睛,頭部靜止不動,眼珠像是斜斜地看我。我湊近前去,它像個大病初愈的人虛弱無比地躺在床上,疼痛已然過去,身體卻不能動,僅腦袋微微擺正,圓圓的瞳孔透過褐色虹膜,開始完全地正對我,深如青湖,里邊沒任何恐懼,也沒有驚訝,它只是將目光靜靜地落在我的臉上。
它在紙箱里過了一夜。誰都沒怎么睡,我總忍不住去看它,水喝沒喝小米吃沒吃,最要緊的是擔心它活不活。每次打開紙箱它都是老樣子,擠在角落里身體紋絲不動注視著我。寒流來襲,一夜北風,清早冷得人發(fā)抖,它走出紙箱,搖晃著身體想打開翅膀,翅膀顯然不聽使喚;它警惕地躲開我,側著身在露臺上小步疾走,看我沒跟上來,就臥身不動,歪過腦袋緊盯著我。我拿水和米出來,它再次掙扎起身,展翅試了又試,終于飛離露臺,落在一米遠的空調外掛機上。我止步立住,昨天它之所以容我抱來抱去,是它動不了,只要尚有一絲力氣,它都會抗拒我,掙脫我,遠離我。它有多怕我呀,多怕我這個兩條腿的移動著的灰暗逼近物,恐懼使身體充滿了遺忘,而我的手心還留有它的體溫,它小小心臟的微微震顫。它飛下空調外掛機,搖搖晃晃走進草地,歇過片刻,又搖搖晃晃走出草地。九點鐘過后,透過餐廳窗戶玻璃,我看見它正棲在大銀杏樹上,小小一團。銀杏葉黃透了,早跌落在地,剩幾片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還是那么冷,一夜北風清洗,天空一塵不染,有著要命的藍,太陽升高也沒能使氣溫轉暖,但那種冷只是我自己的。是人覺得冷,它有羽毛,輕盈又有力的羽毛。它生來就懂得如何松動一層層羽毛,做出個小中空來給身體保暖,這我不擔心,只怕它右臉裸露在外的那塊皮膚,會不會成個可怕的風口。兩小時之久,它就那么石化了一樣棲在樹的橫權上。
它叫珠頸斑鳩,朋友圈有人認出來,之前我不知怎么靈光閃現(xiàn),競也想到了斑鳩。脖頸兩側兩小片黑羽毛,奇妙的是,每根羽毛到毛尖就變成白色,不規(guī)則的小斑點,綴在兩小塊黑絨布上,朋友圈有女友看了說,還扎了條小花巾。我回她個笑臉,很有意思,“小花巾”使得斑鳩看起來像個姑娘,可雌雄斑鳩又長得都一樣?!稗D世”,我還想起《尤利西斯》中談論過的一個詞。年輕時,他曾使我懂得,一件事物,或一個詞肯定能找到另外的一種說法,也許是更好的說法。這種經(jīng)過了編織的事物會獲得更多的層次、更深的質地。我從書架上抽出《尤利西斯》,找到了那一頁,她問他一個希臘文字眼兒“轉生”是什么意思,他跟她解釋說,是轉世。她——我特別愿意把她和喬伊斯的妻子諾拉混同為一個人,她活生生的,質樸無華,寫信不管大小寫字母不用標點符號一氣到底,被身邊的人認作沒文化,但喬伊斯覺得,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與自己的靈魂那么接近。在小說里,她要他別轉文,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訴她,“轉生”這個希臘字到底什么意思。他就不斷地深入,“我們死后繼續(xù)生存。我們的靈魂。一個人死后,他的靈魂……”“轉生,對,就是這個詞兒?!比缓?,終于用上了她容易懂的話:“有些人相信,咱們死后還會繼續(xù)活在另一具肉體里,而且咱們前世也曾是那樣。他們管這叫作轉生。還認為幾千年前,咱們全都在地球或旁的星球上生活過。他們說,咱們不記得了??捎行┤苏f,他們還記得自己前世的生活?!薄霸蹅儭?,他這樣說,把她和自己都包括了進來,好像誰也跑不了,誰都算在內。不過很快他又回了去?!稗D生,”他說,“是古希臘人的說法。比方說,他們曾相信,人可以變成動物或樹木。譬如,還可以變成他們所說的寧芙。”寧芙,半神半人的少女,墻上正掛著一幅寧芙沐浴圖,眼睛看得見,這個他相信她會懂。
畫了一個最大的圓,誰也出不去。很多的圓是重疊也是加強語氣,互相轉換,來回翻譯,就像生命這盛宴的桌臺一直在轉著,中間不斷地翻牌,永遠也停不下。從珠頸斑鳩到小花巾,就著小花巾,我跟女友討論起這兩年流行的波點。我跟她說起另外一個女友,也并不年輕,無論如何堅持著要買件波點襯衫穿;甚至回想起我母親,在我幼年時她最常穿的藍地白點罩衫,直到年老,她還扎著花色同樣的小方巾出門,度過最需要忍耐的塵世與黃昏。是女性,在興高采烈的躍動中讓脆弱又警覺的身體一次次活下來。
那好些天里,我常去銀杏樹下,銀杏葉金燦燦的,漸漸枯干,不碰也窸窣作響,滿地堆積不怎么厚,用腳膛開來尋,怕珠頸斑鳩藏在里邊,期待它是活著離開了,最怕的是它從樹上掉下來,最后被野貓叼走。總能看到那只野貓,偶爾在園子里竄進竄出,一聽見動靜就逃,不接受喂養(yǎng),對人滿腔恐懼。久久困擾我的是珠頸斑鳩為什么會落到這兒,落到露臺上,身體帶傷。兩天后傍晚,我在廚房燒飯,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是朝向西山的那面窗玻璃,不知誰扔了什么砸過來,我放下正淘洗的菜跑過去,玻璃完好無缺,連一道裂紋都沒有,推開窗看,地上一無所有。我想到外邊看看,沒走幾步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也發(fā)生同樣的事,客廳或臥室窗戶都是,有過同樣的突然一響。那時我提心吊膽在院里轉來轉去,一堆堆草窠也扒開來,沒找到石頭或別的什么投擲物。家里只我一人時,便感到有些怕,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誰會這樣無端行事。我在怕,卻不知道怕的是什么,這才更叫人恐懼。沒想到同樣的事情重來,好像去年沒有結束,又一次輪回。我飯也不燒,只在屋里走來走去,陷在無法驅散的惶恐中,無計可施。走著走著,我停住腳,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奔到客廳玻璃窗前,看見那上面有一大片模糊的印記,一只手伸上去,對準那薄霧般的一團,里外兩廂差不多大小。果然是鳥,而不是石頭,狠狠地撞在了玻璃上。不是那么狠,肉體怎么能發(fā)出那么可怕的聲響?毫無疑問,斑鳩是撞我家玻璃撞暈了,可能直到醒來,它也不會懂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次日出門向南走,走出很遠再返回來。太陽很好,一排排房屋沐浴在上午的陽光里。我一戶戶窗玻璃看過去,越往后看越止不住心驚。我站住腳不再往前走,眼前一片從未見過的景象:墻面磚紅色,光照下異常明亮安靜。每片大玻璃都映著一個世界,每個世界都如此完整,天空、云彩、房子、樹木,全都原封不動地映進玻璃里去,白云在飄,房子在沉默,樹木失去一片片黃葉。立冬,頭頂上越來越靠近的,是那輪一路向南的太陽,俯低身體,貼近地面。這太陽肯定藏著某股魅惑,正發(fā)出奇異的光芒,窗玻璃成為一片油質光海,邊界沒有了,也沒有風,天地渾然一體,世界又拓展開了一倍,有稀薄的油膩感,卻也掩不住蒸騰,從里邊透著溫暖。可以想象,立冬前后的半個多月里,鳥眼中是什么樣的景象,樹木在延伸,天空更遼闊;也更能想到日落時分,余暉映得西窗玻璃多么輝煌,一面光海里,不僅樹木改變了色彩,變得絢爛如火,就是天空和云朵也被染紅,在一層光波的背后浮動閃耀,那只灰褐色的大鳥展翅直飛而去,如同日光直射,世界在對面呼喚,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也沒什么不可抵達,直接飛過去,毫不懷疑,也無法收束。
我拉上紗簾,等待著時間。時間這時仿佛變得可以切割,一截一截的,凌亂又滿目枯萎,我努力回想起第一次玻璃窗發(fā)出的那聲巨響,是石頭裹著一塊厚布投向玻璃的一擊,沉悶卻孔武有力。在我腦海里它不是消失,只是遭遇了粉碎和淹沒,隨后遺忘降臨。珠頸斑鳩打破了界限,它脆弱地突闖進來,奄奄一息。是不徹底的初冬打破了界限。是逼近的金色太陽。我就得往回走,好像是件不大的事,我卻必須小心,一年前曾有的驚恐和懼怕,竟像是沒有發(fā)生過,那時在房間里獨自來回地走,在那聲突然出現(xiàn)的轟響中,所有的事物都變得弱小無形,簡直沒法估量,不知所終。怎么能夠想到是一只鳥呢,哪能想到一次飛翔也會如此地缺乏穩(wěn)定。把時間倒推一年,兩年的經(jīng)驗擺在面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遲鈍。終于可以確定的是,以立冬為界,鳥撞玻璃時間前后大概有三周左右,那么,這三周我該怎么辦?紗簾使白天的房間成為灰色,旭日初升時還不須拉簾,陽光斜射進來,落在墻壁上,一大片溫暖。我把左手放進去,陽光照亮了它,皮膚下的血管紅而且微藍,像手指里的一條河。然后,灰色像塵霧一樣掉落下來,脆弱的河消失不見了。好像突然間的日落,紗簾遮擋,失去光海,窗子歸于平靜。我出去看看,映像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窗外,鳥可以繼續(xù)留在真實的世界里,沒辦法,也只能如此,但每片玻璃都像得了白內障,我在白內障后靜坐,有種遲暮的感覺。
應該有一種膜可以貼窗玻璃,可是膜過于透明又等于沒貼,在淘寶左挑右選,最后確定了一份厚的、評論里說是室內透光好的,稱作歐式彩繪磨砂貼,圖片上看全部像教堂的彩色玻璃,上面是網(wǎng)拱形,我的選擇標準是色塊大,容易辨識。不過它們真是過于夸張了,拿到手一看,絢麗又粗俗,我先生嚇了一跳,說,這可太難看了。我說等等過了霜降把它貼上,貼到小雪。說到霜降,我想了起來,霜降過后天冷起來,太陽下窗玻璃的光波也許更暖,似乎更可以躲進去。我先生連連搖頭,現(xiàn)在還不到中秋呢??墒前啉F在叫啊。
咕咕——咕咕——咕咕——不用久聽,就會知道斑鳩的叫聲不止有一種。有時我能聽出它的焦急,有時它好像要打斷些什么,一陣陣短促的低吼。薄暮時分它最為平靜,我和我先生在山谷間行走,它仿佛吞咽的聲音從身后緩慢傳來,持續(xù)不斷地左右低回。你看不到它,卻有種無限的留戀。有時野兔會從眼前一箭飛過,這些褐色的小動物常在草地上玩,或者覓食,它們所有動作都顯得比我快,眼睛耳朵身手靈敏又矯捷,遠遠發(fā)現(xiàn)我們,撒開腿就消失在了另一片樹林里。松鼠會在暗中注視著你,有時趁你不注意潛進園里,偷走樹上的熟杏。至于山雞,只能在初春偶爾聽到它幾聲嘶啞粗糙的鳴叫。兔子,跑吧!先生說不用跑,其實是我們占了人家的地盤。我希望它們都是年幼的,今年新生的,沒有什么記憶,以為它每天跑來跑去的草地,從來就在那里,也以為我們從來就在那里,它們也許怕我們,卻不會恨我們。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