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中國古籍中的“北?!本褪侨缃竦呢惣訝柡ミ^的人都說湖光山色美得讓人窒息。還有一首歌,歌名就叫《貝加爾湖畔》,說那里春風(fēng)沉醉,綠草如茵,篝火照亮整個夜晚。這是所有人的觀感嗎?不見得,至少有個人會緩緩站起來,抖落衣塵說,我來講講北海的冬天吧。他拒絕承認(rèn)這個海叫貝加爾湖是有理由的,他來自漢朝,他和漢武帝是同一時代的人,更厲害的是,他在北海生活過十九年,而不是從北京坐國際列車去莫斯科,中途隔著玻璃窗看了幾小時貝加爾湖景,所以,這個人的看法你不能輕視。
北海的冬天,一月開始結(jié)冰,冰層厚達(dá)一米,平均氣溫是零下三十八攝氏度,直到五月來臨,湖面才解凍。講故事的人叫蘇武:牧羊人蘇武,受難者蘇武,大英雄蘇武,愛國者蘇武,但首先,他是外交官蘇武。在漢朝,將一個人變成外交官是極簡單的事,皇帝將一根竹竿賜給他,他就成了外交官。竹竿上垂掛著裝飾物,因而被敬稱為“漢節(jié)”,手持漢節(jié),你就是代表國家的使臣。出使南方,竹竿上飄著錦雞尾巴;向北去,則纏一根牦牛尾巴?;实壅f,辛苦你跑一趟,到了匈奴,多撒銀兩,請他們少給我惹麻煩。微笑外交的難度不大,蘇武嗯一聲,手持漢節(jié)上路。誰知到了匈奴,禍從天降,蘇武被誣和一場流產(chǎn)政變有牽連,百口難辯,只好認(rèn)罰。匈奴王交給他一群公羊,罰他到北海去放牧。蘇武問:“那哪天放我歸漢呢?”匈奴王一臉壞笑:“等公羊生了小羊再議吧!”就這樣,蘇武成了一群公羊的囚徒。北海有羊圈有青草,就是沒有他容身的窩棚和吞咽的饃饃,這是匈奴人變著法子折磨他。蘇武是官二代,從沒吃過這般苦,可是一旦命運將他拋進(jìn)深淵,他立即就能吃苦了。肚子餓了,他就刨鼠洞,洗劫老鼠的儲備糧;凍得直哆嗦,他就擠進(jìn)羊圈抱團(tuán)取暖。挖啊鉆啊磨啊蹭啊,顏值很高的漢節(jié)受不了這份苦,很快就被打回原形,成了一根光禿禿的竹竿。
人生的斷崖式下跌,這個現(xiàn)實,他非得接受,否則熬不了十九年?!敖邮堋本褪遣蛔屪约壕o繃繃地活在某種意識形態(tài)中,不端架子不糾結(jié),該放羊就放羊,該睡覺就睡覺,要像湖邊的苔蘚、洞中的老鼠那樣低矮卑賤地活下去,一切都可以放棄,但漢節(jié)——那根竹竿不能丟,這就是保持氣節(jié),就是大節(jié)不虧了。心理調(diào)適完成后,持節(jié)放羊的蘇武出現(xiàn)在北海就再也沒有違和感了。
羊角撞開柵門,雪狼偷偷窺視,鴻鵠長唳,冰湖化解,白云飄,樹冠搖,掠過一陣風(fēng),吹亂蘇武的雪鬢霜鬟,這都是北海牧羊的日常。一只金龜子繞著漢節(jié)打旋,要不要告訴金龜子,你已來到大漢王朝,蘇武顯得信心不足。
匈奴人也叫胡人。胡人會放牧,精騎射,僅有這點認(rèn)識是不夠的,我們還要知道胡人能歌善舞,音樂天賦高。說起來很沒面子,二胡這種樂器就是從胡人那邊傳到南方的。二胡更古老的名字叫胡琴,這個“胡”就是它的籍貫。“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唐詩中這幾種讓人驚艷的樂器,都是胡人的原創(chuàng)產(chǎn)品。
在《詩經(jīng)》中,蘆葦是麗人出場的背景?!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辈恍趴梢栽囋?,你讓她從樹后走出來就沒有立在蘆葦旁邊好看。夕陽斜暉,蘆花亮晶晶的,仿佛已被點燃,而一個年輕后生眼中這時也閃出流星般的火花,他開始向在水一方走去?!对娊?jīng)》不是小說,它沒有講全這個故事,但閱讀者卻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遐想下去?!对娊?jīng)》之不朽,就是因為它能魅惑我們走向它的內(nèi)部,去看蒹葭的身段、白露的冷艷和男女人物共有的旖旎時光,而我們也因由這段閱讀,有了不朽的讀書回憶。
水邊的蘆葦,小說家汪曾祺有自己的叫法:“蘆花蕩子”。他是高郵人,高郵城外的高郵湖,長了許多蘆葦。他寫《受戒》用的是《詩經(jīng)》手法,把故事按在蘆花蕩中風(fēng)輕云淡地上演。到底是哪一片葦叢中藏著荸薺庵、瓜豆蔬菜和豬圈雞窠,又是哪一條蘆花小徑能看到鞋尖繡著鴛鴦的小英子,這是很讓人好奇的。有一年去高郵湖,我就真的探頭往蘆葦里看,看到的是蒼蒼湖水。那時,天已向晚,湖煙四起,蟬聲倒是越發(fā)清爽。同行的朋友摘下一片蘆葉,卷了幾卷,含在口中,一吹,就像哨子似的,能夠發(fā)出聲音。朋友說,小時候在河邊放鵝,一手拿根竹竿,吹著蘆哨,一群鵝都會乖乖跟著他走。
蘆葦?shù)娜~子,最原始的利用是包粽子,做成蘆哨就是創(chuàng)意開發(fā)了,可是胡人的腦洞更大,用幾片葉子卷成長筒,扎上小孔就做成史上第一支胡笛,還不滿足,繼續(xù)試驗,掰下一節(jié)蘆葦稈,和長筒捆扎在一起,這次誕生的新樂器叫“胡笳”。胡笳音色蒼涼悲壯,很快就成為軍樂隊的主角,胡人沖鋒陷陣,漢人張弓搭箭,雙方吹奏的都是胡笳。唐朝的邊塞詩,如果只有狼煙大漠和鎧甲孤城,卻缺少胡笳悲鳴,邊塞的況味就要大打折扣。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沙場上除了棄甲殘兵,還有被踩扁被擰斷的胡笳。服役于軍事組織的樂器和士兵同一個性質(zhì),都是炮灰,炮灰的下場是沒有美感的。武器壞了,及時更換可能會有軍需供應(yīng)上的困難,胡笳壞了好辦,砍倒蘆葦,剝?nèi)~片,裁蘆稈,很快就能做出一堆胡笳,吹響它們將會誕生又一首邊塞詩。蘆葦這一生都獻(xiàn)給了文藝。
取材方便,制作容易,普及率高,又身處匈奴,有這四點,蘇武的行囊中,大概率會揣著笛子或胡笳。沒有?那也不是問題,北海也長蘆葦,蘇武又是心靈手巧的人,會紡絲織網(wǎng)、捕魚擒獸,做件樂器,難不倒他。
公羊不生崽,流放也就無盡期。蘇武吹笳大概總是不成腔調(diào),一些斷續(xù)的音,夾雜著沉默,像一頭受傷的馴鹿,吃力地將一個個長夜拖走。待到有一天蘇武歸漢,他會指指胡笳,說它的腔子里存了十九年的昏暗。
從大使混到囚徒,蘇武真是個倒霉蛋,但歷史上還有比蘇武更過分的人,他就是直接從皇帝淪為階下岡的宋徽宗。做了囚徒的人都喜歡仰面看天。天上有鳥,鳥會飛,他若變成鳥就能重獲自由,可是人怎么會飛呢?于是這個囚徒拋棄初心,轉(zhuǎn)變思路,開始在天空搜尋:他要找一只鳥,這只鳥在中國文化中叫大雁。大雁具有慈悲心,能為受苦受難的人通風(fēng)報信。他不想當(dāng)岡徒,他希望有一支神武的軍隊將他劫出牢籠,他要命令大雁為他傳送這條求救信息——沒錯,是命令,這是宋徽宗最擅長的表達(dá)方式。
時間向前推一推,當(dāng)現(xiàn)役岡徒還是現(xiàn)役皇帝的時候,他將治理國家放在末位,而將個人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挪到首位,一顛倒,宋徽宗就成了大畫家。他的手和普通畫家沒什么兩樣。宮女每天將他的手浸在黃銅盆子里細(xì)心剔刷,他的手卻不可救藥,墨漬和顏料深深嵌入掌紋,再也無法洗凈。這雙手,鎖定了這個男人的文化身份。他畫過比大雁高貴的仙鶴,那是一幅著名的畫,大片的天空,天空的顏色如同青綠色的湖水,宮殿的屋頂彩云繚繞,彩云之上是一群仙鶴,每只鶴的姿態(tài)都聽?wèi){宋徽宗隨意擺布。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可以給鳥類下令,成了岡徒他才明白,宣紙之外的鳥類根本不聽他的話。他每天抬頭,日日悵怏,天空寂寞而無情,一只大雁也沒有。
攤開他的手掌,那些隱隱的似斷還連的線條,像一幅淡墨的山水。
似斷還連也是他的書法特點。一個筆畫的起頭和收尾,他總是重重地捺一下,在那一捺之中,仿佛有著無限心事,這些心事綿長而綿密,可是這個男人卻無法娓娓而談,說個痛快,他總是要停頓,總是欲說還休,總是才說出一個詞就頓住,下一個詞要過一會兒才流淌下來。這種筆法,強(qiáng)調(diào)的是轉(zhuǎn)折。千回百轉(zhuǎn)是濃得化不開的心思,又找不到合適的人訴說,每一處停頓就是這個皇帝的一聲嘆息。
嘆息之聲細(xì)麗而綺靡,但也是輕吟和懷憾的。那些很硬的轉(zhuǎn)折,將連續(xù)的日子折斷,弄成了碎片,他似乎也在這杯碎片中找到了樂趣。能夠支持這一猜想的證據(jù)是,他的瘦金體越寫越好,后無來者,前無古人。
除了書畫,他還煉過丹。煉丹要用到硫黃,燃燒時硫黃冒出白煙,嗆人并有毒。宋徽宗不是喜歡化學(xué)實驗的人,他癡迷這項有毒活動,看中的是熔爐里最終煉成的金丹妙藥,那些圓溜溜的、成分復(fù)雜可疑的藥丸,常常服食據(jù)說可以延年益壽,甚至羽化而登仙。宮娥們常常看到宋徽宗彎下腰親自撥弄丹爐中的炭燼。也因此,這個皇上的手掌心里還有著揮之不去的硫黃味。
煉丹的心理暗示就是成為鳥類,越過縹緲的云朵,上達(dá)天上的宮闕。天上的宮闕是什么模樣,宋徽宗心中沒底,他只畫出一群盤旋向上的仙鶴。鶴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至于天堂的樣子,哈哈,要靠你去想象。
會飛的鳥有很多種,許多鳥的飛翔能力都比鶴強(qiáng),但他單單選擇了鶴。因為鶴和他所寫的瘦金體最神似,那一捺一撇,多么像鶴的長腿。
鳥不聽人類的話,但在文字和繪畫中,鳥仿佛成為人類派遣的使節(jié),要去叩開天門。鳥有不凡的氣質(zhì),只可為風(fēng)景,不能近褻。當(dāng)你嘗試靠攏,它會向后一跳,警覺地保持距離,你繼續(xù)逼近,它就沖天一飛,再也不會睬你。
這個掌紋里染著墨漬的皇帝,生命中的最后幾年是在天寒地凍的北方度過的。這不是一次自愿的旅行,也不是一個君主彰顯國力的巡幸。史書上說,這是宋徽宗的“北狩”——按照字面上來看,好像他是厭倦了京都生活,跑到北方的林海雪原來打野兔子解悶了。事實當(dāng)然是另一個樣兒,他被一支驍勇的軍隊捆綁起來,揪出皇宮,押解到北方一個叫五國城的村子里囚禁起來。
俘虜宋徽宗的那支軍隊來自女真人創(chuàng)立的金朝。它和北宋打仗,獲利最多,吃虧也最大。這么講好像與史不符,宋金交戰(zhàn),金朝可是占了大便宜的,金朝不但滅了北宋,還將北宋都城洗劫一空,狠狠撈走一票,史稱“靖康之亂”。岳飛在《滿江紅》里直接開罵,要“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就是因為這段恥辱歷史??烧沁@次占便宜,最終導(dǎo)致了金朝的覆滅。金兵攻陷都城后就開始搶東西,這沒什么對不對,哪場戰(zhàn)爭不是這個套路?關(guān)鍵是搶什么。投降的皇帝、皇帝的美眷和龍子龍孫,搶了去當(dāng)人質(zhì),當(dāng)戰(zhàn)利品,當(dāng)慶功宴上的嘲笑對象,一點都沒問題,可人家祭祖的禮器、古董、圖書,還有唱歌、跳舞、奏樂、畫畫的倡優(yōu)藝人,為什么也一個不能少,悉數(shù)帶回了大草原?帶回去也不要緊,為什么還要掀起全盤漢化的運動?在這場運動中,皇帝率先垂范,穿漢服,習(xí)漢字,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整天就是和文人墨客吟詩作畫。宋徽宗有所不知,他在五國城中忍辱含垢生不如死,金朝的皇帝正懷著崇拜心情一筆一畫地臨摹他的書法。從肉體上把一個政權(quán)消滅,又在精神上繼承下這個政權(quán)的文化衣缽,這種做法真有點分裂。文化上去了,董解元的《西廂記》誕生了,而這個民族剽悍勇猛的尚武精神卻噼里啪啦地瓦解了。北宋覆滅一百年后,金朝也被踢出歷史舞臺。漢人的東西不能亂搶,搶的品種不對,后果很嚴(yán)重,這是女真人的教訓(xùn)。
匈奴人和漢人打交道也有教訓(xùn),那就是不能缺心眼,否則會被坑。漢朝和匈奴的關(guān)系深度復(fù)雜,無法一言以蔽之。戰(zhàn)爭爆發(fā)了,雙方你沖我殺,刀下絕不留情;停戰(zhàn)之后,邊防哨卡成了通商口岸,大家開始做進(jìn)出口生意。匈奴的樂器,胡笳、琵琶、胡琴、胡笛就是這么傳過來的。在作戰(zhàn)系統(tǒng)中,胡笳能夠發(fā)起進(jìn)攻、鼓舞士氣,可畢竟不是刀槍劍戟,出口多少都不會影響自身安全,但胡馬不能賣。漢朝物產(chǎn)豐富,似乎一切東西都好,就有一樣,馬比不過匈奴。這可是要命的差距,在冷兵器時代,戰(zhàn)馬是坦克車,誰擁有更多更好的戰(zhàn)馬,誰就擁有了速度和摧毀力。最好的戰(zhàn)馬是“昭陵六駿”,匹匹都是神品,而據(jù)專家考證,這六駿無一例外都是胡馬的高貴血統(tǒng)。漢匈關(guān)系處在蜜月期時,一邊熱衷于送女人搞和親,另一邊熱衷于送好馬搞統(tǒng)戰(zhàn)。女人送過去,單于獨自享用,好馬送來了,是不是就關(guān)進(jìn)御馬監(jiān)供皇上一人騎乘呢?通常的情況是,這匹馬會立即送到軍馬場去當(dāng)種馬。馬是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必須嚴(yán)加管控。匈奴人沒有這個意識,看到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就流口水,牽來胡馬做交換。漢人喜在心中,嘴上卻說吃虧了吃虧了。漢人的馬品質(zhì)不佳,但漢朝嚴(yán)格規(guī)定,處于生育期的母馬一匹都不準(zhǔn)賣給匈奴。這就是國防意識、戰(zhàn)備意識。漢朝用生活日用品換來頂尖質(zhì)量的軍事裝備,不動聲色之間,組建起一支快速反應(yīng)部隊,這種交易,平心而論,是匈奴吃了虧。
宋徽宗沒有看到金朝垮臺那一幕,他當(dāng)囚徒的日子,金朝還十分強(qiáng)大。囚室外是這個下臺皇帝一點也不熟悉的風(fēng)景。雪是無邊無際的雪,風(fēng)是無邊無際的風(fēng),所見的動物,也不是珍禽瑞獸,天上飛著鷹隼,地面狗熊出沒。宋徽宗畫過芙蓉錦雞,畫過紅蓼白鵝,畫過五色鸚鵡和柳鴉蘆雁,他的審美情趣決定了他一點也不喜歡那些茹毛飲血的猛獸。但是如今,那些一直被他排斥在畫面之外的豺狼虎豹,就像那些監(jiān)管他的士兵,毫不留情地侵入他的囚禁生活。他再也提不起精神畫畫。畫什么?畫大雁?大雁已經(jīng)嚴(yán)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他有限的文化生活只剩下寫詩,比如下面這一首:“徹夜西風(fēng)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边@也是他的觀鳥日記,一如既往的是,天上“無雁飛”。這個可憐的男人,他的忍受力被不聽話的大雁徹底擊毀了。他一心尋死,可是獄吏不準(zhǔn),他就死不成,掙掙扎扎,凄凄苦苦,等了八年,方才遂愿。失去自由的人,連死的機(jī)會都靠別人賞賜。
真是難以想象,不太久的過去,這個等死的高級囚徒,還是一個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的身上有硫黃味,指尖有斑斕的繪畫顏色,他悄悄躲在暗處觀察孔雀登高先邁哪條腿,他用“踏花歸去馬蹄香”這句詩組織畫家進(jìn)行創(chuàng)作比賽,他自詡是鳥的知音,他將自己最隱秘的訴求委托鳥類傳遞給青綠色的天空,在這樣的瞬間,也僅僅在上述這些瞬間,這個男人顯出了可愛。
論囚徒的資格,蘇武是宋徽宗的老前輩,心灰意懶時,蘇武也會抬望眼仰天長嘯。和五國城不同,北海的天空熱鬧非凡,這兒是大雁南飛的起點,雁群騰空,遮天蔽日,何止千只萬只,只是,究竟有哪一只會為蘇武傳書呢?蘇武祈禱,等來的結(jié)果是一只也沒有,蘇武堅持祈禱還用竹竿戳地,等來的結(jié)果是一直也沒有。大雁對兩個囚徒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并不管誰是昏君誰是忠臣。鳥類能夠翱翔是因為它在不懈扇動翅膀,這份自由是它自己掙來的,不會出賣給宋徽宗,也不會施舍給蘇武。
蘇武先是淚崩,后來比淚崩更壞的情緒也滋長出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國家把他忘記了,他還有必要癡癡地拿著漢節(jié)盼望回歸嗎?他想拋棄自己了,這時羊群發(fā)出叫聲,亂哄哄的,你無法確定哪一只要吃草,哪一只想回欄,哪一只要打架鬧事。羊一叫,蘇武清醒了,他是羊的囚徒,可這些羊也是他的玩伴、他的兒女、他喃喃自語時眼眶濕潤潤看著他的傻聽眾,他不能扔下它們不管,他拄著竿子站起來——你可以說蘇武是忠于職守的放羊倌,也可以說這群羊叼住蘇武的披氈不讓他選擇輕生。誰對誰的意義更重要呢?
貝加爾湖在俄羅斯境內(nèi),有些旅行者不坐火車而是自駕,一路開到貝加爾湖,先在湖邊買套娃吃烤魚,然后就想找找蘇武當(dāng)年的痕跡,當(dāng)然是沒有,一塊碑、一個指示牌也沒有。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關(guān)切點,但我們自己要相信,蘇武和他放牧的那群羊,就像天上的一朵云,是從此地出發(fā),飄回南方,飄進(jìn)班固的《漢書》,最后變成了我們的國民記憶的。
宋徽宗死在五國城。五國城不在境外,要找宋徽宗的痕跡很容易,有石碑高高豎在那兒。宋朝的這個囚徒靈魂沉重,因此沒法飄回故園。漢朝的那個囚徒際遇同樣沉重,可是因為靈魂中有輕盈的成分,所以他能夠飄舉升空。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