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波渡

唐尼指著前方說：“看那個戴棒球帽的——”喬尼看過去，和電子郵件里的男人一模一樣。那個人也在看他們。此時，他們距離玻璃門30米左右。

當(dāng)電動輪椅距離玻璃門10米的時候，那人抬起手臂搖了搖。唐尼也揮動胳膊搖了搖。那人快步從玻璃墻靠邊的地方走到中間的出口處。

等他們的輪椅一駛過玻璃門，男人用英語說：“哈羅，請問你們是來自俄亥俄州的唐尼和喬尼嗎？”得到了唐尼和喬尼肯定的答復(fù)。

男人說：“你們好！唐尼、喬尼，我是旅行公司為你們安排的導(dǎo)游薩德森·阿諾德?！闭f著俯下一米八五的身子，伸出大手掌和唐尼握手，又和喬尼握手。此時，喬尼才有從云端落到地上的感覺。

走在唐尼和喬尼后面的機(jī)場行李處工作人員用當(dāng)?shù)卣Z和薩德森交代了幾句，把行李箱的桿子交到薩德森先生手里，用英語和他們道別。隨后，薩德森拖著行李箱在前，他們在后，向機(jī)場外走去。

下臺階的時候遇到了麻煩——輪椅的寬度超過了殘疾人專用車道。唐尼和喬尼說沒事，他們能自己走下去。他們挪動屁股，調(diào)轉(zhuǎn)身體，再腳落地站起來。唐尼微微后仰，喬尼仰的角度大些，他們像一根頂端分開的樹杈，準(zhǔn)確地說更像字母“x”。這個“x”一半拉住另一半的褲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慢慢晃下來，薩德森在旁亦步亦趨，隨時準(zhǔn)備上前扶一把。

上、下臺階的人，從機(jī)場大廳出來的人，還有在廣場上要進(jìn)機(jī)場大廳的人，都停住了腳步，像看一場表演。

他們終于走完36級臺階，晃進(jìn)薩德森開到臺階下的尼桑掛斗車。薩德森把輪椅和行李箱搬到車上，汽車開出斯沃爾維爾機(jī)場。

此時，天是灰藍(lán)的，灰白的云堆積著，太陽在西邊成了一個檸檬，遠(yuǎn)處的山也是灰藍(lán)色的。喬尼覺得，現(xiàn)在看到的和在飛機(jī)上看到的斯沃爾維爾相比，眼鏡片上像貼了一張灰色貼膜。公路上幾乎沒有車，導(dǎo)航塔像儀仗隊一路相迎。

車開到市中心廣場，在一座教堂外面和一個紀(jì)念當(dāng)?shù)厝说牡裣裰車D(zhuǎn)了轉(zhuǎn)，又去港口。港口一邊是拔地而起陡峭的山，一邊是清澈、透明、平緩、湛藍(lán)的海，海雕以行云流水的姿態(tài)滑翔、舞蹈，不帶走一絲塵埃。山腳下匍匐著一幢幢紅色的小木屋和晾曬魚干的人字形木架。碼頭上漂浮著桅桿林立的船。這一切，組成一幅色彩明艷的油畫，一個安靜出塵的童話仙境。

薩德森問要不要租游艇巡游，唐尼和喬尼都說不要。他們沉默不語地看著眼前的景色，喬尼覺得腦子里被放空了。

到薩德森家時，屋前的路燈已亮起。喬尼看了看手表，才四點鐘。

薩德森家是一幢精致小巧的現(xiàn)代兩層小別墅。阿諾德太太來開門，她是一個雙下巴的高大豐腴的女人，雖然聽不懂她說什么，喬尼能感受到她的熱情，她讓他想到養(yǎng)老院里的湯普森太太，她們倆的身材、聲音、語氣乃至拳頭抱在胸前表示驚嘆的動作都非常相似。湯普森太太常?？疽恍┑皳?、蛋糕分給老人們，誰應(yīng)該剪頭發(fā)了，誰應(yīng)該去清洗窗簾了，諸如此類的事，她都會替你操心。

阿諾德太太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樓下的房間。薩德森把旅行箱放到寫字臺上。唐尼和喬尼搖晃到衛(wèi)生間。唐尼要上馬桶。唐尼坐在馬桶上，喬尼虛坐在他身上，兩手扶著唐尼的肩，不讓全身的重量都壓到唐尼身上。在養(yǎng)老院他們的房間里，馬桶旁備有一把特制的椅子。

唐尼完事后，他們搖晃到浴缸邊。薩德森已經(jīng)放好熱水。他們脫掉夾克衫，互相拉扯掉對方的羊毛衫和T恤衫，露出連在一起像豬身一樣的肚子，從胸部分開的兩個上半身。他們剝下有四個褲腿腰身特別寬大的長褲和短褲，露出四條相對于身體有些細(xì)弱的腿。薩德森雖然已經(jīng)在電子郵件上見過他們的照片，心里早有準(zhǔn)備，還是不免有不舒服感，他努力不轉(zhuǎn)移目光。在薩德森的幫助下，他們小心翼翼坐進(jìn)浴缸。薩德森掩上門出去了。

喬尼看到唐尼捏住鼻子，便也捏住鼻子往后仰去，浴缸的水漲上來，正好淹沒他們的頭。耳朵里響著“嗡嗡”的聲音。在他再也憋不住氣的時候，他感到唐尼在抬肚子，于是他雙手撐住浴缸，坐起上半身。唐尼搖搖腦袋，把水甩到他臉上。

他們一個為對方抹洗頭膏，一個為對方抹沐浴露，又互相用海綿條揉搓。

喬尼覺得身上每一下得到的揉搓是自己的手發(fā)出的。他的兩條大腿夾住唐尼的臀部，揉搓唐尼的私處，也是他的私處。溫?zé)岬乃顾腥瞿虻臎_動。

他聽到胃里滾過一陣“咕嚕?！钡穆曇?。那是唐尼發(fā)出的。也許是因為他們共同吃進(jìn)去的食物最后都從唐尼那一邊身體里拉出來，每次總是唐尼先感到饑餓。

晚餐有煙熏三文魚、奶油鱈魚片湯、煎扇貝、霸王蟹、蔬菜和甜點。唐尼和喬尼側(cè)著身子坐在桌邊。喬尼左手切下三文魚，唐尼右手叉起來送進(jìn)喬尼嘴里，再叉一塊送進(jìn)自己嘴里，然后都端起自己面前的葡萄酒，感謝阿諾德太太準(zhǔn)備的美味晚餐。薩德森說這些是太太今天早上去菜場買的，海鮮在這里并不貴。

旅行社安排導(dǎo)游時，唐尼和喬尼之所以選擇住阿諾德家，是因為夫婦倆可以提供一般民宿沒有的服務(wù)，還有就是薩德森會說英語，他退休前是中學(xué)語言學(xué)教員。

薩德森說：“你們到底哪個是唐尼，哪個是喬尼，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明白?！?/p>

唐尼說：“我是唐尼，我們站起來你就明白了?！彼畔掠沂帜弥牟孀樱笫峙呐膯棠岬募?，他們兩個站起來。

薩德森說：“看清楚了，肚子大部分長在唐尼身上了?！彼梅窖院推拮诱f著。

“我太太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如果你們覺得冒犯可以不回答?！碧颇嵴f想問什么。薩德森問：“當(dāng)初為什么不做分離手術(shù)？”

唐尼說：“因為我們兩個的消化道、直腸、生殖器是共用的，給了一個，就意味著另一個就得見上帝，而我們的爸、媽不忍心失去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彼_德森把這話翻譯給太太聽，太太雙手捧著，輕輕念了一聲。

薩德森又問道：“既然你們的消化系統(tǒng)是共用的，那么是不是一個人吃飯就能養(yǎng)活兩個人？”

唐尼說：“不知道，我們從出生起就是兩個人一起吃飯的。”

“我們習(xí)慣兩個人共同品嘗食物的美味?！眴棠嵴f。

“你們有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嗎？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你們怎么辦？”

“有，當(dāng)然有。有時候沖突很激烈，我們就互相說服、協(xié)商、妥協(xié)?！碧颇嵫氏乱粔K三文魚，說，“就拿這一次來斯沃爾維爾吧。因為行動不便，我們從來不旅行。現(xiàn)在，我們的私人醫(yī)生說，我們不會活太長久。我們想作一次一生中唯一的旅行。我想去夏威夷海灘曬太陽，而他想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我們討論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后來就折中，到一個既有山又有海，順帶還能看極光的地方——哦，不知道這里能不能看到極光？”

喬尼微笑著注視唐尼，心想：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不，至少在生命的前40年，他們相愛相殺。家里有他們童年時期的照片，既有他們捧住對方臉蛋親吻的，喂食給對方的，也有互相揮拳相向的。那時他們還是兩個大腦袋大眼睛的金發(fā)兒童。他有許多唐尼對他好的記憶，也有唐尼傷害他的記憶。他清楚地記得，一次因為他告訴媽媽唐尼喝了爸爸的白蘭地，暴怒的唐尼揍他，掐住他的脖子，他以為會被掐死，唐尼卻突然松了手，大哭起來。這樣的沖突數(shù)不勝數(shù)。小時候，他喜歡靜靜地坐下來看書、聽音樂、畫畫，唐尼喜歡到外面玩。唐尼比他強(qiáng)壯，大多數(shù)時候他總是身不由己跟著唐尼。即使待在屋里，唐尼也總一刻不停地?fù)v鼓些什么，無法安靜下來。到他們長大了點，唐尼會沖路過的漂亮女子吹口哨，讓他覺得十分難堪。當(dāng)他在睡夢中被唐尼驚醒，那種憤怒更是無以復(fù)加。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11次總統(tǒng)大選，每次他們支持的候選人都不一樣。唐尼對社會新聞和政治事件非常關(guān)注，狂熱地?fù)碜o(hù)共和黨。而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激情，他覺得世上萬物沒有純粹的好，也沒有純粹的壞，所有的政黨，其實都是為上層人物服務(wù)的。他覺得做一個善良、平和的人，遠(yuǎn)比在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陣營中站隊重要。唐尼見不得喬尼把票投給他不喜歡的候選人。

當(dāng)然，和以前的唐尼相比，他已經(jīng)讓人覺得舒服多了。

薩德森說：“斯沃爾維爾這個季節(jié)的極光指數(shù)只有3，如果你們11月份來，那就保證能看到極光。愿上天給你們好運(yùn)?！?/p>

結(jié)束晚餐，外面已經(jīng)燈火璀璨，街道上人多起來了，遠(yuǎn)處的海面被月光和星光映照著，銀白而清冷。

薩德森說可以帶他們?nèi)ソ稚限D(zhuǎn)轉(zhuǎn)，說因為有很多游客，斯沃爾維爾有不少酒吧和咖啡廳，夜生活是挪威北部的城鎮(zhèn)中最豐富的。他們說不必了，因為年齡和肥胖，唐尼也變得很宅。

他們和阿諾德夫婦一起看電視，聊天。暖氣開得很足，挪威泡法的紅茶口味也不錯。八點多，薩德森夫婦祝他們能看到極光，上樓睡覺去了。

他們也到自己的房間。他們無法并排仰臥，只能臉對臉側(cè)身睡。唐尼很快睡熟，鼾聲如電鋸鋸木。喬尼戴上耳機(jī)，用養(yǎng)老院里帶來的擋光布擋住臺燈光，看一本歷史書。每天，只有看一會兒書，他才能入眠。這是一本講俄國歷史的書，講末代沙皇一家在十月革命里的遭遇。

當(dāng)他半邊身子麻得難以忍受時，便撐起身體，翻身爬到唐尼身上，又從一邊睡下，唐尼中斷鼾聲，懵懵懂懂地配合他轉(zhuǎn)身。

看完一個章節(jié)，喬尼放下書，他覺得自己又拓寬了對人的認(rèn)識。

他的目光落在唐尼松弛的臉上。如今唐尼有了令人尊敬的皺紋和白發(fā)，也有點能聽取別人的理由了。但他本質(zhì)上仍然是粗礪的，自己不愉快了就非把這種情緒發(fā)泄到別人身上，認(rèn)為錯的總是別人。上個月，喬尼在手機(jī)里下單了一款午餐肉而不是唐尼要的巴西牛肉，唐尼破口大罵，整個人震顫得像一條隨時會撲上來咬一口的腹蛇，而這在喬尼眼里，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唐尼時時處處都要給自己設(shè)立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占上風(fēng)，便天下太平，落下風(fēng)，便說酸溜溜的話。他雖然不至于處處算計別人從中占點小便宜，但也不是大方的人，與人交往都經(jīng)過心中的天平秤精確稱量。喬尼曾經(jīng)那么痛恨他，想要擺脫他，這真令人絕望。

后來，喬尼從書上和現(xiàn)實中見識了那么多人，也就理解他接受他了。唐尼不過是大多數(shù)人中的一個，沒有很好，也沒很壞。何況，唐尼的精明也讓喬尼得到了實惠。連體人的命運(yùn)決定他們的利益休戚與共。

窗外，黑絲絨般的夜空星光閃耀，卻沒有想象中的極光。

第二天早上，薩德森開車送他們?nèi)ゴa頭。本來，今天薩德森要開車送他們?nèi)ダ字Z，在那里過一晚，據(jù)說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村莊，但是為了能看到極光，他們和旅行社商量后，改變了計劃。特羅姆瑟，這個挪威最北的城市，10月初看極光的指數(shù)達(dá)到5或者6。

薩德森為他們辦好一切手續(xù)，把他們送到房間。他把行李箱放到衛(wèi)生間和床之間的走廊上，鋪開被子，打來熱水，泡了兩杯咖啡。簡易桌上放了早上阿諾德太太烤的一盒華夫餅干和一盒蛋糕。

他們送薩德森到走廊盡頭。薩德森彎下腰和唐尼和喬尼握手，“再見，祝你們在特羅姆瑟看到極光，祝你們永遠(yuǎn)健康、快樂?！睖喓竦纳ひ衾飵е嬲\。

“再見，薩德森先生?！碧颇嵴f。

“再見，祝你和你太太幸福?！眴棠嵴f。

薩德森走進(jìn)電梯，電梯門關(guān)上了。

喬尼知道，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善良的人了。昨晚，他們聊到法國大罷工、斯諾登事件、《小丑》……他在養(yǎng)老院里也有幾個還聊得來的人，卻沒有能聊這些話題的朋友，其實他更想聊這些，而不是生活瑣事。他透過船舷玻璃，看到薩德森已經(jīng)走下登船廊橋。

他們回到房間。

從窗口望出去，岸上全是蒼翠的群山和五彩斑斕的房子，岸邊泊滿了白色的帆船。白色的海鳥盤旋、跟隨、飛過，冷不防一個猛子扎到水中，叼起一條魚飛走了。

房間里只有一臺電視，他們選擇了球賽節(jié)目。在家里，他們常常戴上耳機(jī)，各看各的節(jié)目。

這是兩支挪威球隊，無論哪一隊進(jìn)球，唐尼都會叫：“漂亮！”在家里看球賽，他只為自己喜歡的球隊和球星叫好，別的球隊和球員進(jìn)球，他就拍桌、罵人，年輕時還會一拳打在喬尼身上。喬尼覺得看個球何必這樣激動，誰贏誰輸有什么關(guān)系？他看球賽，純粹欣賞球技。

漸漸地，窗外只剩下連綿的山。有時太陽被云朵擋住，陽光從云縫里漏下來，使得山或明或暗。有時，山谷里會有零星散落的村莊和教堂，猶如童話世界。有時兩岸峭壁絕崖，山峰如刀刃，崖壁上有很多橫的豎的像一冊冊書脊一樣的褶皺。有時，一道道瀑布猶如白色紗巾直垂下來。

他們隨馬戲團(tuán)演出時，也乘過輪船，見到過一些美麗的風(fēng)景，但都沒有這里的安靜、澄澈。如果一生中只有一次旅行的機(jī)會，來這里值了。

球賽結(jié)束后，他們?nèi)サ着摰慕∩矸?。一個在健身的人幫助把啞鈴放到他們各自手上。他們舉了一會兒啞鈴，合作做直立杠鈴、龍門架三頭下壓，又輪流做站姿提踵、深蹲。

回到房間，他們用毛巾擦了身子。這時，已到吃飯時間。他們下到位于七層的餐廳。

他們?nèi)チ艘獯罄蛷d，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沒有下輪椅，就直接坐在桌子靠走廊的一頭。這個時間就餐的人大多已經(jīng)走了，偌大的餐廳連他們只有五桌客人。唐尼點了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邊吃邊朝窗外看奇峻多姿的群山。餐廳里有別的客人的說話聲，嗡嗡的，像蒼蠅揮之不去。

一個小男孩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看一眼他們，尖叫一聲，向一張桌子跌跌撞撞地跑去，撲進(jìn)媽媽的懷里。喬尼和唐尼目光交匯，目光里卻沒有一點意義。他們對周圍人的反應(yīng)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一只白色的海鷗落在離他們?nèi)龔堊缹Τ龅拇芭_上。它收攏翅膀，自以為是地踱著步，猶如一個地主巡視他的領(lǐng)地，小黑眼珠里透著驕傲的光。喬尼真想把它捧在手上摸一摸。遠(yuǎn)處的懸崖上，一只麋鹿站在嶙峋的巖石上發(fā)呆，也許在估算值不值得往前走。又過了一會兒，他看見海岸邊的亂石堆里，幾只小海豹爬上躥下做游戲。

侍應(yīng)生端來他們點的菜。付小費的時候喬尼偶一側(cè)臉，看到離他們五張桌的地方，有一個被一片雜亂的金色長發(fā)遮住了大部分的背影。那張桌靠著餐廳的墻壁，所以那個女人面對的是一大片米色墻板。

餐廳里突然發(fā)出被壓抑但仍聽得清的贊嘆聲，喬尼向遠(yuǎn)處望去，看到遠(yuǎn)處幾乎九十度垂直的懸崖，崖頂上，一塊巨大的像桌面一樣的石頭橫空出世?！安嫉朗?！”他說。旅行前，他查過沿途的資料。

船用了快二十分鐘來到布道石下方。仰望上面，一條條一塊塊懸崖像要壓下來。布道石最外面的一部分突出在懸崖上，猶如在半空橫插了一把刀。他感到一種讓人敬畏、膜拜的神秘力量。他看到唐尼半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聽到上面?zhèn)飨聛淼挠稳说暮奥?，又聽到游船上也有人在響?yīng)。

又過了二十多分鐘，布道石才完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喬尼扭回脖子，看到那個背影仍是一動不動地面壁而坐。

小男孩又過來了，用探究又戒備的目光打量他們。喬尼拿起桌上一支插在柱形玻璃瓶里的玫瑰花，在鼻子前聞了聞，舉起來，一個亮相動作，隨后令人眼花繚亂地轉(zhuǎn)起玫瑰花來，好像喬尼的中指第一個關(guān)節(jié)是馬達(dá)，那支玫瑰花是風(fēng)扇葉子。他左手劃過胸前做了一個飛吻動作，放下左手，右手上的玫瑰花竟然不見了。他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四處張望。小男孩也跟著四處看。他把目光收回來，玫瑰花竟然又奇跡般的在他的左手中指上風(fēng)扇葉似的轉(zhuǎn)。

小男孩發(fā)出一聲驚嘆。

這時，一男一女走到面前，男的拍著小男孩的腦袋說著什么話，又對喬尼說了句什么，他猜是表示感謝。

也許是飽食使人遲鈍，眼前如詩如畫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不再讓喬尼興奮，他閉上眼睛，眼前卻出現(xiàn)另一幅清晰的畫面——

44年前的復(fù)活節(jié)前一天早晨，家人們都在為去教堂做復(fù)活節(jié)前洗禮穿衣打扮，他卻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早上起來，他說身體不舒服，不想去教堂，任憑家里人怎么勸說都無濟(jì)于事。唐尼已經(jīng)穿上了為過節(jié)特制的上衣，卻無法穿褲子，他們的褲子是連在一起的，喬尼不穿，唐尼也無法穿。當(dāng)然，喬尼不去教堂，唐尼也去不成。唐尼在他腦袋四周揮舞拳頭，叫囂：“你個孬種！懦夫！人家把你甩了，你就做人不來了嗎？你要一輩子待在家里不見人嗎？”喬尼惱羞成怒，尖叫著：“誰被甩了？我才不會愛上誰，又怎么會被甩？我不像你，人家女孩子和你說幾句話，你都會以為對你有意思，晚上在夢里叫人家‘甜心’‘寶貝’?！睉嵟箚棠嶙龀霰┞秳e人隱私的行為。喬尼那算是愛嗎？沒錯，他在外地演出時會給她寄觀眾送他的禮物。她是教會組織的幫助他和唐尼學(xué)習(xí)語言的志愿者小組成員之一，她比他們大幾歲，那時已經(jīng)是中學(xué)生。他們12歲跟馬戲團(tuán)去各地演出，志愿者小組也就解散了。但每次他們演出淡季在家休息時，她都會來看他們，借給他們她學(xué)過的語文、歷史、地理、社會學(xué)的課本，那些書只有他看，唐尼是不看的。她是他唯一能談內(nèi)心想法的人。有一天，一個小伙子到家里來，叫他別再給她寄禮物，他不應(yīng)該騷擾她，他不配。他因此不想出現(xiàn)在教堂里，成為眾人嘴里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物。唐尼說：“你不去，說明人家說對了，如果不是，何必為人家的誤解改變自己？”他覺得有道理，硬著頭皮去了，強(qiáng)撐著和村子里的人們，包括她和她的未婚夫打招呼。

現(xiàn)在想來，那有什么必要逃避？但那時，就以為是無法面對的事。

一直到他們離開，那個金發(fā)背影都沒有動一動，更沒有回頭看看。

他們回房間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后，窗外的天空露出微醺的酡紅，海面變得灰藍(lán)，岸邊的山崖染上了一層金色。唐尼說：“是傍晚了嗎？我們?nèi)タ纯聪﹃枴！?/p>

甲板上不少人拿著手機(jī)拍照。遠(yuǎn)處山海相接的地方，太陽猶如半個鴨蛋黃，山以上的天空呈現(xiàn)出紅、金、灰、紫幾種顏色，而大部分天空是灰藍(lán)色，被陽光照到的山峰變成紫金色，海面藍(lán)得更為沉郁，而有些區(qū)域的波光愈加金得耀眼，好像流動的霓虹燈。

他們也和眾人一樣，各自用手機(jī)拍照。船上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只有內(nèi)部網(wǎng)，照片要等上岸后才能發(fā)。他們都有自己的推特賬號，他的賬號基本只用來看別人的推文。唐尼愛看別人的推文，也愛發(fā)推文，內(nèi)容都很生活化，吃了什么菜，睡了一個好覺，也就是養(yǎng)老院里的鄰居們捧場點贊?？梢韵胍姡习逗?，他一定會在網(wǎng)絡(luò)上大肆發(fā)這些照片。

唐尼指著一處水面說：“看！那是什么？”

喬尼順著唐尼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一只麋鹿，它上半身浮在灰藍(lán)的水中，側(cè)著腦袋，睜著大而秀氣的眼睛，像在沉思什么。它是失足跌下懸崖的嗎？抑或是投水自盡？喬尼一直認(rèn)為低等動物沒有大腦和思維，是不會有煩惱和憂郁的，他有時候會對自己說，像動物一樣活著，像動物一樣活著！

喬尼回過神來再看天空，冷色調(diào)的深靚藍(lán)已經(jīng)吞吃掉好幾成暖色調(diào)，連海面閃爍的金光也變暗了。然而看看手表，才三點半。

他們回房間。

電梯門正要合上時，又打開了。一個三十多歲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的女子走進(jìn)來，盡管她眼圈四周畫了煙熏妝，仍難以掩蓋哭過的紅腫。她腦門上的頭發(fā)像跳舞草一樣垂下，臉部更加撲朔迷離。她看到他們，一愣，馬上背過身去按按鍵。喬尼從女人背部參差不齊的長發(fā)和肩膀的弧度認(rèn)出，她就是意大利餐廳那個對周圍無動于衷的女子。

唐尼對女子說：“小姐，八層，請幫忙按八層?！?/p>

女子像聾子一樣沒反應(yīng)。

當(dāng)唐尼伸手去碰按鍵時，女子大步后退，退到角落里，用大容量單肩包擋住胸前。電梯到六樓時門開了，女人走出去了。

唐尼“哼”了一聲，聳聳肩。

唐尼改變了想法，說：“我們還是去打牌吧。”打牌是最近幾年他們喜愛的娛樂活動之一。棋牌室人不多，有幾個亞洲人大呼小叫，聲音激情迸發(fā)。

唐尼和喬尼對打“記憶匹配卡”。喬尼老是輸。他在想金發(fā)女人紅腫的眼睛。

想哭的感受他并不陌生。在他29歲那年，從知道媽媽得了不治之癥到去世后的半年里，他常?？蕖吹綃寢屜矚g的花開了哭，翻出舊衣服哭，聞到熟悉的味道哭……以致無法去各地演出。

唐尼罵他：“又像個女人似的哭，哭有用嗎？”可他還是想哭，要不是會影響唐尼，也許他真隨媽媽而去了。而唐尼，媽媽下葬那天大哭一場，很快就吃得下睡得好了。

“你在想什么？”唐尼問，喬尼說：“去吃飯吧，我不想打了?！?/p>

船上還有一個自助餐廳和兩個主題餐廳。喬尼還是選擇了意大利餐廳。

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餐廳里還沒有別的客人。喬尼按著電動輪椅按鍵，一直開到中午金發(fā)女人坐過的位置。唐尼說：“坐這么里邊干什么？”喬尼說：“我想安靜點。”喬尼面朝外面坐，看到整個餐廳。唐尼說：“你讓我看墻壁？”喬尼說：“我有點特殊需要。”唐尼說：“什么特殊需要？”喬尼沒回答。

餐廳里人漸漸多起來，又漸漸少起來。

他們吃完飯，正打算離開，金發(fā)女人出現(xiàn)了。她看到他們，收住腳步，環(huán)視了一遍餐廳。餐廳里空蕩蕩的。金發(fā)女人徑直走到與他們遙遙相對的另一個角落。

從喬尼的位置看過去，可以看見她一半的臉。她靠著椅背坐著，眼睛正視著前方想著心事。侍應(yīng)生放下食物，她用叉子一根一根挑起面送到嘴邊，一寸一寸吃到嘴里。

唐尼扭過頭朝喬尼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說：“你的特殊需要就是看那女人？”

喬尼說：“你不覺得她很怪嗎？”

唐尼說：“是很怪，在電梯里——要是從前，我非罵她幾句不行。看她干什么？又不漂亮?！?/p>

過了一會兒，唐尼忍不住又說：“年輕時也沒見你對女人感興趣，老了老了，怎么犯起花癡了？”他又回頭看看，搖了搖頭。

女人終于挑完了盤中的面，現(xiàn)在對付起牛排來了。雖然喬尼看不到盤中的情形，但從她下的刀數(shù)看，牛排已經(jīng)切得很碎，而她還在切，帶著一股狠勁，好像每切一下都能得到莫大的享受。

喬尼回憶破壞東西時的快感。把本子撕碎，紙團(tuán)揉得不能再皺，打碎瓶子，在雪白的衣服上亂畫，抓自己的頭發(fā)，把指甲剝得出血……越是狠、痛、深，越過癮。他人生中有好幾個這樣的階段，最嚴(yán)重的是父母商量讓他們?nèi)ヱR戲團(tuán)演出掙錢的那個階段。那時他們11歲。他甚至想從橋上跳下去，摸一摸電插頭。唐尼是個沒心沒肺、自我感覺很好的人，什么麻煩事，都不能讓他遲于十點鐘睡著。也幸虧有唐尼的存在，他度過了那個階段。

游輪上有幾個夜間演出活動，收費的和不收費的。他們?nèi)ゲ皇召M的游輪頂層的演藝大廳。大廳呈扇形，從門口到舞臺逐級下沉，頂上有許多固定的和旋轉(zhuǎn)的燈。他們在侍應(yīng)生的引導(dǎo)下，把輪椅停在前d區(qū)和后d區(qū)之間較寬敞的走廊上。

開始，只有他們附近的人回頭朝他們看，指指點點。漸漸地，這種注意像一種傳染病往前面和右邊的區(qū)域傳染。他們坦然面對這些目光。

演出開始了，先是群舞，男女演員的動作都性感火辣。再是唱歌、舞蹈、器樂表演，表演都具有較高的專業(yè)水準(zhǔn)。接著是一個叫“人體大提琴”的節(jié)目，幾個女演員躺在男演員大腿上，讓男演員摸身體各部位，女演員做出各種露骨的動作。這就好玩了，有些人不屑地移開目光，有些人想看又不好意思看，有些人毫無顧忌直勾勾地看，生怕錯過了一秒鐘。喬尼像看前面的表演一樣看著。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從來對這些事無感，男人和女人對他來說都一樣。

他感到身上的一部分興奮了。這不是他的原因，是唐尼。唐尼最近一次這樣的興奮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了，他還以為，它現(xiàn)在只有撒尿的功能。從前，在他們年輕時，很多次，白天或是夜里，它會突然興奮起來，那常常是唐尼在看畫報、電視里的性感女郎的時候，或者身邊有一個對他們熱情的女子。管那部分的器官在唐尼身上。

正式節(jié)目間隙，主持人用富有鼓動性的語言和觀眾互動，邀請觀眾上臺表演。有人上去表演脫口秀，又有人上去唱歌、跳舞，一些人跳得僵手僵腳，顯然平時并不跳舞。脫離平常生活的環(huán)境，讓人進(jìn)入醉醺狀態(tài)，毫無怯色，盡情釋放自己。

唐尼說：“我們也去露一露臉吧?！彼麄儼演喴务偟轿枧_下，告訴侍應(yīng)生要表演節(jié)目。侍應(yīng)生和主持入耳語了幾句。

主持人用夸張的語言介紹他們，說他們是“來自美利堅合眾國最有名的馬戲團(tuán)演員”“全球著名連體人表演藝術(shù)家”。大廳里響起了掌聲、叫好聲、飛吻聲。觀眾們饒有興趣地看他們搖上舞臺。主持人用英語問他們“從哪里來”“這次旅行去了哪些地方”諸如此類問題。

他們向主持人要了一塊餐巾，一個蘋果，一個打火機(jī)，一張鈔票。他們開始表演，唐尼為喬尼打理領(lǐng)結(jié)，調(diào)皮地取下喬尼的眼鏡，手在空中劃了幾下，眼鏡不見了，唐尼無奈地聳聳肩，喬尼作出很抓狂的樣子。唐尼拍拍手，竟然從喬尼的夾克口袋里拿出一副眼鏡。觀眾們哈哈大笑，鼓起掌來。在馬戲團(tuán)，他們學(xué)會了一些節(jié)目。

道具拿來了，他們表演起馬戲團(tuán)時的拿手節(jié)目。兩個人長得如此像，像兩只肚子碰肚子的企鵝，一個人和自己的影子，即使不表演什么，也已經(jīng)是人們一生中都難得一見的景象，加上表演，更加讓人激動。觀眾席上不斷有人叫侍應(yīng)生遞小費上去。

喬尼突然看到坐在后a區(qū)角落的金發(fā)女子。他的目光有了固定落腳點。她一直是左手抱著右手，專注而冷漠地看著他們。忽然，一個念頭在喬尼頭腦劃過——

表演結(jié)束了。按照他們從前在馬戲團(tuán)里表演的習(xí)慣，要向觀眾鞠躬并獻(xiàn)飛吻。當(dāng)唐尼要側(cè)身鞠躬的時候，喬尼卻沒有要側(cè)身的意思。他對向他們走來的主持人說：“先生，能借你的話筒用幾分鐘嗎？”

主持人說：“哇，太好了，咱們的喬尼先生還要表演絕活?！?/p>

喬尼接過話筒，目光看向點綴著許多圓形小燈泡的天花板，凝視的時間超過了大家所能容許的時間。唐尼有些緊張，他覺得喬尼今晚被陌生的環(huán)境沖昏了頭腦，預(yù)感到有脫離軌道失控的危險。

喬尼的目光落在后a區(qū)角落，再移向觀眾席中間。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親愛的先生們，女士們，小伙子們，姑娘們，很榮幸主持人給我們上臺表演的機(jī)會，又給我說話的機(jī)會。你看清楚了，我叫喬尼，旁邊的這位是我的哥哥唐尼。我們倆的人生好像跟‘買1送1’活動特別有緣。64年前，我的父母想生一個孩子，結(jié)果用生一個孩子的原料生了兩個孩子，這是1/800萬的概率呀！”

一陣愉快的笑聲傳遍大廳。

“如你所見，我和唐尼有1.2英尺的身體是相連的，當(dāng)然64年前，我們相連的還只有不到2英寸。我們的出生讓我們的父母很傷心，他們想掰開我們這兩塊面包，可是不行，由于原材料不足，好幾樣身體器官是共用的，如果硬掰開來，有一個人將會因為沒有器官而死去。你們從長相上不難看出，這些器官都在唐尼身上，我是‘買1送1’中的‘送1’。對不起啊，唐尼，如果沒有我，你就是一個獨立、完整，可以過正常生活的人。”

唐尼歪了一下頭，攤開雙手，說：“也不能確定啊，也許是我搶走了屬于你的器官呢？”

“雖然我是多長出來的，但我的父母一樣愛我，他們不忍心讓我失去生命，選擇讓我們公平地共有身體和生命。他們不為自己會有的艱難處境考慮，完全是出于愛。每每想到這里，我就不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我愛你唐尼，你是我生命中陪伴我時間最長的人。雖然我和你一樣，都恨過對方，但是我最愛的人還是你。上帝讓我們連在一起，只有上帝才能讓我們分開?！?/p>

唐尼擁抱了喬尼。

喬尼的目光轉(zhuǎn)向觀眾，“親愛的觀眾們，告訴你們，我們兩個長得讓人難以區(qū)分，卻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和愛好。唐尼擅長處理事務(wù)，做菜，修水龍頭，修馬桶，和人討價還價，他走到哪里，都能馬上和那里的人熟起來，得到別人的幫助。小時候，他可是閑不住的家伙，老往外面跑，而我，喜歡宅在家里。他的數(shù)字記憶力很好，三年前見過的熟人的汽車號碼都能記住。不過，這家伙不善和文字打交道，一看到文字就說‘頭痛’。買了新家電，得讓我琢磨說明書，修電腦、簽合同，都是我的事。有一回，他要買一只股票，結(jié)果，兩年后，股票退市，錢都打了水漂。那以后，家里的錢全都由我掌管。我們是一個完美的互補(bǔ)組合。唐尼，我現(xiàn)在唯一忍受不了的是你的鼾聲。你知道，我不喜歡戴耳機(jī)。”

唐尼說：“你不知道嗎？你的鼾聲也不輕哦。不過我不戴耳機(jī)也能睡得著?！?/p>

“你們看，好事總是落在他那邊?！?/p>

大廳里又響起一陣笑聲。

“在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我的生活可以用三個詞概括：羨慕、怨恨、擔(dān)憂。羨慕，羨慕別的孩子能跑能跳，能到外面去，能玩各種游戲，能去上學(xué)，能和女孩子談戀愛。這些別人看來普普通通的事都是我羨慕的。我怨恨老天爺，為什么給我們安排這樣的命運(yùn)。我擔(dān)憂，擔(dān)憂出去被人嘲笑、捉弄、傷害，擔(dān)憂父母離世后，我們怎么活下去?！?/p>

“但是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這些想法統(tǒng)統(tǒng)是多余的?？纯茨切┫x子吧，會被我們一腳踩死，同樣是生命，憑什么它們就要被踩死？我們活得比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動物都長久，這就應(yīng)該有滿足感?！?/p>

“我想說的是，朋友，在意越多，煩惱就會越多，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反倒一點麻煩都沒有。和我在一起的這個人——唐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過去的64年，我見證他每一天都是開心的。上帝給了他會思考的大腦，卻沒有給他產(chǎn)生惡劣情緒的大腦，他真是個幸運(yùn)的家伙。我們每個人在這世上也只有那么幾十年，何必讓自己活得不痛快呢？不要自作多情，以為有人會在意你的表現(xiàn)，人人都有各自要做的事，他們對別人的好奇心不會保持太久。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一顆善心。所以我們大可以自然、放松地生活。我們越自信、陽光、開朗，越受人歡迎。這就是所謂的氣場吧？女士們，先生們，今晚，我之所以浪費大家看演出的時間，是想告訴大家，不要作繭自縛，自尋煩惱，像一株玉米，或者一只小蟲，簡單而快樂地生活吧?！?/p>

喬尼把話筒還給主持人。兩個人在掌聲中，像兩只綁在一起的氣球，搖下舞臺。

侍應(yīng)生在大廳門口說，外面有極光。觀眾們紛紛起身，向外面走去。

當(dāng)喬尼和唐尼搖到屋頂時，人們已經(jīng)平靜下來。此時，霧氣彌漫，霧虹橫跨，比它們更耀眼的，是星空和極光。從一個地方發(fā)出的極光旋轉(zhuǎn)著、放射著、拉伸著、橫掃著、暈染著，像潮水，似彩帶，如波光，賽焰火，綠色統(tǒng)治，紫色、紅色、藍(lán)色、黃色、灰色、乳白色小股流竄，時淡時濃，變幻莫測的天空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化光影技術(shù)控制的大舞臺。

不，舞臺哪有它的宏大和神秘？

喬尼和唐尼靜靜地看著。喬尼覺得自己像一只螞蟻，他想，宇宙中的一切一定是由一個說一不二、任性又自有章法的造物主操縱著吧，他隨心所欲安排世間萬物，看似不合理中又有他的合理性，就像這地球的最北端，造物主給了它寒冷和漫長的冬季，也給了它神奇的極光。他第一次真正與命運(yùn)和解了。

喬尼用目光四處搜索一個人影，但是一直沒搜索到。他想，她一定也看到了這神奇的極光吧？歐洲人說，看到極光的人會幸福，但愿那孩子會幸福。

原載于《姚江》2020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