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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2035A

2021-02-28 12:25米來
文學(xué)港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塔城瑞瑞阿塔

米來

收到母親的死訊時,阿塔正被高燒折磨。

天空暗黑得像一堵墻,黑得如此厚重堅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城墻在她的掙扎中突然坍塌,她被一塊巨石壓入深淵。黑色的波浪無邊無際,森林一樣的水草撕扯著她的身體。朦朧中有人奮力推掉巨石,撥開水草。母親抱著她浮出水面,然后松開了雙手。阿塔看見母親的身影漸漸遠去,漸漸縮小,慢慢變成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向她揮動雙手,像一縷青煙,漸漸消失。阿塔大聲哭喊:“媽媽!媽媽!”

哭醒過來的阿塔,睜眼就看到離離發(fā)來的信息:母親已逝,速回塔城。阿塔還沒有從夢魘中緩過神來,她以為離離趁機在拿她開玩笑。該死的離離,無時無刻不入侵她的隱私,越來越放肆,阿塔卻拿她無可奈何。

母親是塔城的居民,塔城人是可以永生的。

離離什么也沒有解釋,她不想浪費時間。阿塔只是一個純?nèi)?。如果拿她和其他純?nèi)讼啾龋⑺闹巧桃仓荒芩阒械?。離離直接就給阿塔辦了回塔城的手續(xù)。

塔城坐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上的班城、騰格里沙漠上的歌城、烏蘭布和沙漠的烏蘭城、庫布齊沙漠的庫城、渾善達克沙漠的善城、巴丹吉林沙漠的巴丹城以及柴達木沙漠的柴達木城,形成沙漠上的八座星城。不是誰都有資格做那里的居民,尤其是中心城市塔城,居住的都是擁有特殊身份的永生人。

沒有人相信阿塔來自塔城,就她那個樣子: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單眼皮,小眼睛,暗黃的皮膚。除了名字里有一個塔字之外,她跟塔城似乎什么關(guān)系也扯不上。更何況她的名字里還帶有數(shù)字符號,阿塔2035A這個名字,暗示著她并不是一個健全的人,只是一個實驗室產(chǎn)品。一道又一道的關(guān)卡,一遍又一遍的審查。盡管阿塔的手續(xù)齊全,她仍然被擋在候機樓外。理由是她身上攜帶病菌,病愈后必須經(jīng)過滅菌處理,才能準許登機。即使離離親自來接她,也只能隔著玻璃和她相見。這是法律規(guī)定,誰也無法逾越。

在離離的安排下,阿塔住進了候機樓里專為塔城人服務(wù)的醫(yī)院。這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個個都是優(yōu)化人。他們雖然膚色深淺不同,個子高矮不一,但是他們的皮膚光滑緊致,四肢勻稱,肌肉飽滿,體態(tài)輕盈得像草原上的麋鹿。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的智商和學(xué)識,遠遠超過純?nèi)?。但是和塔城的?yōu)化人相比,他們也只能算是較低層次的優(yōu)化人。他們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阿塔,就像是人類看狗的目光。阿塔從他們眼里看到,即使是狗,她也只能算是一只劣等的土狗。阿塔被這種目光刺痛了,如果不是因為離離,她絕對不會住到這個地方來。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她仍然認為離離在捉弄她。也許是母親想她了,算算離開塔城的日子,已經(jīng)十年了。在阿塔的記憶中,母親的容顏永遠不會老。當(dāng)她再次站在母親面前,或許她會顯得比母親還要衰老。母親應(yīng)該有100歲了吧!她應(yīng)該還是過去那個樣子,那么精力充沛,對工作充滿激情。阿塔從出生開始,就有一種厭倦的情緒。只有28歲的阿塔,似乎已經(jīng)閱盡人間滄桑,似乎她天生有一顆蒼老的心。

當(dāng)初她執(zhí)意離開塔城,不僅僅因為忍受不了人們異樣的目光。她出走的理由很充分,要自由、平等和尊重。雖然離離一直如影隨形,但阿塔只把她當(dāng)空氣。

離離曾經(jīng)警告她,從塔城出去容易,想回到塔城來就很難。離離還告誡她,外面的世界,是個污濁的世界。那里的人,像蒼蠅一樣密集,像蟑螂一樣骯臟,像蚊子一樣討厭。阿塔面無表情地聽著,離離卻讀懂了她的話語。阿塔在說她在塔城的生活,還不如蒼蠅蟑螂蚊子。蒼蠅蟑螂蚊子有自己的同類為伴,而她除了生身母親和菲菲之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母親雖然也是一個純?nèi)?,但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純?nèi)恕R驗橛辛四赣H這一類純?nèi)?,才有了后來的?yōu)化人和永生人。如果說阿塔是人,那么母親就是神。母親創(chuàng)造了阿塔,甚至比任何人都懂阿塔,但是阿塔不懂母親。人和神之間的距離,豈是鴻溝可以形容?用銀河來比喻也不為過。

如果菲菲還在,阿塔還不會那么決絕。菲菲是母親送給阿塔的一條牧羊犬,在陪伴了阿塔十六年之后,壽終正寢離開了她。阿塔在孤獨中熬到了十八歲,她終于有了合法的獨立權(quán)。

在阿塔離開塔城那天,明知道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母親也沒有來送她。離離把阿塔送到機場,看著阿塔在她面前轉(zhuǎn)過身,一步步離開。離開了塔城,再回來的可能幾乎沒有。淚水溢出離離的眼眶,離離情不自禁沖上去,一把抱住阿塔,哭道:“別走,別離開我們!”

阿塔被離離的真情感動了,她又一次產(chǎn)生了幻覺,她的菲菲回來了。離離瘋狂地摟住阿塔,她細長的手指像鋒利的爪子,幾乎把阿塔揉碎。阿塔悲傷地閉上眼睛,拼命地搖頭,把眼前的幻影搖落。她的菲菲不在了,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

離離是母親盛依依的貼身助手,與其說她是個嚴謹?shù)娜?,不如說她是機器人更恰當(dāng)。事實上,她除了大腦是來自一個叫葛菲的女孩,其他一切都是人工制造的。雖說離離也是看著阿塔長大的,但很少對阿塔流露感情。自從菲菲死后,離離自愿做她的家庭教師。離離有些一反常態(tài),監(jiān)督她學(xué)習(xí)時苛刻認真.照顧她起居時溫柔體貼,陪伴她玩耍時嬉鬧撒嬌。尤其是離離注視她的眼神,像一汪純凈的清泉,滿含著無邊的愛意。這似曾相識的眼神?。《嗝聪袼姆品?。阿塔不敢想下去,離離在阿塔的眼中,也是神一樣的人物,怎么可以把她和一條狗聯(lián)系在一起。

事實上,離離就是菲菲,菲菲就是離離,因為離離和菲菲已經(jīng)合二為一。離離不敢告訴阿塔,這是一個不能為外人知曉的秘密,就像阿塔的身世。

離離是盛依依眾多學(xué)生中的一員,曾經(jīng)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因為一場意外,她只剩下大腦存活。盛依依幫離離實現(xiàn)了重生,并且把她帶到了塔城。盛依依是一個著名的醫(yī)學(xué)博士,離離從此成為她的私人助理。那個叫葛菲的女孩消失了,盡管她還擁有葛菲的記憶,但是她改名叫離離。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離別的過程,就像古代詩人寫的“離離原上草”,是離別,也是重生。

菲菲肉身不在了,它的生命波卻被離離偷偷記錄并保存了下來。一直以來,離離對盛依依的恩情無以回報,她主動要求將菲菲的生命波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她想照顧阿塔一輩子。盛依依毫不猶豫拒絕了離離。菲菲是狗,離離是人,這在法律上是不允許的。離離鋌而走險,自作主張在實驗室完成了和菲菲的合體。離離的身體內(nèi),從此趴著一只叫菲菲的狗。

合體的結(jié)果讓離離自己始料未及,一向?qū)κ⒁酪乐艺\不二的離離,為了阿塔竟然對盛依依有了怨氣。作為盛依依的貼身助理,離離親自參與了阿塔的孕育,自然掌握著阿塔的身世秘密。讓離離不能理解的是,盛依依可以用生命的代價孕育阿塔,卻不肯用自己的技術(shù)優(yōu)化阿塔。如果憑阿塔自身的生物智商,即使她每分每秒都用來學(xué)習(xí),她人生中的100年時間,也抵不過智慧優(yōu)化半個小時。盛依依明明擁有最先進的技術(shù),可她偏偏用最原始的方法哺育阿塔。

離離曾經(jīng)賭氣說,她要陪著阿塔一起離開。她正打算這么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盛依依昏倒在實驗室。離離一半的精力,用來照顧陪伴盛依依,另一半的精力,卻放在阿塔身上。她用時光記錄器追蹤阿塔,看著阿塔下飛機,在渾濁的空氣里劇烈咳嗽。阿塔住進了一間廉價旅館,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塔城之外的世界,混雜著純?nèi)?、?yōu)化人和機器人。農(nóng)場、工廠的一線工人,全部被機器人取代。清潔工、護工、司機,圖書館的管理員,餐廳的服務(wù)員,甚至警察、法官、律師等重要的崗位,也被機器人占領(lǐng)。農(nóng)場主、工廠老板、銀行高管、醫(yī)生、教師等大多是優(yōu)化人。只有少數(shù)的純?nèi)耍瑤椭鷥?yōu)化人管理工廠和經(jīng)營農(nóng)場。多數(shù)的純?nèi)耍磸氖略嫉乃囆g(shù)和文字工作,要么依靠一些古老的手工技術(shù)為生。大量的純?nèi)苏也坏焦ぷ?,他們有的住在垃圾堆里,以撿垃圾為生。有的流浪街頭,或者乞討、搶劫和偷盜。

阿塔從塔城離開的時候,塔城之外正暴發(fā)一種叫做“繁衍”的瘟疫。許多優(yōu)化人被感染,就連機器人也不能幸免。工廠停工,農(nóng)場破產(chǎn),垃圾堆積,機器人警察倒斃在街頭,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阿塔從北方游蕩到南方,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雖然沒有感染瘟疫,卻得了一種最原始的疾病——肺炎。治病花光了她身上的錢,阿塔也開始露宿街頭。離離看著她被人驅(qū)趕,半夜被酒鬼騷擾,有一次差點被一個瘋子殺死。離離想幫助阿塔,卻遭到阿塔的拒絕。

受“繁衍”瘟疫的影響,許多崗位被迫招聘效率低下的純?nèi)?。阿塔就是在這種機會下,在一個美容院找到一份皮膚刺繡的工作。

阿塔離開之后,盛依依的身體每況愈下。幾年之后,她被告知要實施永生手術(shù)。盛依依拒絕做手術(shù),宣布放棄永生權(quán),并讓律師起草了相關(guān)文件。停止了身體維護的盛依依,就像是一棵茂盛的樹木,一夜之間就枯萎凋零。離離在青春歲月遇到盛依依,陪伴她半輩子,盛依依的容顏一直未變。陡然見她頭發(fā)干枯,面頰坍陷,衰弱得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樣子,離離不由心中悲愴。此時此刻,縱然離離心中有再多的怨氣,也早已煙消云散。盛依依不僅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生命中最親的人。

盛依依對離離說:“你幫我善后之后,再通知阿塔。我這里有一份遺囑,把我的永生權(quán)留給她。在我的文件里,有我寫給阿塔的一封信。我知道你心里有許多疑問,你將來會明白這一切。你和阿塔都是永生人,阿塔就托付給你了!”

離離壓抑不住自己,撲到盛依依身上放聲大哭:“你明明可以永生,你為什么要丟下我們???”

盛依依伸出干枯的手指,撫摸離離的頭發(fā)。盡管離離的身體是人工合成,她依然能感知到盛依依的歉意?!拔一盍艘话贇q,我已經(jīng)活夠了?!?/p>

阿塔回到塔城才明白,離離沒有騙她。離離看阿塔的臉色,由暗黃變成死灰,嘴唇由紫色變?yōu)榛疑?。阿塔抖動得像秋天的樹葉。離離害怕地后退一步,阿塔憤怒了:“你不是告訴過我,媽媽可以永生的嗎?你為什么騙我?”

離離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菲菲不會說話,所以不能辯解。離離雖然會說話,可是也不能解釋明白。兩條生命波在離離的身體里互相糾纏碰撞,離離縱然是個合成人,也痛苦得蜷縮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塔城的夜晚真安靜啊,阿塔獨自坐在落地窗前,星空像藍色的布簾一樣垂掛下來,仿佛伸手就可觸摸。阿塔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顆孤獨的星星,被遺落在廣袤無際的黑洞里。她對離離的憤怒,其實來源于內(nèi)心的恐懼。在她的意識里,母親是永生的神。只要她存在,不管距離有多遠,阿塔都覺得踏實。多少個夜晚,母親曾陪著她指點星空,講述時光流逝中的山川河流。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

它的名字就叫長江。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

它的名字就叫黃河。

母親哼著屬于她那個年代的老歌,描述那兩條已經(jīng)完全干涸的河流。母親打開光影地圖,帶領(lǐng)她踏遍五湖四海,三山五岳。阿塔在眾多的河流湖泊中記住了鄱陽湖,還有一條叫做信江的河流。盡管鄱陽湖已經(jīng)不再是湖,而是一座繁華熱鬧的都市。信江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高速公路??墒窃诠庥暗貓D里面,泰山、華山、衡山、嵩山、恒山仍然巍峨高聳,洞庭湖、鄱陽湖、太湖、巢湖、洪澤湖仍舊波瀾壯闊。黃河雖然不像古詩里描寫的,從天上來,長江也失去天際流的氣勢,但這兩條河流依然在汩汩流淌。阿塔的目光被鄱陽湖吸引住了,似乎她早就熟悉這個地方。那一塊一塊的沙洲,像隨意剪裁的地毯,漂浮在廣闊的湖面上。那一群一群的水鳥,像胡亂撕碎的紙片,驚飛在波浪的上空。那一條一條的小船,像導(dǎo)演手里的動畫,緩慢而有節(jié)律地移動。鸕鶿的咕咕聲,野鴨的嘎嘎聲,汽笛的嗚嗚聲。船上的漁民在撒網(wǎng),洲上的男人在割草,水邊的女人在搗衣,波浪中的娃娃在戲水。阿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她仿佛看見自己,一個瘦小的女孩,在湖邊奔跑行走,走著走著,變成一個大姑娘,走著走著,變成一個中年婦女,走著走著,最后變成一個老嫗。她在湖畔急切切走著,張望著,尋找著,就像在夢里一樣。直到母親把她拉回現(xiàn)實,她才驀然驚醒。阿塔的心里有了疑問,這一切是幻覺還是夢境,為什么那個場景反復(fù)出現(xiàn)在眼前?

離離聽到阿塔在內(nèi)心呼喊:媽媽,你到哪里去了?沒有你的指引,我會像迷途的羔羊,失去方向。離離也有些迷茫,盛依依不在了,如果沒有阿塔,她也無所寄托。離離曾經(jīng)有過沖動,她私藏了盛依依的細胞,幻想可以有機會讓她重生。然而一切都在盛依依的控制中,她早就把自己所有的細胞殺死了。

仿佛是心靈感應(yīng),阿塔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阿塔,我最親最疼最愛的女兒。我知道你有一堆的疑問。你一定會問我,你是我生物意義上的女兒,還是我實驗室里的試驗品?為什么你的名字上帶有數(shù)字和符號,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擁有一個真正的名字?如果你不是我真正的女兒,為什么我在七十高齡,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你?除了你之外,我還有沒有其他的孩子?在我的家庭當(dāng)中,還有哪些人存在?

我現(xiàn)在可以為你揭開謎底。你確實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盡管你一直生活在我的實驗室里面。我之所以不顧一切生下你,是因為我太愛你了。我知道,僅僅回答你說,因為愛這個字,還遠遠不夠。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一定要追問,我為什么那么愛你?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現(xiàn)在聽清楚了。

母親的聲音放慢了速度,語氣凝重了起來,語音有些發(fā)顫:因為你不是別人,你的前生是我的生身母親!

離離看到阿塔像遭到雷擊,整個人石化了一般,凝固成一座雕像。離離早就知道這個秘密,她任由盛依依的聲音繼續(xù)。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我為什么把你藏在實驗室里面。為什么你的名字里帶有數(shù)字和符號,這也是為什么我不讓你走出塔城的原因。我知道這一切在你的成長過程中,給你造成很多的困擾,尤其是生活在遍地都是優(yōu)化人的塔城,給你帶來許多壓力和煩惱。我非常非常抱歉。

盛依依幾度哽咽,有些說不下去。屋子里很靜,離離想想盛依依獨自寫這封信時,那種痛心的樣子,不由得也肝腸寸斷。阿塔卻認為母親還活著,她不停地用眼睛四處尋找母親的身影。

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簡簡單單一個愛字,怎么能形容我對您的感情?盛依依繼續(xù)往下說。

你曾經(jīng)對我說,你在時光地圖上產(chǎn)生幻覺,覺得自己變成一個老嫗。那個不是幻覺,而是你的前生。你曾經(jīng)在夢里哭泣,我把你叫醒。你告訴我說,你夢見父親了。你說你的父親是個石匠,并向我敘述了細節(jié):父親蹲在一座石磨旁喝酒。石磨上有一碟花生,還有一碟鹽炒的豌豆。你就站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喝酒。父親有著黑色的皮膚,清秀的臉龐。他把你領(lǐng)到一個做豆腐的人家,讓你給人做童養(yǎng)媳。你就是那個小姑娘,那個石匠就是你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我童年的時候,聽您無數(shù)遍講述過他。這個也不是夢,而是你前世真實的經(jīng)歷。

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基因庫比對我們的基因。我記得在你的前生,你經(jīng)常嘮叨一句話:只有瓜戀子,哪見子戀瓜。在你的前生,你幼年就失去母親,5歲就被送去做童養(yǎng)媳,你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我作為你的女兒,想用給你重生的機會,讓你明白世界上不僅有“瓜戀子”,也有“子戀瓜”。

我不能給你完整的人生,但是我至少想讓你體驗在父母翼下的童年,享受做人女兒的快樂。所以我決定冒險做一次你的母親,讓你做一回我的女兒。我不惜冒著違反人倫的道德風(fēng)險,也冒著七十高齡的生命風(fēng)險,復(fù)制你的細胞冷藏了起來,直到來到塔城之后,我才有機會把你植入我身體之內(nèi)。

我把你的孕育和成長過程全部復(fù)制了下來,有時間你可以自己觀看。在完成我所有的工作之后,我給自己注射了扼制細胞再生劑。我已經(jīng)簽署了法律文件,把我的永生權(quán)授權(quán)給你,并且讓你繼承我的所有遺產(chǎn)。你現(xiàn)在不用再為你的身份問題苦惱,你不僅擁有了塔城的合法身份,還可以享受塔城一切福利。你可以通過每年體檢和教育,變成你想變成的優(yōu)化人。當(dāng)然前提是你喜歡,一切都由你自己選擇決定。你在塔城之外,生活了十年,我相信你已經(jīng)具有足夠的生活閱歷。我要提醒你的是,優(yōu)化人是不可逆的。一旦你選擇做優(yōu)化人之后,你就不再是純?nèi)肆?。我一輩子從事?yōu)化人研究,但是我自己并不想變成優(yōu)化人。遺憾的是,在你的智慧達到我的水平之前,你沒有能力接管我的實驗室。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求助于我的助手離離。

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兩輩子的母女,我不再有任何的遺憾。我親愛的女兒,我喜歡這么稱呼你。我還想告訴你,你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孤單,因為你前世生有六個兒女,我是你前世最小的女兒。你前世的兒女雖然都已經(jīng)去世,但是他們都枝繁葉茂。按照你今生的身份,你有七個表哥,九個表姐,還有兩個親姐姐。如果按照你前生來說,這些表哥表姐以及親姐姐,都是你嫡親的孫子孫女。

你今生的實際年齡,比你前生的孫輩都小,我相信我的敘述已經(jīng)起作用了,你對你的前生可能有了模糊的記憶。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你可能會恢復(fù)你的前生記憶,也可能只停留在目前的狀態(tài),保持模糊的印象。你不要嘗試去做回前生的自己,因為你今生的孫輩們可能不會接受。如果你真正愛他們,就遠遠地看著他們。在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才能伸出你的援手。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你更愛他們。

我最后想拜托你一件事,請你要照顧好離離。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你肯定會說不能勝任。但是請你務(wù)必記住我的話,在你具備這個能力之后,你一定要履行這個職責(zé)。

我親愛的女兒,請不要為我的離開傷心。雖然我的肉體永遠消失了,但是我相信我的生命波仍然存在于宇宙。我相信宇宙中存在天堂和輪回,根據(jù)我對生命波的研究,我發(fā)現(xiàn)肉體死亡后的生命波,有的會像青煙一樣散去,有的則朝著某個方向徑直奔去。我懷疑高智慧的外星生命,其實是來自地球高智慧生命波的集結(jié),我把高智慧集結(jié)地稱為天堂。

人類在地球上的生活,其實是一種歷練。只有歷經(jīng)磨難并悟出智慧的人生,才會被天堂接納吸收,并按照分子結(jié)構(gòu)去找到屬于他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波將流向哪里。我之所以放棄肉體的永生,不是為了你,而是想去宇宙追逐更高的智慧文明??梢源_定的是,不管過去多少年,我們最終會再次見面。

再見了,我的親愛的女兒。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盛依依的聲音消失了。阿塔忍不住哭喊起來:“不,媽媽,你先別走,等等我!”

離離緊緊摟住阿塔:“孩子,這是你媽媽寫給你的信,她已經(jīng)走遠了。”

阿塔失聲痛哭:“媽媽,你為什么要放棄永生?我寧愿自己死去,也不要你離去啊!”

離離用下巴抵住阿塔的頭發(fā),緊緊摟住她說:“阿塔別哭,你媽媽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阿塔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反復(fù)觀看自己的成長記錄。母親袒露著肚皮,肚皮漸漸隆起。母親躺在產(chǎn)床上,一個女嬰尖聲啼哭。母親給她喂奶,女嬰開始蹣跚學(xué)步。母親給她講故事,女孩穿上漂亮的裙子。母親在給小女孩過生日,她戴上了皇冠。母親端上生日蛋糕,蛋糕上插了蠟燭。母親唱著生日歌,喚她:“阿塔阿塔,吹蠟燭!”

可是阿塔的腦海里的畫面,卻是另外一個形象。她穿了一件青褂子,黑褲子,拽著一只粗糙溫厚的大手在光影里走。光影是一盞馬燈發(fā)出的,光影在晃動著,她細碎的腳步緊緊地跟隨著。粗重的喘息聲一起一伏,她才發(fā)現(xiàn)牽她手的人,挑著一副擔(dān)子。擔(dān)子的一頭是一副石磨,另一頭是一個風(fēng)箱,風(fēng)箱上面放著各種錘子鋼釬、楔子和鏨子。阿塔仰起脖子看他的臉,只見他高個子,黑臉膛,神情悲戚而嚴肅,盡管肩上壓著擔(dān)子,一手還牽著她,他仍然走得飛快。

天蒙蒙亮的時候,父女倆來到一個小鎮(zhèn)。父親吹滅了馬燈,領(lǐng)著她來到一戶人家門前。那戶人家亮著燈,從里面?zhèn)鱽砟ケP轉(zhuǎn)動的聲音。父親低頭看了一眼她,猶豫了一下,終于伸手去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高個子女人出來,打招呼說:“來啦!”父親點點頭,把她推到女人面前說:“她就是小七?!薄安唬灰盐襾G下。”小七哭喊著,掙脫女人的雙手,追趕著轉(zhuǎn)身離去的父親。

阿塔被自己哭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小七不見了,光影里只剩下盛依依,還有一起過生日的小女孩。那個女孩不是別人,就是童年的阿塔。

阿塔從資料里查到,盛依依的母親叫阿七。阿七年輕時幾乎沒有照片,能找到的只有家族合影。里面有四十歲左右,到八十歲左右的阿七,照片上的阿七看上去精明能干,神態(tài)嚴肅。阿塔手拿照片,站在鏡子前,比對著自己和阿七。同樣坍塌的前額,略微有些浮腫的眼皮,挺直的鼻梁,尤其是微微翹起的尖下巴,像是一個烙印,完全把她和阿七重合在一起。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同,只能說一個是年輕版,一個是年老版而已。

為了驗證自己就是阿七,阿塔又利用光影技術(shù),給自己的影像進行老化處理。光影中出現(xiàn)的阿塔,竟然和照片里的阿七一模一樣。阿塔想抱住光影里的阿七,嚎啕大哭一場??奘湃サ陌⑵撸薨⑵呤湃サ淖优?,哭仍然活著的自己。所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雖然阿塔沒有白發(fā),畢竟前世的子女盡失。尤其是幼女依依,也離開了人世。那么留下她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離離一直守在門口,陪伴她的還有身體內(nèi)的菲菲。菲菲問:“阿塔為什么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離離回答:“她在療傷。”菲菲又問:“里面沒有醫(yī)生,誰給她療傷?阿塔哪里受傷了?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離離耐心地說:“阿塔是心里受傷了,你當(dāng)然看不到。她同時失去了母親和女兒,心里肯定很難受。”菲菲奇怪:“阿塔生了女兒嗎?”離離嘆口氣說:“阿塔的前生不僅有女兒,還有兒子呢!”菲菲更加奇怪:“阿塔還有前生,她的子女還在嗎?”離離說:“都死了!”菲菲悲傷道:“阿塔太可憐了,我們抱抱她吧!”離離含淚說:“等阿塔出來再說吧!”

正說著話,門開了。阿塔朝四處看了看,除了離離并無他人。阿塔好奇地問離離:“剛才你和誰說話?”

離離擦了擦眼睛,掩飾說:“是我自言自語?!?/p>

阿塔狐疑地看了離離一眼,她明明聽見兩個不同的聲音對話,難道是她的耳朵聽錯了,還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阿塔受到了太多的沖擊,她現(xiàn)在連自己都有些懷疑了。

離離見阿塔臉色慘白,兩眼無神,搖搖欲墜的樣子,趕緊伸手抱住了她。“阿塔,你的身體很虛弱,你需要休養(yǎng),我送你去體檢康復(fù)中心。”

話音剛落,一輛平車停在她們面前。離離扶阿塔躺上去之后,平車很快把她們送進一個房間。不需要任何儀器,離離只是說出口令,阿塔身體各項檢測數(shù)據(jù)就顯示了出來。離離又發(fā)出康復(fù)指令,房間突然變成了開放的空間。阿塔覺得自己躺在彩虹之中,身體隨著彩虹漂浮了起來。離離坐在一旁,監(jiān)視著各項數(shù)據(jù)變化。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塔清醒地睜開眼睛。她坐起身來,感覺說不出的輕松,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又仿佛渾身的血管被疏通了。

離離關(guān)切地問:“你好些了嗎?”

阿塔輕輕一躍,就跳出門外。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腿,看上去并沒有什么變化:“我好像被注入了能量,隨便做個動作,似乎都能飛起來。”阿塔欣喜地對離離說。

離離心里道:你就是被注入了能量啊!但她只是說:“你之前病了一場,加上傷心過度,身體極度虛弱,自然舉步維艱。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治療,你的身體終于康復(fù)了。”

阿塔驚訝道:“你說我躺了一個星期?我怎么感覺就一會兒呢!”

離離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的意識是不是還停留在一百年之前?”阿塔搖了搖頭,不禁啞然,是啊,她怎么忘記了呢!在阿塔童年的時候,不管她生什么病,治療的過程從來都是愉悅的,時間都很短暫。阿塔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當(dāng)時回答說:不管實際治療時間有多長,病人感受到的卻是瞬間和舒適,這就是醫(yī)療的進步。想到母親,阿塔的心情頓時又暗淡下來。

“離離,請你幫我一個忙,讓我恢復(fù)前世的記憶吧!”阿塔請求離離。

離離搖搖頭:“你母親臨終前叮囑我,不能讓你回憶前生。即使我想幫你,我也沒有你以前的生命波。因為那個時代的醫(yī)學(xué),還沒有掌握現(xiàn)代的技術(shù)。換一句話來說吧!過去的阿七已經(jīng)死了,因為她的生命波消失了。你不是重生的阿七,雖然你是阿七細胞孕育而成,但是你在盛依依的身體內(nèi)孕育,吸取了她的骨血,你的身體內(nèi)必然帶有她的基因。你和阿七更像是孿生姐妹,只不過一個早出生,一個晚出生而已?!?/p>

阿塔哭道:“可是我時常感覺到阿七的存在!”

離離發(fā)出一個指令,她們面前出現(xiàn)一個細胞卵。細胞受精后開始分裂,變成兩個胚胎。離離分析道:“我可以把其中一個胚胎冷藏,把另外一個植入母體。假如植入母體的胚胎順利出生成長,假如她是女性,等她80歲的時候,我再取出冷藏的胚胎,植入另外一個母體。這兩個胚胎來自同一個細胞,你能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嗎?”

阿塔有些半信半疑:“你是說我真的不是阿七?”

離離堅定道:“你當(dāng)然不是阿七,你之所以能感知阿七存在,是因為你們基因相同。同卵雙胞胎之間,也存在互相感應(yīng)現(xiàn)象。不信的話,你可以去查資料?!?/p>

阿塔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好吧!雖然我是阿塔,但我還是對阿七感興趣。畢竟她是我的前世。”阿塔停頓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按照科學(xué)的說法,阿七應(yīng)該算我的外婆,也算是我的雙胞胎姐姐?!?/p>

離離聽阿塔這么說,一顆懸起來的心,終于落了下來。離離這才明白盛依依的苦心,如果盛依依早期給阿塔做了優(yōu)化,估計此刻的阿塔就不容易被說服了。

離離建議道:“你如果對阿七感興趣,不妨先看看她的資料,然后做一次旅行。如果可能的話,你還可以分別拜訪你的所有親戚?!?/p>

阿塔問離離:“我的兩個姐姐知道我的存在嗎?”

離離搖搖頭:“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兩個姐姐,一個叫盛開,一個叫盛麗。盛開住歌城,是個舞蹈家:盛麗住在柴達木城,她也是一個醫(yī)生。如果你想見她們,我可以為你做介紹,就說你是我的助手。”

阿塔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張家族照片。照片中有個男孩,端坐在阿七的膝蓋上。不用看資料,阿塔就能說出他的名字。他的小名叫瑞瑞,是阿七的長孫。如果他還活著,應(yīng)該有90歲了。

離離讀出了阿塔的心思:“不如我們現(xiàn)在做個旅行時間表,我?guī)湍阒饌€聯(lián)系你的表哥表姐們。看看他們是否愿意見你,如果愿意的話,確定好時間以后,你就可以去拜訪他們了?!?/p>

“那我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見他們呢?”

“你母親在醫(yī)學(xué)上做出了杰出貢獻,又是第一個自愿放棄永生的人,全世界都在紀念她。塔城正在籌備一個紀念會,我不妨把你列入記者團名單。”

阿塔想拜訪的第一個人,是她前世的長孫,也是她今生的大表哥瑞瑞。他的職業(yè)是AI工程師。盡管他已經(jīng)90歲了,可是阿塔見到他時,他看上去頂多40歲的樣子。

阿塔知道,瑞瑞年輕的時候,就酷愛跑步,練了一身的肌肉。他性格雖然安靜,但是某些方面又非常前衛(wèi)。他之所以能這么年輕,估計是一直在優(yōu)化身體。

“你好,我是來自塔城的阿塔,想必你已經(jīng)收到我的預(yù)約函了?!?/p>

“你好,請坐?!比鹑痫@得并不熱情,甚至有些拘謹,他往后退了幾步,把阿塔讓到一個沙發(fā)上,自己坐到辦公桌后面。

阿塔注視著瑞瑞,他穿一件舊T恤,推了一個平頭,鼻子上還架一副眼鏡。他的眼睛躲在鏡片后,一雙手無意識地在桌子上擺動。

阿塔有些恍惚,眼前的瑞瑞,跟幾十年前相比,一點也沒有變。那熟悉的臉龐,一舉一動,把她前世的記憶召喚了出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盞昏暗的油燈下,阿七右手推動石磨,左手舀著豆子往石磨上送。阿七的背后,大兒子雙手搭在懸掛的木架上,協(xié)助阿七推動石磨。

寒風(fēng)夾著雪粒,從竹篾墻的縫隙里灌進來。油燈上的火苗,忽閃忽閃,看上去隨時都會熄滅。寂靜的夜晚,屋外寒風(fēng)呼嘯,屋內(nèi)只有磨盤的轉(zhuǎn)動聲,勺子和石磨的碰撞聲,還有阿七偶爾的咳嗽聲。

突然,從內(nèi)屋傳來一聲叫喚:“哎喲!好疼呀!盛蓮盛蓮!”

石磨停住了,阿七和大兒子互相看了一眼。阿七擦擦手說:“你媳婦要生了!快去叫接生婆?!?/p>

盛蓮膽怯地望了望外面,沒有動。阿七忽然注意到大灶旁燒火的女兒,她朝女兒招招手:“秋秋過來,你陪大哥哥去叫接生婆。”

秋秋懵懂地走過來,阿七把她的小手交到盛蓮手里,又把一盞馬燈遞給盛蓮,然后把兄妹倆推出門外。

接生婆趕來的時候,阿七已經(jīng)燒好了熱水,準備好了尿布和小衣服。當(dāng)嬰兒的啼哭聲傳來,阿七看到是個男孩時,不由熱淚盈眶。“瑞雪兆豐年,就叫他瑞瑞吧!”

那個叫瑞瑞的男孩,如今就端坐在阿塔面前。阿塔有些懷疑,時間是不是在瑞瑞這里停滯了?為什么阿七已經(jīng)過了兩世,而他卻什么也沒變。阿塔轉(zhuǎn)過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我想了解一些關(guān)于你姑姑的早年經(jīng)歷,你和你姑姑的年齡相差不到10歲,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比較親密吧!”

瑞瑞拿起一支筆,在手里把玩著:“時間過去這么久,我都不大記得了。尤其是我奶奶去世后,姑姑與盛家就斷絕了來往?!?/p>

阿塔吃驚道:“你姑姑為什么與盛家斷絕關(guān)系?難道你們家族之間發(fā)生了很大的沖突嗎?”

瑞瑞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姑姑太優(yōu)秀了,可能與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吧!”

阿塔看出瑞瑞在故意隱瞞什么。她強迫自己去回憶前世,記憶的碎片斷斷續(xù)續(xù)閃過,她捕捉到阿七逝世前的畫面。

阿七半躺半坐在床上,幾個兒子圍在床邊。阿七餓了快一個月了,她感覺有一把烙鐵,在她的胃里面烙著。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姆媽,你喝一口粥吧!”三兒子盛平跪在她面前。

阿七悲傷地搖了搖頭。

二兒子盛芡端來一杯水:“姆媽,那你喝一口水吧!”

阿七接過水杯,勉強喝了一小口。

大兒子盛蓮蹙眉說:“老媽,你要吃東西,吃不下也要吃。依依出差去國外了,短時間回不來了,你要等她回來?!?/p>

屋外傳來秋秋的聲音:“老娘幾天沒有吃飯了呀?”

“一個星期了,她就是不吃,我有什么辦法?”四兒子盛利用一種無辜的語氣說。

“這個屋子太冷了,老娘是不是著涼了?老娘有胃寒,著涼了就不想吃東西。你沒有煮點小米粥給老娘吃嗎?”

“米飯,粥,牛奶,什么都不吃!”

“那你沒有請醫(yī)生來看看嗎?”

“請醫(yī)生有什么用?她都九十多歲了,醫(yī)生來了都不敢下藥。她就是想折磨我,她就不想讓我過好日子!”

阿七張口想罵他:“我怎么折磨你了?我怎么不想你過好日子?我一輩子吃苦受累,都是在賺錢養(yǎng)活你們。我九十多歲,還在這里幫你守倉庫。是你嫌棄我,是你媳婦想我死啊!”

阿七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她不是餓了一個星期,而是餓了一個月了。秋秋說得沒有錯,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大倉庫里,孤零零就像坐牢。半夜里凍得睡不著,她一個人起床,在空曠的倉庫里,沿著墻根不停地走。身子走熱了一些,她再鉆進冰冷的被窩。她真的是受涼了,胃里翻騰想吐。

孫女茗茗早上送來一碗飯,阿七強撐著坐起身,把碗端起來。硬邦邦的米飯,有一半是燒糊了的鍋巴。上面幾片菜葉子,飯下面有青菜湯。阿七實在沒有食欲,就把碗放下了。

盛利媳婦中午來收碗,看到米飯沒有動,就說:“你怎么不吃飯?是嫌我做的飯不好吃嗎?你想吃老大媳婦做的飯,可是人家不伺候你了,人家去上海伺候自己的兒媳婦了?!?/p>

阿七把臉別過去,背對著盛利媳婦。

盛利媳婦生氣道:“你不想聽我說話對嗎?我還不想跟你說呢!你想清楚了,如果真不想吃飯,以后我就不給你送飯了?!?/p>

盛利媳婦中午果真沒有來送飯,晚上也沒有來。阿七自己摸索著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一連三天,盛利媳婦都沒有露面。阿七餓了,就吃以前存下來的牛奶和餅干。

第四天,盛利夫婦來到床前,盛利媳婦對盛利說:“你老娘不吃我做的飯,她已經(jīng)餓三天了。如果餓死了,不要怪我!”

阿七掙扎著坐起來,她想說:“我想喝口粥?!?/p>

盛利媳婦指著她大聲道:“還沒有咽氣呀!我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呢!”

盛利冷冷看了阿七一眼,對媳婦說:“給我端一碗粥來,我就不相信她不吃。她再不吃,我就灌下去?!?/p>

盛利媳婦把粥端來,阿七說:“我自己喝,不要你們灌!”

喝了兩天稀粥,阿七晚上頻繁起來小解,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在地上趴到天亮,直到茗茗來送飯才發(fā)現(xiàn)。

盛利媳婦罵道:“怎么沒有摔死呢?要是一跤摔死了,你也解脫了,我也輕松了?!?/p>

阿七說:“你不要詛咒我,我活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死?!?/p>

盛利媳婦說:“你天天這么說,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嗎?你倒是死給我看看!”

阿七不再說話了,她從此閉上了嘴巴。除了偶爾喝一口水,她不再吃飯,也不再說話。這樣熬了一個月,直到兒女們的面容漸漸模糊,她漸漸失去知覺。

阿塔心里隱隱有了答案。與其說阿七是餓死的,不如說她是被逼自殺的。

阿塔黯然追問道:“你奶奶去世前,你姑姑趕回來了嗎?”

瑞瑞搖搖頭說:“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在姑姑之后趕回老家的。”

阿塔說:“我此次采訪的目的,是想了解你姑姑成長的經(jīng)歷。你姑姑是你奶奶最小的女兒,能講一講她與你奶奶的關(guān)系,她與你父親以及叔叔之間的關(guān)系嗎?”

瑞瑞依然搖頭:“其實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們更多。說到姑姑與奶奶的關(guān)系,就像農(nóng)村普通的母女關(guān)系,我姑姑遠在北京工作,不可能有時間照顧奶奶。她孝順奶奶的方式,就是給奶奶寄錢。奶奶對她并不滿意,奶奶說她不需要錢。”

“那在你姑姑上學(xué)之前呢?”

“姑姑上學(xué)之前,一直跟奶奶做豆腐。那個時候,我還小,不記事。等到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姑姑就去縣城上高中了。我們雖然只相差幾歲,但是我們之間并沒有交集?!?/p>

阿塔換了話題:“那在你們家族,誰照顧奶奶多一些呢?”

瑞瑞有些不耐煩:“奶奶和我父母住一起,當(dāng)然是我父母照顧她多一些?!?/p>

阿塔繼續(xù)問:“你會想你奶奶嗎?”

瑞瑞突然站起來,不客氣地說:“你有些跑題了,這是我家里的私事,我沒有義務(wù)回答你。”

阿塔不甘心:“你為什么不愿提奶奶,是因為奶奶對你不好?”

瑞瑞漲紅了臉,他微微喘著氣說:“請你尊重我的隱私,我告訴過你,這是我的家族私事?!?/p>

阿塔被瑞瑞趕了出來。有那么一瞬間,阿塔真想揍他?;氐剿侵螅⑺蠡谧约旱臎_動,她本來可以和瑞瑞在一起,多呆一些時間。

阿塔想,如果告訴瑞瑞,她就是他的奶奶,瑞瑞還會趕她走嗎?恐怕瑞瑞會把她當(dāng)成瘋子。阿塔苦笑著搖了搖頭,前世的記憶歷歷在目,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瑞瑞,向阿七討要零用錢的瑞瑞,在街頭賴著阿七買玩具的瑞瑞。上中學(xué)的瑞瑞,阿七給他湊學(xué)費。上大學(xué)的瑞瑞,也是阿七給他學(xué)費。

阿塔想不起來,為什么是阿七給瑞瑞交學(xué)費?瑞瑞的父親盛蓮在哪?除了大兒子的名字,阿塔連他的模樣都想不起來。

瑞瑞在省城讀大學(xué)時,總是小兒子盛利帶著阿七一起去學(xué)??此?。盛利帶大家一起去飯店,點了滿滿一桌子菜,有米粉蒸肉、紅燒肉、藜蒿炒臘肉、紅燒鱖魚。

盛利不停地往瑞瑞碗里夾菜,一邊不停地說:“多吃菜,多吃菜。你如果沒有錢,就給我捎信。你不要擔(dān)心錢,也不要自卑,該花的錢就花。你爸爸媽媽不懂事,有我這個做叔叔的頂著。你是我們盛家的驕傲,將來弟弟妹妹還要靠你領(lǐng)路呢!”

阿七在旁邊插嘴:“說話就好好說話,不要牽扯他爸爸媽媽。他爸爸媽媽怎么不懂事了?以前都是他爸爸幫我做豆腐,一起養(yǎng)大的你們呀!”

盛利高聲道:“都是你慣出來的,現(xiàn)在還維護他。如果盛蓮懂事,就不會去賭博。連兒子的學(xué)費都交不起,還要我做叔叔的出面。這叫懂事嗎?”

阿七生氣道:“不要盛蓮盛蓮這么叫,再怎么說他是你大哥。人總有倒霉走背運的時候,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順利?”

盛利吼道:“他是什么大哥?什么倒霉走背運?都是你維護他,每次賭輸了錢,你就去幫他還債。我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順利,但至少我不會去賭博?!?/p>

瑞瑞恨不能把頭埋進飯碗里,三下兩下扒拉完飯,就放下了碗筷。阿七憐愛地撫摸著瑞瑞的頭發(fā):“你還在長身體,不要挑嘴,多吃飯才會結(jié)實?!?/p>

盛利不耐煩地撥開阿七的手,拉著瑞瑞說:“瑞瑞現(xiàn)在是大人了,你不要老把他當(dāng)小孩。喜歡吃就吃,不喜歡吃就不吃。記住叔叔的話,不要學(xué)你爹,好好讀書?!?/p>

阿塔拜訪的第二個人,是定居在美國的盛小和。他是阿七的小兒子盛利的后代,盛利有兩個兒子,盛小和是小的那一個。他也是阿七最疼愛的孫子,長得尤其像他爹盛利,他喜歡別人叫他的英文名字亞歷山大。

八十多歲的亞歷山大,看得出也經(jīng)過優(yōu)化了,但還是顯得比瑞瑞蒼老。在阿塔朦朧的印象里,他個子比瑞瑞高,喜歡打籃球,也喜歡陪阿七說話,這是阿七疼愛他的原因。

亞歷山大在自己的寓所接待阿塔。他的寓所布置得干凈整潔,地板擦洗得像鏡子一般。阿七就是一個愛整潔的人,亞歷山大在這方面真的像他祖母。

“你好,我是來自塔城的阿塔,想必你已經(jīng)收到我的預(yù)約函了?!卑⑺貜?fù)著那一套說辭。

亞歷山大熱情地和她握手:“你好!請進來吧!”他的表情有些嚴肅,語氣有幾分沉重。他把阿塔請進來之后,客氣地問她:“請問要咖啡還是茶?”

阿塔說:“一杯熱茶!”

亞歷山大把茶端過來,一邊問:“請問你想采訪什么?”

阿塔說:“你知道,全世界都在紀念你姑姑。我們塔城要搞一個紀念會,所以我來了解有關(guān)你姑姑的一些事跡。不管大事小事,只要跟你姑姑有關(guān)的,就你知道的,講出來好嗎?”有了上次采訪瑞瑞的經(jīng)歷,阿塔變得謹慎起來。

亞歷山大低頭沉吟了一下,提醒說:“我有兩個姑姑,你說的是我小姑吧?其實你應(yīng)該去采訪我堂哥瑞瑞,他跟我小姑互動比較多?!?/p>

阿塔不好意思地說:“對,是小姑。我已經(jīng)見過你堂哥瑞瑞了,我不僅需要采訪他,還需要采訪你們家族許多人。我知道,你也是你小姑喜歡的侄兒,不是嗎?”

亞歷山大聽到這里,眼眶有些發(fā)紅。他用紙巾擦了擦眼睛,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之后,才開口說道:“在我四歲的時候,我小姑接奶奶去北京。半個多世紀以前,交通還非常原始。我們需要先乘坐輪船去省會城市,然后改乘火車去北京。我小時候比較調(diào)皮,自己偷偷躲進了輪船。等到輪船開動了之后,我才溜出來。這樣我就跟著奶奶和小姑一起,去了北京?!?/p>

阿塔試探地問:“你小姑對你好嗎?”

亞歷山大點點頭,回憶道:“我爬上輪船的時候,光著腳,穿破襠褲,身上臟兮兮的。到了省會之后,小姑帶我去賓館,給我理發(fā),洗澡。又給我買新衣服,新鞋子。我至今還保留那張照片,我穿格子襯衫,背帶褲,很神氣的樣子?!?/p>

亞歷山大說著,從柜子里翻出一本相冊,從里面拿出一張4寸的照片,遞給阿塔。阿塔看著這張照片,腦海中就像時光機一樣轉(zhuǎn)動著。童年的亞歷山大站在紅色滑梯上,背后是一座花園。阿七的小女兒盛依依,也就是亞歷山大的小姑,就住在這座花園里。那個時候,這種彩色的滑梯很難見到。這個滑梯,是公寓專門為一個以色列專家預(yù)備的,因為這個專家有一對上幼兒園的孩子。

亞歷山大在滑梯上流連忘返,樂此不疲。小姑請假在家照顧他們,每天買不同的新鮮水果,變著花樣做好吃的。今天是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明天是蔬菜色拉和煎牛排,后天是甜菜湯和披薩餅,阿七吃不慣那些洋玩意,可是亞歷山大卻百吃不厭。為了繼續(xù)留下來,他改口喊小姑為媽媽。一個月過去,阿七想回老家,可是亞歷山大不想回。小姑把他們送上火車,亞歷山大聲音哭啞了,還在拍著車窗,聲嘶力竭叫“媽媽媽媽”。

同火車的乘客看不下去,勸說道:“他不愿意跟奶奶回老家,就讓他留在媽媽身邊吧?!?/p>

阿七又好氣又好笑,只好解釋說:“她不是媽媽,她是小姑。我就是帶他回他媽媽身邊?!?/p>

阿塔的思路緊隨著亞歷山大的敘述,不知不覺嘴角翹了起來,臉上有了笑意:“后來呢?你跟小姑有交往嗎?”

亞歷山大靦腆地笑了笑,像個小男孩一樣。他誠實道:“說實話,我跟小姑的交往,大多是跟小姑要錢?!?/p>

阿塔不解道:“你家里很窮嗎?”

亞歷山大搖搖頭,說:“我爸爸那個人脾氣不好,我不愿意跟他開口要錢。他只要給了我錢,就會不停地在我面前嘮叨。我有些煩他,不想依靠他,就向小姑開口?!?/p>

“那你小姑給你錢了嗎?”

“我小姑有十多個侄兒侄女,如果給了我錢,別的侄兒侄女怎么辦?加上她每個月寄錢給奶奶,她自己還要養(yǎng)家,她又不是大老板。所以每次我跟她要錢,她都會告訴我爸爸,讓我爸爸不要嘮叨我?!?/p>

“你小姑會不會給你買禮物呢?”阿塔仿佛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問。

“禮物?”亞歷山大敲了敲腦門,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來了。我考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特意跑到北京看望小姑。小姑就像我小時候一樣,帶我去逛街。給我買了當(dāng)時最流行的iphone5手機,又給我買新衣服。現(xiàn)在想想,還是蠻溫暖蠻幸福的?!?/p>

“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來了美國留學(xué),我就沒再見過她了?!?/p>

“聽你堂哥瑞瑞說,自從你奶奶去世,你小姑就與她娘家斷絕關(guān)系了。這是真的嗎?”

亞歷山大用手搔了搔了頭皮,阿塔注意到他的頭頂上,圓圓的禿了一小塊。這讓阿塔有些走神,她忽然想起阿七的三兒子盛平,盛平就是在五十歲左右頭頂禿了這么一小塊。

亞歷山大沒有注意到阿塔神情的變化,自顧自說:“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趕回去。后來小姑確實沒有回過老家,因為下一代都長大了,大家五湖四海分開了,小姑可能覺得沒有意義吧!”

“怎么會沒有意義呢?親人之間,總是會互相往來的吧!除非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阿塔下意識接話。她的精神已經(jīng)游離到半個多世紀之前,亞歷山大手里拿著那個小姑送給他的手機,手機里面?zhèn)鞒鍪⒁酪赖穆曇簟?/p>

“姆媽,我是依依。家里天氣好嗎?你身體好嗎?”

“天氣好有啥用?年紀大了,身體怎么會好?氣都被你氣死了,讀那么多書有啥用?書能照顧你一輩子?什么時候看到你結(jié)婚了,生仔仔了,我死了才閉目?!?/p>

阿塔思維有些亂,盡管她知道自己不是阿七。阿塔就好像被阿七附了體一樣,順口就說:“我聽說不僅小姑喜歡你,你奶奶也喜歡你對嗎?你每次寒暑假回家,都會通過手機連線,讓小姑和奶奶見面說話對嗎?”

亞歷山大點點頭:“是這樣的,奶奶想見小姑。每次視頻的時候,她都喜歡責(zé)怪小姑。很多次,小姑都被她罵哭?!?/p>

“你奶奶責(zé)怪小姑什么呢?”

“哎呀!奶奶是老思想,小姑考上大學(xué),奶奶就說女孩考上大學(xué),也是給別人家賺錢。小姑一直忙事業(yè),過了40歲還沒有結(jié)婚。奶奶又怪她讀書讀傻了,老是逼她嫁人?!?/p>

阿塔插話說:“你小姑一直沒結(jié)婚嗎?我怎么聽說你小姑生了兩個女兒?!?/p>

亞歷山大熱切道:“真的嗎,你是說我有兩個表妹?她們現(xiàn)在多大了?她們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住在塔城嗎?我可以去拜訪她們嗎?”

阿塔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的,你有兩個表妹,她們叫盛開、盛麗,但是不住在塔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拜訪她們,因為我也沒見過她們?!?/p>

亞歷山大追問道:“能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嗎?”

阿塔猜到他要說什么:“你想讓我?guī)湍懵?lián)系你表妹是嗎?”

亞歷山大點點頭說:“我小姑那么優(yōu)秀,她的女兒應(yīng)該也不會差。我猜想她們即使不住在塔城,也會住在其他的衛(wèi)星城。那些衛(wèi)星城居民的信息,是受法律保護的。除非她們肯見我,我才能見到她們?!?/p>

阿塔不忍拒絕他,點點頭說:“我只是一個記者,不敢隨便承諾什么,但是我會盡力試試?!?/p>

亞歷山大感激道:“謝謝,如今這個時代,像你這么有善心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了?!?/p>

阿塔心里說,算上我的前世,我已經(jīng)快200歲了。口里卻說:“你是說過去的時代,人與人之間有更多善意是嗎?”

亞歷山大點頭說:“現(xiàn)代人比較冷漠,個個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即使是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間,也失去了過去的兄弟和睦,姊妹情深,父慈子孝,母女同心。比如我奶奶的子女,對奶奶都比較孝順。孫輩們都在外地工作,每逢春節(jié)他們回老家,都會給奶奶錢,還會給奶奶買禮物?!?/p>

阿塔故意說:“我聽你堂哥瑞瑞說,你奶奶晚年過得并不是很如意?”

亞歷山大嘆氣說:“人老了之后,都會感覺孤獨。奶奶想跟我爸爸住一起,又想要我小姑陪她說話。我爸爸脾氣不好,他和奶奶在一起就吵架。小姑工作太忙,也不可能天天陪她說話。奶奶經(jīng)常責(zé)怪的兩個人,就是我爸和小姑?!?/p>

阿塔繼續(xù)道:“你堂哥瑞瑞說,奶奶是跟他父母住一起呀!”

亞歷山大說:“以前奶奶是跟大伯住一起,最后兩年跟我父母住一起?!?/p>

阿塔問:“你奶奶是在你家去世的嗎?”

亞歷山大點頭說:“是的,聽說小姑回來奔喪,當(dāng)場心臟病發(fā)作,那一次差點小姑也去世了。”

阿塔聽罷良久不語。如果不是來采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阿七的去世對小女兒的打擊如此巨大。

“你奶奶最后兩年,為什么不跟你大伯住呢?”

“可能是我大娘要去照顧孫子,就是瑞瑞的兒子,所以我爸媽就把奶奶接了過來。雖然只有兩年時間,但是我爸媽都很孝順,奶奶活到90歲的高齡,也算是有福氣的人?!?/p>

阿塔不再說話,心里冷笑:“好一個孝順兒子?!比欢龥]有出聲。小兒子盛利和他媳婦早已經(jīng)去世了,塵歸塵,路歸路,再說還有什么意義?

兩次訪問之后,阿塔有些心灰意冷。每個人的記憶都不同,說出來的都不是真相。再說過去那些事情,都是發(fā)生在阿七身上,她又不是阿七,為什么要去追溯?可是在阿塔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她時??匆娮约赫驹诳斩吹倪吘?,一不小心就有掉下去的危險。

離離安慰阿塔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空洞。這個空洞代表人欲望,只不過,有人欲望比較大,有人欲望比較小。”離離把阿塔帶入康復(fù)中心,再一次給阿塔做深度治療。

阿塔閉上眼睛,感覺身體像漂浮在大海上。她希望能像上次一樣,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就像躺在彩虹中。可是阿塔找不到這種感覺,她越掙扎,身體越往下墜,直到墜入一個深淵之中。幸好水是透明的,她從水中露出頭來。她發(fā)現(xiàn)腰上系了一根繩子,她把繩子往上拽,卻從水中拽出了盛蓮。

盛蓮淌著水,蹌踉著向她走來:“你要是不拽我,我就可以撈取最后一塊木板了。”盛蓮站在水中咳嗽著,吐出一大口水。

阿塔聽見阿七的聲音在說:“你在水里泡了一天了,風(fēng)浪這么大,為了兩塊錢,我們娘倆的命都要搭上了。”

盛蓮擔(dān)憂道:“我怕毛公不給錢?!?/p>

阿七說:“晚上我上門去討,又不是他私人的錢。他答應(yīng)只要撈起茅廁門板,就給我們兩塊錢。我們不僅撈起了門板,把其他的木板都撈起了,他沒有理由不給我錢?!?/p>

阿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阿七。此時的阿七非常年輕,才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和盛蓮收起繩子,渾身濕透往回走。盛平和盛利坐在門口哭,大女兒秋秋背著依依迎出來說:“姆媽我們餓了!”

阿七這才想起來,米缸里沒有米了。早上她把最后一把米,煮了一鍋稀粥。她和盛蓮只喝了半碗粥,在水中忙了一整天。不要說孩子們餓了,阿七和盛蓮也餓得腿也拖不動。

阿七強撐著說:“盛蓮在家照看弟弟妹妹,我去毛公家里拿錢。拿到錢,我就買米回來?!?/p>

阿七晃晃悠悠來到毛公家,毛公一家正在吃晚飯。阿七站在門口說:“毛公,我來領(lǐng)工錢。”

毛公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個公廁管理員。他蹙眉道:“你沒看見我們正在吃晚飯嗎?你明天來拿吧!”

阿七眼淚汪汪說:“我家米缸沒有米了,就等這工錢去買米。孩子餓得哇哇哭,我也是沒有法子?!?/p>

毛公呵斥道:“你家沒有米,跟我哭什么窮?再說這是公家的錢,我們領(lǐng)工資,也要等上班時間。”

阿七沒有要到錢,一路哭著回家。忠義嬸子從菜園收工回家,剛好看見這一幕。忠義嬸子把阿七拉到一邊,從自己的筐里拿出幾個紅薯,遞給阿七說:“你一個人拉扯六個娃,真是不容易。實在沒有法子,你就再找個男人吧!”

阿七嘆息說:“哪有男人肯收養(yǎng)六個娃呀!”

忠義嬸子同情道:“你說的有錯,現(xiàn)在誰家日子也不好過。你不僅拖著六個油瓶,還戴著一頂反革命家屬的帽子,日子啥時候到頭喲!”

阿七把紅薯拿回家,煮熟了分給六個子女,每個人只分到半個紅薯。盛平盛利伸手還想要,阿七說:“明天我去拿錢,有了錢就可以買到米?!?/p>

熬了一個夜晚,天終于亮了。阿七燒了一鍋開水,每個人喝了一個飽。她掃地,抹桌子,洗衣服,看看太陽,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又去找毛公要錢。

毛公問阿七要發(fā)票。阿七瞠目說:“我哪里有發(fā)票?”

毛公說:“沒有發(fā)票,我怎么給你錢?”

阿七說:“你昨天說得好好的,撈起公廁門板就給錢,沒有說要發(fā)票呀?!?/p>

毛公攤開雙手說:“這是公家的錢,每一分錢都要記賬。沒有發(fā)票,叫我怎么記賬?”

阿七又哭了:“那你幫我想想辦法,我真的需要錢。”

毛公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寫了一張收據(jù),要阿七在上面按手印。阿七不認字,但認識數(shù)字,一看上面寫了一個“2”字,歡歡喜喜把拇指蘸了印泥,在上面按了一個清晰的指印。

毛公把收據(jù)收了,然后遞給她一張紙幣。阿七接過來一看,連忙說:“錯了,這是一塊錢。”

毛公兇道:“你要還是不要,不要就把錢還給我。再吵吵,我一分錢也不給你?!?/p>

阿七嚇得一哆嗦,趕緊把一塊錢握緊,逃也似的離開了毛公家。

鄱陽湖發(fā)大水,洪水沖毀了大壩。石匠們組成救險隊去修大壩,其中就有同一條巷子的彭石匠。修大壩有工錢,師父工錢8角,徒弟4角。阿七的二兒子盛芡想跟彭石匠打工,他半夜去湖邊放釣,釣住了一只大甲魚。阿七領(lǐng)著盛芡,盛芡手里拎著大甲魚,走進了彭石匠的家。

彭石匠膽小怕事,看見盛芡拎來的甲魚,嚇得連忙往外推:“你想要我?guī)兔?,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會幫。甲魚你拿回去,讓人看到,會說我被反革命家屬的糖衣炮彈砸中了?!?/p>

彭石匠的老婆卻把甲魚收了:“這么大的甲魚呀,有五六斤呢!我一直想買一只甲魚,給老彭補補身子,市場上就沒看到?!?/p>

彭石匠怕老婆,皺著眉,卻不敢說話。

阿七說:“盛芡想跟彭師父學(xué)徒,他說別的徒弟一個工4角,他只要2角,那2角錢孝敬師父。他昨晚在河邊守了一個夜晚,才釣到這么一只甲魚,他說拿來孝敬彭師父?!?/p>

彭石匠的老婆說:“多大的事呀!不就是去修大壩嗎?那邊缺人手缺得厲害。你給盛芡準備好被褥,老彭出工時會去叫他?!?/p>

盛芡只有十四歲,老彭向上面虛報成十七歲。瘦弱的盛芡,挑著自己和彭石匠的行李,走路都有些發(fā)飄。別人送人送到河堤上,阿七卻不敢去送,偷偷躲在屋內(nèi)哭泣。

天氣漸漸冷下來,阿七找不到活路了??粗?歲的盛平,3歲的盛利,還有不會走路的依依,天天餓得嗷嗷哭,阿七心如刀割。與其讓他們餓死,不如把他們送人。話剛剛放出去,長得白凈俊秀的盛平,第一個被人領(lǐng)走了。那是一個富貴人家,說好給人當(dāng)兒子,不僅要改名字,隨人家姓,而且永遠不能和盛家相認。

最小的盛依依也被人領(lǐng)走,那家人有4個兒子,就住在河對岸。他們說將來養(yǎng)大了,四個兒子任她挑選。如果她不肯選,就當(dāng)親生女兒。

盛利沒有人要,阿七把他送給一個農(nóng)村的遠房表弟。阿七對表弟媳婦說,你們只要給他一口吃的,野菜糟糠啥都可以,只要不餓死就行。你們給我記賬,一個月2塊錢,到時候一起還你們。

送走盛利之后,家里只剩下盛蓮和秋秋。本來狹窄吵鬧的家,突然變得安靜空曠起來。阿七直挺挺躺在床上,盛蓮用蚯蚓釣來兩條魚,秋秋從池塘里拔了幾根藕。兄妹兩個端著魚湯,跪在地上求媽媽吃飯。

“姆媽,你起來吃飯吧!姆媽要是餓死了,我們怎么辦呀?送出去的弟弟妹妹怎么辦呀?”

阿七搖搖頭,牙齒緊閉。

“姆媽,我想到賺錢的辦法了。我要去沙洲采藜蒿賣錢,藜蒿賣完了,我就去撿牛糞;牛糞沒有了,我去省城討飯。遲早有一天,我要把弟弟妹妹們都接回家?!?/p>

阿七仍然不肯動,直到有人從大壩捎來一封信。信是盛芡寫來的:

姆媽,大哥,你們好!我跟著師父修大壩,學(xué)會了許多東西。我做了三個月工,師父給我發(fā)了18元錢。我給師父買了一瓶酒,花了2塊錢。給自己買了一雙襪子,花了6角錢。我留下4角錢,剩下的15塊錢寄給家里。襪子我只穿了一次,想起媽媽寒腿疼,我把襪子也寄給媽媽。我會好好干活,發(fā)了工資我就寄回去。你們好好保重!

捎信的人說,從未見過像盛芡這么懂事的娃娃,為了省錢,他自己搭個灶煮飯。沒有襪子和套鞋,他用破布裹腳,穿一雙自己編的草鞋。為了娃娃,阿七也要活下去?。?/p>

阿七抱著那封信,還有那雙襪子,從床上翻滾下來。她一手摟住盛蓮,一手摟住秋秋,哭得昏天黑地。

阿塔醒過來時,平靜地看著守在一旁的離離。阿塔心中的那個大洞不見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充溢在她的胸中。一段悲傷的往事,治愈了阿塔的同時,也讓她產(chǎn)生出一種探索的愿望。不管阿七是不是阿塔的前世,阿塔還是想看看,阿七經(jīng)歷了怎樣的磨難,她的兒女們又是怎樣陪伴她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

阿塔說:“我想繼續(xù)訪問我的那些親戚,我下次訪問哪一個比較合適?”

離離知道治療起作用了。她是按照盛依依留下的方案,不著痕跡地引導(dǎo)阿塔走出前世的陰影。阿塔的人生道路很長,她將面臨的考驗艱巨而又復(fù)雜。可是對于阿塔來說,這些考驗又無法避免,越早解決越好。

離離直視著阿塔的眼睛,輕輕地說:“阿塔的孫子孫女雖多,但是只有你見過的瑞瑞和亞歷山大有能力優(yōu)化自己,其余的孫子孫女,有幾個已經(jīng)去世,剩下的也大都衰老不堪。你還堅持要去拜訪他們嗎?”

阿塔堅定地點了點頭,說:“我想見見阿七第二個兒子,盛芡的后代?!?/p>

離離說:“盛芡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前面三個女兒都去世了,還有一個女兒今年79歲,已經(jīng)中風(fēng)。最小的兒子盛良,也患了老年癡呆癥。盛芡的孫輩有十幾個,你想見見他們嗎?”

阿塔聽了有些失神,又問:“那阿七的第三個兒子呢?盛平有沒有留下后代?”

“盛平的一雙兒女,可能由于盛平妻子家族基因的原因,在他們70歲左右時相繼去世。盛平只有一個外孫,沒有其他后代。”

阿塔聽到這些消息,大受打擊。她哀嘆道:“這么說來,阿七健康的孫輩,只剩下瑞瑞和亞歷山大兩個了?!?/p>

“不,你還忘記了一個人。阿七還有一個女兒秋秋,秋秋的女兒蔣玲也快100歲了,她不僅和你母親的關(guān)系很親密,她和她外婆阿七關(guān)系也很親密。”

阿塔聽到蔣玲這個名字時,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一張白凈的圓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還有一頭飄灑在肩頭的卷發(fā)。

阿塔問:“蔣玲會跟瑞瑞一樣,還保持過去的樣子嗎?”

離離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優(yōu)化自己。瑞瑞是因為職業(yè)的便利,享受公司福利才得到優(yōu)化。亞歷山大雖然也從事計算機職業(yè),但是在這個領(lǐng)域里,機器人已經(jīng)遠遠領(lǐng)先于普通的純?nèi)?。亞歷山大為了優(yōu)化自己,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伸手向子女要錢,以至于采用離婚手段,分割家庭財產(chǎn),才得到初步優(yōu)化的資金?!?/p>

阿塔詫異道:“亞歷山大這么做,不是很自私嗎?”

離離若有所思道:“在塔城之外,像亞歷山大這樣做的人,已經(jīng)不是個例。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這么做并不完全為了自己,而恰恰是為了給后代爭取機會?!?/p>

阿塔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這么說?”

離離嘆了一口氣:“你在外面生活了十年,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嗎?由人類開發(fā)的機器人,在各個領(lǐng)域逐漸取代人類,而且開始引領(lǐng)人類了。機器人和人類相比,確實在某些方面比人類更有優(yōu)勢。尤其在外太空探索方面,他們已經(jīng)把人類甩后了幾千年?!?/p>

阿塔說:“法律不是明文規(guī)定,機器人享受和人類一樣的公民權(quán),機器人和機器人之間,不是和諧共處,技術(shù)共享嗎?”

“法律是法律,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當(dāng)人類與機器人的差距達到極致時,人類自身就開始恐慌。譬如亞歷山大加入的那個奮進協(xié)會,會員都是來自世界各地。他們都不甘心被人類領(lǐng)導(dǎo),他們追求人類的極致優(yōu)化,妄圖在短時間內(nèi)超越機器人?!?/p>

“但是在塔城這種地方,還是人類領(lǐng)導(dǎo)機器人吧?”

離離并沒有直接回答阿塔,而是自顧自說下去:“其實不管在塔城,還是在塔城之外,人類與機器人已經(jīng)高度融合,彼此相互依賴。人類目前最大的困境,不是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競爭,而是人類自身進化過程中遇到的困境。”

阿塔似懂非懂地問:“什么困境?”

“早期人類的進化,是來自本能的進化?,F(xiàn)代人類的進化,融合了AI技術(shù)和生物醫(yī)學(xué),是一種主動介入式進化。比如各種優(yōu)化人,是人類自身選擇的結(jié)果。由于人類優(yōu)化的濫用,一些不良后遺癥逐漸顯露出來。比如一種叫‘繁衍’的病毒,以前只是在塔城之外流行,現(xiàn)在各個衛(wèi)星城,甚至包括塔城,也出現(xiàn)了‘繁衍’病例。如果按照這個情況繼續(xù)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人類和機器人一起,會完全從地球上消失?!?/p>

“我在塔城之外,見過感染這種病毒的病人。他們只是顯得有些疲憊,不愿意工作而已,并不會對他人造成傷害呀?”

離離擔(dān)憂地說:“‘繁衍’病毒的厲害之處,就體現(xiàn)在這里。剛剛開始的時候,大家的認識和你一樣。但是隨著‘繁衍’病毒升級,這種疾病不僅僅是厭倦懈怠,而是直接厭世自殺,甚至抱團互助式自殺。最為可怕的是,人類與機器人互為感染,誰也不能幸免?!?/p>

離離的敘述有些跳躍,阿塔無法跟上她的思路:“你說的這些,跟阿七有什么關(guān)系?”

“剛剛我說到,‘誰也不能幸免’這句話,大概沒有引起你的重視。我現(xiàn)在直截了當(dāng)告訴你,瑞瑞的一個外孫,就在前不久因感染這種病毒而死亡。這就是你去訪問瑞瑞時,他為什么是那么一種態(tài)度?!?/p>

阿塔震驚道:“既然如此,那就終止人類優(yōu)化啊?!?/p>

離離搖搖頭:“人類優(yōu)化是大勢所趨,在浩渺的宇宙中生存,人類必須向前邁步。再說人類優(yōu)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代人,現(xiàn)在說停止已經(jīng)晚了?!?/p>

阿塔的眼前浮現(xiàn)出瑞瑞沉默的樣子,想到他失去外孫的傷痛,阿塔的心也不由隱隱作痛。瑞瑞和亞歷山大,這兩個阿七最疼愛的孫子,兩張熟悉的面容在阿塔面前交疊出現(xiàn),阿塔恨不得像阿七一樣,把他們緊緊摟在懷里。

離離上前一步,用胳膊擁住阿塔說:“你暫時不要想瑞瑞和亞歷山大,我已經(jīng)約好了阿七的外孫女蔣玲,我陪你去拜訪她一家吧!”

不等阿塔反應(yīng)過來,離離調(diào)來了她的私家飛船。飛船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個漂亮的弧度之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一個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庭院里。這是蔣玲女兒玫玫的家,玫玫嫁給了一個美國人,他們把家安在土耳其的一處山莊。

玫玫和她的女兒塞拉娜依,站在庭院里迎接她們?!澳愫?,我們是從塔城來的。為了籌備盛依依女士的紀念會,我們來搜集一些信息?!彪x離從飛船上下來,輕快地朝玫玫母女走去。

阿塔的視線被玫玫身旁的塞拉娜依吸引過去了,她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頭發(fā)呈波浪狀披在肩頭。如果她的眼睛不是藍色的,頭發(fā)不是金色的,阿塔會把她當(dāng)成阿七的外孫女蔣玲。

玫玫朝花園的方向指了指:“我媽媽在那邊?!?/p>

阿塔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花園里種滿了各種花草,一個身材矮小、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手里提著一個小水壺,正蹣跚著給花草澆水。

玫玫解釋說:“我媽媽閑不住,她耳不聾,眼不花,只是腰部有些不適。適當(dāng)?shù)幕顒?,對她身體有益?!?/p>

玫玫把離離和阿塔領(lǐng)到蔣玲面前,介紹說:“這是從塔城來的客人,想從您這里了解姨外婆的一些情況。”

蔣玲踉蹌了一下,說:“你們是說我的小姨嗎?她已經(jīng)去世了嗎?”

阿塔搶上前攙扶住她,離離抱歉道:“世界各地的媒體都報道了你小姨去世的消息,我們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呢!”

蔣玲挪到一個藤椅前,一屁股坐了下來。她用手理了理稀疏的短發(fā),干癟的嘴唇抖動著:“我早就與世隔絕了,天天伺候這些花花草草,活一天賺一天,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呢?你們剛才說我小姨去世了?她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嗎?怎么會去世呢?”

玫玫說:“姨外婆自愿放棄了永生權(quán)?!?/p>

蔣玲點了點頭:“我早就知道會這樣。雖然我沒有跟她在一起,但我比誰都了解她?!闭f著,干枯的眼眶里,滾落幾滴渾濁的眼淚。

塞拉娜依插嘴道:“外婆,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在塔城有個小姨呀?”

蔣玲嘆口氣說:“說是小姨,也就比我大幾歲。我們一起長大,其實就跟姐妹差不多?!?/p>

離離看了一眼阿塔,阿塔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蔣玲。蔣玲的樣子讓她想起年老時的阿七,她們說話的語氣都是一樣的。隨著蔣玲的敘述,阿塔有一種錯覺,她和蔣玲互換了身體,一起墮入陳年舊事之中。

我小姨之所以放棄永生,是因為她對人生太失望了。我外婆去世的時候,她不停地對我說:“人生,一點意思都沒有!”

說到小姨,就必須要說說我外婆。我外婆這個人,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也許是她的前世,欠了盛家的債。她辛苦悲慘的一生,就是來給盛家還債來了。

盛家是個大家族,傳到我太姥爺這一輩,盛家仿佛遭到了詛咒,男丁普遍活不過18歲。我太姥爺在四兄弟中排第三,老大老二一個病死,一個溺亡。老四活得長一些,又被土匪綁架撕票。我太姥爺自幼哮喘,依賴鴉片才得以活下來。為了給盛家傳香火,盛家不惜重金雇人去相親,才把我太姥姥娶回來。

我太姥姥是個平民女子,家里開了一個豆腐作坊。或許是豆腐的滋養(yǎng),我太姥姥不僅身材高大,而且美麗健壯。她被騙拜堂后,入了洞房才發(fā)現(xiàn),新郎掉包了。為了穩(wěn)住我太姥姥,更為了躲避戰(zhàn)亂,盛家不惜大遷徙。盛家從山東菏澤千里迢迢南下,移居到鄱陽湖畔的一個小鎮(zhèn)。誰知路遇日軍轟炸,盛家家財損失殆盡。太姥姥在亂世之中,反而表現(xiàn)出臨危不亂的風(fēng)范。因此,年紀輕輕的她,很快就成為盛家家族掌舵人。

太姥姥接連生了4個孩子,第一個是死胎。第二個滿周歲時,得了麻疹身亡。第三個兒子,活到了8歲。誰知正月十五看燈,被燈會上的牛頭馬面驚嚇,高燒不止,驚厥而亡。到第四個兒子出生,就是我外公。太姥姥找人給新生兒算命,算命先生說:“這娃娃命中缺木,名字中不僅要帶草木,而且要找一個命硬的童養(yǎng)媳,給這娃娃擋災(zāi)?!碧牙呀o我外公取名盛藝生,藝生還沒滿月,我太姥姥就給他找來一個童養(yǎng)媳。盛藝生5歲的時候,那個童養(yǎng)媳病死了。

算命先生說,那女娃雖說是替盛藝生死的,但怪不了別人,只能怪她自己的命不硬,還得給盛藝生找一個八字更硬的女娃,不僅給他擋災(zāi),還能給整個盛家擋災(zāi)。他們找來找去,最后把我外婆阿七找來了。

我外婆阿七是在鬼節(jié)出生的,她的生日是陰歷七月十五。她剛剛出生,就把自己的生母克死了。傳說她生下來的時候,只有巴掌那么大,眼睛都沒有睜開。接生婆說她是討命鬼,她家的一個長輩把她扔到荒山上。她的父親是個石匠,正在外面做工。他趕回來后,到山上去找女兒,發(fā)現(xiàn)一條蛇把她盤了起來,正和一群狼狗對峙。石匠舉起手里的鐵錘,大吼一聲。那些狼狗散去,盤踞在阿七身上的蛇,漸漸松開,滑入草叢。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句話用來形容盛家,一點也不夸張。盛藝生身邊除了母親之外,還有一個乳娘,一個啟蒙先生,一個伴讀書童,還有一個丫鬟。此外,他有3個表姨奶奶,5個表姑,加上奶奶一起十多個女人圍著他轉(zhuǎn)。盛藝生就像一個太上皇,被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寵著,比任何的頑童都刁蠻任性。新來的童養(yǎng)媳阿七,被安排伺候盛藝生。阿七給盛藝生端水,盛藝生嫌水溫太高,一盆水直接澆她身上。阿七給盛藝生端茶,盛藝生嫌她手臟,把茶杯摔地上。阿七給盛藝生洗衣服,盛藝生嫌她沒洗干凈,讓家里的丫鬟重新洗。盛藝生6歲時,盛家把他送到省城讀書。阿七留在盛家學(xué)習(xí)如何做兒媳婦的禮節(jié),阿七學(xué)不會,整天以淚洗面。阿七長了一張不喜慶的瘦臉,還有凌厲的尖下巴,盛藝生的一個表姨奶奶說,要幫表孫子磨磨阿七的棱角,把她收在房里使喚。阿七每天早上5點必須起床,收拾整齊以后,給表姨奶奶拿洗換的衣服,端洗臉水,給她梳頭,把飯菜端進房間,然后雙手垂直站在一旁,等表姨奶奶吃完飯,把剩飯剩菜撤下,然后才可以去廚房吃那些剩下的飯菜。早飯之后,阿七要給表姨奶奶洗衣服,燙衣服,整理床鋪,然后才可以跟下人一起去洗衣服,去廚房學(xué)做飯。晚飯后,阿七要給表姨奶奶洗腳,捶背,一直到表姨奶奶睡著之后,阿七才可以去睡覺。表姨奶奶臥室里有個閣樓,原來是藏書室。表姨奶奶讓人清理出一個空間,在地板上鋪上褥子,就成了阿七的小床。表姨奶奶規(guī)定,只要她醒過來,阿七就必須起床伺候。

阿七比那些下人還辛苦,下人做完事之后,還可以偷懶休息。阿七沒有休息時間,表姨奶奶的眼睛,時時刻刻盯住阿七。阿七上完廁所如果沒有洗手,或者站立的時候姿勢不對,或者表姨奶奶醒來她卻沒有醒,表姨奶奶輕則呵斥,重則鞭打。有一天半夜,表姨奶奶做夢叫阿七。阿七睡得迷迷糊糊,從閣樓上爬起來,下樓梯時踩空了,從閣樓跌了下去,牙齒把舌頭磕斷了。阿七滿口鮮血,吐出半截舌頭。表姨奶奶不但不憐惜,反而怪阿七影響她睡覺,拿起棍子,把阿七一頓亂打。

奶娘看不下去,偷偷把阿七叫過去,看了看阿七的嘴巴說:“幸虧舌頭還有筋連著,不然就成啞巴了?!蹦棠飶哪蛲袄锕蜗乱恍┌讐A,敷在阿七的舌頭上。奶娘把又黑又瘦的阿七,推到盛藝生母親面前說:

“阿七這樣下去,再硬的命也撐不住。阿七要是死了,將來誰來給藝生擋災(zāi)!”藝生的母親就是我太姥姥,太姥姥也是窮人家出身,她當(dāng)即把阿七從表姨奶奶那里要了回來,讓阿七跟著奶娘做事。

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盛藝生在省城參加了革命。他自導(dǎo)自演綁架自己父親,為革命籌集經(jīng)費。盛家傾盡錢財贖回太姥爺,太姥爺本來身體就弱,受不住驚嚇,贖回來的就是一具尸體。幸好太姥姥會做豆腐,她遣散了下人之后,帶著我外婆阿七,重操舊業(yè)做豆腐賣。婆媳兩個辛苦勞作,不僅要養(yǎng)活盛家老小,還要供養(yǎng)在省城讀書的盛藝生。

幾年之后,盛藝生變成一個革命青年,他嫌棄外婆沒有文化,自己在外面找對象。太姥姥為了讓他娶阿七,不惜編造病重的消息,把盛藝生騙回來完婚。結(jié)婚第二天,盛藝生就離開了。阿七懷上了我大舅舅盛蓮。盛藝生兩年后回家探親,讓阿七懷上了二舅舅盛芡。過了幾年,外公第二次探親,又讓阿七懷上了我媽。此后十年時間,盛藝生再也沒有回家,對家里也不聞不問。一直到盛藝生被打成右派,從省城下放到老家,他才和阿七一起生活。在短短的幾年,阿七又生下我三舅舅盛平,四舅舅盛利和我的小姨盛依依。盛藝生之后被打成反革命,被抓去坐牢,直到死在監(jiān)獄。

我外婆阿七沒有文化,沒有工作,也沒有土地,只有一頂反革命家屬的帽子。她一個女人拉扯6個娃娃,可以說吃盡了世界上的苦,受盡了世界上的難,才養(yǎng)大了6個娃。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60多歲時,還在做豆腐幫大舅舅還賭債。外婆70多歲時,幫四舅舅帶孫子孫女。外婆80多歲時,四舅媽為了趕走外婆,謊稱得了更年期疾病失眠,躺在搖床里面,要外婆搖著她到天亮。外婆后來一直獨自生活,直到90多歲,又被四舅舅強行接走,住進一個大倉庫。表面上四舅舅說贍養(yǎng)外婆,實際上是讓外婆幫他看守倉庫。

外婆去世后,最傷心的人,是我媽和小姨。我媽被外婆逼著給我大舅舅換親,嫁給大她20多歲的我爸。我媽從心里恨外婆,恨外婆重男輕女。小姨性格比較堅強,她一方面幫助外婆干活,同時她向外婆爭取到上學(xué)的機會。小姨考上大學(xué),離開老家之后,外婆失去了幫手,也失去了陪伴。外婆有了怨氣,即使小姨定期寄錢給她,她也經(jīng)常責(zé)怪小姨。

小姨定居在北京,有一回她打電話,要我去北京。我去了之后才知道,小姨懷孕了。她不想結(jié)婚,所以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要去醫(yī)院做人流,讓我去照顧她。那一個月里,她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時常半夜哭醒。

我問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她說她從我外婆身上,看到婚姻的不幸。她不想變成外婆那樣的女人,她要為自我活著,要有尊嚴地活著,要有價值地活著。

我從北京回來時,小姨把她和男友同居時用的家電,全部打包送給我。外婆不知從哪里聽到這個消息,趕到我家,看到從貨車上卸下的電器、沙發(fā),她居然沖我大罵:“你去一趟北京,住了一個月還不知足,還想獨吞依依的東西!你得把這些東西,分給四個舅舅?!闭f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人把電視機、沙發(fā)和冰箱拉走了。

小姨知道后,安慰我說:“你不要怪外婆,要怪就怪小姨我。是我沒有考慮周全,讓你受委屈了。外婆這個人,不要說你是外孫女,我還是她的親生女兒,你見過她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我?但是我從不怪她。我媽這一輩子太不容易了,她身上的愛和能量有限,即使平均給予我們6兄妹,我們每個人能夠得到的也有限。從繁衍的角度上說,她本能選擇向兒子傾斜,是受到她個人閱歷和學(xué)識局限的,也是人類進化發(fā)展的本能選擇。”

小姨說她之所以選擇生物醫(yī)學(xué)這個專業(yè),就是想解開人生之謎。我不知道她是揭開了人生的謎底,還是帶著遺憾離開。我所知道的是,不管小姨走得有多遠,她永遠都擺脫不了我外婆對她的影響。不管小姨在她的專業(yè)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她甚至可以讓他人獲得重生和永生,可是她自己卻放棄了永生。

小姨從來都不肯承認,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那是外婆的人生帶給她的傷痛,永遠也無法治愈的傷痛。

阿塔從蔣玲的敘述中,逐漸將前世記憶的碎片,拼接成一個完整的經(jīng)歷。從阿七記事時開始,到她踏入盛家,再到她和盛藝生結(jié)婚并生下6個兒女,最后到她衰老以及離世。阿塔仿佛看電影一樣,把自己的前世看了一遍。她的心中,不僅涌起對阿七深深的同情和憐惜,更充滿了對阿七兩個女兒秋秋和依依的歉疚和自責(zé)。阿塔看著面前的蔣玲,阿七垂暮的外孫女,她真想替阿七彌補對蔣玲的傷害。

阿塔和離離告別蔣玲一家,正要登上飛船的一剎那,站在玫玫身邊的塞拉娜依突然倒地。玫玫伸手去扶,仿佛觸電一樣也顫抖著倒了下去。離離立刻啟動飛船上的急救系統(tǒng),數(shù)據(jù)顯示塞拉娜依和玫玫相繼感染了“繁衍”病毒。離離按下一系列指令,塞拉娜依和玫玫被兩道弧光罩住。

阿塔擔(dān)憂道:“你能治好她們嗎?”

離離回答說:“我們目前能做的,就只是將她們與外界隔離,防止情況進一步惡化。”

蔣玲看到這種局面,嘆息道:“我們就是為了躲避瘟疫,聽從小姨的建議,才在10年前隱居到這里。沒想到還是沒有躲過去,看來小姨也不是神。或許這就是命!”

阿塔說:“為了阿七,也為了我母親,我一定要救她們。”

離離搖搖頭:“不是我不想救,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阿塔說:“我要把她們帶回塔城,塔城一定有地方可以救她們?!?/p>

離離嘆氣說:“不要說把她們帶回塔城,就是我們能不能回到塔城,也要接受病毒檢測才能知道。”

蔣玲說:“你們放心走吧!我是純?nèi)耍粫腥疚烈?。我可以照顧玫玫和塞拉娜依?!?/p>

阿塔忍不住上前抱住蔣玲,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擔(dān)心,我一定會回來,救我的親人!”

出乎離離的意料,飛船返回塔城時,并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當(dāng)飛船在塔城降落,離離和阿塔打開艙門時,飛船發(fā)出了警報,并且啟動了保護裝置。阿塔和離離在弧光的保護下,踏上塔城的地面,看到了悲慘的一幕。阿塔仿佛回到了10年前,眼前的景象和她曾經(jīng)在塔城外看到的一模一樣,塔城也遭到了“繁衍”的入侵。所不同的是,塔城之外還生活著許多純?nèi)耍胺毖堋钡牟狈炊尲內(nèi)双@得更多利益和空間。塔城居民都是優(yōu)化人和機器人,“繁衍”過后,塔城幾乎變成一座死城。

離離自責(zé)道:“看來是我們把病毒帶給了蔣玲一家。”

阿塔問道:“你為什么這么說?”

離離說:“根據(jù)我的推測,在我們離開塔城之前,‘繁衍’就已經(jīng)入侵塔城了。病毒正是借助我們這個載體,順利到達蔣玲所在的山莊?!?/p>

阿塔說:“為什么是我們把病毒帶過去,而不是他們自己感染的?”

離離進一步分析說:“記得我們離開時,蔣玲說那是你母親給她選的地方。我剛剛看了一下飛船上的數(shù)據(jù),那個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加上水土中獨有的元素,能有效阻斷外界信息。”

阿塔興奮道:“按照你這么說,我母親至少找到了阻斷‘繁衍’的途徑?!?/p>

離離說:“我只是這么猜測,或許去你母親的實驗室,可以找到答案?!?/p>

在離離的幫助下,阿塔進入了母親的實驗室。阿塔看著熟悉的實驗室,仿佛回到了童年。實驗室里有她的家,家里有母嬰室,兒童房、游戲房、閱讀室,還有阿塔曾經(jīng)就讀的學(xué)校。

阿塔的家,坐落在一個城鄉(xiāng)接合部里,阿塔就讀的學(xué)校,就在她家附近。這里不僅有學(xué)校,還有農(nóng)場、工廠、商店和集市。學(xué)校里有教師和學(xué)生,農(nóng)場里有農(nóng)民,工廠里有工人,集市里有商販,街道有清潔工和交通警察。這里看上去一派生機,和實驗室之外的塔城仿佛兩個世界。

離離松了一口氣說:“我沒有猜錯,實驗室還沒有遭到‘繁衍’的攻擊?!?/p>

阿塔有些迷惑道:“這里明明是一個社區(qū),你們?yōu)槭裁唇兴鼘嶒炇???/p>

離離說:“我也解釋不清。我現(xiàn)在帶你去見一個人,或許他能給你講清楚?!?/p>

離離帶阿塔來到ZY大學(xué),阿塔就是從這所大學(xué)畢業(yè)。讓阿塔驚訝的是,離離帶她見的人,是ZY大學(xué)的黃智教授。黃智教授不僅給阿塔上過課,而且給阿塔當(dāng)了四年的導(dǎo)師。

阿塔陡然見到黃智,仿佛見到了親人一般,不由把自己的遭遇和困惑,像倒豆子一樣劈里啪啦說了出來。

黃智輕輕拍了拍阿塔的肩,把她領(lǐng)到落地窗前,指著外面的街道、房屋和行人說:“這里確實是一個社區(qū),同時也是一個實驗室。你知道塔城之所以叫塔城,就是因為塔城是由無數(shù)個這樣的實驗室組成的。只不過,不同的實驗室,所做的實驗各有不同。”

“我們的研究方向是人類生命波與宇宙的關(guān)系,在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人類優(yōu)化乃至永生的途徑。可以這樣說,優(yōu)化人和永生人,只是我們在研究過程中獲得的衍生成果。為了獲得足夠的研究經(jīng)費,我們把這個衍生成果推了出來。讓我們始料未及的是,這個衍生成果在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情況下,就被推向了市場。加上市場過度開發(fā),人類基因密碼遭到了破壞,從而引發(fā)了‘繁衍’病毒。

“早在幾十年前,我們實驗室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潛藏在人類基因中的‘繁衍’病毒。其實,人類基因中潛藏的病毒,又豈止‘繁衍’這一種呢?只不過是‘繁衍’被提前激活了,才導(dǎo)致在全球暴發(fā)。

“我們實驗室之所以沒有受到攻擊,并不是說永遠不會受到攻擊。恰恰因為我們實驗室是‘繁衍’的母體,她們正在積攢力量更新?lián)Q代。換一句話說,我們正在和‘繁衍’競賽,看誰能領(lǐng)先一步?!?/p>

阿塔聽得心驚肉跳:“那么我們?nèi)俚母怕视卸嗌倌???/p>

黃智回答道:“我們不提倡概率論。百分之六十和百分之九十九,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有失敗的可能?!?/p>

阿塔追問道:“聽您這么說,您對于取勝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黃智注視著阿塔說:“我們能不能取勝,關(guān)鍵因素在于你?!?/p>

“我?”阿塔睜大雙眼。

“是的,在于你。你母親從事人類生命研究一輩子,科學(xué)家的直覺促使她保留了你前世的細胞。在孕育你之前,我們團隊進行了討論,最終的結(jié)論就是遵循人類的直覺和本能?!?/p>

“你的意思是說,我母親之所以讓我重生,并不完全因為我前世是她的母親?”

“對于盛依依女士來說,她首先是一個科學(xué)家,其次她才是一個女兒,或者說一個母親?!?/p>

“我依然不能明白,像我這樣的純?nèi)耍侵庥性S多,為什么選中我?”阿塔追問。

黃智取下眼鏡,擦了擦再戴上。他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從眼鏡片后射向阿塔,篤信且堅定。

“你問的這個問題,也是我們?nèi)祟愂来穼さ膯栴}。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為什么是我?宇宙浩瀚無邊,人類的基因比宇宙還要廣袤、微妙、復(fù)雜。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宇宙。用一句話來概括,一個人的基因,經(jīng)過世代演化、歷練、積累,最后會形成一種獨特的磁場。曾經(jīng)我們東方古老的智慧,比如易經(jīng)八卦、巫術(shù)占卜,可以推測出某些磁場。如今我們已經(jīng)進了一步,可以清晰地計算人類基因的宇宙出處。當(dāng)年算命先生沒有算錯,本該滅絕的盛家,因為有了命硬的阿七,又繁衍出一個大家族。阿七的基因來自南十字星座,具有忠誠、堅強、勤勞、善良、包容等被人賦予美德的品質(zhì)特性。其實所有星座的基因在最初都帶有這些品性,只不過在人類發(fā)展和演化過程中,這些良好的品性漸漸被拋棄,只遺留下貪婪、自私、冷漠、殘酷、爭斗等本性,而它們正是‘繁衍’病毒的核心和起因?!?/p>

阿塔似懂非懂:“那么需要我怎么做呢?”

黃智盯住阿塔的眼睛說:“我需要你做回阿七,激活你原始的基因宇宙,喚醒你的同類,然后逼退病毒?!?/p>

阿塔慨然道:“好吧!既然我是阿七,我就要完成依依未竟的事業(yè)。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也毫不吝嗇?!卑⑺难壑虚W出神圣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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