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麻小雨原是劇團里的臺柱子,因市場的擠壓劇團解散,靠賣唱掙錢謀生,后因古戲回潮,又重在臺上演出哭天喊地,臺下則迫于生計淪落成賣哭賣唱的角色??蘼曋袧B透著人生的酸甜苦辣與荒誕。這素材是劇情的需要還是現(xiàn)實的堆砌?
麻小雨是縣里曲劇團的演員,劇團一解散,麻小雨就失了業(yè)。
有那么十來年時間,古裝戲都被說成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群魔亂舞的封資修黑貨,一律不許再演。人在時勢中,目光總是看不遠。人們以為,人心不古,從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古裝戲了,既看不到包公,也看不到秦香蓮;既看不到祝英臺,也看不到梁山伯,真沒辦法!不料十年河東轉(zhuǎn)河西,忽如一夜春風來,古裝戲又回來了。縣曲劇團得風光之先,拋下聽眾聽厭煩了的樣板戲,緊鑼密鼓,挑燈夜戰(zhàn),趕緊排出了兩臺古裝大戲。這兩臺大戲深入民心,扎根很深,不提倒還罷了,一提眼淚汪汪。這是兩臺什么戲呢?一臺是《陳三兩爬堂》,另一臺是《卷席筒》。鄉(xiāng)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悲劇,他們把這兩臺戲說成是苦戲,也有人說成是哭戲。是的,演員在臺上哭得驚天動地,感鬼泣神,聽眾在臺下,眼淚流得一塌糊涂。也許他們壓抑得太久了,都想找個機會哭一哭。是哭戲給他們提供了機會,跟著哭戲,他們哭得很舒服,誰都不會笑話誰。他們評價說,聽這樣的戲,誰不哭誰不是人!他們這樣說,不存在罵人的意思,真實的意思是說,只要是個人,都會跟著哭。
在《陳三兩爬堂》里,麻小雨飾演的是陳三兩。在《卷席筒》里,麻小雨飾演的是蒼娃的嫂嫂。陳三兩是整臺戲里的核心角色,蒼娃的嫂嫂也是戲里的女主角。這一說就明白了,麻小雨是曲劇團的臺柱子。搭在農(nóng)村空曠地方的戲臺,都豎有臺柱子。有了臺柱子,才能扯起天藍布做成的戲篷,才能遮風避雨。夜里需要唱燈戲時,電燈泡兒就拴在臺前的臺柱子上,把演員頂冠上的琉璃珠子照得明晃晃的,亂閃一氣。戲臺有臺柱子,劇團也需要臺柱子,沒有臺柱子,劇團就撐不起來。只不過,戲臺的臺柱子至少需要四根,劇團的臺柱子有一根就夠了。飾演煙花妓女陳三兩的麻小雨走上臺來,只一句“陳三兩邁步上宮廷”,就把臺下的聽眾給鎮(zhèn)了。在麻小雨開唱之前,如果臺下鴉也叫,雀也鳴,還亂糟糟的,麻小雨一聲唱,臺下鴉也息,雀也停,頓時鴉雀無聲。這地方的戲迷習慣給名角起外號,他們給麻小雨起的外號叫麻瓢潑。那意思是說,麻小雨唱到高潮處,臺下聽眾的眼淚流得可不止像下小雨,而是像下大雨,大雨下得像瓢潑一樣。麻瓢潑因此而得名。這樣一來,麻瓢潑幾乎成了縣曲劇團的代名詞,每逢曲劇團到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演出,人們老早就開始奔走相傳,說知道不知道,麻瓢潑要來了!還有人說,麻瓢潑一來,就得把雨傘準備好,口袋里多裝兩塊手絹。人們一聽就明白了,麻瓢潑一開唱,淚水頓作瓢潑雨,可不是得準備好遮雨的雨傘和擦眼淚的手絹嘛!
人還是在時勢中,目光還是看不遠。在上一個歷史階段,人們被時勢蒙蔽著,沒能看遠。在新的時勢當中,人們以為會看得遠一些。既然時勢從河東轉(zhuǎn)到了河西,他們以為麻瓢潑會一直“潑”下去。就算麻瓢潑以后老了,應該還會出現(xiàn)第二個第三個新的麻瓢潑。誰能料得到呢,也就是十幾年光景,隨著電視機的普及,隨著電視連續(xù)劇越來越多,隨著老一代聽戲人老成凋零,隨著年輕人欣賞趣味的變化,還有上面對文藝院團政策的調(diào)整,麻瓢潑的戲說沒人聽就沒人聽了。以前,各鄉(xiāng)鎮(zhèn)的人想聽麻瓢潑的戲,需要提前預約,按順序排隊。倘若預約得晚了,過了春天到夏天,下了小雨下大雨,都輪不上被麻瓢潑“潑”一回?,F(xiàn)在,事情掉個兒了,曲劇團的王團長主動給鄉(xiāng)長或鎮(zhèn)長打電話,要送戲上門。王團長知道,有一個離縣城較遠的鎮(zhèn),每年春天三月三都有廟會,每逢廟會必唱大戲。有時一臺戲不夠,還要請兩臺戲,在廟會上大唱對臺戲。王團長帶領(lǐng)他的劇團和臺柱子麻小雨,多次到那個鎮(zhèn)上和別的劇團唱過對臺戲,有時把從省里來的劇團都唱敗了。這天,王團長給鎮(zhèn)長打電話說:縣里要求我們送戲下鄉(xiāng),在你們鎮(zhèn)三月三廟會期間,我們?nèi)ツ銈兡抢镅輲讏鲈趺礃樱?/p>
送戲,那好呀,歡迎歡迎!請問麻瓢潑來不來?她在我們這里相當有名。
這還用說嗎?麻瓢潑當然要去。麻瓢潑歷來不擺名演員的架子,她一定會滿足觀眾的要求。
不好意思,有一句話我也許不該問,送戲下鄉(xiāng)你們要錢嗎?
這個這個,怎么說呢?其實我不說鎮(zhèn)長也知道,縣里給各個劇團斷奶,把我們推向了市場,讓我們自收自支,自負盈虧。我一說您就明白了,一個劇團五六十口子,演員們也要吃飯不是,我們不創(chuàng)收怎么辦呢?
對不起團長,要是收錢的話,你們最好還是不要來了。
演出費好商量。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在別的地方演出,他們出的費用是一萬,到你們鎮(zhèn)上演出,我給您打六折,你們出六千就可以了。怎么樣?這可是最優(yōu)惠的演出費,一場戲下來,每個演職人員連一百塊都分不到呢!
別說六千塊,六百塊我們都出不起。鎮(zhèn)里要辦一個小酒廠,我們也在鉆窟窿打洞,到處扎錢呢!鎮(zhèn)長不等團長再說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誰都不敢小看錢,錢是什么?錢好比是帶有黏性的糖稀,有了糖稀,就可以把爆成米花兒的小米或大米粘在一起,粘成一個漂亮的米花團子,好看又好吃。要是沒有糖稀就完了,米花兒只能像是一笸籮散沙,抓起來手心不漏指縫漏,怎么抓都抓不到一塊兒。劇團不能給大家發(fā)錢,失去了黏合力,就聚攏不起來了。這時,劇團的編制雖沒有正式取消,跟名存實亡差不多。不光曲劇團是這樣,縣里的豫劇團、曲藝團也是如此。人還得吃飯、穿衣,還得生存下去,怎么辦呢?他們只好化整為零,自謀生路。
因麻小雨的才華和名氣在那里放著,她的境況不是很差。有人在酒店里聚會喝酒,約她去包間里唱。有人家辦喜事,點她去家里唱堂會。她唱了人家給她小費。她一開始不想去,覺得有些低搭,有些跌份兒。但她扳不過錢的手腕兒,錢的手腕兒比較粗,一扳就把她扳倒了。她只好自我安慰,覺得這樣也不錯。以前,她好比劇團里的一盞明燈,整個劇團的人都跟著她沾光。她這盞“燈”一從劇團里移走,別人就沾不上她的光了。再說,她以前對團里的貢獻最大,有時累得話都不想說,氣都不想出,可她的工資并不比別人高多少?,F(xiàn)在好了,不管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可以直接揣進腰包。人掙錢總是沒夠,掙了一筆,還想再掙一筆,掙了一百,還想掙一千、一萬。沒人請她唱戲時,她就到茶樓去,掛上名牌和曲牌,等著喝茶的人出手點她的戲??h里的茶樓少,點戲的人出手也不夠大氣,她就到附近的市里去,在市里的茶樓之間穿梭,碰運氣。在茶樓唱戲,如果只會唱曲劇,財源是有限的。因為曲劇里有名的劇目多是苦戲,戲里的主要人物多是苦主,而愿意花錢點戲的那幫款爺,多是為了找點兒樂子,聽聽搞笑的節(jié)目,他們才不會點什么陳三兩和蒼娃嫂嫂的戲呢!加上那些做生意的款爺,到茶樓多半不是為了自己聽戲,而是為了招待那些握有權(quán)柄的人,唯當官者的眼色是從,俯耳探聽到領(lǐng)導愛聽什么,他們就點什么。麻小雨有時一晚上連跑幾個茶樓,都沒人點她的戲,她連一分錢都掙不到。麻小雨注意到了,一些酒足飯飽之后到茶樓消遣的人,不大愛聽傳統(tǒng)戲,點的是一些流行歌曲。還有的看上去派頭十足的人,偏讓女演員唱包公的戲,聽了包公的戲才慢慢鼓掌。見情況有變,麻小雨不再抱著自己拿手的曲劇不放,及時作出了調(diào)整。好在她多才多藝,觸類旁通,不但很快學會了一些流行歌曲,還粗著喉嚨,學會了包拯教訓陳駙馬的豫劇唱段:陳駙馬你休要性情急,聽包拯我與你舊事重提……
然而新的問題來了,有一家人家死了爹,爹的兒媳請麻小雨代為哭喪,她去,還是不去?
如同代購、代駕、代孕等,代哭是一個新的行當,也可以說是一個新興的產(chǎn)業(yè)。過去,誰家死了老人,親人們都是要哭的,兒子哭,女兒哭;兒媳哭,女婿哭;孫子哭,孫女哭,凡是沾親帶故的人,都有責任哭一哭。哭得聲音越大、越痛心,參與哭喪的人越多,表明氣氛越哀傷,喪禮越有質(zhì)量,越顯得子女有孝心。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里死了老人,后代人不再哭了,他們哭不出來了,或者說不會哭了。他們或許認為,哭起來太難聽了,太累人了,太影響個人形象了,太不夠現(xiàn)代化了,所以就算了,不哭了。讓他們笑可以,他們?nèi)巳硕紩?,笑起來從嘴叉子那里咧到耳根都不成問題。長期搞笑,他們笑的能力都被搞得發(fā)達了。相比之下,人老也不哭,哭的能力就退化了、喪失了。可是呢,人畢竟死了,人一死如煙消云散,就再也不能復活。為了與死去的人告別一下,氣氛還是要制造一些的,形式還是要走一走的。于是乎,代哭的行當就應運而生。
曲劇團原來有一個跑龍?zhí)椎?,因本人姓龍,人稱老龍?zhí)?。曲劇團散伙后,老龍?zhí)桌煤脱輪T們相熟的資源,當上了代哭的經(jīng)紀人,跑起了別一種意義上的龍?zhí)?。他用麻刷子蘸石灰,在各處的墻上寫上了白色的廣告:代哭就找龍先生,龍?zhí)ь^哭倒三江水,哭得不滿意不收費。下面留了聯(lián)系電話。給老龍?zhí)状螂娫挼娜?,有的找女人代哭,也有的找男人代哭。需要找女人代哭,老龍?zhí)拙吐?lián)系女演員,需要找男人代哭呢,老龍?zhí)拙桶焉饨榻B給男演員。當然了,老龍?zhí)住芭荦執(zhí)住辈粫着?,要收取中介費,每做成一單生意,他獲得的提成是百分之十。也就是說,如果代哭者得到的報酬是三千元,就得給老龍?zhí)壮槿∪賶K錢的中介費。
找麻小雨代為那家的兒媳哭公爹,是老龍?zhí)诪槁樾∮杲榻B的第一個代哭的項目,死者的兒媳愿意出資兩千元,要求代哭者的哭不能少于兩個小時。麻小雨一聽就拒絕了,她有些生氣地對老龍?zhí)渍f: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之所以拒絕,是她覺得自己的地位跌落得太厲害了,太有失一個戲曲工作者的尊嚴了。還有,人家讓她去哭公爹,她的公爹活得好好的,每天跟一幫老頭老太太在公園里跳舞,她去哭公爹不是咒公爹嗎?要是讓公爹知道了,不知公爹怎么給她臉子看呢!麻小雨不愿掙的錢有人掙。老龍?zhí)渍业皆椦萆n娃娘的那個女演員,人家去代哭了一回,把錢掙走了。
這年初冬,樹上的葉子落光之時,麻小雨再次遇到一個需要代哭才能掙到錢的機會。當老龍?zhí)滓詸C會難得的神秘樣子把機會說給麻小雨時,麻小雨這次沒有表示生氣和拒絕,只是把眉頭皺了起來。她把點漆樣的眉頭皺緊,松開,再皺緊,再松開,像是陳三兩在進行內(nèi)心思想斗爭的樣子。是什么來頭讓麻小雨有些猶豫不決呢?卻原來,這次請麻小雨代哭的人,是一位在外地做生意發(fā)了財?shù)呐习濉E习逶诶霞耶旈|女時聽過麻瓢潑的戲,流過眼淚。她不讓別人代她哭娘,像點戲要點名角兒的戲一樣,只點麻瓢潑一個人。老龍?zhí)讓ε习逭f:麻瓢潑是縣劇團的大牌,她比較驕傲,能不能請得動她很難說。上次有人出五千塊錢請她代哭,就被她拒絕了。女老板輕輕笑了一下說:她驕傲,難道她比錢還驕傲嗎?我見過的驕傲的人多了去了,最終都驕傲不過錢去。五千不中,我給她翻一倍,二五一萬,不信請不動她!這個價錢先是把老龍?zhí)左@住了,乖乖,一萬哪!在劇團發(fā)工資的時候,一個人半年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呢!女老板嘴一吧嗒就是一萬塊,這是多么大的氣派。麻小雨的猶豫不決也是在這里,她在劇團拼死拼活干了這么多年,一次從來沒拿到過一萬塊。人靠錢生活,正如俗話說的,誰怕錢多了咬手指頭呢?但她對老龍?zhí)渍f:讓我再想想,再想想。老龍?zhí)姿坪跤行┑炔患?,他說:小雨,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兒,身段兒端著不值錢,放下才值錢。你只要放下身段兒,錢說來就來。放著送上門口的大錢你不撿,這不是犯傻么!你可不能再犯傻了!你要是早點兒有大把的錢,你媽不至于死得那么快!聽老龍?zhí)滋崞鹚龐?,麻小雨眼里頓時淚花花的。哭自家娘是哭,哭別人的娘也是哭,那就去吧。答應去代哭之前,麻小雨還是講了一個條件,要求王團長用曲胡為她伴奏,要是沒有伴奏,讓她干哭,她哭不了。王團長伴奏不能白伴奏,至少應該付給王團長一千塊錢的辛苦費。老龍?zhí)装崖樾∮曛v的這個條件轉(zhuǎn)達給女老板,女老板說,王團長的名字她知道,王團長還在她讀書的中學當過老師呢!女老板再次表現(xiàn)出財大人的闊綽,她說:一千算什么,我給他兩千,讓他一塊兒來吧!
麻小雨是個認真的人,不代哭則已,既然答應了代哭,就要哭出水平來,就要比別人哭得好,不辜負人家對她的高看,對得起人家所出的高價錢。她的嗓子天生就好,加上后天的不斷練習,她的嗓子被稱為能打出戲篷直穿云天的好嗓子。有了好嗓子,還得會運用,如果不會運用,再好的嗓子也是白搭。鵝的嗓子就不錯,因為它只會直著長脖子啊啊,不會拐彎兒,叫得一點兒都不好聽。麻小雨對嗓子的整理、調(diào)動和運用當然沒有問題,她唱天天高,唱水水長,能把枯樹唱發(fā)芽,能把石頭唱開花。面對盛殮死者的棺材,她對嗓子的運用肯定也不會差。麻小雨長期從事戲曲工作,對藝術(shù)規(guī)律是懂的,《陳三兩爬堂》《卷席筒》也好,《清風亭》《三哭殿》也好,戲中人之所以能哭得蕩氣回腸、感天動地,那是有劇本依據(jù)的,有故事內(nèi)容的。倘若沒什么依據(jù)和內(nèi)容,憑什么調(diào)動感情呢,憑什么哭得能引起聽眾的共鳴呢?女老板請她去代哭,乍一聽是不太好聽。若聯(lián)系起來想一想,她們所唱的哪一場苦戲不是代哭呢!在戲里,她替陳三兩哭過,替蒼娃的嫂嫂哭過,替住寒窯一十八年的王寶釧哭過,替好多女苦主都哭過。不管她替誰哭,后面都是有苦情戲的情節(jié)推動的。要是沒有情節(jié)的推動和支撐,哪來那一聲聲哭呢,那哭聲怎么能走得遠呢?人間唱戲,是把真事演成了戲。女老板請她代哭,是把事情翻了過來,把戲當成了真事。反反正正,不管如何,任何哭都是有來由的,都需要有生活打底子,不可能憑空而來。麻小雨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在正式代哭之前,她要先去女老板所在的張家莊,把女老板娘家的情況了解一下,她起碼應該知道,女老板的娘是怎么死的,是好死還是歹死,死的時候多大歲數(shù)。麻小雨還想知道,女老板的娘生前對女老板好不好,她們母女的感情深不深?按流行的說法,麻小雨的想法是深入生活的想法,也是想為代哭搜集素材的想法。說行動,就行動。麻小雨從縣城坐上到鄉(xiāng)下的長途客車,打聽著到張家莊去了。實在說來,麻小雨的做法有一些笨。在有的人看來,像麻小雨這么有名的演員,人家請她代哭,她假裝哭上幾聲,應付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認真呢!可麻小雨就是認真,就是愿意下笨功夫。
麻小雨雖說生在縣城,長在縣城,但她的老家在農(nóng)村,在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還活著時,她經(jīng)常到農(nóng)村去,對農(nóng)村生活是熟悉的。當上演員后,劇團每年的主要任務是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演出,不管說到哪個鄉(xiāng)、哪個鎮(zhèn),麻小雨都知道,不會走錯路。來到一個鄉(xiāng)的張家莊時,麻小雨沒有直接到女老板的家里去,她裝作是一個路人,拐到住在村外地頭的一戶人家去了。這戶人家只有一個白頭發(fā)的老太太,一個人住一間小屋。麻小雨進屋說是找點水喝,一邊慢慢喝水,一邊跟老太太找話說,話說了一會兒,就把死者的死因和死者的家庭情況了解到了。女老板的娘是上吊自殺的,今年76歲。她沒有在屋里上吊,是在窗子外頭的防護窗上吊死的。她把一根里面裹了細鐵絲的塑料繩拴在防護窗的鋼筋上,并沒有拴得太高,脖子掛在繩套上,兩個膝蓋往下一跪,雙腳點著地,就把人吊死了。她上吊的時候,開著院子的大門。莊上人少,沒人去她家串門,她死了一天一夜了,都沒人知道。她家養(yǎng)有一只黑狗,黑狗用鐵鏈子拴著。有人聽見她家的狗老是叫喚,夜里叫,白天也叫,叫得很難聽,跟哭一樣,走進院子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早就死得透透的。老太太把死者說成那老婆兒,說那老婆兒住在大兒子家里,大兒子和大兒媳婦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那老婆兒一個人住。她老去她男人墳前站著,早就不想活了。有一回,她把家里的鑰匙交給村干部,讓村干部把鑰匙交給她的大兒子。村干部猜到那老婆兒要尋死,就打電話把她的大兒子叫了回來。大兒子準備的是奔喪的心情,可她回家一看,他娘活得好好的,并沒有死。大兒子有些心煩,說他在外邊忙得很。大兒子在家里住了幾天,并沒有守著他娘,而是天天去別人家里打麻將。等她的大兒子一走,她就上吊死了。
麻小雨問老太太:她活得好好的,歲數(shù)也不算太大,為啥要上吊呢?
老太太說:她的三個兒子和三個兒媳婦都對她不好,都嫌她該死了不死,她還活著干啥呢?她家的三個兒媳婦,只有大兒媳還跟她說句話,第二和第三個兒媳婦,都跟她是死對頭,走碰面連句話都不說,一扭臉就過去了?,F(xiàn)在各個家里都是女人當家,男人不當家,女人對婆婆不好,男人只能跟著葫蘆打蹚蹚,連個響屁都不敢放。
兒子兒媳對她不好,聽說她不是還有個閨女么,聽說她閨女很有本事,在外地做生意發(fā)了財,她閨女怎么不把她接走呢?
那老婆兒認老規(guī)矩,家有兒子,不跟閨女。聽說她閨女也接她去外地住過,她去了不長時間就回來了,死活不在閨女家住。如今她上吊死了,她閨女臉上掛不住,想把后事辦得排場一些。這兩天莊上的人都在說,那老婆兒的閨女要請麻瓢潑替她哭一場。年年有個三月三,天上掉下個活神仙。要問神仙是哪個?她的名字叫麻瓢潑。你聽說過麻瓢潑嗎?
麻小雨搖頭,說沒聽說過。
你連麻瓢潑都沒聽說過,看來你不是本地人哪!
麻小雨把話岔開說:我不明白,自家的閨女自家的娘,人不親血親,娘死了,又不是好死,當閨女不知有多傷心呢,恐怕哭三天三夜都哭不夠,她為啥還要請別人替她哭呢?
你問我她為啥不自己哭,我也說不好。世道兒變了唄。過去父母死了,誰家的孩子不是哭得昏天黑地,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誰要是不哭,還不把人笑話死,掐著脖子也得哭?,F(xiàn)在可好,家里不管死了爹,還是死了娘,說不哭都不哭了,誰哭了顯得誰繃不住,反而會遭人笑話。我跟那老婆兒歲數(shù)差不多,她不把我當外人,有啥話愿意跟我說。她在窗戶外邊上吊,并不是要給孩子難看,她是為孩子著想,人老了,病上身了,不想給孩子添麻煩。
她得的是什么病呢?
要說也不算啥大病,就是能進不能出,解不下來大手,成天價憋得難受。她自己說,可能是腸子堵住了。有人勸她去醫(yī)院看看,她搖頭,說她才不去醫(yī)院呢!她手里沒有錢,去醫(yī)院就得花錢,就得向孩子要錢。她怎么舍得伸手跟孩子要錢呢!不如早點兒死了算了,她一死,孩子就省心了,她的罪也受到頭了。
老太太還說了一個情況,讓麻小雨沒有想到。老太太說,莊上的老年人自殺,不是什么稀罕事,這些年已經(jīng)自殺了好幾個,有上吊死的,也有喝藥死的。這兩種死法比較起來,還是上吊好一些,省事又省錢,有一根繩子就把命解決了。喝藥得花錢買藥不說,藥喝下去在肚子里作禍,把人的腸子都燒爛了,疼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讓人認不出來。自殺的人多了,好像成了一種風氣,人一過七十歲就開始考慮自殺的事,好像誰不考慮就是貪生,就是不懂事,就對不起孩子。
麻小雨一邊聽,一邊感嘆:怎么會是這樣,我還以為人人都活不夠呢!她心里想的是找一點兒素材,對能不能找到素材并不敢抱多大希望,不承想她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一些素材??磥睇溗胍?,素材要找,不找素材不會自動跑到自己籃子里來。
老太太還有話說,老太太接著說的話,更讓麻小雨想不到。老太太說:我也準備死呀,上吊的繩子我都準備好了。說著往低矮的房梁上看了一眼。
麻小雨趕緊勸老太太,大娘,您可不敢這么想,現(xiàn)在吃不愁,穿不愁,日子這么好過,您一定要好好活著。
吃穿是不愁了,讓人發(fā)愁的事多著哩!人老了,沒用了,招人煩,早死早干凈!你放心,我現(xiàn)在還能動彈,自家還顧得住自家,一時半會兒不會死。等我覺著自己得病了,就趕快把脖子伸進繩套子里。老太太這樣說著,心情好像一點都不沉重,還對麻小雨輕笑了一下。麻小雨看見,老太太的牙只剩下最后一顆門牙,那顆牙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掉下來。
麻小雨向老太太了解到的情況,只能算是外圍的素材,要找到可供代哭時使用的素材,她還必須跟死者的閨女那位女老板聊一聊。麻小雨進村打聽著,來到了死者大兒子的家。這家的堂屋里人影幢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站著的,也有坐著的。他們都穿了孝,而且穿的是重孝,幾乎從頭到腳都用生白布裹了起來。孝布是冷色調(diào),和冬天的色調(diào)是一致的,并對冬天的冷起著渲染作用。一口大體積的棺材停放在堂屋當門,棺材閃著漆黑的亮光,與人們所穿的重孝形成了鮮明對比。死者已被放進棺材去了,棺材寬大的一頭上方擺放著一盞古式的長明燈,還有一只煺了毛的公雞。麻小雨進屋時,一屋子人都看著她。有人問她:你找誰?
麻小雨趕緊自我介紹說:我是縣曲劇團的,我叫麻小雨,是你們家的人讓我來的。
這時一個女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你是麻瓢潑嗎?
我本名叫麻小雨,下雨的雨。麻瓢潑是別人給我瞎起的外號。
你確定你真的就是麻瓢潑嗎?我以前聽過你的戲,怎么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呢?
麻小雨有些黯然,說:人老了唄,麻瓢潑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遂嘆了一口氣。
你這樣一說話,一嘆氣,我就聽出來了,你果然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麻老師。是我請你來的。
麻小雨的眼圈紅了一下說:老師我不敢當,我年齡比你大,你就叫我麻姐,我就叫你妹子吧!
好,快給麻姐拿孝服!
有人從里間屋拿出一件用白布簡單縫制成的白褂子,幫麻小雨罩在棉衣外頭。還有人拿出一條從整幅的白布匹子上撕下的長長的頭巾,幫麻小雨勒在額頭。不管別人給麻小雨戴什么孝,她都不能拒絕。對于當?shù)貫樗勒叽餍⒌囊?guī)矩,麻小雨是懂得的。在人家辦喪事期間,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登人家的門,都要被視為送葬者,都要戴孝。更何況,她是被人家請來哭喪的,她已經(jīng)把自己和死者女兒的關(guān)系說成是姐妹關(guān)系,身穿重孝是理所應當。穿好了孝,麻小雨對女老板說:妹子,我想跟你說句話。
有啥話你只管說吧。
這兒不方便,咱找個地方說吧。
費用不是都談妥了嗎?不必再簽合同了吧?
不是費用的事。
那還有什么事呢?咱們?nèi)ネ饷嬲f吧。
出了院子的大門,往南走不遠,是一座小橋 ,橋頭兩側(cè)堆著一些玉米秸稈。站在橋上往南地里看,是大片綠色的麥田,麥田里鼓著一個個黑色的墳包。女老板在橋頭上站下了,對麻小雨說:有啥話你就說吧。
我想問問,我代你哭你母親的時候,你想訴說點兒什么呢?
女老板嘿了一下,說,這個呀,你隨便吧,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想說什么也沒什么。有那個氣氛,走個形式,就可以了。
這不太好吧,我哭得空空洞洞,一點兒內(nèi)容都沒有,對不起你對母親的一片孝心哪!別看咱姐倆剛見面,還沒說幾句話,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特別聰明,能力特別強。你肯定知道,哭由情生,情由事生,我要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恐怕很難哭出感情。你母親三個兒子,就你這一個閨女,你母親一定很疼你吧?你們母女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我母親對我的好是沒得說。我父親重男輕女,只讓他的幾個兒子上學,不想讓我上學。是我母親受過不識字的難處,堅決支持我上學。要不是我好歹上了個初中畢業(yè),生意也不會做到今天這一步。
是了是了,咱就對母親說這個。
有一回我上學路上淋了大雨,回到家里發(fā)高燒,燒得我頭昏腦漲,眼都睜不開。俺娘以為我不能活了,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是娘的大淚珠子砸在我臉上,把我驚醒了。我這才睜開眼說:娘,我不想死,我還要去上學!娘說:只要娘還活著,娘就不讓你死!你看現(xiàn)如今,我倒是還活著,娘說走就走了,我一下成了沒娘的孩子。
妹子,你說得多好??!聽你這么一說,我這會兒就想哭。麻小雨說著,眼里果然有了淚光。
妹子的眼睛也濕了,說:說起來還是怨我,我對不起俺娘。我讓她跟我在新疆住,她嫌新疆離老家太遠,怕臨死的時候回不了老家,說啥都不愿意在那里長住。我耳朵根子一軟,就把她送了回來。我要是不聽她的,堅持讓她在新疆住,她活到九十、一百都有可能。她一回來就算掉進了火坑里,就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我聽說她得了病,沒錢去醫(yī)院看病,就尋了短見。不是真的吧?
當然不是真的,你不要聽別人瞎說。前年我送她回來,臨走的時候,我給她留了五千塊錢,她掖在一只破襪子里,一分錢都沒舍得花。她死后,她藏的錢不知怎么被我二嫂翻出來了。二嫂正要獨吞,不知怎么,被我眼尖的兄弟媳婦看見了,兄弟媳婦就上去跟二嫂爭奪,還說二嫂翻到的錢不止那些,一定是二嫂昧下了一些。她們一吵一鬧,我大嫂也參與進去了,三一三十一,她也要分一份。正在她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坐飛機回來了,我說:這個錢是我給咱娘的,你們誰都不能要,正好拿出來給咱娘辦喪事!她們沒分到錢,一個二個氣得跟吹豬的一樣,別說讓她們哭喪了,連棺材都不愿多看一眼。這個事兒你在哭的時候就別說了,這是家丑,家丑揚出去不好。另外,俺娘上吊自殺的事兒最好也別提了。老人自殺,對孩子不是打臉也是打臉。嘴是兩張皮,誰嘴邊都有話:你們不是對娘孝順嗎,那你們的娘為啥上吊呢?麻姐,讓你來替我哭,真是難為你了。我也是想見見你,聽聽咱老家的曲劇。我去新疆二十多年了,一次曲劇也沒聽過。你哭的時候,不用怎么聯(lián)系實際,唱你唱過的曲劇也可以。我知道,哭是很累人的。你哭半個鐘頭,中間休息一會兒,再哭上半個鐘頭,就算完成了任務。
謝謝你妹子,你很會體恤人。
一萬塊錢辛苦費,中介龍先生讓我交給他,隨后由他及時轉(zhuǎn)給你。那就這樣吧,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安排。我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一個比一個沒出息。見我一回來,他們比著往后稍,把啥事兒都推給我。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把我當銀行唄,耍我的冤大頭唄!有些話我還沒來得及跟麻姐說,這些年我在新疆,先是給人家拾棉花,攢下錢辦棉花加工廠,接著又包地雇人種棉花,一步一步過得可不容易哩!
王團長也來了,他穿了一件藍色褪成灰白色的舊棉大衣,盛了胡琴的木制琴盒斜背在背上。王團長的臉色黃巴巴的,情緒似有些低沉。看見麻小雨,他沒跟麻小雨說話,只是對麻小雨苦笑了一下。他的笑有些像哭。王團長曾在一個公社當過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隊長,因他多才多藝,既有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又能當編劇;既能登臺唱戲,又能抄起弦子伴奏,后來縣里就把他調(diào)到曲劇團當了團長。改革開放初期,王團長把曲劇團辦得風生水起,創(chuàng)造出了該團有史以來的輝煌業(yè)績。曲劇團如今的衰落,王團長沒有把責任都推給社會和聽眾,認為劇團是敗在他的手上,陷入自責而不能自拔。
麻小雨知道王團長心情不好,身體好像出了毛病,她之所以拉上王團長為她伴奏,是想借機安慰一下王團長,也讓王團長掙點兒錢補貼家用。王團長是要面子的人,拉他出來為代哭的人伴奏,他面子上似乎還有些放不下來。都是看著她麻小雨的面子,王團長才來了,這不能不讓她對王團長心懷感激。
有名的麻瓢潑為張家閨女代哭的消息傳開,本莊的人到張家去了,一些外莊的人也到張家去了。張家的堂屋里站滿了人,院子里站滿了人,連大門外的那條南北村街上也站了不少人。天氣有些陰沉,看樣子要下一場雨,或是下一場雪,抑或是下一場雨夾雪。既然聽眾們都來了,麻瓢潑的代哭就可以開始。屋里場面太小,還不如一般的戲臺大。加上屋子里放了一口棺材,地方就更小了。院子里的場面大一些,大過普通的戲臺。只是院子里有些冷,不如生了煤火的屋里暖和。妹子讓麻姐委屈一下,就在院子里哭吧。
麻小雨是夠委屈的,她哭的時候,需要跪在硬地上,沖著棺材哭。
死者的子女們又燒了一通紙,放了一陣炮,也在院子里跪下了。他們把代哭的麻小雨推到最前頭,與代哭者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只有王團長一個人在一只方凳上坐著,他需要把琴筒子放在膝蓋上,挺直腰桿,才能把高高的琴桿豎立起來。他的眼皮塌蒙著,轉(zhuǎn)軸試弦之后,開始拉一種曲調(diào)的過門。曲調(diào)的名字叫“哭陽”。他拉得輕輕的,節(jié)奏有些緩慢,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動了什么。代哭的麻小雨雖說還沒有出聲,僅“哭陽”的過門,已使聽眾有些凄然。
看見了娘的靈如雷轟頂,叫一聲兒的娘大放悲聲;千呼萬喚娘不應,恨不能頭撞靈柩與娘同行。這是麻小雨開頭所代哭的頭四句,以唱代哭,也是她所唱的頭四句。人們一聽就聽出來了,這就是當年那個姓麻的麻瓢潑??!不得了,我的娘哎,可不得了啦,那個唱陳三兩的麻瓢潑,那個唱王寶釧的麻瓢潑,她、她、她……她又回來了,她又拿著不帶把子的瓢開始潑 眼淚,這讓人怎么受得了!有人鼻子開始發(fā)酸,有人嘴角開始發(fā)抖,拿棉襖袖子搌眼淚。麻瓢潑還沒流眼淚呢,他們的眼淚已經(jīng)有些收不住。
哭過開頭,麻瓢潑的哭進入敘事階段。來到張家莊還不到半天時間,除了跟那位老太太說了一會兒話,就是跟死者的女兒聊了幾句,她并沒有得到多少可供敘事的素材。可是,敏銳如麻小雨,聰慧如麻小雨,有過長期藝術(shù)鍛煉的麻小雨,把那點兒素材,加上她的想象,發(fā)揮,一點一滴、一枝一葉都用上了。她設身處地,把自己化身為死者的女兒,把自己的靈魂注入死者女兒的靈魂,完全以死者女兒的口氣進行哭訴。她說她雖然在新疆打拼,沒有一天不惦念遠在老家的娘親。她時常做夢時夢見老娘,夢醒時分早已淚濕枕巾。兒行千里回家時都是先喊娘,不料想這次回家兒的娘卻成了亡人。從此后兒就成了沒娘的孩子,這怎么不讓娘的兒淚水傾盆。接著她以細節(jié)的方式,回憶了娘堅決支持她上學的往事,特別訴說了她生病發(fā)燒時娘的淚珠子把她驚醒的情景。娘的眼淚重千斤,滴滴留在兒的心;一滴眼淚萬重恩,娘的恩情今生今世報不盡。她唱她在外地做生意也不容易。娘啊娘,兒的娘,有些話兒以前沒敢對娘講,講了怕娘傷心腸。地里的棉花千萬朵,哪一朵不是經(jīng)風經(jīng)雨又經(jīng)霜。她對娘也有所埋怨:兒給娘的錢,娘為何不用?娘明明生了病,為啥不去看醫(yī)生?錢沒了,咱可以再掙;娘的命沒了,到哪里再尋娘的命?。?/p>
麻小雨這樣代死者的女兒哭著訴著,不知不覺間,她聯(lián)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母親是食管出了問題,當確診食管得的是重癥時,母親就拒絕再去醫(yī)院看病,更拒絕動手術(shù)。母親召集哥哥、她和弟弟開會,要子女們替她搜集安眠藥,她要安樂死。子女們誰都不愿表態(tài),誰都不敢承擔那個責任,不同意讓母親安樂死,建議母親還是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母親真夠決絕的,子女們不給她找安眠藥,她吃不到藥,連飯也不吃了。其實母親吃不下干的,流食還是可以吃的,可母親說她連流食也吃不下,硬是閉著嘴巴,連牛奶都不喝。也是在那年的寒冬,母親耗盡全身的最后一點熱能,就永遠閉上了眼睛。雖說母親不是勒脖子自殺,但母親的做法跟勒自己的脖子差不多,等于也是自殺??!哭著哭著,她把別人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混為一體,也把死者的女兒和自己合為一體,這哪里是什么代哭,分明是她在為自己的母親痛哭。我苦命的娘啊,我知道您是苦慣了,也是窮怕了,您不愿意花錢看病,是不想讓孩子再受苦受窮,您是心疼您的孩子??!娘啊娘,孩兒對不起您,您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啊!以前在戲臺上,不管麻小雨哭得多么悲痛,她的眼淚只限定在眼眶以內(nèi),不會讓眼淚流下來。按行話的說法,這叫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而今天,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個藝人,眼淚沖出眼眶,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人們給她起的外號叫麻瓢潑,以前她只負責讓別人潑眼淚,自己的眼淚并不潑出來,今天她自己的眼淚也潑了出來。
人人都有眼淚,麻瓢潑的哭把所有人的眼淚都引發(fā)出來。老漢流出的眼淚,掛在自己的白胡子上。小孩子流出的眼淚,流到了自己的嘴里。有的男人仰著臉往天上看,眼淚倒灌進肚子里。有的女人擔心自己哭出聲,捂著嘴巴撥開人群跑了出去。連拉弦子的王團長也流淚了,無聲的淚水流得鼻凹子兩側(cè)明溪溪的。
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死者的女兒突然以膝代腳,向麻小雨跪行而去。她一下子抱住麻小雨,哭的卻是自己的母親:娘啊娘啊,兒對不起你呀,我不算個人哪!我不該請麻姐替我哭哇,我也有滿肚子的淚水倒不盡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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