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對傳世典籍文獻的重新審視,蘊藏于我國傳世典籍文獻中的公文紙本古籍引起文博界的廣泛關注,成為發(fā)掘和保護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新的時代潮流。所謂公文紙本古籍,意指古人利用廢棄官私文書檔冊、賬簿、書啟等紙背來刷印或抄錄的書籍[1],使得大量珍貴的原始文獻得以存留至今。而利用公文紙封裱的古籍是一種更為特殊的古籍形態(tài),沈陽師范大學館藏《文苑英華》即為典型代表。
《文苑英華》本身是一部詩文總集,與《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和《冊府元龜》共同構成北宋四大官修類書。沈陽師范大學館藏《文苑英華》據(jù)序言可知為隆慶刻本,而書口位置有萬歷六年(1578)刊、萬歷三十六年(1608)刊字樣,則該書應為隆慶刻萬歷遞修本[2]。所謂遞修本,意指原書版經修補后印刷的書本,古代書版由于多次印刷或存放長久而破損,經修版、補刻后可延長其使用壽命,以便重新刊印。
較之不同的是,該書封皮裱紙均用明萬歷年間福建官府廢棄公文紙托裱。這類書封皮均為牛皮紙,封面、封底的空白頁均用廢棄公文紙托裱。另外,古籍的封面、封底之后一般應為空白扉頁,但該書全部為廢棄公文紙托裱。用官府廢棄公文托裱書籍,最初僅僅是出于對書籍的一種保護,但遺存下來的官府公文卻為我們保留了一批珍貴的明代公文檔案原件。因此,這不僅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典籍文獻,更豐富了明代公文檔案的歷史形態(tài)。公文檔案作為一種具有官方性質的文字材料,具有其他文字材料所不具備的功能,而裱紙公文中所記載的明代官府公務接待,則為我們了解該書裱紙背后的故事提供了重要資料。
沈陽師范大學館藏封裱本《文苑英華》共20函101冊,封皮均用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至萬歷四十一年(1613)福建各府縣官府廢棄公文襯紙托裱,公文內容豐富多樣。其中,部分公文內容涉及地方官府因各項事宜產生的公務接待,如第一函第五冊封三裱紙[3]。
結合整個《文苑英華》裱紙公文內容看,該件公文所屬時間應為萬歷三十八年(1610)八月。公文詳列收領錢財物品情況,所存朱印經辨識為“候官縣印”。結合公文中的“發(fā)收”二字推斷,該件公文應為福建候官縣八月收領財物的“領狀”。具體來講,一是“撫院陳”“內監(jiān)高”各自送到的“折席”銀10兩,“總兵□”后文殘缺,但據(jù)推測應為送到“折席”銀10兩。所謂“折席”意為用金錢抵充酒席即宴飲費。古代多借用此名義向人贈送錢財,明清時期這類現(xiàn)象在官場較為普遍,特別是地方上級到下級公出,下級地方官府往往借此名義進行賄賂。二是“三司公宴”席面物品,“三司”在明代指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三司公宴”指的是地方官府或下級為接待“三司”所置辦的宴席。公文中所載“三司公宴”席面物品“真金花”“銀臺盞”“真青金豸絲”和“玉色云絲”均為宴席擺件或器具,其余具體宴席飲食和糕點由于公文殘缺尚無從得知。三是“浙江溫處道江”送到“折儀”銀12兩,用以抵充禮儀接待費。無論是“折席”“三司公宴”還是“折儀”,均與官府的公務接待有關,分別反映了明代地方官府在酒席宴飲和接待禮儀方面的具體執(zhí)行過程中的經費來源,如第十函第四十七冊封二裱紙。
該件公文保存相對完整,部分內容殘缺。首行福州府候官縣為公文撰擬機構,“為出巡事”即為公文撰擬事由,與結尾朱印處的“出巡事”相照應,時間參考結尾應為明萬歷四十年(1612)十月二十二日。再結合公文中的“須至申者”“右申”等內容,可知公文性質應為“申狀”,該件即為候官縣為出巡事申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狀公文殘件。從公文內容看,主要是候官縣官吏遵“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陸”的指令,將本縣收到的錢財物品驗收完入庫后,連同印信、領狀一同申報給“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陸”。具體為“總兵施”送到的“折儀”30兩、“折程”10兩和“折席”12兩,另有部分因公文殘缺不知,但據(jù)后文的“鷹揚席”內容推測,應為“鷹揚宴”的一些席面物品。這里的“折程”,是用金錢抵充車馬費,此處是用來抵充“出巡”所需車馬的費用;“折儀”和“折席”前文已有說明,即用銀兩抵充禮儀接待和酒席宴飲的費用。公文簽押時間處的官印,經辨識為“候官縣印”。由該件公文可知,官員出巡(這里應是“總兵施”)所需的公務接待費用,是由出巡的官員先行送到出巡地方,地方官府收到后一并收入府庫,同時要取印信、領狀一同申報給“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反映出明代對官府公務接待經費的監(jiān)察極為嚴格。另外,該件公文中提及“憲票”。明代憲票,通常為都察院發(fā)出的指令公文,但實物少見。在《文苑英華》裱紙中遺存有原件,如第十七函第八十二冊封二裱紙。
該件公文明顯為明代憲票原件,為藍色花邊制式表格形式,“憲票”二字為藍色墨戳形式,字體較大。公文右上角存墨筆殘痕,應為憲票編號殘跡;右側花邊外逆書“〨〡上”,經查為蘇州碼。另外,第二三行鈐朱印二枚,第五行鈐朱印一枚,均為“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印”。從殘存內容看,首行“察院票仰候官縣官吏即將”中“察院票”即為都察院的憲票,“仰”表示命令,該句意為都察院出具憲票,指令候官縣官吏馬上要辦的事項。具體而言,“撫院丁”和“總兵施”二人各送到“折儀”銀20兩,“席”即“折席”銀12兩,并分別送到各自用以抵充禮儀接待和酒席宴飲的費用?!熬悴槭?,候文取用,具領同票繳報,須票?!逼湮囊馐侨坎轵炇障拢群蚬娜〕鍪褂茫ā皳嵩憾 焙汀翱偙倍怂偷降你y兩),同時還要領取票文即“領狀”一同上繳報送,且必須要有憲票。從殘存的憲票內容即朱印看,侯官縣上報的對象應為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本件即為明萬歷年八月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給候官縣憲票的殘件。
該件憲票中的一些細節(jié)值得關注,如三處“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印”中,兩處均位于“撫院丁”和“總兵施”送到的“折儀”“折席”銀兩數(shù)處,一處在憲票的時間“捌月”二字處。另有朱筆點勘痕跡六處,朱筆簽押一處,點勘位置分別是“官”字、銀兩數(shù)位置和“繳報”二字中。明代憲票的記載見之于《古代公文文體流變》一書,其載“票紙幅較牌為小,一般是用藍色印成同定格式的版框,四周版框雙邊內填火焰圖案二上框內刻印‘信票或‘憲票字樣,作為文頭。也有在版框內左上角刻發(fā)文衙門名稱,左下角下邊有‘限文到某某日繳之類字樣。”[4]該件憲票與之所載基本吻合,均為藍色花邊板框形式,不同的是本文所述及的這件明代憲票另有官府朱印、鈐記、墨圈等內容,形制更為豐富。朱筆點勘的內涵則可參考“信票”的解釋:“信票作為下行文,均須標朱……正文中還有需要特別引起閱者注意,或關鍵的數(shù)字等文字,則畫一紅圈或點一紅點。該做法一方面是指示重點,另一方面是紅色壓在墨跡上,不便添改文字,防止作弊。票文結束用語一般簡寫成‘須票二字。另在左上角發(fā)文衙門名稱下面畫一‘行字,朱筆草書,字體較大,最后一筆大都拖成長腳,直貫到底,稱為‘畫行,表明信票經過主管官員過目,批準放行?!盵4]該則資料言明“信票”中的關鍵信息均有紅色圈點,其含義有二:一是指明重點,二是標紅均在墨跡之上,不便涂改,防止作弊。憲票與信票雖然稱謂上有所不同,但均為明代“信牌”類文書,只是因發(fā)文官署不同而產生不同稱謂。[5]由此推測,該件憲票中六處朱筆點勘內涵應相同,即指示重點和防止涂改作弊,朱書和朱筆簽押從文意推測應為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所為,其含義主要是表明經由巡按御史過目,并由其準行發(fā)至候官縣。憲票內容中的點勘以及朱印的出現(xiàn),反映出明代公文下達即憲票發(fā)文的嚴密性,為的是防止出現(xiàn)對憲票內容的涂改和其他徇私舞弊等情況。
古代官員出行尤其是上級官員巡視下級地方和官署,當?shù)毓俑家枰越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一定的經費支出。由沈陽師范大學館藏《文苑英華》裱紙三類不同性質的公文可知,明代上級官員巡視下級地方時,涉及的公務接待主要有出行儀仗、車馬以及酒席宴飲。這些接待費用由官員在出巡前,先行將出巡各項所需費用折合成銀兩送到地方官府,地方官府據(jù)都察院指令查收各項銀兩后出具領狀并加蓋官府印信,粘連憲票一同申報給巡按御史。據(jù)目前資料推測,這些費用??顚S茫骺h官府將銀兩收入本縣衙庫,等候出巡上級指示,按相關名目支用。不同性質的公文不僅直觀反映了明代官府公務接待的經費來源,同時也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公文運轉流程,即先由南京都察院出具“憲票”指示地方官府收領不同官員送到的錢財物品,而后地方官府出具“領狀”并加蓋官印以表遵依收領,最后則是將“憲票”“領狀”一同申報至巡按監(jiān)察御史,即“申狀”,這便是一個完整的公文流轉,也是選取上述三類不同性質公文進行闡述的緣由。整個流程涉及南京都察院、巡按御史和各級地方官府三個不同的職能部門,折射出明代對官府財政支出的嚴格監(jiān)察,“巡按御史”在其中扮演著“審計”的角色。
當然,官員出巡地方的接待經費自己先行送到地方官府,并不能說明這些經費就是由出巡官員自己負擔,極有可能是自己先墊付,待出巡完畢后再到相關的官府機構報銷。這與當代政府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的公務經費使用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如今的公務接待更多是由相關人員先行墊付,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官員公務出差,無論是到下級去視察,還是去其他地方調研,各項旅途經費基本均是自己先行墊付,回到單位后再出具完整的各類票據(jù)到財務報賬,這也是“公務卡”出現(xiàn)的緣由。
官員出巡將所需“折程”“折儀”“折席”,以銀兩的形式送到地方官府,地方官府或也存在干脆直接用金錢抵充的情況,這樣就減少了地方官府的一些負擔,至少不必再去派專人購置相關物品。但無論是何種形式,這些財政支出最后必然是由人民買單,最終的來源——稅收無疑轉嫁于普通百姓身上。這也是明末張居正在財政改革中的重要一環(huán),即改革三法,用以遏制“三公經費”的支出膨脹,這對于我們當前形勢下如何進一步推進反腐倡廉工作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本文系耿洪利2019年河北省博士研究生創(chuàng)新資助項目“古籍裱紙公文所見明代福建地方官府行政支出來源研究”(項目編號:CXZZBS2019072)階段性成果。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孫繼民,張恒.古籍公文紙背文獻學的內涵與外延[J].寧夏社會科學,2018(4):204.
[2]王曼茹,潘德利.《文苑英華》版本裝幀拾遺[J].河南圖書館學刊,2009(2):127.
[3]為便于理解,暫定書的封面外頁,即刊印書名之處為“封一”;封面的內頁,為“封二”;封面后的空白扉頁,即“護頁”,稱為“前內封”;封底前的空白扉頁,稱為“后內封”;封底的內頁,稱為“封三”;封底的外頁,稱為“封四”.
[4]胡元德.古代公文文體流變[M].揚州:廣陵書社,2012:131,132.
[5]阿風.明代的“白牌”[J].安徽史學,2018(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