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

臘月十六，下雪了。臘月二十一，雪停了。

這個冬天，整整下了五天雪。早上，吃好早飯的西沖坳村支部書記張叔，心里鬧得慌。他看著白色的亮光從門縫里擠進來，一閃一閃映著雪白的墻壁，像一對和睦的兄弟。他想他必須要做一件事。他覺得這件事，刻不容緩，不能再等了。張叔雙手扶住腰，站起來，抬腿就往房門走去。他要好好看看這雪。

邊往門外走的張叔邊說：“很不錯，下夠了。”

在收拾碗筷的張嬸一臉疑惑：“什么下夠了？”

“雪下夠了?！睆埵迮み^頭，對張嬸說。

“外面冷，加一件衣服吧。最近，發(fā)現(xiàn)你老是說一些無頭無尾的話?！睆垕疣烈痪?，在圍裙上擦擦手，去臥室拿了一件棉大衣披在張叔身上。

張叔的笑意從臉上的皺褶里跑出來，算是回答張嬸。張叔走到院子里，看著院子里的幾棵柿樹，雪輕輕地壓著枝丫，似有意似無意的，讓張叔刻意留在樹上紅透了的柿子裸露著下腹，令樹枝白里透出紅。白的絮白，紅的火紅，很惹眼。太陽出來，光線很薄，也很溫柔。幾只麻雀飛上柿樹枝頭。不一會兒，又飛來兩只喜鵲，站在枝頭上，圓圓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繼而飛到柿子旁，腳爪叉在樹枝上，啄一下柿子，“嘰嘰”叫一兩聲，繼而又啄了幾下，然后扭過小腦袋看看張叔，再啄幾下，再扭過小腦袋來看看張叔，確定張叔沒有惡意，便肆無忌憚的啄。

看著這幅鳥兒鬧枝圖，笑靨布滿了張叔的眉梢。他知道明年果園肯定是一個豐收年。張叔的思緒又飛到他的果園去，那些都是快要掛果的果樹。有一件事讓張叔寢食難安，就是勞動力的問題。按道理說，在農(nóng)村，最不缺少的就是勞動力。不過，這是以前的情況，自從改革開放進一步加大力度后，村民們?yōu)榱烁纳谱约覡顩r，都選擇外出打工。這不，很多家都蓋起來新樓房，像城里的樓房的縮小版，但是，村民外出打工，現(xiàn)在也凸顯出用工的短板，導(dǎo)致農(nóng)村勞動力的稀缺。因此，張叔決定乘村民們回家過年時，勸說他們留下，幫他打工，管理果園。

除了培植這個果園，張叔還承包了村里淦河上那個漂流旅游項目，這是早年前村里辦的一個項目。那時，本地人都外出，淦河漂流沒幾個人玩，別說利潤，連工資也發(fā)不出，這樣留不住工作人員，眼看著就要“迷糊”了。張叔沒有其他辦法，不能眼睜睜看著村里的項目黃了。他承包了這個項目，又勒令在上海工作的兒子回來打理。兒子回來管理，張叔不擔心漂流項目，因為兒子年輕，大學(xué)畢業(yè)，碩士生，在大上海處過幾年，見過世面，有創(chuàng)意，有精力，思想前衛(wèi)，在他的管理下，吸引外來游客。張叔只擔心果園。

張叔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眼，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巾，紙巾卷成一坨，是圓筒的那種紙巾。他撕下一些，放在身上備用。農(nóng)村人，沒城里人那么多講究，揩臉的紙巾是揩臉的紙巾，揩屁股的紙巾是揩屁股的紙巾，分得很清楚。農(nóng)村人多數(shù)是揩臉的揩屁股的都是用圓筒紙巾，有的更是買一疊一疊的，幾元錢一斤，實惠耐用。張叔攤開紙巾，撕下一些，打開來，重新折疊，然后，擦眼睛。擦好了眼睛，張叔舒了一口氣，感嘆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一年就到了臘月末。

這幾天下的雪，雖然不大，也偶有間歇期，沒有像許多年前那鵝毛一般鋪天蓋地的下個不停，這也很難能了。這及時雪對來年的植物是很緊要的，土壤需要雪水凍，一場雪就是松了一次土。一場雪也是殺了一次害蟲，因為害蟲產(chǎn)的卵，都在地下，只有寒冷的雪水滲透到土壤里，才能夠凍死這些卵，只要沒有雪的降臨，不到春天，害蟲就會活躍起來，那時，只能依賴農(nóng)藥。農(nóng)藥要嚴格控制。農(nóng)藥不僅對果樹生長有害，更是對土壤對人體有害。

這幾年，地球變暖，冬天下雪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人們總是盼著下雪，現(xiàn)在，終于給盼來了。

張叔將各種情況在心里過了一遍又一遍。他要將他栽種果樹的經(jīng)驗，果樹的收成，經(jīng)濟價值這本賬和對未來的憧憬，還有農(nóng)村的發(fā)展宏圖分析給大家聽。張叔想，時間不等人，得趕緊抓住時間，做好準備工作。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比以前好多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包產(chǎn)保戶到九十年代的分田到戶，一下子就解決了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后來，農(nóng)民認識到讀書的重要性，為了讓家里的孩子上得起大學(xué)，接受好的教育，便一窩蜂都進城掙錢。進城打工，在當時確實是一條行得通的路，但是，村里一下子就成了幼兒村老人村，甚至是空心村。不僅村里的農(nóng)田就沒人耕種，更是沒有活力的村莊。如此，舊的困難得到解決，新的問題又擺到村干部的桌子上。好在政府的政策也在改變，那些外出打工戶承包的責(zé)任山責(zé)任田可以流轉(zhuǎn)給愿意耕種的人。起初，流轉(zhuǎn)的人也是繼續(xù)耕種，因為收入有限，漸漸地一個一個都放棄了流轉(zhuǎn)的土地。張叔看到這狀況，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啊，以前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現(xiàn)在怎么能夠?qū)⒚右膊灰四?。俗語說的好，喇叭不響掉頭吹。張叔便去報讀了縣里主辦的果樹栽培培訓(xùn)班，學(xué)會了果樹栽培技術(shù)，回來將流轉(zhuǎn)的土地栽植果樹。他更帶領(lǐng)留守在家的村民發(fā)展果園，做了村里義務(wù)果樹栽培技術(shù)員。幾戶村民跟著他栽植果園的農(nóng)戶，規(guī)模是幾畝十幾畝不等。只有張叔流轉(zhuǎn)了近二百畝，全部栽上果樹。他是支部書記，得攬下這些荒蕪的田地。

想起創(chuàng)業(yè)過程，雖然辛苦，但看到龍廟村幾百畝田地都用到實處，張叔心里踏實?，F(xiàn)在，張叔遇到新問題，他的身體也遇到問題，他不能不為果園的發(fā)展做好準備。

張叔打好腹稿，待到時候見到回鄉(xiāng)的村民該怎樣勸說，起碼要將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說得明明白白，不然沒人相信。作為村干部，有言傳還必須身教。好在身教是現(xiàn)成的，幾年打拼栽種的果園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言傳就看他怎么說了。張叔也知道，他還得多買幾條上等的好煙，到時候可以派給大家抽。有句話說得好“要想說話很投契，香煙在前打頭帖”。也就是說，在村里，與人議事或者搭訕，有香煙開路，對方就不會拂你臉面。

張叔挨家挨戶串門。堡壘得從內(nèi)部攻破。張叔當了這么多年的村支部書記和村長，知道這道理。他想現(xiàn)在外出打工的人沒有回來，那就先做一遍這些留守在家人的工作。留守在家的都是些年紀大的老人，別小看這些老人，他們都是那些外出打工人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能說服他們，事情也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張叔一家一家地去訪，從身上摸出煙，再掏出打火機一個一個給點火。張叔告訴這些留守老人，說他們的兒媳、孫子們過年后不用外出打工，坐家里也能掙錢。

老人們聽了，很歡喜，問：“他叔，真的有這樣的好事？”

張叔連忙給他們點燃煙，煙頭一閃一閃地冒著火苗。張叔的心也跟著一閃一閃的。張叔說：“是的，有這樣的好事?！?/p>

“那是做什么事？”

“幫我打工，也可以跟我一起發(fā)家致富?！?/p>

“你又沒開工廠，哪來的工打？”

“我家的果園已經(jīng)到了掛果的樹齡，明年肯定會大豐收。”

“這，嗯，這個我們信?！?/p>

老人們知道張叔的果園已經(jīng)栽種了好幾年，按果樹的生長樹齡情況來計算，明年確實是到了大掛果的時候。張叔見大家答應(yīng)幫助勸說自家的人來他這里打工，心里很高興。這本來就是喜事，大家聽了肯定會高興，會跟著他干。走在回家路上的張叔搓搓手，左手拿出煙盒，右手指在煙盒底部彈一下，一根過濾嘴香煙愉快地從煙盒里伸出頭來。張叔抽出香煙，含在嘴里，又用手捏著，放到鼻端聞一聞，心說，已經(jīng)戒煙了，就不能抽，醫(yī)生的話，要聽，張嬸的話，也要聽。

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五，出外打工的村民一簇一簇地回來了。張叔再一次兜里揣著香煙，去挨家挨戶去做工作。

“回來過年了?！睆埵鍋淼嚼蠲鞲坏募?，見他夫婦兩個在忙年貨，連忙遞上煙。

現(xiàn)在的村民辦年貨，物質(zhì)豐富很多，吃的穿的用的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但什么都是買來的，沒有以往那么被看重。許多年前，村民辦年貨，多是自己做的。打豆腐，蒸米糕，炒苕炰，炸麻花等等。做出來的吃食會每家贈送一些，相互分享。

“年貨辦得齊備吧，張叔。我們前天回來的，明天準備去縣城買些菜。”李明富接過煙，連忙給張叔倒杯水?！澳曦涋k得齊備”是農(nóng)村的普遍的專用問候語，就像漢語詞典里的專用名詞一樣。

“孩子的過年新衣新鞋也得買吧。”張叔接過杯，吹吹熱氣，喝一口，無話找話說。

“那個倒不用買，廠里放假時在廣州就買好了，帶回來的。”李明富老婆笑著接過話頭。

“那倒是。不過，現(xiàn)在縣城里也有廣州廠家生產(chǎn)的衣服鞋襪，不用哪么辛苦帶這么遠。”張叔又喝了一口熱水說，“有個事，我想與你們說一下，想你們明年給我做事，我的果園需要很多人。”

李明富聽了，問：“張叔，給你打工？真的有這樣的好事？”

張叔又給他遞上一支煙說：“是的，有這樣的好事。我家的果園已經(jīng)到了掛果的樹齡，明年肯定會大豐收。需要很多人?！?/p>

李明富想了想說：“嗯，嗯，我們信。等過完年再回復(fù)你，張叔?！?/p>

張叔又到了李瑤等人的家，一一做了交談。大家都很客氣，不過，村民們的回復(fù)沒讓張叔失望但也沒給希望，幾乎都是這么回答的：“好的，謝謝張叔，這個得等過了年再答復(fù)你?！?/p>

張叔的話，村民們信得過。但是，他們在工廠里，也是有手尾的，比如最后一個月或者半個月的工資沒有領(lǐng)，比如熟悉了原來打工單位的生活，習(xí)慣了那份工作，熟悉了相處的同事，因而眷戀那份工作。

張叔是村民們親自選出來的村干部。許多年來，他為了大家出外打工吃過很多苦。起初，村民外出打工因沒有技術(shù)，除了體力活難以找到其他工作。張叔考慮周到，經(jīng)常親自去找縣勞動局聯(lián)系沿海城市里的勞務(wù)市場，培訓(xùn)村民們，讓他們出去了就能找到工作。張叔二十幾歲就是村干部，算到現(xiàn)在，干了將近四十年，年紀大點的村民，都記得;年紀輕的村民，也記得。那時候，正是改革開放，張叔高中畢業(yè)那年，病了一場，學(xué)習(xí)沒跟上，也就沒有考上大學(xué)。正在他準備復(fù)讀的時候，老支部書記來了，對他說：“小張，你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年輕人，算得上是村里的‘教授，我們這些人沒什么文化，年紀又大，村支部需要識字的人，你就留下來做村里的文書，不過，你若想復(fù)讀參加高考，我也不攔你，畢竟，那是你的前程?！?/p>

老支部書記的話與其說是商量，但確切地說是央求。一個老人向一個年輕人的央求，這在當時可以說是很少有的事。張叔從老支部書記的眼睛望到他的心底里去，看到他的心寫著“渴盼”。張叔的心頓時如同稀泥，軟到塵埃里。張叔的嘴巴也軟到塵埃里。張叔不知道怎么拒絕，也無法拒絕。是呀，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怎么說也有感情。不過，上大學(xué)的誘惑也很大。就在張叔猶豫的時候，老支部書記一下子握住張叔的手說：“孩子，我這請求是過分了，可是，你看，我們村一直就這樣，沒有文化人，是改變不了呀。”老支部書記就差掉眼淚了。張叔只好壓下復(fù)讀的欲望，開啟了他的村干部之路。

張叔這個村里的“教授”，年輕有為，頭腦活絡(luò)，辦事踏實，兩年后就經(jīng)老支部書記推薦，被鎮(zhèn)里提拔為副村長。后來，村干部講求民主，村干部都屬于村民選舉。張叔毫無爭議地被選上村長。再后來，老支部書記退居，張叔便坐上村支部書記的位子，村長書記一人兼，再也挪不了，因為村里，沒有競選對手。每次選舉，村民們都囑咐在家的人投張叔的票。

張叔坐在這個位子上，他也心焦。剛開始，為了給村民找出路，他給大家聯(lián)系勞務(wù)用工單位，后來，看到田地荒蕪，他又著急，開始勸大家留下，并許諾，帶領(lǐng)大家一起致富。十幾年前，眼看著村子全部是老人和孩子，后來連孩子也越來越少，長大一個就出走一個。鳥兒飛走了第二年還會飛回來，但人走出去了除了過年回家團聚，就再也見不到影子，他能不著急嗎？

雖說改革的春風(fēng)一年比一年暖人心，但是，龍廟村的村民也是有追求的。他們對生活現(xiàn)狀也不滿足了，對小康生活也不滿足了，更知道孩子讀書教育的重要性，原先安靜的心便如被風(fēng)吹皺的湖水，一圈一圈不停地泛起漣漪，一個個走出山村融入城市，就不想回頭了。

張叔說：“外出打工我不攔著，但只要留在家里，我可以帶領(lǐng)大家栽種花椒、果樹，一樣的收入可觀。”

大家都一致稱贊張叔，說：“好呀，等張叔你搞起了果園，我們也不走了，跟著您致富。”說是這么說，但就是沒有人留下。現(xiàn)在，張叔的果園真的有了規(guī)模，他說話也有底氣。

張叔這個春節(jié)過得踏實，但也可以說是過得揪心。

大年初五，張叔估摸著村民們拜好年。農(nóng)村有句諺語，是“初一拜自家，初二拜舅媽，初三拜姑母，初四拜姨父。拜年拜到初五、六，既無酒也無肉?！睆埵逵X得他該行動了，再不行動就沒有時間，大家就會走了。張叔不好一家一家上門去說，因為在農(nóng)村，新年去了誰的家，主家就一定得請喝酒，那樣會很費時又費事。張叔有他的辦法。張叔拿著平時在果園里驅(qū)趕野生動物時用的喇叭，在村口站著。張叔叉開腿，大聲說：“大家聽好了，先祝大家新春快樂。在就是你們還記得年前我說的話嗎？今年不愿意外出打工的村民都來我家的果園做事，我考慮好了，像城里的工廠一樣與大家簽用工合同，可以一個月一簽，也可以一年一簽，更歡迎三年一簽。工資一個月一結(jié)算，底薪加提成，多勞多得，行不？”

村民聽到張叔的聲音，有人圍過來。張叔趕緊派煙。派完煙，他自己也抽出一支，點燃，然后猛地吸一口。張叔見村民都不答話，便猛地將煙霧從鼻孔里呼出。瞬間，兩條煙龍騰空而起。張叔似乎是想將他的擔心、不安一同呼出。他想不到過了一個年，才幾天時間，大家會變卦。張叔反過來又一想，大家也沒有變卦，本來就沒有承諾他。

張叔又從兜里拿出煙，再分一圈，女人也硬塞了一根。張嬸看了，連忙跑過來，從張叔衣兜里掏出幾包香煙，接著發(fā)。張叔說：“大家信不過我嗎？我可以預(yù)付工資，誰家有困難的，可以預(yù)付兩個月。”

“張叔，我信得過你?！边@番話起了作用，如同強力吸鐵石，將更多的村民吸引到村口，有人回答。

“謝謝你們信得過我。”張叔揮動雙手，看到說話的人是李瑤。

“不過……”李瑤接了煙，點燃，吸了一口，將頭來個360度地扭了幾個圈，笑著問，“張叔，您老知道不？我打工一個月可是近30幾張紅票票……我還有一個月的工資壓在廠里，等今年報道了才能領(lǐng)。”

李明富也在人群里。他嘴里咬著煙，在身上掏了幾下，看樣子是掏打火機，但沒有掏出。他走過去找李瑤遞個火，吸了幾口，也笑說：“張叔，說真的，大伙兒都信得過你。只是，您是知道的，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外面的打工生活?！?/p>

這兩個家伙，難怪年前不給我明確的答復(fù)，原來是懷里揣著小九九。張叔笑了笑，讓張嬸又發(fā)了一圈煙，自己也點燃一支，吸了幾口，緩緩將煙霧從鼻子泄出，白色的煙，如流云一般，煞是好看。張叔清了清爽子說：“實不相瞞，大家知道，你們出去打工，坡地都流轉(zhuǎn)給我，我這幾年也沒閑著，栽了果樹。大家都看到了的，面積大家也知道，不過，果園還沒有到掛果的樹齡，現(xiàn)在一個月給你們開三千四千的月工資，確實沒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但幾年后，保證行。不過……”

說到這，張叔賣了個關(guān)子，掐斷了他自己的話頭。

“不過什么，張叔？”李明富問。也有人伸長了脖子傾聽?？茨菢幼樱桥c李明富一樣的心情，想知道不過什么。

張叔見大家著急，這正是他要的效果。張叔笑了笑問道：“我想問問你們，你們出門在外，有合口的飯吃不？”

大家一怔，不知道張叔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李明富據(jù)實回答：“食堂飯，天南地北的人，幾千員工，眾味難調(diào)，很難合口。”

“有與老婆親熱的地方不？”張叔又問。

大家“吃吃”發(fā)笑。李明富也扯開大嘴笑，想到與老婆雖然同在一家工廠，起初想夫婦兩個親熱一次還真的是困難事，后來廠里雖然人性化，給安排了夫妻房，但小得像家里的廁所，床又那么窄，想與老婆擺個舒服的姿勢樂呵樂呵也不順暢里。李明富說：“有，但房子太小了些。”

“有在家里這么無顧忌么？”張叔邊問邊發(fā)煙。

大家接了煙，卻沒人掏打火機點火，只把兩只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都轉(zhuǎn)去看著張叔，不再吱聲。也許，張叔這句話點了他們的穴。

“是啊，不說話了吧，老婆孩子熱炕頭，誰不想啊！”張叔呵呵笑著說，“別說這些貧嘴話，大家想在家里干，很不錯的，想做就做，累了就歇，更主要的是不會荒廢孩子，可以照顧家中老人，是不是好?。俊?/p>

有人回答：“好！”

“還有一句話，我也可以告訴大家，如果想跟著我學(xué)栽培果樹的，想弄自己果園的，我無償幫助，包括技術(shù)、樹苗、銷路，如果想收回流轉(zhuǎn)給我的土地的，也盡管開口，只要大家有心致富，我一定支持?！睆埵蹇粗蠹依^續(xù)說，“再過十來天就是元宵節(jié)，大家鬧了龍燈，吃了元宵，都來我家報到，我安排你們上班，工資一盤。至于還有廠里工資有未領(lǐng)的，可以去廠里做一段時間，什么時候回來，我就什么時候收下。”

西關(guān)村是丘陵地帶，土地貧瘠，坡地居多，種植農(nóng)作物十年九不收，好在有條淦河，不過，土壤適合種植柿子樹梨樹桃樹李樹。張叔栽培果實時是花了很大的精力。他果樹栽培學(xué)習(xí)班肄業(yè)后，又去縣里找到農(nóng)科所技術(shù)員咨詢。領(lǐng)導(dǎo)很支持，派技術(shù)員來實地考察，通過一番測試，證實這里土壤適合種植這些經(jīng)濟樹。張叔思索一番，決定自己先種出規(guī)模，得到收到效益后再推廣，村民們看到效益肯定會跟著他種植。張叔說說這是以點及遍。

幾年打拼，果園頗具規(guī)模，一株株果樹見高見長，眼看就該大批量掛果了?？墒牵瑥埵宓纳眢w不合時宜地出了“故障”，老是蹲茅廁屙不舒暢。起初，他也不怎么在意，后來屙屎屙尿都見血。他這才進了醫(yī)院。但拿到檢查結(jié)果時，才知道患了膀胱癌。

那一刻，張叔頓覺天地間灰蒙蒙的，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人，只有他自己，最后，連他自己也沒了，被卷入一個黑洞。他在黑洞里旋轉(zhuǎn)著，掙扎著，被風(fēng)撕扯著，被猙獰的利牙撕咬著，被巨獸吞噬著，被小鬼和判官的鎖鏈鎖著……

是醫(yī)生的一句問話將他從扯離黑洞。醫(yī)生說：“你沒事吧？您這病已經(jīng)是中后期，得好好休息……”張叔也沒聽清醫(yī)生說的啥，搖搖頭說沒事。醫(yī)生看著他，也不再說話，在一張?zhí)幏焦{上寫了幾行字，再遞給他，囑咐說：“回家后，飲食起居按這上面寫的辦，如果病情加重，趕快來醫(yī)院化療，先保守治療?！?/p>

張叔拿著藥回了家。面對張嬸的問詢，他輕描淡寫地說是痔瘡。但是，癌癥意味著死亡。張叔知道自己問題有多嚴重，好在他的癥狀發(fā)現(xiàn)得早。張叔依舊打理他的果樹。他對果樹說，伙計們，你們得好好生長，不能像我一樣，我也決不能讓你們像我一樣生病，但是，如果我真的到了那一天，誰來看護你們呢？誰來給你們施肥、捉蟲、剪枝除草?。?/p>

這一著急，張叔就想到村民。張叔就決定提前勸留外出打工的村民們，提前跟著他干。

張叔見村民都不說話，就說：“就這么決定吧，‘吃了月半粑，各自種莊稼，過了月半，想來我果園做的，就來簽合同?！?/p>

春節(jié)這幾天，太陽很勤奮，天天露出甜甜的笑臉?？墒?，到了初十，下起了春雪，紛紛揚揚的，但沒有冬天那么寒冷，下了兩天，雪住了。到了正月十六，路也開始干燥。張叔如期在堂屋里擺上一張桌，小盤里放著香煙，大盤里放著洗好的水果，再沏了一壺茶。張叔吩咐張嬸燃起一盆炭火，他拿著打印好的合同坐在桌子旁。但是，來登記的人卻不多。張叔看到李瑤來了，遞上一支煙。李瑤說：“張叔，正月、二月，果園也不忙，我去工廠辭工后，三月回來。行不？”張叔說：“行。”兩人說了一會閑話，又有幾個人來簽勞務(wù)合同。張叔問李瑤：“大家是不是還有什么想法？才來了這幾個人?！崩瞵幭肓艘粫?，將煙在手里捏了捏，說：“張叔，我說了你別生氣，有一些人說，您搞的那個漂流項目賺錢，又不累，說那好位置是您兒子帶一批人在干，那里的待遇才叫好。

張叔一愣，漂流項目都是沒有人愿意做才喊兒子回來的。張叔說：“漂流項目確實是我兒子帶著他的一班人管理，可是，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大家也像今天一樣說出外打工實惠，我是沒辦法，才讓兒子辭職回來帶著他的一班朋友和親戚撐起了這項目，不然一個好好的項目就泡了湯?！崩瞵幷f：“張叔，此一時彼一時?！?/p>

張叔聽了，從小盤里拿了支煙，緩緩地往自己嘴巴上送。張嬸一伸手，拿掉他的煙，說：“不能再抽煙。”張叔抬頭，看了一眼張嬸，笑說：“這么兇干嘛。不抽了，不抽?！?/p>

張叔揣了幾包煙身上，對張嬸說：“今天十六，我得各家各戶去說。這個煙不是我自己抽的，是拿去待客?！睆垕鹫f：“我不是管你，是你自己說戒煙的，讓我提醒你?！睆埵逭f：“我知道，我知道?！?/p>

張叔來到村口，見有的村民背包挎袋出門。張叔什么也不說，見人就遞上一支煙。張叔尊重村民們的選擇。李明富夫婦兩個低著頭。張叔說：“大家有什么想法就說，只要愿意留在村里的，誰愿意在果園做事的，就在果園做。愿意去漂流項目那干的，我就安排你去漂流那里干。愿意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我大力支持?！?/p>

李明富聽了，想想張叔的話說得對，這家鄉(xiāng)的味道就像糯米糕，確實令人無法舍棄，以前出外打工是為了日子過得好一些，現(xiàn)在，不用外出也能過上好日子。再說張叔，是大家都信得過的人，他的話，不會假的。李明富一把扯住老婆說：“長期打工，也不是辦法。我們還出外干球，回家去，跟著張叔干。跟著他學(xué)栽培果樹，我們也整個果園?！?/p>

李瑤笑了，說：“是啊，明富你就是個明白人，家里有金饃饃，不守著，還出去干球?！?/p>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眼光一齊貼在張叔身上，都將往外跨的腳步收住。張叔看了，笑著遞上煙說：“抽煙抽煙?！?/p>

村民看了張叔的果園，一個個驚呆了，看眼望去，是延綿不絕的柿子樹、梨樹，都決定栽培果樹。晚上，張叔的兒子回來了，對張叔說：“爸，老將出馬，一個頂千。我有個想法，說出來，您參考參考?！薄笆裁聪敕?？兒子?！薄拔覀兇瀣F(xiàn)在果樹成片，可以發(fā)展旅游業(yè)，與漂流項目結(jié)合起來，成立旅游公司?！睆埵逋鴥鹤樱χ骸皟鹤?，你能耐了，年輕人就是有眼光?？墒牵墒恰薄翱墒鞘裁?，爸？”“兒子，爸有一個要求，你已經(jīng)入了黨，我想這支部書記的擔子，如果選上你，你以后得挑起來?！?/p>

張叔想到他的身體，不知道能挺多久。他舉賢不避親，知道兒子有這能力。張叔又想，趁閻王爺還沒收他，得加快腳步帶領(lǐng)大家奔小康，更要帶領(lǐng)大家過富裕的日子。好日子，誰舍得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