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
我家園子里有一棵櫻桃樹,樹干有碗口粗,枝杈茂密,旁逸斜出,自由散漫,但我從不修剪,一則我不會,二則我覺得它的形態(tài)是大自然賦予的,長成什么樣子就應該是什么樣子,萬物生靈莫不如此,甚至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大自然賦予的形與相。所以,人的干預只會破壞它的天成之美,人類的分別念怎能比得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春天來時,櫻桃樹的葉子便一天天地張揚起來,開花時就更加肆無忌憚,滿樹的櫻桃花大張旗鼓,大有君臨天下之氣勢,旁邊的花兒頓時便孱弱起來,黯然的很。春天風大,這樹又在風口,起風時花枝亂顫,凌亂卻又有韻致,活脫脫像一個歡樂無憂的少女,美不勝收,這樣的景致每每讓我無端地想起聊齋里的《嬰寧》,嬰寧一出場就是坐在一棵盛開的花樹上笑,笑的前仰后合,枝葉大動,這景象跟春風里搖曳的櫻桃樹極為契合。于是,櫻桃樹的名字就叫嬰寧了。
聊齋里的嬰寧是我喜歡的妖,不知其類別,我希望她是花妖或者狐仙,花和狐貍沒成精之前就已十分美好可人,她們最接近煙火人間,仿佛是另一類人,所以她們成精之后更容易與人類交好。嬰寧一天到晚只知快樂地笑,勤快地勞作,沒有半點憂愁與心機,也沒有半點庸俗的欲求,日子過得簡單而自在,這是一種既喜樂無憂的高境界,是人人向往的,若人人都如此,世界該有多美好。
科學家說植物也是有思維有情緒的,如此,便希望我的那棵嬰寧也如聊齋嬰寧一樣的茁壯無憂。五一節(jié)開始櫻桃們漸次地紅起來,去年豐收,果實累累,成色亦好,每天都要站到樹杈吃上兩小缽,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來不及吃的櫻桃落了一地,黃昏時分,連廊的空墻像個取景框,把緋紅的夕陽、搖曳的嬰寧、鮮紅的落珠框成一副深春晚照,甚是天然古意。
轉眼夏天,綠肥紅瘦,嬰寧愈加蔥籠,一夜大雨,萬蟬齊鳴,每棵樹都唱起了歌,嬰寧枝椏多,想必樹汁亦鮮美濃郁,竟招來一個合唱團,其中還有個聲音極大的領唱,日夜不歇。蟬吸樹汁與蚊子吸人血一樣的可惡,那么多蟬抓著嬰寧不停地吸汁,一定也是又疼又癢,何況上小學時老師就講過蟬是害蟲,而且蟬的針管子又是那么尖銳粗大,想到這里無比憤怒,拿起掃把一頓狂轟濫打,蟬們一哄而散,為首的那個領唱逃竄時聲音異樣,必是受了內傷。忽然想起了蟬的輪回,它們要在地里蟄伏數年才可破洞而出,經過艱難的爬行褪去蟬蛻才可成為能飛的蟬,然而,它的生命僅僅是一個夏天,所以,它們來到世上便張揚不停,再說沒有蟬鳴的夏天該是多么呆板無趣,就跟春天沒有鳥叫一樣,我常常覺得稻花香里說的那個豐年不僅有蛙聲更會有蟬鳴。而且蟬飲點樹汁僅僅是為了維持來日無多的生命,更何況嬰寧健壯,獻出一點汁液絲毫不會影響什么,想到這里后悔起來。還好,蟬們不計前嫌,陸陸續(xù)續(xù)又飛回來了,嬰寧又有了一個合唱團,仔細聽了聽,換了領唱,新領唱遠不及長前任聲音洪亮,那小子被我打死了嗎?
一夜秋風,蟬鳴日益衰落,終于悄無聲息。嬰寧也沉寂起來,碧綠的葉子慢慢變成橙黃,宛如金色的華蓋,此刻的嬰寧仿佛一個貴婦,端嚴而華麗,她氣定神閑地接納著芳華的流逝。
冬天還是來了,北風野大,嬰寧的葉子一片不剩,深灰的枝條卻屈而不折,她不抗拒冬天,她與北風共舞,與寒夜相伴,大雪紛飛,她的枝椏綻滿雪花,仿佛一夜之間梨花滿園,仿佛春天突然降臨。她裝飾了冬天的慘淡,而冬天成全了她的隱忍。
面對四季的陰晴冷暖,嬰寧仿佛只有一個態(tài)度:你來或者不來,我都在這里。這種篤定與從容讓我對“風骨”有了另外的理解,風骨并不是特立獨行的嘩眾,也不是唯我獨尊的張狂,風骨是看穿一切卻能直面一切、擔當一切,不卑不亢,不喜不憂,風骨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態(tài)度。
今年春,嬰寧開花時糟了大風,刮落了好多花兒,擔心結不了幾個櫻桃,不料仍舊碩果累累,我懷疑跟它的名字有關,因為嬰寧是聊齋里最單純最健壯的仙,必是叫了這個名字才長勢喜人的。果子生長期下了幾場雨,影響了櫻桃的口感,與往年比淡淡的,原本應了幾個閨蜜來吃櫻桃,如此便不好意思招呼了。盡管如此,鄰居們仍然歡喜,枝子伸到欄桿外,抬手可得,小孩子都能夠得著,園子外就是兒童游樂場,疫情不上學,于是,樹枝間時時傳來歡樂的笑聲,仿佛一整棵嬰寧在笑,這個名字真是恰如其分,于是暗自得意。
暮春記憶
今年,閨蜜們分別給了我無花果、石榴、杏樹、辣椒、薰衣草、長壽花等10多樣苗種,友誼不可辜負,全程親手栽種,不僅全部都活了,竟還長勢喜人。頓時覺得自己是個種地的天才,要是承包土地我能發(fā)家致富。
當然,這繁茂的景象還得益于鋤鐮锨镢的齊備,都是親朋好友所贈,其中那張三齒的大抓子是二舅用過的,木柄都磨的包了漿,油亮油亮的,刨地很好使。
這讓我常?;氐酵辏耗捍旱狞S昏,空氣里氤氳著炊煙的香,遠遠地,二舅收工回來,扛著三齒抓,抓子柄上掛著簍子,簍子里是喂豬的野菜,孩子們早已擠在胡同口的石垛旁打了埋伏,單等二舅走近,“不許動!”一齊歡快地跳出來,表妹牙牙學語亦混跡其中,等大家齊聲喊完,表妹含含糊糊地“必(不)須(許)動!”,于是大家哈哈大笑,二舅假裝嚇一跳,放下抓子,把孩子們挨個舉過頭頂,落日的余暉灑在二舅小麥色的臉上,孩子們齊刷刷地仰望著二舅,清澈的眸子漾著純粹的歡樂,這歡樂掃除了二舅勞作的疲憊,為著這歡樂仿佛一切苦難都值得。
屋里飄來茉莉花茶的香,姥姥沏好了茶,坐在炕上笑瞇瞇地望向我們,孩子們就像一群小雞追著老母雞一樣追著二舅唧唧喳喳地擠進屋里,二舅坐到炕邊的杌子上,一邊呷著滾燙的茉莉花茶一邊跟姥姥說著話,茶在二舅嘴里呼嚕呼嚕,徐徐咽下后便“哈~~”,那樣子實在是好喝極了,這時剛喝過水的表哥說渴了,二舅便端著茶碗讓表哥呷一口,其他孩子看出了端倪,于是紛紛都渴了,二舅便端著茶碗讓孩子們輪番呷一口,往往第一杯茶二舅只呷了一口就分沒了。我挑食又常鬧病,于是我舉高高的次數最多,呷二舅的茶也最多,我喝茶的習慣大概也是從那時養(yǎng)成的。
二舅跟姥姥說著一天的見聞,孩子們也見縫插針地講一天的事情,無非是誰弄壞了某個東西、誰又跟鄰家的小孩罵架了、誰又爬墻了、誰又喝涼水了等等。而我被舉報最多的是:拿竹條追著老母雞打落了羽毛,這只大胖雞往往圍著一個麥秸草垛逃跑,我便圍著草垛追趕,我常常折回頭堵截,每次都會逮個正著,就像電影里八路軍捉拿笨漢奸一樣,而這只笨雞從不吸取教訓,這實在是一件太好玩的事情,于是屢教不改,直到姥姥說它會很疼,像打針一樣疼,我才再也沒追打過它。
彼時,大舅三舅我媽都在外地,常常寫信回家,每隔幾天姥姥家就會收到信,鄰居們很是羨慕,二舅一邊呷著茶一邊給姥姥讀信,姥姥心滿意足地聽著,孩子們也支楞著耳朵安靜下來,于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安好”“勿念”的意思。每當媽媽來信,我總會扒拉開其他小孩擠到二舅跟前,要求二舅指著字念,念完“勿念,祝好”仍意猶未盡,追著二舅問:“我媽還說什么了?”二舅指著其中一行:“利利聽不聽話?還打不打雞了?要嚴加管教?!甭牭健皣兰庸芙獭绷⒖蹄刈唛_,氣急敗壞地去找竹條,可偏偏那天老母雞竟不知所蹤,于是改打另一只雞,但這只年輕俏利,一溜煙逃走,追打未遂,耿耿于懷,揚言要踢倒所有的小雞,話音剛落聽到表哥喊我捉迷藏,立即快樂地投入其中,剛才的不愉快旋即沒了蹤影。后來,跟二舅聊天說到童年時,二舅常說這個典故,二舅記得每個孩子的事情,說起這些故事時二舅的臉上總是煥發(fā)著幸福的光彩,他愛每一個孩子。
時光荏苒,它帶走了童年,也帶走了二舅、媽媽、姥姥,但他們的音容笑貌仍縈繞心頭,童年的時光仍在眼前浮現(xiàn),那些美好是我艱辛生活里最溫柔的安撫。
我們出走半生,努力生長,希望歸來的仍是從前那個兒童,仍然有著兒童般極簡的心境,這種心境能使我們忘記苦難去接納這個世界:包括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各種各樣的事,也包括花花草草、貓貓狗狗。
寫這段文字時恰逢六一兒童節(jié),我想,這也應該是慶祝兒童節(jié)的另一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