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文,1993年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法學(xué)碩士。業(yè)余寫小說、散文及評論。作品見于《萌芽》《莽原》《都市》《延河》《鹿鳴》《百花洲》。曾獲“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xué)征文小說二等獎、三等獎,國家電影局“扶持青年優(yōu)秀電影劇作計劃”劇本獎等。
在初春的一天晚上,因為突然蔓延開來的疫情無處可去,百無聊賴地在家里打開學(xué)生時代的日記。幾本厚薄不一的冊子,大部分關(guān)于瑣碎的生活日常,而外出旅行的日子都被貼上綠色標(biāo)簽,作為醒目的提示。于是挑著標(biāo)記過的地方一頁頁翻過去,在狹小的臥室內(nèi)重新體驗遠行的感覺。
陳舊的筆記本里隨處可見霉點,也許是南方濕氣留下的痕跡。有時候一長串句子堙滅于長毛的霉斑下,令人不禁結(jié)合上下文去猜測其意義,就像去看另外一個陌生人的作品,這實在是一座印證時過境遷的小型廢墟。
記得汪曾祺在一篇散文中寫道:“我和朱德熙曾于大雨稍歇之際,到蓮花池閑步……四十年后,我寫了一首詩,用一張毛邊紙寫成一個斗方,寄給德熙: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汪先生的這首詩大概有些平淡,但驚心動魄的是那句“四十年后”,四十年后他還清楚記得那個平常雨天所看到的木香花。令人羞愧的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還沒這么長,淡忘的事物卻太多了。
眼前濕霧氤氳時,我突然想起一些遙遠的雨天。
記憶里旅行中淋過的最浩大一場雨是在臺東郊外,幾個同行伙伴騎著借來的單車行在荒涼的公路上,去以胡適之父命名的鐵花村里的酒吧看一場小型音樂會。在出發(fā)不久我們就迷了路,連綿細雨在初夏臺風(fēng)的煽動下嘩變成了傾盆大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駛離,但也不知道正確方向在哪。我的眼鏡上雨絲交織成網(wǎng),又起了霧,整個世界都好像隱藏在濃霧后面。有人提議去路邊的樹下躲一會兒,于是我們在一棵大樹下拿出手機查詢路線,手機屏幕立刻積滿了水珠,折射出綺麗的色彩,剛確認(rèn)完方向正確就不能用了。茂密的樹葉也不能遮雨,我們把濕透的襯衫擰干又上路了。
在快到終點的時候雨勢漸小,確定到了目的地是因為連廢棄的電線桿柱子上都貼著那場音樂會的海報。幾番周折找到鐵花村文創(chuàng)園區(qū)盡頭的酒吧,發(fā)現(xiàn)老板娘在打掃衛(wèi)生,門口立著兩把交叉的掃帚,像戰(zhàn)戟一般。詢問后方知音樂會已因臺風(fēng)臨時取消,街頭的海報還沒來得及撤。當(dāng)時臉色難掩失望,濕漉漉地回到民宿房間,沖完熱水澡以后躺在床上,心情逐漸平靜下來,竟以《世說新語》中“雪夜訪戴”的典故安慰自己,“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甚至還感到一絲滿足。
遭遇最突如其來的雨是某年在上海外灘。溽熱的盛夏乘公車前往外灘,坐靠窗的位置。拉開窗,夜風(fēng)呼嘯而過。那段路兩旁多是舊國營事業(yè)單位的辦公樓,當(dāng)下已完全褪去了喧囂,寂靜得像穿越到了幽暗而迷人的過去歲月。法租界濃密的梧桐帶著白晝的溫度一頭扎進森然的月夜,渴極了似的發(fā)出呻吟,而樹影在眼膜上摩挲不止,明暗交錯間留下薄情的吻。在這樣幽深的路上行駛總感覺永遠到不了頭,直到一個路口眺望到黃浦江豁然跳進視野。
在十字路口下車步行,匯入洶涌的人流,和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在外灘上漫步。路邊有付費畫肖像的流浪畫家、即刻成像的拍照攤子、兜售氣球的中年婦女,拼盡渾身解數(shù)吸引路人的注意力,但絕大部分人的視線都落在一江之隔的對岸,那些流光溢彩的高樓變幻著標(biāo)語,雖然只是極其尋常的“上海歡迎你”。這樣走著剛覺察到幾絲細小雨滴旋即釀成磅礴大雨,夾雜著冰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堅硬的地表上,發(fā)出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方才卿卿我我的小資情侶立馬抱頭鼠竄,那些有先見之明的人也得時刻提防雨傘不被狂風(fēng)折彎,貓著步小心翼翼地走。所有人都在尋找棲身之所,但那么空曠的大道上又怎么可能找到避雨的屋檐呢?
暴雨來勢洶洶去的也快,很快便成了“無邊絲雨細如愁”的強弩之末。我走到黃浦江輪渡碼頭,買了船票,沒擠在船艙里,而是倚在甲板欄桿上。頭發(fā)上的水滴一串串墜入江水,當(dāng)然驚不起一絲波瀾。還沒有數(shù)完江上的大橋就到了對岸。我對著陸家嘴環(huán)形天橋出口的一家麥當(dāng)勞的玻璃窗看到自己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而天橋下零散行著剛加完班的商界精英,仍舊穿著筆挺的正裝,一絲不茍的發(fā)型,臉上表情平淡冷漠,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里剛鉆出來。
盡管如此,每次淋過雨才感覺和這座陌生城市發(fā)生了某種切膚的關(guān)系。之前在手機上隨機聽到一首名為《浪漫主義》的歌,歌手或者說其實是詞作者所以為的浪漫氛圍是“流浪紐約巴黎,收集水杯硬幣,還要在路過每個城市都淋一場雨”,不必糾結(jié)于其中自我陶醉的矯情究竟多么媚俗,無可否認(rèn)的是這也是種青少年時期才有的真實情愫。至少我想,在一座城市淋過雨確實是一段難以泯滅的記憶,這大概意味著你不是被精心伺候的旅客,也不是小心翼翼過路或出差的訪客。淋過的雨是這座城市的數(shù)以萬計乃至百萬計千萬計的居民梳洗、刷碗、泡茶、澆花、淋浴、沖馬桶的水,以及身上的各種體液,甚至是眼淚,在緩慢蒸發(fā)之后上升到高空,經(jīng)過聚集、碰撞、吸收、融合,重組為云朵,漂浮在你的頭頂,直到?jīng)坝吭坪=K因承受不了巨大的重力而嘩然解體,才變成雨水落在你身上的。它帶著這座城市人們的氣息,使你與其產(chǎn)生了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或羈絆,而這才是不可多得的。
記憶深刻的雨天也未必是因為被淋得濕透。北海邊的海牙冬季多雨,不是淫雨霏霏,而是如周作人所說的,因為是冬天,究竟不好意思傾盆的下,只是蜘蛛絲的一縷縷的灑下來。天氣總是陰冷,半夜會毫無征兆地淅淅瀝瀝下起雨,到了第二天即使出了太陽路上也是濕濕的。那時在海牙短期進修,到上課的地方要經(jīng)過和平宮外的紀(jì)念碑,碑上熊熊燃燒的和平之火是永不熄滅的,在雨天明亮得像火炬,映襯著陰郁的天色。
因為習(xí)慣了微風(fēng)細雨,我在海牙出門從來不打傘,但也有一次著了道。在放學(xué)路上雨勢陡然轉(zhuǎn)大,只得戴上衛(wèi)衣帽子加速跑起來。每次在人行道路口總遇到紅燈,任憑雨水舔舐衣服和裸露的肌膚,把鞋浸得和冰窟似的,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索性不再著急,抹去臉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邊走邊看。路上的荷蘭人大多騎著前置探照燈的高頭自行車快速駛過,濺起巨大的水花,電閃雷鳴間,像是深海中穿梭不息的奇異魚類。海鷗從路旁樓房的屋頂旁逸斜出地飛過,時而低速掠過地面,像在雨中迷了路一般呆呆停在電車道上,絲毫不怕人,直到鐵軌咚咚震動起來才大夢初醒般飛走。
人生中能度過幾個這樣從容不迫的雨天呢?我記得老電影里老是有失意的主人公被老板炒魷魚之后遭遇暴雨的場景,抱著濕透的私人物品一瘸一拐地從公司走回家。而彼時的我還有足夠的時間余裕去等待雨停,淋一會雨,再躲在街邊商店的擋雨棚下或公交車站內(nèi),呆呆地望著雨水不斷落下,就像那在軌道上怔住的海鷗一樣。
旅行的時候總是怕下雨,因為時間有限,不想被壞天氣耽誤行程。但若是夏日,一味艷陽天卻也令人不好受,如果天公作美,應(yīng)是在旅行中分配一半晴朗,一半雨霧。這實在有些吹毛求疵,但我竟也幸運遇到過。那是有一年在青島,夏末秋初,出行前提前看了天氣預(yù)報,提示有暴雨,心懷忐忑坐上火車。第一天在濱江道上走著走著下起了陣雨,脖子上的相機只得一會兒塞進書包一會兒取出。到了棧橋,雨幕按下暫停鍵,就對著棧橋盡頭的中式亭子的牌匾發(fā)呆——疑惑那上面寫的是延潤閣還是延溯閣。后來查了資料才知道其實是“回瀾閣”。但不管那幾個字讀什么都不妨礙成為拍照的背景,傻呵呵地自拍一張,立此存照。雨天拍攝照片其實很考驗攝影師的耐心,進光不足,背景是灰蒙蒙的,人也容易拍得憂郁,只有張大嘴巴笑去對沖混沌。
第二天去爬信號山卻是晴空萬里,在山頂?shù)哪⒐綘钋蝮w旋轉(zhuǎn)觀景臺上看到紅墻綠瓦順著地勢層層疊疊地往海邊鋪展,像波浪一般起伏著,繁盛的樹蔭點綴其間。目力之極是大型油輪和貨船所停泊的黃島,已經(jīng)渺茫得像是海市蜃樓了。日光傾城,山川樓宇歷歷在目,感覺在昨日壓抑的心境也頓時云破日出。
也有在雨中泡湯的旅行計劃。在臺北交換學(xué)習(xí)的那年春天,坐臺鐵沿著臺灣逶迤的東海岸線一路南下,在臺東稍事停留就乘船去綠島。太平洋風(fēng)浪太大,把氣墊船變成了蹺蹺板,一路顛簸不止,我上了岸就跪在碼頭上嘔吐。出發(fā)前做足了功課,本來計劃著第二天租機車環(huán)島,不料一早就下起了大雨。在酒店房間里焦急地等著雨停,那絕不是張愛玲筆下“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而不來”的心境,而是每時每刻都盼望雨霽天青。等到接近黃昏,決定放棄機車環(huán)島的計劃,租了一輛面包車飛快地開往幾個主要景點。
路旁就是荒蕪的田野,雨絲在車窗上密密織網(wǎng),籠罩住沿途風(fēng)景,伸手擦掉一點就露出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像是在摳刮刮樂彩票的涂層。暮色彌漫中看到梅花鹿在花叢中出沒,大雨沖刷的褐色皮膚反著斑斕的光澤,像是曾在夢境中出現(xiàn)過,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到了綠島燈塔前,忍不住披上雨衣下車,在昏暗的天色下看著太平洋在眼前無限延展,像是一張冷峻的面孔,即使大雨傾瀉而下,表面仍看不出任何起伏,不知道其下隱藏著多么熾烈的風(fēng)暴。還想繼續(xù)向小島深處進發(fā),但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倦鳥歸巢、草木黯然,雨仍在不斷落下,經(jīng)過內(nèi)心掙扎只得原路返回。
青春電影中的雨往往和愛情的萌發(fā)滋長有關(guān),邂逅總是在雨天,古今中外概不例外,連明清小說也不能免俗?!栋啄镒佑梨?zhèn)雷峰塔》的開頭就寫道:話說許仙去孤山走了一遭,不期云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于是他們同了船,在雨中緩緩歸去。后來白娘子的故事在流傳中屢經(jīng)增刪,但唯獨這段相識的場景歷久彌新。
雨水不但出現(xiàn)在故事的開頭,高潮也不可錯過,好像不在大雨中撕心裂肺地喊出愛人的名字奔跑一次就不算真正愛過。因把不倫戀拍得純情而著稱的日劇《晝顏》中,女主角是在那個面相斯文甚至有些木訥的中學(xué)老師雨中跪在地上、為她系鞋帶的瞬間真正動了心?!短焯秒娪霸骸防锬晟俚哪兄髟谌チ_馬奔赴遠大前程前,最后一夜與女友在雨中告別,兩個人沒打傘緊緊依偎在地上?!赌切┠?,我們追過的女孩》中男主一邊淋雨一邊高呼“我就是笨蛋,才會追你這么用功讀書的女生”,把這曲青春愛戀故事推向了最高潮。不用說伍迪·艾倫的新片(或許也是最后一部)《紐約的一個雨天》中,甜茶剛到紐約就被虛榮的女友放了鴿子,一個人在雨天的曼哈頓漫步,糟心事紛至沓來,路上他認(rèn)識了一個刻薄而可愛的女孩,一邊聊天一邊軋馬路、逛博物館,到了第二天午后兩個人再次相遇,就把傘丟到一邊在雨中擁吻了。一個雨天之內(nèi)甜茶就先失戀而后找到真正的摯愛,此時的雨更像是某種神秘的愛情催化劑。
但如果看拍攝花絮這些唯美的場景往往通過消防作業(yè)般的人工降雨來實現(xiàn),多少有些幻滅。這些刻意制造的庸俗淚點為什么非要等到雨天才能把愛情推進到高潮,這實在有些戲劇化的生硬感。
我所懷念的雨天無關(guān)風(fēng)月。剛來北京第一年的春日,租住在學(xué)校附近十字路口的老舊居民樓四樓,臥室窗前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葉幾乎要抵住窗紗,只要有風(fēng),就會捎來縷縷清香。春雨是嫻靜的小家碧玉,往往不知是幾時悄悄登場。坐在寫字桌前,從窗紗中漏出幾滴雨珠打在翻看的書頁上,才會覺察到下雨了,而那股香氣似乎也更濃郁了。雨天光線昏暗,手中的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也不必惋惜,反正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有段時間北京大規(guī)模推進老舊社區(qū)改造,對居民樓的外墻進行加固,原來的窗臺被打掉還沒來得及修好,臥室就直接暴露在外界的空氣里,只隔一層綠色防護網(wǎng)。我總是夢見暴雨來襲,洪水涌進房間,床鋪浮了起來,載著動彈不得的我漂向窗臺,似乎就要墜落下去。醒來的時候額頭上濕濕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汗還是昨晚被風(fēng)吹進來的雨。
立春過后本以為北京天氣會逐漸轉(zhuǎn)暖,但仍長期徘徊在零度左右,寒冷之外,突如其來的疫情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把人們相互隔開,街市上更為蕭瑟。因為居家隔離無處可去,體驗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的愜意。起床時才發(fā)覺一場春雪不期而至,那是我見過的最落寞的雪,無聲無息兀自下著。馬路上沒有密集的車流,稀疏的行人戴著口罩心事重重地走過,遠處廠房的鍋爐冒出白煙,像舊時小人畫中的對話框,卻空蕩蕩的,仿佛不知道說什么好。在落雪中一切顯得尤為寂靜,像是戴上了降噪耳機一般,天地澄凈。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站在窗臺上把手伸出去,握住一片雪花,起初有一股寒意,但很快手心里傳來一陣溫?zé)幔購堥_來已了無一物。我突然又懷念起那些曾與我迎面相會的春雨,有一絲懷疑剛才消融的溫暖是不是多年前落在我指尖的雨的精魂,來與我見面,并賜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