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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更嘎

2021-02-21 08:41:07唐明
雪蓮 2021年1期
關鍵詞:鬼鬼尼瑪藏語

【編者的話】

唐明是青海省屈指可數(shù)的兒童文學作家,長期在西陲重鎮(zhèn)格爾木從事文學工作。近年來,她立足于青海西部的人文風情及自身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兒童文學作品。她的文章視角很低,故而顯得世界很大。她的洞察力中既有孩童的好奇,又有成人的悲愴和智慧。其文章總是在雋永的詩意中透出深沉的暖意?!段医懈隆费匾u了唐明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獨特的布局使整篇故事呈現(xiàn)出跳躍的節(jié)奏,與兒童的心路歷程非常吻合。故事用雙線回歸的結構講述了小男孩更嘎的成長之痛。人世生活的悲傷伴著淚水與人心的溫暖交織并進,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痛并愛著的世界。

更嘎

尼瑪拉旦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給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專門教我藏文。

我挺喜歡我的家庭教師,他叫仁欽。但是我不想學藏文,看上去很難,而且我也不喜歡。關鍵,我不需要。

我叫更嘎。

尼瑪拉旦是我阿爸,是藏族。但,我不是。

我不穿藏袍,不說藏語,不吃藏餐,也不在民族學校讀書。我除了有一個藏族人的名字,我跟藏族好像沒有太多關系。

可是現(xiàn)在,尼瑪拉旦給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專門教我藏文,要寫,要讀,要說,他就像是故意的,跟我說話只用藏語,他知道我根本聽不懂,但他不在乎,我只得靠猜想來判斷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偶爾能猜得對,多數(shù)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想怎樣。通常的狀況都是,我悶頭在紙上亂畫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圖案,而尼瑪拉旦就在另一邊喝悶酒。所以,我們的交流常常為零。

這看上去很要命,但誰在意呢?反正我不稀罕搭理他。是他把我從鬼鬼身邊帶走了,我討厭他,不想跟他說一句話,無論是用漢語還是藏語。

尼瑪拉旦

我是尼瑪拉旦,我住在這個漂亮的生態(tài)移民村里,已經(jīng)七年了。

我在村子里有一個162平方米的院子,院子里有五間房子,多數(shù)的房子空了很多年?,F(xiàn)在,房子里住著我和我八歲的兒子更嘎。

更嘎從成都回來兩個多月了,讀二年級,但他一個藏文也不認識。

我不應該把更嘎寄養(yǎng)在成都,至少不應該寄養(yǎng)得這么久。

可是,不寄養(yǎng)在那里,又怎么辦呢?那個時候,我養(yǎng)不了他,沒有其他辦法。鬼子兄弟把他帶走的時候,我是醉的,完全記不得當時的情景,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那鬧人的小娃娃不在了,我也并沒有什么感受,反而有些慶幸,終于看不到他又哭又鬧了。

我必須感謝我的好兄弟鬼子,他毫無怨言地替我養(yǎng)了我的兒子八年,教給了他很多禮節(jié),教給他說比很多漢族人還要流利的漢語,聰明又伶俐,最重要的他給予了更嘎心身的健康,讓他成為一個像陽光一樣明亮溫暖的孩子。唯一,如果讓我挑一點毛病的話,(啊,佛祖寬恕我,我不應該挑鬼子兄弟的毛病的),如果一定要挑的話,那就是他沒有教會他說藏語。他應該像我當初教他說藏語一樣,教給他一些至少最基本的日常會話的。

這讓我現(xiàn)在很為難啊,他回到了藏族村子里,他又成為了我的兒子,但我尼瑪拉旦的兒子居然連一個藏文字母都不會讀,這實在讓我有點尷尬啊。

我們不能用藏語交流,唉,讓我怎么說呢?總感覺他不是我親生的兒子??墒?,他是更嘎啊,是我的兒子啊,是勒吉生的,我倆的兒子??!

更嘎

更嘎,藏語的意思特別好,翻譯成漢語就是“見之即喜”的意思,鬼鬼在給別人介紹我名字的時候,會翻譯成“人見人愛?!边@個譯法似乎更通俗易懂,所以,每次聽他翻譯我名字之后,就會捏起我的臉蛋說:?。≌婷?!人見人愛。

鬼鬼,是我的爸爸,聽說幾乎從我出生開始,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讓我叫他爸爸,但我從第一次開口叫他,就叫他鬼鬼,沒有人教我,但出口就是,而且再也改不過來。

我叫他鬼鬼,其他的人叫他張望鬼,尼瑪拉旦叫他鬼子兄弟。

其實我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叫張望秀。

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說像女人的名字,他必須改。我其實不太理解他,我并沒有覺得他的名字壞到他如此嫌棄的那個地步。鬼鬼曾經(jīng)試圖改掉自己的名字,他說他想叫張望,把那個“秀”字去掉,但那天,派出所的戶籍民警給他說了一大堆改名字的壞處和麻煩,他就很郁悶地離開了派出所,回家一進門就把身份證和戶口簿丟到鞋柜上,結果身份證插空就溜到靠墻的小縫里。后來有一天,鬼鬼把家里所有的物件翻了個底兒掉找他的身份證。當然最后,還是我提醒了他,才在鞋柜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因為他去派出所改名的那天,我全程陪同的。

仁欽

做家庭老師,我這可不是第一回。我大三那年給家住我們學校附近的一個初三女孩教過英語。

哈,說到這個,我有點小得意,因為我會四種語言,漢語、藏語、英語和簡單的日語。我靠著這種語言上的天賦,掙到了我大三和大四的全部學費,當然也包括和女朋友在一起的花銷,盡管那生性靦腆的姑娘在畢業(yè)的時候,跟我分手了,但,我依然愛她,感謝她的陪伴,如果她愿意,我依然可以隨時把我掙的所有錢,都花在她身上。唉,說到她,有點傷感,不提了吧。

我出生在草原,第一語言自然是藏語,操這一種語言其實就可以幸福地度過一生了。但我們家后來搬遷到了城市的生態(tài)移民村,上了民族小學,學校開設了漢語和英語課。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每個小孩子都被這三種語言折磨,那些字母、拼音密密地擠在一起,仿佛能夠變成一片槍林彈雨,每天在幾種課程中切換來切換去,都是打硬仗。

當然,這種戰(zhàn)爭于我的好處就是,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就能夠熟悉地熟練地操這三種語言跟任何人聊天,試卷上的分數(shù)也很對得起老師和家長。

我高考的時候,藏語考出了我們這個城市的民族中學建校40多年以來的最高分,我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兩年了,據(jù)說還沒有人打破我當年的記錄。嘿,我可不是在吹牛,上周和我曾經(jīng)的藏文老師聊天,他依然提到這個話題。

所以,當尼瑪拉旦來請我做他兒子更嘎的藏文老師,我馬上就感覺他眼光好,是個有見識的男人。

更嘎

我有記憶起,我就跟鬼鬼生活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我爸。

直到兩個多月之前,尼瑪拉旦突然出現(xiàn)在我和鬼鬼面前,我才知道,穿藏袍的、說一口流利重慶話的、一身酥油味的尼瑪拉旦才是我爸。

我懷疑過啊,掙扎過啊,也抵抗過啊,但,他真的是我爸。

我們并沒有去做親子鑒定,尼瑪拉旦只是把我拉到寬大的穿衣鏡前,和我并排站著。

我們有相同的臉型,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子,相同的膚色,相同的黑色微卷的濃密頭發(fā)。

我側臉去,兇巴巴地瞪了尼瑪拉旦一眼。他卻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老天爺,那牙齒,我們倆的居然也是同款。

跟一個人長得這樣像,這讓我簡直有點嫌棄自己。真的,我希望跟鬼鬼長得相同,像他那樣有白皙的皮膚,有直而硬的短發(fā),有那種帶點夢幻般琥珀色的眼珠,但,真的失望。他擁有的,我都沒有。

我被尼瑪拉旦拉著離開了成都,離開了鬼鬼。

我當然舍不得鬼鬼,我當然是又哭又鬧、撒潑打滾了的,但,我還是跟著尼瑪拉旦回了他的家,他的那個根本不像家的家。

走的時候,鬼鬼送我到火車站,他給我裝了差不多可以裝半卡車的行李,我當時看到這么多行李,我真的是死了心了,鬼鬼這是要把我永遠地踢出他的生活啊,他連我小時候看過的連環(huán)畫都裝進了行李箱,連我小時候喜歡的一只掉了鼻子的毛絨兔都打在包里了。

所以,離開的時候,盡管尼瑪拉旦和鬼鬼抱了又抱,叮囑了再叮囑,哭得不像男人,但我卻被憤怒遮住眼睛和心,一點傷心也沒有似的。

傷心啊,能不傷心嗎?

當我的憤怒漸漸退卻,傷心就如潮水般洶涌泛濫在我的心海。

頭一個月,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地哭,哭到睡著,醒來再哭。尼瑪拉旦就躺在我身邊,我撲到尼瑪拉旦那臭哄哄的懷里,問尼瑪拉旦,鬼鬼為什么突然不要我了?我什么要離開成都?我喜歡成都,即使鬼鬼不要我,那么,尼瑪拉旦,咱們去成都安家不好嗎?那里空氣潮濕,花香遍地,含暖的風溫柔又可親。這里太干燥了,你看不到嗎?我的嘴唇干得裂口,我的鼻子每天早晨都會流血。尤其壞的是,我不能運動,別說運動了,走路快一點,都會喘個不停。老天爺啊,我不喜歡這里!

尼瑪拉旦只是嘆氣。被我折磨得急了,還會摔一個東西,再流著眼淚嘆氣。

有時候,他會背著我悄聲地打電話,我知道他是在跟鬼鬼打電話,他故意用藏語,我猜,是為了不讓我聽懂。

他和鬼鬼有秘密,我肯定。

仁欽

尼瑪拉旦是我們村一個特殊的存在。關于他的故事有很多,當然,前些年大家議論得更甚,現(xiàn)在倒鮮有人說起了。雖然有他很多傳說,但我并不了解他。

在我看來,尼瑪拉旦很慷慨,他給更嘎交藏文課的學費,一次性就給了一年的。如果一個月一個月地給,我肯定不會覺得這是一筆錢,但他一次性給了我,我立即就感覺自己賺到一個大數(shù)目,這對于我這個才參加工作不久的男孩子來說,是件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總是要忍不住與人分享。

尼瑪拉旦把錢從微信上轉給了我,我立即分了一半給正在讀大二的妹妹。然后,給好朋友索南打了電話,約他下班后,去喝酒。

當然,開心地花過錢之后,我也認真地計劃了一下更嘎的藏文課應該怎么上。我是個做事認真的人,真的,尤其是這回,我得對得起尼瑪拉旦躉交的學費。

我計劃,還是扎扎實實地從頭學起吧,我從30個藏文字母開始教他,他將來高考的時候也要考藏語,無論怎樣,他都是藏族人,這一點,尼瑪拉旦特意給我強調過的,他的孩子一定不能忘記自己是藏族人。

不過,我很快就推翻了這個初始的計劃,我覺得,不僅早教他字母,還得盡快地教他日常用語,先讓他能夠跟尼瑪拉旦說上話,這大概會使他們父子的情感增進得更快些。

我把我的想法跟尼瑪拉旦說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你隨便教啊。

更嘎

我有尼瑪拉旦,但我應該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我阿媽。

我從小跟著鬼鬼長大,鬼鬼沒有女人,所以我也從來沒有叫過什么人媽媽,我曾經(jīng)問過鬼鬼的,為什么我只有你,而不像別的同學那樣有個媽媽。鬼鬼就會大大咧咧地、甚至用很不屑的口氣說,哈,真是不明白,你要媽媽做什么?如果我說:別人都有媽媽,我卻只有你。鬼鬼臉上的表情就會更鄙夷,你看哪家的媽媽可愛了?都是嘮叨鬼,都是事兒媽,都是戲精!

細想來,確如鬼鬼所說,校門外接送孩子的媽媽們,個個花枝招展,但,見到孩子就嘮里嘮叨,管天管地。要是開家長會,遇到老師或者校長,那些媽媽們就戲精上身的樣子,口氣又細又尖,說一堆老師的好話,再說一堆自家孩子的壞話,哎呀呀,那樣的媽媽,還是不要了吧!

跟著鬼鬼,多自在,多痛快,他帶我去公園偷偷爬樹,悄悄地去河里游泳,他暑假帶我去九寨溝,帶我去黃果樹大瀑布,天啊,這世界真是太美了。鬼鬼真的是太可愛了,有他,我還缺什么呢?

可是,現(xiàn)在,我來到了尼瑪拉旦的家,他居然也沒有女人,整個院子里又臟又破,亂七八糟,完全不像樣子。鬼鬼就不這樣,他會把家打理得整整齊齊,關鍵是,鬼鬼有一手好廚藝,他會給我做各種美食。尼瑪拉旦卻不,我來了這么久了,他幾乎沒有認真地做過什么飯,也煮米飯,但那菜難以下咽,色香味都不俱備。所以,我想,也許,我應該有個阿媽。

“你為什么沒有女人,我為什么沒有阿媽?”我問尼瑪拉旦。

“我有女人?!蹦岈斃┱f。

“在哪兒?”我望了望空蕩蕩的屋子和院子。

“在那兒。”尼瑪拉旦指了指佛龕左邊的一個相框,那相框里裝著一張女人的照片。我走近相框細細地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跟這個照片上的人更相像,尤其是眼睛,我們的眼睛一模一樣,像得簡直讓我有種想掉眼淚的感覺。

那一瞬間,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這就是阿媽。

我征征地看著照片上的阿媽,她在笑,卻不說話,她那花瓣一樣的嘴唇,仿佛在動,在喊我的名字:更嘎。

我想答應一聲,但我卻發(fā)不出聲音,因為我的眼淚好像從眼眶里往身體里倒流,進了喉嚨,讓我發(fā)不出聲音來。

我從那相框邊跑開,跑出這個院子。我得找個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讓這些倒流的淚水痛痛快快地流出來才行。

尼瑪拉旦

接到鬼子兄弟的信,還沒有拆開信封,我就有了強烈的不祥之感。我馬上把電話打過去,卻沒有人接。

三天過后,才接到回電,但電話里講話的不是鬼子,而是我的恩師、鬼子兄弟的父親張以枯先生。我叫了一聲“阿爸”,就再也講不出話來,他也一直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在聽,所以,我必須說點什么。

可是,我能說什么呢?

鬼子兄弟、張望秀、他的兒子、才華橫溢的年輕畫家,在我打這通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幾個月前,鬼子兄弟為什么突然讓我去接更嘎?因為他得了病,醫(yī)生說他只有半年的時間?,F(xiàn)在還不到半年,但,他已經(jīng)走了。

鬼子兄弟為什么要狠心地拋棄更嘎?因為他得了絕癥,這能給更嘎講嗎?

張以枯先生還在電話的那一頭,我講點什么好呢?

十九年前,四川美術學院的張以枯先生到玉樹采風,遇到了一個在放牛時隨意涂鴉的藏族孤兒,驚詫于這個放牛娃的藝術天份、可憐這個少年的身世,經(jīng)過種種艱辛,把他帶回重慶,像父親一樣地照顧他,讓他跟著自己的兒子一起吃住,讓他跟自己的兒子一樣稱呼他,后來這個孩子在張以枯一家的呵護下上了初中高中,然后順利地考上了四川美術學院,還沒有畢業(yè),就得過兩項國內大獎,被人稱為“最年輕、最具藝術潛力的畫家”。但,畢業(yè)還沒有一年,這個孩子為了愛情,為了一個叫做勒吉的女孩不辭而別,離開了重慶,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這個孩子就是我。

離開之后,我沒有再給張以枯、我的恩師、我的阿爸聯(lián)系過一次,我知道我辜負了他。

他一定恨我的。

我真的并不想辜負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畫畫,但是,他并不知道,我瘋狂地愛上了勒吉,和勒吉結婚之后,幸福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就結束了,勒吉在生兒子更嘎的時候死于難產(chǎn)。從那一刻開始,我的靈魂也隨著勒吉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的被張以枯先生稱之為“上天恩賜”的才華也隨著勒吉去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時候,我多么可憐啊,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給我的兄弟鬼子哭訴。

鬼子兄弟那時候剛剛在成都找了新工作,他聽了我的哭訴,馬上來到牧區(qū)找我,安慰我,陪我哭,陪我醉,然后帶走了那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更嘎。更嘎這個名字是勒吉早就起好的,她說她的孩子一定是個絕世美男子,定是即見即喜,人見人愛。

給電話那頭的張以枯先生說感恩?再說抱歉?再說“請節(jié)哀順便”?

張以枯先生想聽什么呢?

“拉旦,更嘎他還好嗎?”正在我不能開口講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張以枯先生低沉但溫暖的聲音。

“阿爸!”那一瞬間,我的心都碎了。我像過去那些年那樣叫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他把我?guī)Щ丶遥斨约旱钠拮雍蛢鹤余嵵匦?,從今天起,尼瑪拉旦就是我的兒子,然后又轉臉認真地跟我說:“拉旦,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的家,張望秀是你兄弟,我是你父親。聽了他的話,我就喊他阿爸,自此就把他家當成了我的家,張望秀是我的兄弟,他的媽媽是我的媽媽,他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

“阿爸!好,好著呢,更嘎挺好的?!?/p>

“拉旦,好好帶著更嘎!望秀有東西要給更嘎,你們倆還得抽空回一趟成都?!?/p>

“好的,等更嘎放了假,我就帶他去成都。”

“拉旦……真的不畫畫了嗎?”張以枯先生問得尼瑪拉旦措手不及。

“阿爸……呃……我……”

“自己不畫,也可以教教更嘎,他有天賦。”電話那頭的老先生聲音依然低沉而溫暖。

“我……嗯?!?/p>

更嘎

從阿媽的相片前跑開,我在村子里閑逛。我不知道應該去哪里,這個村子,我是那樣陌生,我也沒有一個熟識的人。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會兒,真的,我不想說話,不想看到任何人,我心里只有鬼鬼,我太想他了,實在太想他了。他此時在做什么呢?他為什么不要我了呢?他有沒有想我?有沒有后悔讓我離開?

村子北面正在建樓,又亂又吵;我又走到村西,那里有籃球場和商店,幾乎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我又走到村南,那里是寺院,能夠聽到寺院的喇叭里播放的誦經(jīng)的聲音。

寺院外有一片經(jīng)幡林,成百上千的色彩艷麗的經(jīng)幡在風中輕輕飄起,經(jīng)幡旁邊是兩座白色的佛塔,幾位手持念珠和小經(jīng)筒的老奶奶在轉塔。奶奶們很慈祥,對我微笑。

我的眼淚比我還要任性,剛才像是慌不擇路地在往身體里倒流,各處亂竄,叫人難受,它在身體里轉了幾圈,此時仿佛才終于找到了出路,又原路返回到眼睛,往外噴涌。

我流著淚,跟在慈祥的老奶奶們身后,繞著佛塔走。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淚被風吹干,當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清東西之后,我看到我的藏語老師仁欽,他在不遠處掛經(jīng)幡。

我走過去看他和另外一個年輕人把幾串長長的經(jīng)幡,掛到高高的經(jīng)幡桿上。仁欽見到我,顯得特別開心,他說他的朋友明天要出遠門,他掛經(jīng)幡為他祈福,祝福他一路平安,希望他在遠方的日子里平安健康。我問他經(jīng)幡怎樣祈福,他笑我,一個藏族人居然不知道經(jīng)幡的含義。不過,他只是笑了一下下,就給我講經(jīng)幡的意義。

“我也想掛經(jīng)幡,讓風把我的祈禱送到天上和遠方,可以嗎?”對,我想把我的祈禱送到天上給阿媽,送到遠方給鬼鬼。

“當然可以?!?/p>

我跑回家,跟尼瑪拉旦說想讓他陪我到寺院里求一些經(jīng)幡掛上。尼瑪拉旦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然后說,那就選個好日子,去掛經(jīng)幡吧!

仁欽

我有點沮喪,我的學生真的不用心學習藏文,雖然他看上去是那么聰明,但他的心根本不在學習藏文這件事上。我教給他的三十個藏文字母,他學得懶洋洋,教他日常用語倒還好些。

為了讓他記住藏語單詞,我用了新方法,我?guī)е略诖遄拥慕墙锹渎溟e逛,只要是有藏文名字的事物,都用藏文說給他聽,他跟著說,雖然不甚用心,但這種不在書桌跟前的教學,還是讓更嘎開心,他不甚用心來記,但還是記住不少,而且不斷地重復,他的進步還是顯而易見的。

他能夠說些比如“你好”“謝謝”“漂亮”“你真棒”這樣的單詞,甚至像“我正在吃飯“我去上學”“你真是好人啊”“天氣真好”等這些短句子也沒有問題。對于我的教學成果,我和尼瑪拉旦都很滿意。

這天,尼瑪拉旦給我打電話,請我去他家找他一趟。

我去的時候,尼瑪拉旦看上去一如既往地不修邊幅,褲子上很明顯的污漬。不過,他人并不令人討厭,相反,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他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好氣質,像個失魂落魄的藝術家。當然,我其實在他多個版本的故事里早就也知道,他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個在我們村里像個傳奇一樣的存在。

尼瑪拉旦把我叫到他家,拿出一封信,信沒有給我看,我并不知道寫的什么,但他從同一個信封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是在一個畫室里照的,有一張巨大的畫案,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顏料和畫筆,顏料和畫筆堆里赫然坐著一個差不多剛剛會走路的孩子,孩子正抓著一管顏料啃,半張臉都被那藍色的顏料染花,而孩子的旁邊是一個大人,他手拿畫筆在仰頭大笑,他在笑孩子把顏料當美食,他在笑孩子那張被顏料染得亂七八糟的小臟臉,他笑得像太陽一樣明亮坦誠。

“仁欽老師,有人讓我把這張照片給更嘎,上面還有行字,但我想請你好好地教更嘎藏文,但一定不能告訴他這一行字的意思,一定讓他自己學會了藏文,自己去翻譯出來??梢詥??”

尼瑪拉旦一說,我才看到,照片的最底下有一行手寫的藏文。

“好的,我一定好好教,但不直接翻譯給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向尼瑪拉旦保證?!安贿^呢,更嘎學習藏文并不那么起勁兒,口語進步很快,但書寫嘛,很慢,三十字母,很多時候會搞混寫錯?!?/p>

“仁欽老師辛苦了!更嘎看到這個照片,他就會學得起勁了?!?/p>

“尼瑪大哥,照片上的人是誰?”我控制不住心里好奇,向尼瑪拉旦提問。

“那娃娃是更嘎。”尼瑪指了指照片上那個吃顏料的孩子說。

雖然有了很大變化,但我還是能分辨出那孩子就是更嘎,我想知道的是那個笑得像太陽一樣明亮的男人是誰,但尼瑪拉旦沉默著,我不好再問。

更嘎

早晨,尼瑪拉旦送我去上學的時候,情緒還很正常,但下午他來接我的時候,就完全變了,似乎是在強忍著眼淚似的。他癟著嘴巴,丑得很。

我在離村子15公里的市區(qū)中山小學讀書,早晨去,中午在學校里吃飯和午休,下午4點半就放學了。尼瑪拉旦會來接我,但他常常不準時,有時需要在門崗上等他半個小時,對于他遲到這件事,我很生氣,我不喜歡在學校大門口等人,也不喜歡門崗的阿姨一副可憐我的樣子,問我家在哪里,為什么沒人來接等等。

今天尼瑪拉旦很過分,居然遲到了差三分鐘就一個小時!

見到他和他的吉普車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的怨氣更兇猛了,向他的車子跑過去,抬腳踹了一下,然后氣呼呼拉開車門,坐上車子,理也不想理他。

沒有想到,這個過分的尼瑪拉旦居然也不理我,以往他雖然也不會像鬼鬼那樣甜言蜜語地哄我,但總會表現(xiàn)得有點歉意,問我在學校里怎樣、想吃什么之類的找話說,但此時,他沉默,癟著嘴巴不開腔。

吉普車是為我回來上學才買的,尼瑪拉旦寬肩膀,大肚腩,身高190厘米,小轎車的駕駛室根本裝不下他,所以,買了一輛又高又大的吉普。

尼瑪拉旦開著車子一直沉默。直到把車子停在院子,進了屋,才跟我說話。

“更嘎,有人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蹦岈斃┱f著遞給我一張照片。

天啊,是鬼鬼!

照片里的擺設表明這張照片是在鬼鬼原來的那個老畫室里照的,但這個畫室在我六歲那年就不用了。那年,鬼鬼說他畫了一幅很厲害的畫,得了獎,大掙了一筆,他搞了一個嶄新的畫室,很大,很華麗。照片上吃顏料的是我,仰頭大笑的人當然就是我的爸爸鬼鬼!我有影集,我離開成都的時候,帶上了的,但里面的照片都是我個人的,沒有一張是和鬼鬼合照的,但這張是!

“是鬼鬼讓你轉交給我的?”我望著尼瑪拉旦,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他,但我問不出來,我只是盯著他。

“鬼鬼寄來的。鬼鬼讓我轉告你,好好吃飯,好好長大。還說要學好漢語,更要學好藏語,好好習畫,很多事,你很快會知道。”

我盯著手里的照片,看著大笑著的鬼鬼,然后又發(fā)現(xiàn)照片的最底下手寫了一行藏文小字,一看那字體就是不熟練藏文書寫的樣子。

“這是鬼鬼寫的藏文,他的字一向不好看。”尼瑪拉旦說。

“寫的什么,是什么意思?你告訴我。”我問尼瑪拉旦。

“你學習了藏文自己去翻譯吧?!蹦岈斃┱f。

“那我去問仁欽老師?!蔽夷弥掌フ胰蕷J老師,出了門,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仁欽老師住在哪里,雖然知道他就住在村子里,但卻不知道具體位置。我想在路邊隨便找個人問問,但特別奇怪,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遇到。我往村西的商店和籃球場走去,那里人多,肯定能問明白。

可是我還沒有走到籃球場,我就聽到有人喊了一句:看,尼瑪拉旦的兒子。然后,他身邊的那些打著籃球或是閑看的人都齊齊地向我看來。他們的眼睛里有一些我猜不明白的意思,我猶豫了一下,轉身走了。

村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其實在心里很害怕這種陌生。

“更嘎,回來吧,來跟我們玩吧!”我聽到身后有人喊我,我轉身看去,一個戴著紅色棒球帽的小男孩在叫我,他看上去很友善,我心里有點感激,但我并沒有折轉身去。我想知道鬼鬼給我寫了什么,但我居然不認識藏文,鬼鬼也真是的,為什么不用漢文書寫給我,偏用連他自己都勉強得很的藏文!

尼瑪拉旦

我的記憶因更嘎的到來和鬼子兄弟的離開,在一點點地復蘇。一旦開始復蘇,便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想起在重慶的家,那些記憶,多么溫暖,多么快樂,多么讓人想掉眼淚啊。

父親張以枯先生是美院的教授,儒雅,正直,才華橫溢。他通常不在家,不是在課堂上就是在畫室里。媽媽更忙,媽媽是川北山區(qū)里走出來的女孩,勤勞善良,但她性格和父親是兩個極端,父親極慢,媽媽極快,什么時候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媽媽在醫(yī)院上班,她在單位的時間比在家里的時間多很多。張望秀從小就會做飯、做家務,練就了一整套生活技能。我來了之后,他待我特別好,雖然他常常要給我做飯吃,洗衣服的時候要順帶洗我的,但他覺得終于有人陪了,開心的時候,會哼著歌兒給我煮好吃的。當然,張望秀也不是完全無償奉獻,他說,我每天給你煮飯洗衣,還要教你說重慶話,你也得做點什么吧,要不教我說藏語吧。我當然很樂意教他,但他嫌麻煩,只學會了一些日常交流的口語,書寫嘛,可就差得遠啦。當然,我也教不了他很多,畢竟,我在草原的時候,也并沒有上過太多學。

張望秀脾氣好到爆,但是在除了提他的名字之外。

有一個周末,媽媽休班,給我們做了一桌好菜,父親也從畫室里早早回了家。父親慢慢地享受著媽媽為大家做的美食。

父親把菜堆滿我的碗,輕聲地說,拉旦,好好吃飯,好好畫畫,不要生病。也給他的兒子張望秀夾菜。說,望秀,每天速寫的功課,不能偷懶,至少兩幅啊!

張望秀不正面答話,只氣呼呼地說,不想叫望秀,我要改名字。

這是老問題,只要誰叫他一遍“望秀”,張望秀都會生出改名的想法,我常常納罕,這個名字有那么令人生厭嗎?

父親張以枯聽到兒子的話,也不生氣,依然耐心地說:望是取杜甫先生《望岳》里的望,秀是從山水畫中得來的意境,希望你站高看遠,領悟山河之美。為了這個名字,我可是費了心思的!

“望秀,我不望秀,我望鬼!”張望秀氣呼呼吞下最后一口飯,悄悄地嘀咕著離開飯桌。

自那天起,張望秀在所有用得到自己名字的時候,都把那個“秀”字改為“鬼”字,他叫張望鬼。他為自己的新名字得意了很久。我覺得他的新名字也很有意思,也叫他望鬼,慢慢地為了親昵,我就叫他鬼子,他也特別滿意我對他的稱呼,好像因為我認同了他的名字就相當于成為他對抗父親的盟友,因這層關系,我和鬼子兄弟的感情更加親厚。

雖然日常他叫“張望鬼”,但戶口本和身份證上的名字,依然是“張望秀”,所以,名字一直是鬼子兄弟的心病,他一直說要背著父親去派出所改名字,要改成“張望”,后面不加字,想望什么就望什么,管他是望鬼,還是望仙! 然后他還會很得意地對我說:“哈哈,是不是很厲害?!

我說,很厲害!然后祝福他改名成功。

當然,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也沒有改名成功。唉,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那個叫做張望秀的、跟自己名字較了一輩子勁的人,不知他到了另一個世界,會給自己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

鬼子兄弟,啊,兄弟!

仁欽

更嘎果然拿出尼瑪拉旦給我看過的那張照片來問我上面那行字的意思。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字的意思,但如尼瑪拉旦預料的那樣,更嘎很認真地跟我說:“從今天起,拜托仁欽老師好好教我,我會認真學習藏文的!”

我認真地點點頭,我今天除了帶他繼續(xù)逛村子,練口語,我還要開始給他講元音、后置字這些知識了。課程開始變得有點難了,但這都不是問題,只要更嘎開始認真,沒有他學不會的,這小家伙,認起真的勁頭,實在很可愛。

他學得認真,我當然教得也起勁兒,所有的老師都會喜歡聰明且好學的學生。

這對父子是那么特別的一對兒,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卻顯得那么陌生,甚至我能看到更嘎對尼瑪拉旦的抗拒,這叫人傷感,我有點可憐尼瑪拉旦。而且更嘎明明是藏族人,卻對藏文化一無所知,這實在叫人遺憾。

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懂的一切教給他,希望更嘎通過努力學習來理解和適應這里的生活。

更嘎

今天晚上就有藏文課,我的家庭老師仁欽會準時到我家的。我迫不及待地期盼他到來,我希望他能夠教給我更多的藏文知識。仁欽老師上節(jié)課結束的時候說,從這次開始要給我?guī)Ф昙壍牟匚恼n本了。

這段時間,我學會了30個藏文字母、元音、后置字和再后置字、頭置字、系足字、疊加字等知識,還學會了很多日常用語。

仁欽老師特別用心,他恨不得一分鐘就把所有的知識都教給我。

下課的時候,他很認真地給尼瑪拉旦布置作業(yè),讓他給我聽寫藏文單詞和句子,還要讓他跟我聊天。

不用仁欽老師囑托,我自己就會的,我主動地跟尼瑪拉旦找話說,我給他講在成都的日常,講成都的學校,成都的家,講放假去重慶看望爺爺奶奶的事,能用藏語說的,都用,但我掌握的單詞實在有限,所以,漢藏語混用得很厲害,尼瑪拉旦一邊被我搞得哈哈大笑,一邊給我糾正。

我發(fā)現(xiàn)了,尼瑪拉旦特別愿意聽我講成都的那些瑣碎的話題。原來,我們不說話,我涂鴉,他喝酒,現(xiàn)在,我給他說話,他就常常忘記了喝酒,頭腦顯得清醒了很多,在我涂鴉的時候,他居然會給我建議,有時會直接拿過去修改,你別說,經(jīng)他修改過那么一筆兩筆,我的作品似乎馬上就有了不同的景象,好在哪里,我說不出來,但真的不太一樣了,這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

看到我驚詫的表情,尼瑪拉旦把我?guī)У郊依锬情g一直關得嚴嚴實實的大房間,我一直以為那是舊倉庫,當我進了房間看到的卻是厚厚的塵土下面全是油畫和未完成的油畫,還有堆成小山一樣的繪畫工具、書籍等物。這些東西,我當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為,我和鬼鬼的家里也全都是這些物件。

看到這些,我就開始哭,坐在門檻上大哭。

哭夠了,我拼命地去扒拉那些舊物,盡管那些塵土幾乎把我嗆死,但我還是拼命地想把那些東西理出來。

我看到了尼瑪拉旦的畫,這真是讓我吃驚。

尼瑪拉旦居然會畫畫!居然畫得這樣好!

我看他的眼光突然就不同了。

尼瑪拉旦做飯依舊難吃,尼瑪拉旦依舊不愛換洗衣服,尼瑪拉旦依舊愛喝酒,尼瑪拉旦依舊滿臉沉郁,但我似乎并沒有那么嫌棄他了。

“為什么現(xiàn)在不畫了?”我問他。

尼瑪拉旦不理我,拿著一幅畫著阿媽的照片。

我倆站在阿媽的照片前。尼瑪拉旦跟我說:“你阿媽,她叫勒吉。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你要愛她?!?/p>

我想知道更多關于我阿媽勒吉的事,但尼瑪拉旦卻沉默了。

我有點生他的氣,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尼瑪拉旦仿佛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生氣,轉身又去喝酒了。

結果,那天晚上很神奇,月亮特別亮,我拉上了窗簾,月光還是白晃晃地照進屋來,惹得我根本睡不著覺。后來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卻做了一夜的長夢。

我夢到了月亮,月亮變成了仙女,仙女手里拿著水罐,那水罐是我爸爸鬼鬼畫里的水罐,仙女對著我笑,給我喝水罐里清甜的泉水……她還說了很多祝福的話……最后,風把她身上的衣帶吹起來,她就飛了起來,水罐卻留在我的腳邊……我準備拿起水罐去追她的時候,醒了。

醒來,我覺得渾身舒暢,全身又暖又潤澤。

那天早晨,我沒有流鼻血。

我走到阿媽的照片前,仔細辨認,夢里的仙女,跟阿媽很像。

尼瑪拉旦

更嘎最近學習藏文有點癡狂,不停地讀和背,以前我跟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現(xiàn)在特別主動熱情地找我說話,而且用藏文,當然,他的藏文里多數(shù)夾雜著漢語,說得很亂,但我能聽懂,不過,那混亂的語序,惹得我要笑壞。

真的,更嘎真的聰明,這點特別像他的阿媽勒吉。勒吉是阿壩州人,雖然也是藏族,但她說的藏語跟我們玉樹的藏語有很大區(qū)別。不過她跟我一起沒有多久,就完全學會了。她那時候是我們四川美術學院校外的一個藏餐館服務員,她沒有讀過什么書,長得也并不漂亮,但,她無憂無慮,像我們草原上的一株開得自由自在的格?;ǎ姷剿牡谝谎?,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她。

我和勒吉回到草原,那是多么自由幸福的一段日子啊,像住在天堂!

更嘎

雖然還有半個多月就期末考試放暑假了,但尼瑪拉旦還是把我的轉學手續(xù)辦了,我進了我家附近的民族學校,被分到二年級一班,我的班主任就是我的家庭老師仁欽。

仁欽老師說這學期馬上就結束了,沒有新課本,他把我安排在班長的旁邊,讓我跟他合看一本書,我的同桌我并不認識,但他頭上的紅色棒球帽讓我突然想起他曾在球場叫過我的!我對他微笑,他卻熱情地回應給我一個熊抱。

仁欽老師沒有給我發(fā)課本,但他給我發(fā)了各科的作業(yè)本。

我便在我所有的課本和作業(yè)本上認真地寫下我的名字。

仁欽老師拿起我的本子,當著全班同學夸我的藏文寫得好,同桌帶頭給我鼓掌,歡迎我的到來。自此以后,我就正式開始學習藏語了,因為它是我們的一門很重要的科目。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其實,我差不多已經(jīng)猜出鬼鬼在照片上寫的那行字的意思了,但是我還是有點懷疑,以我對鬼鬼的了解,他可不是一個愛抒情的人,肉麻的話,他從不愛說。

我還得再認真一些學習藏文。

藏文,當我用心去學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其實并不難,那些音,那些字,那些單詞和句子,好像從來都在我的身體里,只是睡著了?,F(xiàn)在只需要將他們一個個地喚醒,有的睡得淺,有的睡得沉。睡得淺的,輕聲一喚就醒來,睡得沉的,我得提高聲音多叫幾遍。

“喚醒沉睡的語言”幾乎變成了我和仁欽老師的一個游戲,這個游戲,我們玩得很開心。

我和尼瑪拉旦也玩這個游戲,游戲時光如此快樂,我甚至會回憶起我和鬼鬼一起去爬樹去游泳時的情景。一想起這些情景,又快樂又傷心??吹轿易呱瘢岈斃┚蜁⌒囊硪淼貑栁遥焊?,身體不舒服了嗎?

尼瑪拉旦屈下190厘米的大個子來問我,我就不忍心,說:“沒事?!?/p>

我發(fā)現(xiàn)尼瑪拉旦越來越粘我,只要我一回家,他馬上就跟在我身邊,圍著我轉。甚至系了圍裙,在廚房里搞半天,就為給我炒一個手機里學來的“川菜”。

而且,搞笑的是,他還開始收拾家,看到他把我從成都帶回來的那些東西擺得亂七八糟,我又是生氣,又是可憐他,唉,做家務,他沒有天賦。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鬼鬼,我親愛的鬼鬼啊,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為什么不要我了,我偷偷地去借人家的電話給你打過電話的,但電話里傳出聲音來說是空號!我不會記錯你的電話號的,你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特意讓我背會了的,說,只要遇到問題,就一定要給你打電話。

可是,現(xiàn)在,那個曾經(jīng)有求必應的電話號碼,那個像我護身符一樣的電話號碼,居然成了空號。

鬼鬼,你怎么可以這樣狠心。

鬼鬼,你等我!等我長大了,我就去找你!只要回到成都,我就可以找到你,那些街道,咱們的家,我都記在心里了,我找得到的。

尼瑪拉旦

去成都的機票訂好了。

遵鬼子兄弟遺命,受張以枯先生的邀請,我要在更嘎放暑假的第一天,帶他去成都。鬼子兄弟把自己的畫和房子留給了他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更嘎,有一些復雜的手續(xù)需要去辦理。

其實從接到父親張以枯先生那個電話起,我就在想到底要怎樣給更嘎講鬼子兄弟得病離世這件事,這太讓我傷腦筋了。我簡直不能想象更嘎聽到這個事情時的表情和心情!鬼子兄弟在跟我商量讓我去接回更嘎的時候,我們在電話里進行了長久的討論,有時還會吵起來,鬼子兄弟說他不要更嘎看著他死。我說,如果更嘎對你如此重要,就應該讓他陪你到最后。我們?yōu)榇藸幷摿撕芫茫碜有值芤惶焯斓厮ト?,他最后求我去接走更嘎,我只好妥協(xié)。他堅決不讓更嘎知道他真實的狀況,甚至連后來通話刻意用藏語。

更嘎對鬼子兄弟的愛和依戀,傻瓜也能想象,分開,他已經(jīng)難過得要死了,現(xiàn)在告訴他,鬼子去了另一個世界,永遠地分開,他會怎樣?

不敢想象。

但是,還是要給更嘎說的,最好是在到達成都之前說,要不然,到了成都他才猛然知道,他會更接受不了吧!

心里特別為難的時候,我會去寺院里給菩薩磕頭,念經(jīng)祈禱,想起勒吉,想起鬼子兄弟,我就忍不住落淚,菩薩不會笑我流淚,她只會慈悲地安慰我,這會讓我的心平靜很多。

我給我阿爸張以枯先生打去電話,跟他商量,該怎么給更嘎講,張以枯先生想了想,說:我來給更嘎說吧。

更嘎

尼瑪拉旦把電話給我,說有人找我。

我納悶地接過電話,聽筒里傳來爺爺?shù)穆曇?,雖然我只是寒暑假去重慶的爺爺奶奶家小住,但他的聲音我還是熟悉的。

我靜靜地聽著爺爺跟我說話,發(fā)不出一個聲音。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我不要。

我不要。

鬼鬼沒有死!

鬼鬼不會死!

鬼鬼不可以死!

他那么愛我的,怎么會丟下我?!

我早就知道他在我和他合影的照片上寫的話了!

他不是跟我深情地告白了嗎——他寫著:你永遠都是我的珍寶!

鬼鬼,丟下了他的珍寶,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就像我的阿媽勒吉,丟下她的珍寶,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不喜歡另外那個世界,它奪走了我的珍寶。

【作者簡介】唐明,中國作協(xié)會員,格爾木市作協(xié)主席。曾讀魯迅文學院30屆青年作家兒童文學高研班。作品散見于《文匯報》《十月少年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延河》《文學港》《青海湖》等報刊,出版《心無雜念》 《德吉的種子》、“小馬駒”系列叢書等十余部?,F(xiàn)任《格爾木》雜志執(zhí)行主編。獲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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