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芒
我喜歡探尋昆蟲的巢穴。
每當(dāng)我趕著羊出門,羊總是比我更熟悉路線,腳底生風(fēng)似的,拽著我就直奔向那片古老、低矮、自由的山坡。
山坡就在我家附近,隔著一戶鄰居,再隔著一座菜園。坡上長滿地毯草、小飛蓬、牛筋草、馬齒莧、狗尾草……我把羊一拴,就去找裸露的地皮。我趴在硬地上大喊一聲,覺得足以把地下的昆蟲嚇暈了,就徒手挖掘起來。果然,一只螻蛄傻愣愣出現(xiàn)在眼前,伙伴們拍手叫好:“挖到土狗了,挖到土狗了?!蔽覀儼侔銘蚺鹚鼇?,直到螻蛄奄奄一息或身首異處。昆蟲的巢穴很多,螻蛄是最倒霉的一個。
山坡對面,隔著一條羊腸小道,是一片竹林。春天雨水充沛,竹筍會在悄然間冒出來。但這里的竹筍很寂寞,不大有人理睬。我更欣賞伏在林間地上的野山蔥,野山蔥的白花增添了林間的亮色,蔥頭明顯比家蔥大,挖出來,可以當(dāng)作小球玩。竹林前面有座府廟,叫新興壇,府內(nèi)供奉田公元帥。田公元帥據(jù)說原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三太子,因為喜歡民間文藝,所以下凡。每當(dāng)月明之夜,我便猜想,三太子會不會偷偷地在天界與凡界之間往返,循著那神秘的天窗?
新興壇周邊,種植著大量的苧麻。苧麻在我們家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每年七八月間,苧麻長到一米來高,花開葉大莖粗之時,便可以砍下來使用了??兟榛顒娱_始,把苧麻外皮用竹片刮掉,里層便是可用的線層。我看到大人不斷用手分線,手指像五個叉子,再把細(xì)線一根一根搓成長條條兒。最后,差的麻線用來搓繩,好的麻線搬到織布機旁,一頂新的蚊帳或一塊新的過漿布即將織成。那時我站在織布機旁,看著祖母手中的梭子穿梭,感覺時光有一條幽微的路線,走過來,走過去,腳步輕盈,直到我年齡大到眼皮沉重,再也無法感受它。
新興壇南邊,有名的知青厝里,時常發(fā)出“咚咚咚咚”的爬樓聲。我曾奇怪于這座樓的名字,后來覺悟,也許這是當(dāng)年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居住的,這么看來,條件無疑比農(nóng)家好。有一回發(fā)大水,我的好伙伴梅蘭家的房子塌了,再也沒錢蓋房子,于是知青厝的半邊成了梅蘭的家。知青厝看著很高級的樣子,兩層,有整齊而堅固的樓板,東西各有一個樓梯口,梅蘭家的樓梯口在西邊。知青厝在我眼里充滿文化氣息,我沒事就往知青厝跑。梅蘭是童養(yǎng)媳,她的養(yǎng)父在村里當(dāng)教師,她有很多有文化而英俊的哥哥。梅蘭長得很漂亮,本來是準(zhǔn)備嫁給她三哥的,只可惜有一年她跟別人去挖土,被塌方的土山壓死了。
知青厝后來用巨大的石板條圍起了高高的石墻,變成了一方四角的天空,也變成了具有盈利價值的西柯電影院。電影院有時放映電影,有時現(xiàn)場演戲,進(jìn)去是需要門票的。我們沒錢買票,經(jīng)常像小狗一樣,把腦袋趴在石縫間,恨不得腦袋變小再變小,眼睛變大再變大。有一回,放映員用高音喇叭通知:“晚上公演,上映一部火辣辣的愛情片。”于是整個村子都沸騰了。那時我察覺我的一位堂哥,經(jīng)常在口袋里放著一種有香味的紙片“千里香”,神秘兮兮地去看電影。
知青厝地勢很高,比西邊的農(nóng)戶足足高出了丈許,于是形成了一種層差,類似一座小山。在這座小山的西側(cè),有幾個神秘的防空洞,我好奇于防空洞的內(nèi)部樣子,幾次趴在洞口,想去一探究竟。但是大人們說,那洞很深,戰(zhàn)爭時期打仗用的,里面可能還埋著地雷,不能進(jìn)去,嚇得我總把防空洞想成是地獄。
新興壇在我家左后邊,寶藏府則在我家的右前邊。寶藏府里供奉著吳大人和李大人。吳大人和李大人是什么神?為什么被供奉在府里?這是我一直沒弄明白的事。寶藏府里并沒有多少香火,但是我和弟弟會聽從母親的話,初一、十五去燒香,逢年過節(jié)去祭拜。平時寶藏府里堆放著草,雞鴨憑著它們的聰明勁扎進(jìn)去搶一個窩。鴨蛋每天會撿到三四個,雞蛋就不同了,有時稍一疏忽,找尋不力,抱窩的母雞就在失蹤一段時間后,帶出一群雞雛來。
“進(jìn)士祠堂”在我家前面,幾經(jīng)修繕,成了西柯社戲駐場,在村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祠堂門前,有三塊紅磚地,像三面紅紅的鏡子。紅磚呈六角形,沒有復(fù)雜的條紋,顏色真紅得純粹,一如那不帶一點雜質(zhì)的落日。這里是打麥揚谷、晾曬花生大豆的好地方,必須先占先得。白天,日頭曬得谷粒兒金黃好看,晚上,草垛里有一個個神秘的穴,我們鉆過來,鉆過去,把月亮都繞暈了。紅磚地最招人喜歡的還在于那是社戲場所,每當(dāng)做社戲的頭一天黃昏,紅磚地上便響起鑼鼓鐃鈸聲。于是,戲棚搭起來,火銃放起來,戲子看起來,戲飯請起來,“棚食”(戲棚前的小零食)買起來,白天串同黑夜,無止無休地奔跑起來。
五里亭在東北,一條公路的后面,白白凈凈漂亮優(yōu)雅的女售貨員就住在五里亭供銷社里。每逢佳節(jié),供銷社里產(chǎn)品繁多,花花綠綠的真好看。布匹是最亮眼的,母親或許能舍得花一些錢,購得一塊布料,售貨員刀起布落,我們就會擁有一次穿新衣的機會。糖果看著很誘人,甚至比打預(yù)防針時接過的珍珠糖還甜。冰糖裝在罐罐里,有時被售貨員攪了幾下,夾出透明的身子,裝在一個紙包包里,高高興興地由著某個小孩捧走了。但茶葉和水煙草還是最經(jīng)常買的,因為父親善飲茶,祖父喜抽煙。有時母親叫我去買半瓶雪花膏,我把瓶子遞給售貨員,她把粉紅的雪花膏打進(jìn)去,我拼命地聞著那不用錢買的香味。雪花膏像雪,又比雪多了點香味,像梔子花,又比梔子花多了點粉紅的趣味。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把雪花膏放在梳妝臺上,姐姐和我爭著往臉上涂起來,并指責(zé)對方:“你臉太大了!”“你涂得太多了!”
如此環(huán)視一周,秋日的晚風(fēng)帶來了涼意,于是我把目光緩緩收回,投射在自家的庭院里。我家的房子真老啊,至少年齡比祖母大了。這是當(dāng)時我站在老房子面前做出的判斷。
房子只有一層,也就是平房,遠(yuǎn)沒有我想象中的富貴人家的那種踩起來“咚咚”響的樓板。我的祖父輩們都很高,接近一米九〇,那時我總覺得他們頭要碰到厝頂了,實際的情況是他們確實經(jīng)常被撞到——被那低矮的門楣。我家有一架木梯,很是笨重,對我小小的個子來說,它幾乎可以通到天上,每次我顫顫巍巍順著木梯往上爬的時候,都覺得那是一架天梯,我即將飛翔,但又怕墜落下來。木梯架在糧倉口,主要用來取糧。糧倉很小,僅是在后置房接近厝頂處,用木板圍起來的一角,留有小口,以供出入。糧食通常由我祖母經(jīng)手,我則跟在祖母身后,像條貪吃的蟲子。糧倉里經(jīng)常散發(fā)出麥子和稻谷灼熱的氣味,聞起來溫馨、安全、可靠,也許那便是農(nóng)家的味道。那時老鼠很多,得養(yǎng)貓,但祖母對老鼠并不反感,反倒認(rèn)為家里來了老鼠是好事,說是家庭昌盛,必得有貓鼠。祖母對身邊的小動物情有獨鐘,還養(yǎng)了一條黑狗,終日守在老屋前后。有人出十元錢要購買這條純黑狗,祖母不干,同樣認(rèn)為,正常的家庭少不了狗。
老房子的厝頂是用紅瓦片遮蓋的,椽已經(jīng)烏黑了,紅瓦也幾乎變成了黑瓦,只有被雨淋得特別厲害的時候,才能判斷出它原本的顏色。椽大概也是杉木劈成,雖經(jīng)煙熏火燎,也沒有斷掉的意思。瓦片質(zhì)量真是好,有時風(fēng)把瓦片從厝頂刮下來,它居然也不粉碎,端得一把老骨頭,比年輕一代的紅磚綠瓦不知好了多少去。瓦片經(jīng)常被撿起來,用于修補被臺風(fēng)欺虐得灰頭土臉的厝頂,有時碎得厲害,也可作糊墻用。
老房子的墻壁看起來很是嚇人。首先是窟窿,窟窿很多,每晚爬著上千只蟑螂,有時螞蟻也列隊進(jìn)進(jìn)出出,仿佛這窟窿,是專為昆蟲而裂開的??墒谴?,把它們裝在一個留有呼吸孔的瓶子里,第二天一早,拿到門前去賣,又是我們極小又極喜悅的收入。墻壁上還掏著許多暗洞,用來置放小樣的農(nóng)具和雜物。有時鐮刀什么的直接插在較小的墻縫里。當(dāng)然還有大的墻縫,大得像天空裂開了口,女媧已經(jīng)回天乏力。那時的夏天經(jīng)常有臺風(fēng)暴雨,老房子搖搖欲墜,風(fēng)從裂縫處撲進(jìn)來,雨從裂縫處灌進(jìn)來,整個世界都變得非常不安。下雨既使我們不安,又讓我們爆發(fā)想象力。我和姐姐站在雨里,不斷祈禱著水中漂來幾口缸,把我們載了去,我們一家子永遠(yuǎn)在水面漂,但永遠(yuǎn)手拉手不分開。有時日子實在窮困,我們便渴望漂到春暖花開、水草豐美的地方。那時的世界在我們眼里可小了,一場暴雨就到達(dá)了邊際。
墻壁既然裂得這么大,為什么沒有倒下來的意思?據(jù)父親說,這是比鋼筋水泥更堅固的三合土黏墻,這種墻壁冬暖夏涼,且抗震能力強,比石頭墻壁強多了。這種墻的壘筑頗費功夫,需要身強力壯的四個人,站在墻壁兩邊,抬起很重的木頭使勁舂,直到它嚴(yán)實。而筑墻的材料除了黏土,還有糯米、禾草和碎瓦片。這是古老的建筑學(xué),我從來沒有在書本里學(xué)過。
老房子原本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還算完整,至少可稱為小型的五間廂,但是東邊的一半被伯公家拆走了。那時我還不會走路,坐在一張八仙桌上,看著厝頂?shù)娜私彝咂?、拆椽子,陽光照射下來,滿地都是金光。原來那就是分家。原來老房子里擠著那么多人,難以置信,他們居然都有吃飯睡覺的地方,可見,人的體積總是隨著經(jīng)濟(jì)的變化而變化的。分家好,老房子無論多老,終究要面臨分家。后來,在剩下一半的房廂里,又分為四家。父親是長子,分到最北的側(cè)房,前邊還有亂搭的草房子,一直連到寶藏府里。從傳統(tǒng)的角度來說,這也許不好,人跟神靠得太近了,會褻瀆了神。但在窮困的歲月里,神都顯得和藹可親,不計人過。我們不但和神住得近,還時常跑進(jìn)神府里玩耍并抓出下蛋的母雞。二叔家在西廂房,三叔家在后置房,四叔家則在再靠后面的一間小后置房里。在通向這一間小后置房里有一扇非常低矮的門,祖母便住在那里面。破舊的房子絲毫不影響祖母妝容端淑的形象,祖母面貌清秀,個子高挑,每天三四點起,一絲不茍地盤著發(fā)髻,并抹上花生油。母親常說祖母的頭上停不住一只蒼蠅,因為實在太光滑了。
老房子里公用的是廳堂,但是在那個年代沒有什么財富,只擺著一些黑黑的桌椅,農(nóng)具大多分散在四個角落。早年,我們家是做興化米粉營生的,制作米粉的柜子都擺在廳堂里,后來南邊蓋起了機房,就移到機房里去。地板是干凈的,偶爾有雞鴨跑進(jìn)來,立馬被我們趕了去。大廳后面還有一間后置房,用來做廚房。有時廚房里飄出肥雜豬油炸出的香味,饞得我們一整天陷入美食的幻想中,忍不住進(jìn)去偷了一塊油渣——那真是人間美味,似乎后來的所有食物都抵不上它的好。逢年過節(jié)是老房子最富足的時光,磨豆做豆腐,發(fā)酵蒸饅頭,炸豆腐泡,點紅團(tuán),有時也做豆丸、紅豆團(tuán)。祖母還會做一種綠豆腐腦,但是具體情況我描述不出來了。這是貧窮歲月的一曲交響樂。
老房子朝向不理想,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東朝西,大人們經(jīng)常抱怨“熱死了”,通不了風(fēng),西照日曬。聽得出他們是如何的無奈與厭惡,于我們卻不是什么壞事,因為孩子素來不怕冷不怕熱,只要好看好玩就行。每當(dāng)夕陽西下,門前的植物漸漸收斂了枝條,日頭下那一條從田園通向家門口的路鋪滿了金光。母親要回來了,我對弟弟說。是的,倚著門口看落日,母親便要回來了。我們一直堅信,無論多晚,母親一定是會回來的!夕陽漸漸變大變紅,夾在兩峰之間,好像一顆念念不舍的貪玩的球。而夕陽下那一座看上去不太遠(yuǎn)的小山坡上,布滿梯田。梯田是所有田園藝術(shù)中最美的造型吧!彎過來,繞過去,把山柔柔地抱住了,并且給山穿上柔嫩的芽衣。
馬上便要入夜了。南邊的芙蓉花收起美麗的容顏,在它們枯萎的時候,變成祖母的茶水。北邊的梧桐葉嘩嘩作響,樹上掉葉了,樹下的火也燃燒起來,許許多多的飛蟲要跟著火光舞蹈。還有一種不知名的樹,很是神奇,敲開它硬硬的果殼,里面的東西居然可以拿來當(dāng)肥皂??嚅瑯涞臉渥押芷粒?、枇杷、桃子還沒成果的時候,撿苦楝樹籽便成為一種極大的樂趣。對了,圍墻外有一排馬櫻丹,那么美,又那么臭,既叫人喜歡又叫人討厭。再到墻腳邊巡邏一圈,確認(rèn)沒有母雞下蛋了,便回廚房生起炊煙。炊煙四起,山坡隱去,暮色將給所有的房屋、樹木罩上夜衣。這景致是那么美,有時想起竟忍不住要落淚。
入夜后,蟲鳴、犬吠、烏啼,是令人醉心的靜夜三重奏。然后,看著天窗中的明月,她走下來,又走上去,就這樣一個來回,神秘的黑夜?jié)u漸離去。
秘密巢穴,這一條秘密巢穴彎彎曲曲,無人知曉,有時它很小,有時它很大,小到只住著一只蟲子,大到盛住整顆落日的悵惘。當(dāng)從秘密巢穴爬出,人生中最愉悅的經(jīng)歷也隨之結(jié)束。
責(zé)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