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群
艷山姜
一天,廣東同事興沖沖地與我分享在校園里摘得的野果。果子用大片綠葉包著,打開包裹,里面是幾個流淌著白色乳汁的人心果。我對人心果不感興趣,它們太甜。我特別喜歡那幾張包裹的葉子,只那么一卷一包,就特別有溫暖而淳樸的人間煙火味兒。仔細(xì)一看,正是油綠的艷山姜葉子。
這讓我想起曾在書上看過,艷山姜的葉子本就是可以做食物的墊子的。中國臺灣地區(qū)美學(xué)家蔣勛在《此時眾生》中寫:“民間常用月桃(艷山姜)的葉子包粽子,也用來襯墊在新蒸好的米粿下面;米粿的香氣中就滲透著葉子一整個夏日陽光雨水的辛辣芬芳。”
我沒有嘗過艷山姜的葉子包的粽子是什么味道,但是透過蔣勛的文字,我仿佛聞到了天地間的自然芳香。這種芳香源自人們對草木的敏銳感知和相依相存,以及由此形成的與季節(jié)、物候息息相關(guān)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令我神往。
問廣東同事,現(xiàn)在是否還保留著用艷山姜的葉子蒸米粿的習(xí)慣。他回答,只偶爾,不太多了,現(xiàn)在很多老習(xí)俗都不過了,那些太費(fèi)事。
蔣勛喚艷山姜為月桃,民間還常叫它玉桃。月和玉音近。玉桃之名非常形象,艷山姜花沒開之前,花苞就像一個個白嫩而瓷實的小桃子,小桃子頂端還有一抹淡淡的紅。大約中國古人非常喜歡這將開未開之際的狀態(tài),便將其取名為玉桃。西方人的審美與中國的矛盾辯證美學(xué)不同,他們更加關(guān)注和喜愛其花盛開時的容顏——像一只貝殼,吐出鮮黃色的唇,唇上染著紅色的斑紋,并稱之為貝殼花。
其實,艷山姜盛開時還不光是露著長長的唇舌的“貝殼”,我好幾次都觀察到,那唇舌上還流淌著透明的黏液,也許散發(fā)出了極具誘惑性的氣味,蟲蟻奔忙其中。這樣的情景,蔣勛想到了生物界的欲望,“欲望如此真實,欲望活著,欲望交配,欲望傳延生命”。因為“她顯露出太直接的欲望本質(zhì)”,被歸為艷俗之花。
艷俗之花注定成不了高雅的瓶中插花,但它“沾帶飽含著大地日月山間的活潑”,它潑辣率性、接地氣,于是民間喜歡它,把它加入食物里面享用。 艷山姜秋季結(jié)子,其子橙紅色,外表有棱,如一個個迷你燈籠。我曾忍不住好奇摘一個下來,聞之有淡香,在掌心搓之,香味更濃。
翅莢決明
注意到翅莢決明,是因為它的花很特別。一支支鮮黃的柱狀花高高舉著,齊刷刷地指向天空,似有一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氣概。校園路邊草叢有幾棵翅莢決明。每次經(jīng)過它們,我總會想,自然界的花朵大多低垂嬌羞,但也有一些有不肯低頭之態(tài),如北方的泡桐花,南方的火焰木花,還有這翅莢決明。總是昂頭向上的花朵,是有著怎樣的心性啊?
花開過后就結(jié)果莢。翅莢決明,顧名思義,它的果莢帶有“翅膀”。所謂的“翅膀”,實際上是果莢外表長的棱,類似于一種有棱的絲瓜。棱很薄,邊緣有齒。果莢一開始是綠色,成熟后轉(zhuǎn)為黑褐色,里面藏有五六十粒種子。如果有外力的作用,則“翅膀”張開,種子爆裂而出,埋進(jìn)草叢等待新生命的孕育。
說到種子,這里有一個疑問。記得中學(xué)時學(xué)業(yè)繁重、眼睛疲勞,母親便泡了決明子茶給我喝,說可以讓眼睛清亮。以決明子明目,古已有之。據(jù)清代陳淏子《花鏡》記載:“決明,一名馬蹄決明,俗名望江南,隨處有之。二月取子畦種,夏初生苗。葉似苜蓿,大而粗疏。根帶紫色。七月開淡黃花,間有紅白花。晝開夜合者,結(jié)角如細(xì)豇豆。子青綠而微銳,一莢數(shù)十粒,參差相連,狀如馬蹄,可做酒藥,并眼目藥。”
那么,翅莢決明的種子,是不是可以泡茶喝的“決明子”呢?帶著問題求知是一個快樂的過程。查《中國植物志》得知,決明屬植物約600種,我國原產(chǎn)10余種,引種栽培了20余種,其中包括翅莢決明和決明。決明的種子有清肝明目、利水通便之功效;而翅莢決明的種子則可以驅(qū)蛔蟲,常被用作緩瀉劑。比較便知,我們用來泡茶喝的,是決明屬植物之一的決明。
翅莢決明用處也很多,除了種子可以驅(qū)除蛔蟲以外,它的葉子和枝含有大黃酚,大黃酚具有抗菌作用。在南非,人們將翅莢決明的枝葉煮沸后用來治療皮膚病。在菲律賓,翅莢決明的葉子常被加入香皂、洗發(fā)液的制造原料中。在有些地區(qū),翅莢決明甚至還被用來治療胃病、發(fā)燒、哮喘、毒蛇咬傷等。
螞蟻似乎特別喜歡翅莢決明,每次都能看到有螞蟻在枝干上、花朵中忙忙碌碌,一直以為螞蟻喜歡吃翅莢決明。查有關(guān)“決明子”的資料時,有了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翅莢決明是一些蝴蝶幼蟲的美食,但是不用擔(dān)心它被毛蟲啃光,其葉子基部生有蜜腺,產(chǎn)生的蜜汁能吸引螞蟻,螞蟻不辭辛勞地免費(fèi)驅(qū)逐了植株身上的毛蟲。翅莢決明就是這么聰明!
木槿
吳冠中先生《畫眼》一書中收錄了一幅墨彩《木槿》,枝墨黑,葉暗綠,素白的花朵中心一點(diǎn)紅,點(diǎn)線結(jié)合,明暗相間,似有無聲的節(jié)奏感。配了文字更有味道:她皮實,旱澇忍得。她葉密,不很鮮碧。她的花紅而不艷,白花倒很亮麗,且紅心閃閃。南方的木槿成排瘋長,被修剪當(dāng)籬笆用,無人欣賞。我在前海住所偶種一棵木槿,她長成茂密的樹,高過屋檐,滿樹白燦燦的花,一身華裝,遮掩了我的破敗門庭。雖然吳老畫的是北京前海住所的木槿,但每逢看到這幅畫,讀到這段文字,我就很想念江南老家的木槿。
記得小時候?qū)腋浇钠ば瑥S很好奇,一直想進(jìn)去看看卻不被允許,后來終于有一天趁門口沒人就和幾個小伙伴偷闖進(jìn)去了。放眼望去,整個廠子一圈圍了籬笆,全是一種開滿了花的樹。我們頓時忘了皮鞋的事兒,開始摘起花兒來玩。這時突然想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我們嚇得作鳥獸散。敲打聲其實是釘皮鞋的聲音,可那時我們還以為是什么恐怖的聲音呢!不過我們幾個在別的小孩面前很神氣,因為我們有膽子探險,要是不信,看,我們還揪了那地方籬笆上的花兒呢,有此為證。說來也奇怪,之后就發(fā)現(xiàn)其實房前屋后隨處可見這籬笆花,只是一直不知其名。
一次暑假在江南老家的小區(qū)里散步,又看到木槿籬笆上的木槿花開,就跟母親說起了這件事,感嘆時光飛逝。母親告訴我,只道這花叫金茄花,不知道還叫木槿,金茄花的葉子可以洗頭,以前女人們摘下葉子,在水里搓爛,就可以洗頭了,洗完頭發(fā)很清爽。
每當(dāng)聽我母親說起各種植物的用途,就特別羨慕“那個年代”的人們,人與植物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親近,他們能熟知在什么時令、什么地點(diǎn)尋找什么樣的植物,來讓日常生活充盈著草木清香。今天的化工用品讓我們的生活非常便利,然而總似乎少了點(diǎn)什么。比如洗發(fā)水,也許含有植物成分,但那些植物的名字,卻只是印刷在包裝上的字,無法讓我們真正感受到自然中具體生命的色、香、味。
網(wǎng)上一查,還得知了前些年在福建龍巖吃的一種用花做的菜就是木槿。飯店的阿姨只說那是花,吃了美容養(yǎng)顏,卻說不出來是什么花。紫紅色的木槿花過了開水之后顏色變淺,一時認(rèn)不出來,我的家鄉(xiāng)江南雖然有很多木槿花,卻似乎沒有人吃,我自然也想不到。其實,木槿并不是只能用來作籬笆、洗頭或者做菜,也是可欣賞的植物。在《詩經(jīng)》中,木槿花曾被用來形容美女?!对娊?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曰:“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說的是一名貴族男子駕車帶著一位美女兜風(fēng),美女顏值很高,像一朵木槿花。這里的“舜”就是木槿,舜華就是木槿花?!八础弊纸忉尀椤八病?,剎那、瞬間的意思,因人們觀察到木槿花朝開暮落,生命短暫,故用“舜”來命名。
生命短暫,令人惋惜,不過木槿給人的感覺卻并不傷感,大概是因為木槿總是熱熱鬧鬧開很多,就算今天花落了,明天也總有新的花開,就這樣從初夏一直開到深秋。人們看到了生命短暫,同時也看到了生命不止。韓國將木槿定為國花,因欣賞其“無窮”。
有意思的是,后來又看到了吳冠中先生的另一幅《木槿》,是油畫。這幅油畫曾流失,幾度被拍賣,1997年在香港以3900多萬港元的天價成交。吳冠中先生在自傳中這么回憶這幅畫:“有一株木槿長得高過屋檐,滿身綠葉素花,花心略施玫紅,這叢濃郁的木槿遮蓋了我家的破敗門庭,并吸引我畫了一幅油畫,此畫已流落海外,幾度被拍賣,常見圖錄,但畫的母體卻早已枯死了,愿藝術(shù)長壽?!蹦鹃戎参锉旧聿⒉荒苷嬲裏o窮,幸而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中可以不朽。聞之心中一寬,為木槿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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