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巨龍
但凡村莊,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情發(fā)生,很多的事情后來又變成了村莊的故事,就像草木生息,周而復(fù)始。我們的村莊也是如此。
一株草、一棵樹、一頭牲畜和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和故事,只是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精彩或平淡而已。草的一生很短暫,春天發(fā)芽,秋天枯萎,遇到的事情,無非是刮風(fēng)下雨,牛羊啃食,被人割掉——草是低微的,沒有人會花時間去關(guān)注它們的事情和故事,草便默默無聞,平平淡淡。
村外有片大力子,從生根發(fā)芽到最終死去,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一年一茬,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才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模樣。一年之中,它們遇到的事情,除了有老鼠或蛇蟲從葉子下悄悄爬過,最大的事情,莫過于村上食藥的王康康每年都要來砍上一些拿回去藥用。王康康是個“藥罐子”,從小體弱多病,父母期盼他日后能擺脫病魔,成為一個健康的人,就給他取名“康康”。但是“康康”并無神力,沒有帶來想要的健康,他依然是個病秧子。每年秋天,他都去原野上采摘大力子成熟的種子,拿回來做藥。他身體弱,沒有氣力一個一個地摘,索性用鐮刀砍去七八株,然后裝到驢車上拉回家,晾在院子里,然后用棍棒將曬干的種子敲打出來,配著其它藥服用。王康康年年都吃大力子,那片大力子便年年被砍,好在他用多少采多少,留有余地,加上大力子是多年生植物,砍去了上面,地下的根塊還在,第二年照樣還會長出來,不然那片大力子早就絕跡了。
蒲公英也是命運多舛。從春天到秋天,一茬一茬的蒲公英花謝去之后,就變成無數(shù)的、猶如羽絨一般輕飄的毛絮隨風(fēng)而去,天南海北,隨遇而安。要不了多久,一株蒲公英就變成了一小片。再往后,就成幾何式地增長,最后變成了滿山遍野。蒲公英有清火去毒的功效,可藥食兩用,所以很受歡迎。每年春天,村里人都會成群結(jié)隊地去原野上采挖蒲公英,拿回來吃鮮或是曬干了泡水喝,清理體內(nèi)積累的毒素。大家像篦子一樣細(xì)密地尋覓,蒲公英連花都沒來得及開,基本就被采完了。本以為第二年吃不到蒲公英的,哪想,來年春天,原野上照樣又長出無數(shù),仿佛去年根本沒有人采過似的。也許,對于一個生存能力超強的物種來說,我們的每一次傷害,可能都是一次歷練,反倒激發(fā)出更旺盛的生命力,這一點很像村莊的秉性。
我家的園子里也有幾株蒲公英,長在菜地邊上,園子肥水好,它們也跟著沾光,棵株肥碩,品相極佳,很招人愛。因為長在院子里,有院墻隔著,外面的風(fēng)雨自然經(jīng)歷得少,再加上像蔬菜一樣地照料,這幾株蒲公英便讓人覺得失去了“野味”,充滿了人工痕跡?!凹一]有野花香”,我很糾結(jié),想知道它們和原野上的那些蒲公英是不是一家?也想知道吃鮮或是泡水,功效是否和原野上的蒲公英一樣?但我找不到證據(jù),拿不出有說服力的判定,自然也不會有答案。去請教巷道里的小九九,他好學(xué),懂得多,不想?yún)s被損了一頓:“干嘛呢?吃飽撐的?有時間琢磨這等事,不如去想想你打的那手爛麻將,少輸兩把,你家婆娘也不會煩你和我們一起推倒和了——”小九九的意思是,幾株野草和我們的生活能有多大干系?花時間關(guān)注野草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不如實在些,解決好大伙都能做好的事情才是正道。一株野草,有時候就是村里人生活中的一個話題,或是引出后面的未知事情的過門,這是誰也沒想到的。當(dāng)然,更多的草是平庸的,沒有來得及經(jīng)歷更多的事情,就被牛羊吃了或是被人一把火燒了,連一個簡單的故事也沒有留下。
村里的樹,都有年壽,比草活得長久,能創(chuàng)造和見證很多的事情,留下的故事比草多。從一棵小樹到長成用材,總是要些年月的。村里的那些青楊,要想長到桶口粗細(xì),拿去建房做梁,沒有二十幾年的光景是做不到的。村里種樹的地方很多,房前屋后自不待說,更多的樹是要種在原野上的,大片的田地需要防護(hù)林,道路兩旁也要種樹,荒灘荒地種些樹可以改良——樹種多了,風(fēng)沙就小了,到處綠蔭蔭的,才像人居的地方。村里的樹雖然多,但都在村里人的掌控之中,遠(yuǎn)不像森林里的樹那么自由瀟灑。森林里的樹是天然播撒,在風(fēng)花雪月、蟬鳴鳥叫中慢慢地生長,靜靜地老朽,活得優(yōu)雅,活得舒暢。村子里的樹就不是這樣的了,它們和人在一起,見識過很多場面,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都是有故事的,活得有點像人。它們長在哪,長多少棵,長多少年,留多少枝條,一年飲幾次水,都是村里人說了算,自己做不了主。
一生中,樹下面會發(fā)生很多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別人的事情;也會看到很多場景——大的小的、好的壞的——比方說,時常會有年輕人來到林子、來到樹下,他們有很多的心里話想說,又找不到適合的機會表達(dá),就對樹說。高興的時候,雙手摟著樹,仰望著樹梢和天空微笑;郁悶憂傷的時候,會靠著一棵樹嘆息或是傷心地流淚。離去的時候,常用手中的小刀,或是其它的什么金屬片,歪歪斜斜地在樹皮上刻些字,可能是一句表白的話,也可能是哪位女孩的名字,躁動的心便釋然了、平靜了。那些字,三五年后,寫字的人已忘了,但樹不會忘,一直給他掛著,直到被伐掉。當(dāng)然,也會遇到一些發(fā)泄怒氣的人。他們不在人前撒野,就跑到林子里,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吼叫,嚇得林子里的鳥到處亂飛,然后用手中的鐵鍬、鋤子或是鐮刀,對著樹發(fā)泄。輕的是弄掉幾塊皮,讓樹痛得流出像眼淚一樣的液體。重的則是遍體鱗傷,差點死去。受了皮肉之苦也就罷了,有時還要傷心——傷害它的人,發(fā)泄完了,累了,流著一身汗,不想走,很舒心地靠著它受傷的軀干乘涼休息,就像受傷的樹是他最放心的依靠一樣。那時候,樹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折磨著它。
對種樹的人來說,看著小樹一年一年長大,是件快樂的事。對樹而言,看著種下自己的人一年一年老去,只能默默無語和用更多的綠蔭回饋他們。樹成長的時候,樹下從不缺少享受者。不少人干活累了,或是天氣炎熱,常在樹蔭下納涼避暑,說些家長里短或生產(chǎn)上的事情。也有人在樹下罵娘或是干仗,好多人圍著看熱鬧。但樹不管這些,依然很虔誠地將濃密的樹蔭投給他們。有時候,會看見一只跑騷的公牛,把樹蔭下面躲避日頭的母牛追著亂跑。有時候,會有一只母狗躺在樹根下,舒心地給小狗仔喂奶。有時候,會有一只雞婆,帶著一群小雞在樹下覓食——樹從來不說什么,它知道,村里人把它們種在這里,就是讓它們干這些服務(wù)人或動物的事情的。不管好事壞事,能在自己的身邊發(fā)生都是好事,說明它的存在是有意義和價值的。
也有一些人沒有看到自己種下的樹長成材,就離開了世界。也有一些樹,沒有活過種樹的人,就被伐掉了。在村子里,一茬樹木的結(jié)束,有時候也是一代人的結(jié)束。樹木不會有記憶,但人會有,這是人和樹最本質(zhì)的差別。
每伐一茬樹,村子里總會有很多的聲音。有人感嘆樹活得短暫,有人惋惜一片風(fēng)景的消失,還有人懷念濃密樹蔭的愜意,當(dāng)然也會有其它的什么感慨,這很難說清。但是,看著費了很大勁,慢慢養(yǎng)大的樹,一夜之間在電鋸的轟鳴中全部倒下,誰都不會平靜。只是,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想法和感悟罷了。年老的人發(fā)出的可能是惋惜,因為這些樹還可以再長些年頭,遠(yuǎn)沒有長到樹齡的終極,就像可惜一個沒有活到應(yīng)有壽齡就逝去的壯年。年輕人看到的也許是快樂。伐去一茬樹,總是會有進(jìn)項的,他們的生活中花銷多,賣了樹有收入,所以很高興——不管怎樣,每一茬樹,都在村子的土地上生長了很多年,長久地陪伴過村莊、陪伴過人們。它們是村莊的一部分,給人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對村里人來說,它們的消失絕不是一件小事,很多人會在很多天、很多年都談?wù)撍鼈兊?,就像是懷念?/p>
牲畜的一生也很短暫。一頭肥豬,活不過一年就會被宰。一只雞活過三年,就是老雞。村里人誰也沒有聽說過誰家的馬牛羊活到七老八十的,更多的是在贊美羊羔肉和牛娃子肉的鮮嫩。短暫的一生中,它們會有一些事情,但不會引起人們多大的關(guān)注,除非像村上李老漢家的種豬這樣的個例。它活了十三年,體型碩大,鬃毛稀少,兩個獠牙有一拃多長,像頭怪獸,挺嚇人的。它為村里繁育了上百茬豬仔,致富了一些人,滋養(yǎng)了全村人,勞苦功高,才在村里人的嘴邊掛了幾年。當(dāng)一個新的種豬品種超過他的時候,李老漢家種豬的輝煌,很快就淹沒在村莊的歷史里了。從哪個角度講,牲畜的事情都是簡單的,故事都是膚淺的。沒有一定的年歲,就不會經(jīng)歷很多的事和產(chǎn)生吸引人的故事,這是村莊的鐵律。
說到底,村里的事,還是人的事。村莊的事故,還是人的故事。
人的事情,不像草、樹和牲畜的事情那樣簡單,說過去就過去了。有些事,會長久地停留在村莊,慢慢沉淀,讓人咀嚼,最后變成了村莊的故事,成為村莊某個時代的印記,存留于人們心間,喚起幸福抑或痛苦的回憶。
從村里的事情到村里的故事,是需要時間的。有的用其一生,有的只是須臾之間,當(dāng)然這和事情的本身有很大的關(guān)系。有些事情很另類,充滿好奇,富于戲劇性,成為故事基本就是水到渠成。
“木頭”的故事便是如此。當(dāng)事情結(jié)束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村莊的故事了。
“木頭”是村里人高高的綽號。三十多年前,他用一場失敗的愛情,換來了這個并不榮光的稱謂?,F(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小高”變成了“老高”,但綽號和故事卻始終沒有甩掉。所幸的是,對我們村來說,“木頭”這個詞,很多時候并不是嘲諷和譏笑,而是善意的提醒和溫馨的關(guān)懷。
創(chuàng)造故事的時候,高高還是一個小伙,人長得也不錯,種田養(yǎng)畜都是好手,就是口齒不甚伶俐,在談情說愛方面有些木訥,放不開手腳。看到同齡的伙伴先后成家,他還孤家寡人,父母就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姑娘是個實在人,也相中了高高,只是每次相見,高高都不怎么說話,這讓姑娘很尷尬。父親急得干淌汗,母親急得直跺腳,可高高只是會憨笑。后來還是母親想出了成事的辦法。姑娘再串門的時候,索性把她和高高鎖在了屋子里。她的用意很簡單,想讓高高把生米做成熟飯。姑娘懂,也很配合,按理說,這樁婚事接下來是順理成章,鐵板釘釘了。那天,高高的母親很高興,請來親朋好友,殺雞烹魚燉肉,院子里一派歡樂——該吃飯了,當(dāng)她興高采烈地開鎖,請未來的兒媳婦吃飯的時候,卻沒有等來高高牽著嬌羞的姑娘、樂開了花的笑容,而是看到面紅耳赤的姑娘和聽到無可挽回地憤怒:“死人!木頭!一句話都沒得,還談個屁!”這是個四川姑娘,她的調(diào)門很高,然后頭也不回就跑了,任憑大家怎么拉,怎么勸,都無濟于事。高高的第一次愛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因為不會說話,讓煮熟的鴨子飛了,村里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情緒,拿不下一塊到嘴的肥肉,怎么說都是不應(yīng)該的。姑娘說他是“木頭”,大家覺得一點也不冤。高高的事情,從那一天起,就變成了村莊的故事。如今,高高的兒子也娶了媳婦成了家,但故事還在流傳。包括他的兒子都從“木頭”的故事里汲取了教訓(xùn)——男人除了實干,還要有嘴皮功夫,攏得住姑娘,不然,一輩子很可能要打光棍的?!澳绢^”是高高留給村子的鮮活故事,也是他留給村莊的寶貴財富和貢獻(xiàn)。
還有的事情,會在村莊的歲月中慢慢地浸泡和持續(xù)地發(fā)酵,有時品味起來像陳年的老酒,芳香和甘醇;有時又像酸澀的青果,無可奈何。
早些年,苞谷賣不上價錢,收入不好,大伙就另想辦法,搞起了養(yǎng)殖,延長苞谷的產(chǎn)業(yè)鏈,增加附加值。我家和紅梅家都養(yǎng)了一些豬,豬能吃,消耗飼料兇,是個解決的好辦法。紅梅經(jīng)常約我一起去磨飼料。他爹結(jié)婚晚,身體又不好,下面的弟弟還沒有長起來,家里的很多重體力活都得紅梅去做。我們趕著各自的驢車,裝上七八麻袋苞谷,一前一后,到村外沼澤地的那家水磨房,把苞谷粒子磨成粉,拿回來喂牲畜。老人說,水磨磨出的料比鋼磨磨出的料香,招牲畜喜歡,所以大家舍近求遠(yuǎn),去水磨房磨飼料。
有一次,是秋天,我們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沙塵暴。滿天的灰塵,鋪天蓋地,眼前瞬間一片漆黑??耧L(fēng)吹起的砂石打得人生痛,就連平時桀驁不馴的驢子,都嚇得不走路了,夾著尾巴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車上的飼料也被弄到了地下。紅梅嚇得哭起來,我趕緊下車,先幫她降住驢,卸了車,將驢拴在車轅上,然后又卸了我的車,驢子便安靜下來。我又找到滾落下來的麻袋,搬到車邊。風(fēng)依然呼嘯,紅梅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好像害怕我被風(fēng)吹走,沒了伙伴。我也緊緊地揣著紅梅的手,害怕狂風(fēng)把她吹走,找不到了。我們越拉越近,最后站在了一起。也許是有些冷,她慢慢地靠向我,把頭依偎在我的胸前,像是找到了安全的港灣。我像被電擊了一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心狂跳個不停,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溢滿我的周身。我把她擁在胸前,用自己的身軀擋住狂風(fēng),還把身上那件散發(fā)著汗味的外衣給她披上,紅梅就流著眼淚對我說:“龍娃,你真好,以后娶我吧——”紅梅的話我聽得真切,風(fēng)也聽得真切。傳進(jìn)我耳朵里的,我都放在了心上,存在了大腦里,會陪伴我一生。還有一部分的余音被風(fēng)帶走了,帶到了遠(yuǎn)方不知道的地方。其 實,我是想找到那些余音的,因為它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證明者。
很多年后,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被風(fēng)帶走的那些話,想知道它們究竟停留在了什么地方。是停在了村外的那片榆樹林?在那個狂風(fēng)大作的黃昏,它們是最有可能擋住隨風(fēng)而去的那些表白的。可是,當(dāng)我找到那片林子的時候,只有明媚的陽光安詳?shù)卣找?,一些鳥在樹林間快樂地鳴叫和追逐。我以為,它們的快樂和幸福,應(yīng)該和哪個狂風(fēng)里,紅梅貼著我的胸口表述的心語一樣的美妙。榆樹林是可以為這些幸福的小鳥作證的,但卻不能為我作證。我只有再尋找。我一直追過村莊,追過田野,追過河流,最后追到了雪山腳下。這是一座山脈,雄偉的山體上溝壑縱橫,草木蔥郁,有牛羊在吃草,有雄鷹在盤旋,還有遠(yuǎn)處峰巒上閃耀著銀光的積雪——世界太大了,我無法找到紅梅心語停留的地方。望著山巔飄過的云彩,我突然明白,世間的事情是有生命期限的,過了某個時間節(jié)點,也許就是永遠(yuǎn)的別離,不會再重現(xiàn)的。就像是我再沒有機會把紅梅擁在胸前,聽她說“龍娃,你娶我吧”一樣。
我眷念紅梅,是因為她勤快、能 干、善良、厚道,是個好女孩。我們相處得和諧又甜蜜,但她最終沒有嫁給我,而是成為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扭轉(zhuǎn)局面的能力,最后就成為了受傷者。改變結(jié)局的原因很簡單,冬天的時候,紅梅父親的哮喘又犯了,很嚴(yán)重,家里拿不出錢治病,四處借債。最后,鄰村一戶殷實人家捎來話,只要紅梅肯嫁給他家的瘸腿兒子,他爹看病的錢,花多少,他們出。這是一筆很現(xiàn)實的交易,破滅了紅梅的心愿和我的心愿,我只有在心里回味血液沸騰的心語——這是村子里的一個傷心故事,不知道能否像“木頭”的故事一樣流傳下去。
村里還有很多的事情是不甚張揚、靜默無語的,毫不在意能否成為村莊的故事。它們靜悄悄地產(chǎn)生,又靜悄悄地消失,無欲無求。雖是發(fā)生在我們身邊,但從不打擾我們,也不想讓我們知道,只是跟隨時光的節(jié)拍,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然后像水一樣地流走,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不像村上的人或者動物,在喧囂中、在要求中、在快樂或悲哀中走完一生。其實,記住的事情,大多是和我們的愿望有關(guān),是帶著好惡、色彩和利益去記住事情或是把它們變成故事的。就好比我們關(guān)注一季苞谷、一季麥子,哪怕是一季的荒草,都是為了秋天有所收獲,滿足生活所需——但事情本身是純粹的,沒有想這么多,便無所謂得失,無意于成為故事與否。一如村莊外面的野草,村莊還沒有建立的時候,它們就生長在這里,每天沐浴陽光和風(fēng)雨,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去,是這里真正的主人,從不主張什么,也不帶走什么。如今,無數(shù)茬的野草都消失了,卻從沒有對任何事物說過自己的存在和久遠(yuǎn)的歷史,這是我們做不到的。
村莊的事情還在發(fā)生,村莊的故事還將繼續(xù)。春天里播下的莊稼,秋天的時候,已經(jīng)和野草一樣漸次枯榮,成為過去。更多沒有定數(shù)的事情,將一如既往地往前發(fā)展。小樹會不斷地竄高,沿著大樹的足跡成長,為村莊創(chuàng)造新的故事。春天產(chǎn)下的公羔,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騷情,樣子和成年的公羊一模一樣。村里每年都有新人成親,新生命降臨,老人故去,還有更多的人,腦子里裝滿了計劃,準(zhǔn)備實施。活著的村莊,永遠(yuǎn)是事情不斷、故事不斷的,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