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一袖云
一路風塵,只為站在高處。走過我的山梁,走過你的屋頂。
一生,走過多少巍峨,才能被你看見。一生,經歷多少曲折,才能被你記住。
走過田野,曾被無邊麥浪傾倒。走過草原,曾為露水和蟲鳴留宿。
也曾到風嘶馬鳴的沙漠腹地。也曾到,翅斷羽折的戈壁盡頭。
也曾有風雨雷電激勵,也曾有日月星辰引領。
也曾想,張弓搭箭,做那怒目射天的后羿。也曾想,闊步平野,步那逐日夸父的后塵。
也曾手執(zhí)杯盞,向北方遙祭,之后醉倒在南方的竹林。也曾目送一朵火燒云,一步一步,走過天際。
天地間,除了日月,無非云雨。要么落下來,注入大地懷中。要么輕輕飄走,變成一個自己想要的夢。
你哭泣過,掙扎過,最終變成一朵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在矮矮的屋脊下,迎你。在高高的山梁上,送我。
遠山靜
這一生走不到的,我看到了。
看到它的藍,它的遠??吹剿匆娢視r,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線。
阻斷我想象的步伐,又讓我感到:時 間,就在身邊。是影子的七上八下,是道路的三長兩短。
所有奔赴,都是序曲。所有想象,都是鋪墊。在它面前,我們都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只會遙望,或者呼喊。
熟悉的城市遠了,寂靜的村莊遠了,明滅的燈火遠了,喧鬧的市聲遠了。
在天空恢弘的背景里,它是欲望唯一的屏障,靈魂能夠抵達的最遠邊界。
它按下世上所有偉大、弱小、富有、貧 窮、權力、地位、歡樂、悲傷、安穩(wěn)、流離、幸 福、苦難、健康、病痛……不表,只呈現(xiàn)處變不驚的定力。
它拒絕回答我們所有的困惑,只給所有人一個:藍色的輪廓。
墨痕淺
墨痕淺,心跡深。
誰在地上,走出一串腳印;誰在頭頂,畫出一行雁陣。
借過雨,借過云,借過霜,借過風。即便是借來一地月光,都不如借來紙筆,蘸上墨,逐字逐句推敲,一點一滴抒情。
在一張紙上,寫下愛慕和感恩,和著體溫裝進信封,貼上郵票,蓋上郵戳,再把它,寄出去。
有人寫信,有人送信,有人等著來信。一來二去,千山萬水。
期間,有郵差趕腳,有燕子啄泥。有火車疾馳,有航班起落。有郵輪鳴笛,有紅塵滾滾。
寫信的,傳信的,等信的,都是好人。墨淺墨深,都是水流過的印記,都是紙燃后的余燼。
沒有提速的情義,就像沒有速凍的冰層。慢慢溫,慢慢熱,慢慢化,慢慢開,最后才沸騰而出,滾滾東流,淋漓盡致。
有一張紙的寧靜,再加一支筆的耐心,深深淺淺,不在路上,就在心里。
潑茶香
喝過了,潑掉,沏上新的。如此循環(huán)往復。
一樣的纖指,一樣的盞池,一樣的動作。簡捷,干凈。
茶葉或綠或紫,纖指或玉或瓷,心境或沉或浮。
一生變小,一世變薄。沿一片葉子的脈絡走來,匯聚。少頃,又在一壺山水里迷失。
舌尖似有世間苦味,呼吸又有自然的香氣。即便是用那茶蓋捂住心事,空氣里,仍然飄蕩盛開的四季。
說那浸過茶水的木桌,是一條大江或溪流。隔水相望,或隔岸觀火,都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人生的烽煙和水氣。
說那青花的茶壺,就是那煉丹的熔爐。葉片翻騰,煮著古今的閑話,也煮著歲月的秘笈。
所謂水淹金山、波漫柳堤,說的其實是三更的風雨、五更的雞鳴。
所謂子在川上、逝者如斯,講的正是沾淚的袍襟、醍醐的容積。
喝過了,潑掉。時光溫潤,周而復始。
就在水沒入塵埃的瞬間,你聞到一片葉子的香氣。
月如鉤
獨上西樓,只為看到遠處。如果有欄桿可憑,便更好。
我有一肚子愁緒,要向天空傾訴。從日出,看到日落。一直看到,星宿全了。
在閨中,穿針引線。我需要南來北往的風。需要一根銀針,把一條彎曲的小路用盡。
還需要月光,打窗戶照入,順便照亮那些箱柜上鑲嵌的碎花和銀子。
不再翻動那些疊好的嫁衣。不再反復來到已經生銹的鏡子前,化妝理容。
我早已布衣素食,在這座木樓上,深居簡出。偶爾,被一本書里的情景感動。
花開在窗外,時有香氣飄來。葉子落時,我便不再輕易出門。我怕迎面的風雪,也怕身后的洪水。
等到霜降庭院和兩鬢,檐上的風聲,從此,一陣緊似一陣。
想把自己的一生,畫在一把折扇上。
想把你們的名字,縫進一個香囊里。
掛起來,看著。揣起來,想著。走到窗前,向外張望:遠處,你們正風塵仆仆,走著我曾想走的路。
月亮,注定要在最晚的時候,才肯露頭。
先是在暗黃的云層,之后躍上紅色的窗欞。
待我看清一切,它只剩一瓣月瓤。它像一把磨得鋒利的鐮刀,被最高的檐角鉤住。
這一生,清亮的心境,最近月色。就像單薄的影子,最近故鄉(xiāng)。
月亮在我清醒時把我?guī)У竭h處,又在我醉了時把我送回原地。
現(xiàn)在,那彎月牙就掛在小樓的一角,正好提醒我,把很多事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