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主人
夜里來過一場雨,不很大,貼在窗外怦怦嗒嗒地下了一宿,到早上出門時,仍舊細(xì)碎零星地飄著,并不見停。街上,濕漉漉的,倒映著灰白的天色,行人的步子,都蹦蹦跳跳地夾雜其中,顯現(xiàn)出一種紛沓離亂的意味。仿佛從流滑的地面到人的膝蓋間,橫生了一個交疊著無數(shù)只小腿、腳踝與鞋子的高度,并在那里容納著最低矮的一重人世,也容納著一道秋雨闌珊的光景。
空氣盡管濕涼,但行人身上的衣服卻是蓬松柔軟,知冷知熱的,這令人想見必有一個細(xì)心的女人,趁著秋陽明媚的天氣,將它們洗凈曬透了,一俟這樣的雨天,便會從容抖落開來,穿在她在意的那人身上。冰冷蕭疏的雨,雖這會兒仍不時飄落,但終究在它未能交待寒意的時候抵衣而化,于剎那間吸進(jìn)綿密的衣紋里了。然而,秋雨中的人世,卻并非盡然如此溫暖,其間也能看見幾個身在江湖的年輕人,依舊穿著單薄的衣衫,在眼前的風(fēng)雨中大呼其冷,咬牙縮肩地跑過。
我料想他們都是遠(yuǎn)離父母又未及妻室的人,小孩子初涉人世,多半還抱著一顆貪玩兒的心,在生活上總不免失了貼心的照顧,即有家人在遠(yuǎn)處牽掛著,他們也會沉浸在小鳥乍飛的興奮里無暇理睬。蔣捷的《虞美人·聽雨》里曾有“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句子,可我望著他們飛奔的身影,卻看不出此等曼妙,或許匆忙的生活已經(jīng)奪去了他們的清雅,不得不拾起一桿竹篙,撐起自己度世的流筏。如今,對于我這個聽雨客舟的人,惟可羨慕的也只有他們處在親情與愛情間,兩處不管,身似薄風(fēng)的自由了。
天上依舊飄著大塊兒的云朵,是北國的秋空,易見而常見的。只是今天的它們,無復(fù)亮白,仿佛被誰甩了一身的煙墨,化散成了深淺不一的灰云,在半空里各自交錯著。灰云,看上去便是滿含涼意又滿著秋意的,在我的印象中,它們總會出于西北,而散于東南。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立于曠野,對風(fēng)望云的情形,草木漸凋,鋪露染霜的深秋固然蕭瑟,然而行云漫漫,西風(fēng)獵獵的飄蕩之感卻極易撩撥少年的飛揚(yáng)之心。那時我最多的念頭,就是有一天可以遠(yuǎn)離故鄉(xiāng),伴云而行。也許,在孩子們的眼里,是唯有春夏,而不知秋冬的。
以后的事,亦不必再說了。飛確乎飛走了,但后來我無非是像那個久米仙人一樣,見著一個浣衣女子,啪嗒一下,從半空掉落下來。從此,我就在人間,年年的抱窗聽雨,漸然于西風(fēng)的清唱里,吹散了那些花氣暖煙的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