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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爾的憂傷敘事

2021-02-07 02:49倪晨翡
延河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東東二姐邁克爾

倪晨翡

臘月二十八,千禧年的冬天,我領(lǐng)他去一家理發(fā)店。

十一歲的男孩礙于臉面不愿再牽大人的手,東東邁著比肩膀?qū)挼牟阶幼咴谇懊?,一次也沒有回頭,但當經(jīng)過流動的炸串攤或煙花爆竹商店的門口時,他會佯裝不經(jīng)意地看上那么一眼。小小的舉動,笨拙又可愛,我全都看在眼里,我想,孩子的把戲怎能逃得過大人的眼睛。臨行前我告訴東東,如果這次再逃走,即便正月理發(fā)店都關(guān)了門,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他那凌亂的毛頭修理干凈。東東沒有回應(yīng),開始奔跑,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如果你不想我死掉的話。

我是東東的舅舅,二十七歲,目前在一家肉食廠工作,負責冷鏈運輸。東東看我毫不費力就追上了他,泄了氣,不再奔跑,他就像踩著燒燙的熨斗,以一種競走的步子要與我劃清界限。東東拐進迎春巷后消失了,我懊悔沒把他盯得再緊一點。我大喊東東你給我出來,余音被窄巷的石墻消磨殆盡,最后什么也不剩。

東東晚上八點回了家,我姐掩著哭腔將一把剃刀交給我,讓我把東東的黃毛全部剃掉。我覺得這是我姐的偏見,她擔心東東會因此像他的父親那樣混跡黑社會,搞地下錢莊,最后慘死在堆成山的垃圾場里。那個案件最后不了了之,小縣城里始終漂浮著一種天下太平的假象,就像這個沒有落雪的冬天。

那時我在南方的一所技校學藝,兩年后畢業(yè),回了老家,托了初中同學的關(guān)系進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電子加工廠。后來父親讓我回家?guī)退湛答B(yǎng)雞場,我不愿意。父親向來看不上我,所以他氣憤地告訴我,他的遺產(chǎn)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兩年后,父親因結(jié)腸癌去世,房產(chǎn)、破廢的養(yǎng)雞場以及六百多只沒來得及賣出去的雞仔都分給了大哥和二姐。很快,母親隨大哥去了美國。此間五年中美因北約轟炸我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事件而一度情勢緊張,所以我們在擔憂母親安危的同時,也對母親的一去不回表示理解。不過,母親會給我們寫信,她認的字不多,于是那張皺皺巴巴的信紙上寥寥幾行盡是錯別字。收到母親的信我姐很高興,她把剃刀遞給我之后,從抽屜里翻找出母親今年寄給她的一封信。寄信日期和收信日期相差半年,信中母親寫到中秋節(jié)她吃了核桃月餅,我姐說咱媽是不是老年癡呆了。我指了指信封上的郵戳,我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后問我你也收到了吧,我嗯了一聲,接過剃刀離開了房間。

那晚,東東卻出奇地安靜,他不再反抗,而是坐在椅子上,任憑我將他的腦袋剃成一顆鹵蛋。臨走前,東東突然叫住我,他的眼睛里似乎流動著某種明亮的東西。他問我一封信寄到東營要用多久。我愣了愣,不知道東東為什么這么問。后來,當東東把他寫好的那封信交給我的時候,我仍然不確定它會不會在半路夭折。不過我對東東說,舅舅會幫你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拿著信封,確認地址,卻看到寄信人那欄寫著一個奇怪的名字。我指著它問東東,邁克爾是誰。東東說是他的筆名。我說那樣收信人就不知道到底是誰寄的了。東東皺著他那兩條淡得近乎看不出來的眉毛,跟我說,我不想讓他知道。

我坐在一輛送貨的東風卡車上,聽著收音機播放的早間新聞,等待和冷庫的員工對接貨物。臘月二十九,值完這最后一天班后會有五天假期,我需要回老家一趟。發(fā)小的父親一周年,拜托我去幫忙。為了在外人眼里營造出一個孝子的形象,就不得不把那套煩瑣的葬儀學會。那時我將其應(yīng)用在父親身上,還算不錯,我們因那悲戚而凝重的場面都掉了眼淚,二姐哭得最兇。

從小到大,我跟父親的關(guān)系向來不佳,或者說,大部分時間都處于一種緊張甚至是敵對的狀態(tài)。尤其是在我讀初中那會兒,那時的我要比現(xiàn)在的東東還大幾歲,我時常會想父親死掉,似乎這個家沒了他的存在,一切都會走向美好和光明。當然,二十七歲的我已無法回避我曾經(jīng)的錯誤,那時的我的確任性了一些。相比大哥的聰慧,二姐是女生又很乖巧,只有我,渾身上下泛著一股桀驁不馴的勁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父親揚言要打死我,那是他第一次對我說出這般狠的話。一個小孩因為貪玩就罪該萬死嗎?倉庫的火不是我放的,我對父親說。當時我正用太陽聚焦在放大鏡下的光點追趕著被關(guān)在小鐵盒里的蟻后,而那只蟻后是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摧毀我家屋后的蟻穴才捉到的。我在等待其他兵蟻來救它。半個小時,一只螞蟻都沒有出現(xiàn)。蟻后累了,我也累了,于是我用一塊編織袋的碎片蓋住鐵盒,隨手將放大鏡扔在了上面。當我在河邊看見一縷濃烈的黑煙從家的方向升起的時候,我以為是母親在燒火準備晚飯。我朝河里尿了一泡尿,其間隱約聽見女人的呼喊。整個倉庫的煙草被燒毀了大半,火被撲滅后,大哥從飄散著燒焦的煙草氣味的倉庫里拿著那只小鐵盒和放大鏡走到氣急敗壞的父親面前,之后站在一旁的我被大哥揪了過去。也許大哥自小便顯露出律師那種鐵面無私的特質(zhì),因而他才能在父親去世之后,用冷酷的法律手段毅然決然地將我從這個家徹底拋棄。

那天是父親出殯的日子,大哥頤指氣使地看著在場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所有人。他高舉著戶口本,指著我,聲稱我不是我爸我媽的孩子,我是被遺棄的,是撿來的,是這個家的掃把星,大哥甚至將我從小到大犯過的錯都盡可能地細數(shù)了一遍。我看著母親,她什么都沒說,但我看得出她眼睛里的躲閃。為了證明我的身份,在葬禮結(jié)束后我和母親商量說我們?nèi)ヒ惶酸t(yī)院,做個親子鑒定,大哥的懷疑就會打消了。母親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所以我很快從她支支吾吾的語言里得到了答案。

母親飛去美國前,她曾獨自一人到我的出租屋找過我。那段時間我整日酗酒,從電子加工廠里辭了職,無所事事,意識模糊。面對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母親,我倒顯得豁然。母親跟在我身后,我從床頭收拾出一塊干凈的地方給她坐,母親吸了吸鼻子,不知是感冒了還是在哭。當然,母親解釋得一塌糊涂,我大都沒聽進去,她除了哭還是哭,我終于感到了厭煩,她和父親一樣都是騙子,父親是兇狠的騙子,她是溫柔的騙子,他們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酒精像海綿一般吸走了我大腦神經(jīng)中的理智,我對她說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聽。我似乎終于從父親對我的諸多懲罰中得到了解釋,我任他打罵,懦弱的母親不敢吭聲,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孩子。我記不得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煙癮重的時候兩天抽完一包。母親來出租屋找我的那天,桌上的一條煙剛剛被我抽盡,我很煩躁,似乎對她發(fā)了很大的脾氣。母親哭著走出屋子,我一把拉上房間的窗簾,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已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

第一道菜,蒜香土豆絲。

東東坐在我的對面,正用倒扣的玻璃杯跟沾了水的桌面進行一項自得其樂的吸盤游戲,顯然他對這道菜毫無興趣。我知道這是二姐的小心思,蒜香土豆絲是母親的拿手菜。二姐說她不在乎我和她之間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而這是我和她們一起度過的第五個大年夜。六個菜上齊后,二姐落座,她看了看東東的頭發(fā),然后往我的杯子倒了半杯白酒,接著又給她自己倒了半杯,東東喝果汁。那我們開始?二姐舉起杯,這是她一貫的開場白。一年又這樣過去了,沒有太大的波瀾,喝完再續(xù),喝完再續(xù),人的酒量總是有限的。

春晚的主持人在齊聲倒數(shù),為了跨越千禧年,人們的聲音似乎比從前更加整齊洪亮,連東東也在倒數(shù),5……4……3……2……1……這一刻,東東十二歲了,然而年齡的節(jié)點并不是成長蛻變的計時器。在東東交給我那封信的時候,他并沒有用膠水密封。小孩子的秘密對我而言本就沒什么吸引力,所以我說那封信是自己從信封里掉出來的,而我撿起它的時候,碰巧吹過一陣風,將它攤平,我的煙剛好抽完,百無聊賴。

落款是邁克爾。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乘大巴回了老家,幾個幼時的伙伴在發(fā)小家里圍了一桌。其實農(nóng)村葬禮的習俗我們都不算懂,有人罵說是陋習,該廢止。發(fā)小可不想在父母死后落得一個不孝的罵名,于是直到葬禮的前一夜,他嘴里仍時不時念叨著流程和忌諱的事??粗o張兮兮的樣子,以至于我并不覺得他揣著什么悲痛的情緒。一切順利,一切順利。在發(fā)小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里,葬禮結(jié)束了。親戚好友聚在村口的飯店里吃解穢酒時,發(fā)小看起來總算輕松了一些,他開始關(guān)心起了別人的事,最先是我。

有什么線索了嗎?發(fā)小捧著一瓶杏花村,將我的酒杯添滿。我自然知道發(fā)小說的線索指的是什么。我悶了一口,杯子又空了。我只是搖了搖頭。發(fā)小沒再過問,他抱著那瓶杏花村,端著酒杯去到別桌座席問候親友。我兩只手在桌下揉搓著白色的塑料桌布,幾個留在老家的伙伴推杯換盞,侃聊國家大事。整個氛圍喧嚷又和諧,仿佛我們聚在一起不是因為一件喪事。

沒有線索,還是沒再找。我不確定發(fā)小對這個搖頭的動作的理解是什么。前幾年我做過不少努力,比如依照母親殘缺模糊的記憶,在村委娛樂室的四周打探,母親說她是在這片空地上發(fā)現(xiàn)的我,她說“是個冬天,你就像只可憐的小狗”。另外我也拜托過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學,但由于年歲久遠,尚未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東東父親去世后,過了一個月,某天下午途徑白河州公園的時候,我偶然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躲在一座大象滑梯的后面,正偷瞄著什么。我在公園外圍又走了一段距離后停下,發(fā)現(xiàn)了東東,跟他坐在同一張靠椅上的是一個穿著白色背心、手臂上文有一條長龍的男人,他戴著墨鏡,頂著一頭黃色的亂發(fā),兩人偶有交談。突然,滑梯后的男人沖了出來,他像一只黑色的臭鼬朝著某個方向快速前進。然后,我聽見東東在呼喊,他好像一個質(zhì)量低劣的錄音機,正用他那尖銳到失真的嗓音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爸爸,爸爸。

他不是我爸!

我永遠記得我說過的這句話。我曾對發(fā)小說過,對老師說過,對母親說過,甚至對他本人說過?,F(xiàn)在它終于被證實,我就像一個了不起的預(yù)言家?;貞浤嵌螌ξ襾碚f炮火連天、對祖國而言蓬勃發(fā)展的年代,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父親沒有出軌,在艱苦歲月中一人維持全家的生計,他本是一個稱得上偉大的父親。我不知道他選擇接納我這只可憐的小狗時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又在此后的時間里后悔過多少次,也許跟他罵我打我的次數(shù)不相上下。他就像是一個抽水泵,釋放完后就空了,而北方的內(nèi)陸少有雨天,于是不得不反復(fù),再反復(fù),我是一片永不煥發(fā)生機的貧瘠之地。

有一天我告訴東東那封信被退回來了,我沒預(yù)料他會忽然哭出來。那是一封道歉信。我告訴東東那個腹部中刀的男人不是你的爸爸,他也是地下錢莊的,他試圖通過你得到你爸爸的秘密消息,他受傷并不是你的原因。東東什么都聽不進去,他只是在小聲地哭,他或許以為那個男人跟他的爸爸一樣死去了。我沒有解釋,心里想著這樣最好不過,因為我怕地下錢莊負載的權(quán)錢勾結(jié)最終會波及到東東。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保護這樣一個跟我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男孩。我想告訴東東,沒了爸爸你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反正人最后總要成為孤兒的。但這句話我只是想了想,然后咽回肚子里,因為我認定東東根本不會明白。

大年初二傍晚,送神的炮聲響徹村子的河塘和楊樹林。村里去世的人幾乎都葬在一塊規(guī)劃好的墳地,父親當然也在那,我跟發(fā)小說你們?nèi)グ?,我在這抽根煙。鞭炮聲不絕,我背著風點煙,所以并沒有注意到發(fā)小跑來。白色的霧氣從他黃色的牙齒縫隙里冒出來,發(fā)小說,你父親的碑被人搞了。

墓碑被人潑了紅色的油漆,碑文近乎全被覆蓋。我看著那如同一條巨大舌頭的墓碑,心里最先冒出來的竟然并不是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暗自竊喜,而是輕輕的一聲嘆息,強勢了一輩子的父親現(xiàn)在只是一堆埋入地下布滿小洞的碎骨,他什么都做不了。發(fā)小的親友們在我身后交頭接耳,他們對我指指點點,他們認為這是我做的!我回頭看向他們,卻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勇氣跟他們對視,即便我根本沒做這件事。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離,于是我跑過河塘,穿過樹林,最后停在門口拴著一條狼狗的房前。它看著我,我也看著它,在它的眼里,我或許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初三,回了縣城,我去了二姐家一趟,東東不在,我跟二姐提了一嘴父親墓碑被潑油漆的事。二姐火冒三丈,問我是誰干的,我說不知道。她用一種溫吞的語氣罵那人不得好死,她指著半空在罵,那種最惡劣的臟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倒顯得有些可笑。茶幾上放著一包打開的煙,我問二姐有人來過嗎,二姐只是點點頭,然后快走過去將那包煙揣進兜里,然后笑了笑,將垂在額前的碎發(fā)掖到耳后。我仔細一聞,空氣里散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說姐,你噴香水了。她什么都沒說,讓我?guī)ё吡艘缓邪b精致的點心。

年后,我被調(diào)到了運輸部,一個月有二十天都在外開車跑線。那天我如往常一樣,開著貨車將一車冷藏火腿運往A城,半路我接到了二姐的電話,她帶著哭腔,聲音聽起來很急切,這個那個的半天說不清楚。連續(xù)開了一上午的車,我又餓又困,心情煩躁,于是我吼了她一嗓子,到底什么事!一陣沉默,然后我聽見她用一種更小的聲音說,東東不見了。

邁克爾獨自坐在白河州公園的石象背上,他點點頭,喃喃地說著什么。邁克爾說他不是一個壞爸爸,他抽煙、酗酒,身上有傷,但他不是一個壞爸爸。邁克爾跟他的爸爸一直住在一起,他們住在一所不會漏風的房子,他們留著同樣的發(fā)型,他們有時候說說笑笑,有時候又很長一段時間彼此什么都不說。有叔叔來見爸爸的時候,邁克爾通常留在自己的房間里畫畫,他用蠟筆在自己的日記本上畫,畫太陽、云朵,畫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畫完的時候,邁克爾小心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叔叔和爸爸都不在了,只有一個女人,邁克爾走過去問你是誰,他試圖把她趕出去。女人說她是邁克爾的媽媽。

這個自稱是邁克爾的媽媽的女人每天對他悉心照料,但爸爸卻再也沒有回來。女人說爸爸死了,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邁克爾揚起他腳下的一只拖鞋摔在了女人身上。那天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女人只是把做好的蒜泥土豆絲端到桌子上,然后她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她看見土豆絲上爬滿了蒼蠅和蒼蠅卵,她嚇得尖叫。女人突然意識到,這是她這一生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她不該在邁克爾五歲的時候獨自一人帶著家里的積蓄跑去南方跟所謂的大師學習水彩。她為她的偏執(zhí)付出了代價。她被關(guān)在一件又小又臟的屋子里,里面的人只穿著內(nèi)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誰也不關(guān)心誰。五年后她終于找到機會從這個傳銷組織逃了出來,她在街邊的電話亭用身上僅有的一元硬幣打了電話,她沒有打給警察局,而是打給了家里。電話一聲一聲嘟嘟地響,每響一聲她心里的愧疚便增添一分,她在祈禱,在哀求。整整響了八聲,電話才接通,那頭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她終于繃不住了。她對著話筒啜泣道,錯了,媽媽錯了。

女人回來的當天,一個男人正站在家門口,女人依稀覺得眼熟,于是說了一個名字,男人回頭遲疑了片刻,問,嫂子?男人留下一個壞消息后離開了。后來,這個男人在白河州公園被人捅破了腸子,當時邁克爾也在場,他像一個乖巧的白鳥坐在椅子的另一頭,鮮血染紅了他的羽翼和短喙。男人受傷之前正跟邁克爾說些什么,現(xiàn)在這些話只有邁克爾自己知道。再后來,邁克爾給這個男人寫過一封信。邁克爾說他很抱歉,他覺得爸爸和叔叔的死都是自己的錯。

我不知道邁克爾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想,孩子的心思怎能逃得過大人的眼睛,何況,他那么小,會有什么難以捉摸的心思。這是我在見到二姐,并聽她抽噎著說完她又一次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后,我所寫下的文字。我安慰二姐,這不是你的錯,人都有權(quán)利追尋自己的幸福,你自己一個人帶東東也不容易。二姐的身上仍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一種幸福的味道。

每個家庭都有獨屬的秘密,如一個黑匣子,揭開它會造成傷害,不揭開同樣會造成傷害,有些秘密甚至在當事人死后會被挖出來,然后像熱騰騰的豬血灑在堅硬的墓碑上那樣,再次傷害一些人。

我陪二姐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后,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自欺欺人地心想也許會在某個拐角撞見東東。走了一會兒,我問二姐,你知道咱爸生前有得罪什么人嗎?二姐求我別再說這些了,她現(xiàn)在很急躁。我說好,之后我陪二姐回了家。當我們走進家門后,我看見東東正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握著一個游戲機正在聚精會神地玩。二姐沖過去,一把抱住了東東的小腦袋,她的身體在不停地發(fā)抖。我以為二姐會有一連串的問題拋向東東,但沒有,二姐只是抱著東東在哭,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兩天后,輪休日,我一覺睡到中午,二姐呼我去家里吃飯。半小時后我抵達二姐家,是東東給我開的門。東東站在門口,乖巧得像只鵪鶉。進門后,我一眼看到餐桌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的背影正對著我,之后他起身,笑著走向我,他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一雙啞光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厚實的聲響,是那個被捅破腸子的男人。我們握了手,之后,我溜進了廚房。二姐將一盤炒蒜薹遞給我,我小聲問她這是怎么回事。二姐盯著我看了半天,笑了,她說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我問她那天東東是跑去哪了。我是在質(zhì)問她,東東的出走是因為她。二姐告訴我東東那天和同學一直在白河州公園的大象滑梯里面,他迷上了游戲機,用光了電池里的電,不小心在滑梯的洞里睡著了。二姐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將菜端出去。離開前,我刻意聞了聞,二姐身上更多是嗆人的油煙味。

席間,男人和二姐之間彼此客氣,男人喊二姐嫂子,二姐話語里滿是感激。后來,經(jīng)二姐之口我才知道,這個男人原來是警察安插在地下錢莊的臥底,他最終找到了東東父親握有的幾個大客戶的借貸票據(jù)和贓款的洗錢走向,警察一舉端了錢莊的窩點。最令我震驚的是東東的父親因貢獻了重要的線索,竟在死后被警察局獎勵了五千元人民幣,要知道,這筆錢在當時可不是小數(shù)目。男人走后,二姐回廚房收拾廚余,而我陪東東在房間里玩游戲機。東東說這是媽媽買給他的,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塊黑白屏幕上的幾個點構(gòu)成的小飛機,努著油亮的小嘴在暗自使勁。我問東東,那個叔叔沒有死掉你是不是很高興。東東沒有看我,只是點點頭,手里快速地按動著幾個按鍵。我突然想起東東寫的那封信,我擔心東東覺得我騙了他,于是我繼續(xù)問東東,那你討厭舅舅嗎?東東搖搖頭。我感到欣慰,心想本該是這樣的,寫信的人不是東東,而是邁克爾。邁克爾只存在于那張已經(jīng)消失不見的信紙上,存在于寫下那些滿懷歉意的句子所耗費的時間里。離開前,我問了東東最后一個問題。我問他,如果那個叔叔要做你的爸爸,你愿意嗎?

母親去世的消息漂洋過海通過無線電波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昏暗的出租屋里對著一本色情雜志上豐腴的外國女人自慰。我罵了一句,停下手里的動作,接起了前些日子剛剛裝上的座機聽筒。我想起了東東在聽到那個問題時左右搖擺的小腦袋,小飛機從三個點最終變成了一個,游戲結(jié)束,此刻我感覺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孤兒。

半個月后,我從二姐那聽說大哥帶著母親的骨灰回了老家,二姐讓我去參加母親的入土儀式,算是陪母親走完最后的路。我想了想說還是不了,大哥肯定不希望我出現(xiàn)。二姐說好,隨你吧,扣掉電話后沒多久她又打了過來。二姐說你不是問咱爸有沒有得罪什么人嗎,接著她沉默了片刻,問我還記不記得從前倉庫被燒的事。

那一倉庫的煙草當時已經(jīng)簽了單子,咱爸為了交上那兩萬塊的違約金,把養(yǎng)雞場抵了出去還差不少錢,他曾經(jīng)兩天兩夜沒睡覺給人拉大棚,催款的人跟咱爸動過刀子,這些你都知道嗎,后來他實在沒辦法了,又跟人去賣血。咱爸壓根不是得結(jié)腸癌去世,而是過勞死,當時大家都說癌癥是富貴病,所以就想造個幌子,總比累死好聽。你十幾歲就離開了家,去外面上學、打工,這些事你應(yīng)該都不會知道。這些都是咱媽后來偷偷告訴我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沒法讓她親口跟你說。我說這些不是想責怪你,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錯。其實,咱爸是個可憐的人,他沒來得及留下遺囑,不在一個戶口,不代表你就不是他的兒子。

掛斷電話,我并沒有為我曾經(jīng)的過錯而感到懊悔。東東的爸爸成了英雄,這世界上的爸爸在某個時刻都曾是孩子心里的英雄,即便是一個很爛的爸爸。二姐的一番話讓聽筒發(fā)燙,上面濕濕的全是手心滲出的汗。我心里的疙瘩仍然還在,像一個被靶向藥物攻擊后停止生長的腫瘤。我一個人去到白河州公園走了一圈后回到出租屋,找出了邁克爾寫的那封信。是的,它沒被我丟掉,它一直默不作聲地躺在擁擠的抽屜里,陪它一同等待重見光明的還有母親曾寄給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我一直回避二姐的追問源于我討厭這封信,上面全是母親排列整齊的歉意。最后,我將它們?nèi)繑傞_在干燥的桌面上,我希望這個家再也沒有秘密,希望邁克爾會收到一封回信。

責任編輯:謝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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