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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身如蓮

2021-02-07 02:49張宗濤
延河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梅子

張宗濤

最近,林一卉持有的梅子堯國畫《守身如蓮》,在國豪藝術(shù)品拍賣行拍出了非常喜人的價格,業(yè)內(nèi)人士紛紛認(rèn)為,這或許會是書畫收藏由重名向重實(shí)轉(zhuǎn)向的一個拐點(diǎn)。作為梅子堯和林一卉的同門,我們彈冠相慶并深受鼓舞。

誰料這樣一件大好事,最終卻因為拍賣所得引發(fā)了軒然大波,并不斷發(fā)酵,大有形成網(wǎng)絡(luò)暴力的態(tài)勢。各種質(zhì)疑、猜忌、嘲諷、謾罵,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甚而殃及師門,嚴(yán)重地傷害了我們的聲譽(yù)和情感。

為了平復(fù)這一事件,我們曾奉導(dǎo)師之命多番出面調(diào)停,雖不遺余力,但收效甚微,至今雙方仍在劍拔弩張,相互攻訐,這讓師門上下十分痛心。為回應(yīng)廣大網(wǎng)民的關(guān)切,也為敦促雙方盡早化干戈為玉帛,在征得導(dǎo)師和各位同門的一致同意后,我決定現(xiàn)將深入了解到的事情始末公之于眾,以明事實(shí),辨是非,止毀謗,導(dǎo)輿情,并愿承擔(dān)由此帶來的各種法律風(fēng)險和責(zé)任。

梅子堯說,接到林一卉的電話前,他那時正瞅著畫墻上的一幅畫發(fā)呆。那是一幅清蓮圖,碧葉婆娑,紅花嫣然,初露小臉的蓮蓬偷窺著一池妖嬈,靜雅可人,禪味十足,題款“守身如蓮”四個篆字與畫面渾成一體,相得益彰,頗能給人怦然心動的視覺沖擊。

寂寞面壁二十多年,梅子堯的蓮以徐渭為遠(yuǎn)祖,以白石為近宗,雜取各家而又自辟蹊徑,在用墨似潑和惜墨如金間大膽走筆,巧妙騰挪,把形和意、情和趣、動和靜、筆和墨洇潤得渾然天成,其風(fēng)雨滄桑里透著股蓬勃的生命意趣,率性天真,近幾年一躍成為岳東書畫圈私底下公認(rèn)的寫蓮好手,名氣見漲,潤格也在連年攀升。朋友見面都向他連連道賀,可梅子堯卻鼻孔一哼說:“能咋?我還不是群藝館一名普通的創(chuàng)作員,哈!”

此刻,梅子堯的眼睛盯著畫面,可魂兒卻出竅了,飄忽到昨晚那場長長的夢里頭。

那是一個頗令他費(fèi)解的夢。在哪兒呢?像鹿鳴寨,又似馬蹄山,仿佛又在煙云谷,青山秀水,碧草云天,頭戴花環(huán)的林一卉赤腳在草地上蹁躚而來,長發(fā)飛舞,裙裾飄揚(yáng),惹眼得猶如寂寥長空張揚(yáng)出來的一掛彩虹。這讓梅子堯一下子真真切切感到了口干舌躁、心跳激蕩,每一寸肌膚都好像在熊熊燃燒著了。他一把扔掉畫夾,心急火燎地想迎上前去,可是雙腿卻被縛住一般,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身邊,那種近在眼前遠(yuǎn)在天邊的急迫折磨得他心急如焚,禁不住扯開嗓門喊叫起來。剛一喊,林一卉卻忽然變成了一匹棗紅色的牝馬,打著響鼻揚(yáng)鬃而去,驚得他猛然醒過來,睜眼一看,空空如也,由不得一惱:“干嘛要醒吶?”

早晨起來,老婆吳潔收拾床鋪時發(fā)現(xiàn)了異常,還低下頭聞了聞,怫然變色喊:“梅子燒,過來!”

這些年來,吳潔只要一生氣,指定要把梅子堯喊成梅子燒。在岳東,子和紙是一個讀音,沒紙燒的意思是為人不好,死了都沒人愿給焚香化紙,是相當(dāng)狠毒的咒人罵語。吳潔顯然對她的這個發(fā)明相當(dāng)?shù)靡?,動不動就喊得嘎巴脆?/p>

梅子堯當(dāng)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趕忙抓起手機(jī)躲進(jìn)衛(wèi)生間。

“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再好的脾性也會變成一只刺猬,扎你毫不商量。這個時候你跟女人較勁,不是白癡,就是混賬。”梅子堯嘿嘿笑著跟我說。

吳潔果然追過去把衛(wèi)生間門拍得啪啪響,尖聲嚷:“臭流氓,出來去洗!不是不行么,又想哪個狐貍精了?”梅子堯坐在馬桶蓋上笑得渾身亂顫,直到聽見吳潔罵罵嘰嘰打開了洗衣機(jī),接著傳來鍋碗瓢盆的乒乓聲,這才溜出去折進(jìn)畫室。洗好筆,倒上墨,鋪開宣紙,握著筆愣了半晌,卻丁點(diǎn)兒興致提不起來,便將昨天那幅四尺清蓮圖掛上畫墻,呆呆地望著出神。

電話鈴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最初的一剎,梅子堯有點(diǎn)兒惱火,誰這么不識相,偏在這個時候來電話,非得攪人遐想,以及這份遐想帶來的心旌搖蕩?他厭惡地瞥了眼畫案上的手機(jī),本不想接,可又擔(dān)心是誰要來買畫,便探身撿起,“喂”字還沒出口,電話那頭一個聲音就沖沖撲過來:“忙什么呢,半天不接電話?“

梅子堯被嗆得一怔,剛想問:“誰呀?”卻一眨眼就回過神來,冷冰冰的心里旋即柔成一攤暖融融的水,心想:真邪門了,昨晚剛一夢到,今天就聽到了聲音,這是天意垂憐呢,還是心有靈犀?這個林一卉,啥時候變成玲瓏心了?不拖泥帶水,不拐彎抹角,只直通通這么一句,就一下子撥云見日,立馬便拉近了兩人之間遙遠(yuǎn)的距離。便趕緊說:“能忙啥?”隔門一瞄吳潔還在廚房忙飯,過去把畫室門輕輕一掩,換了一種聲音:“正想你吶!”

電話那頭的林一卉咯咯咯笑,打機(jī)關(guān)槍一樣說:“什么時候嘴變得這么甜了?看來沒少哄小姑娘。收拾一下,我接你去馬蹄山寫生,順便談點(diǎn)事!”梅子堯驚了一跳,吊起嗓門問:“不會吧,你啥時候回岳東了?”林一卉尖著嗓門調(diào)侃:“你怎么也婆婆媽媽了?真是士別三日??!一小時后,國貿(mào)中心門口,不見不散?!闭f完直接把電話掛了。

林一卉的直截爽利倒把梅子堯給逗笑了,放下電話嘀咕說:“你這才叫士別三日吶?!比欢幊亮嗽S多日子的心竅卻忽然灑滿了陽光,暖烘烘的。是的,他太需要這份從天而降的久別重逢了,這段日子他都快要悶瘋了,瘦得誰見了都會大吃一驚,關(guān)切地問:“你咋了?沒病吧?”梅子堯的幽默是跟他的潤格一路見漲的,眼白一翻:“咋能沒???有毛誰愛裝禿子?”

吳潔推門叫梅子堯吃飯時,發(fā)現(xiàn)他原本霧霾重重的臉上竟有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滿眼狐疑地在畫室脧巡了一圈,問:“有喜事?”女人天生就有做偵探的資質(zhì),一輩子好當(dāng)福爾摩斯。梅子堯立馬板平臉,剜她一眼說:“神經(jīng)病?!毙脑骋怦R地匆匆扒拉了幾口飯,撂過碗,一邊往畫室走一邊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說:“他們約我去寫生,得幾天?!?/p>

吳潔的大嗓門跟屁股追了過來:“都誰?”

梅子堯說:“還能有誰?!?/p>

吳潔又問:“去哪?”

梅子堯把畫夾往案子上“啪”地一摔,大聲喊:“干嘛呀,審犯人吶?”

這一招果然管用,正在收拾餐桌的吳潔把碗筷嘩啦一摜,走進(jìn)臥室“咣”地把門一摔,銳聲罵:“梅子燒!”

梅子堯趕緊背起畫夾出了門,來到小區(qū)門口,站住,掏支煙點(diǎn)上,回頭一望沒見吳潔跟出來,這才擋了輛的士,“嗚”地開走了。

梅子堯趕到國貿(mào)中心門口時,林一卉正沐浴在五月的薰風(fēng)里,對著汽車遮陽板上的妝鏡撩發(fā)弄影。四十多歲的林一卉一精心妝扮,還是滿招眼睛的,長發(fā)飄飄,身量纖纖,依然一副精精致致的文藝范兒。

梅子堯的記憶里,林一卉是個既單純又愛幻想的女子,身上總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兒,同學(xué)們都打趣地叫她林妹妹。那時候的她就像個剛剛綻開的花骨朵,眼睛不得不盯著地,可心卻高高地掛在云端,漂亮女孩被寵出來的那份優(yōu)越感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眾多熱辣辣、黏乎乎的目光,她已經(jīng)可以由當(dāng)初的羞澀、驚慌和厭惡,一變而成高傲、淡定、從容,頭揚(yáng)得高高的,像只冷艷而孤傲的天鵝,目不斜視。讀美專時,外系有個高高帥帥的男生魏健對她傾慕已久,好多次約她去看電影、蹦迪、爬山、野炊,花樣天天變,但她一次都不答應(yīng),說:“學(xué)習(xí)!沒空!”同寢室的女孩羨慕忌妒恨,乜起眼睛問她:“知道人家爸是誰嗎?”

她眼睛一斜,問:“誰?”

“魏曉東!”

林一卉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魏曉東這個名字很響亮,傳說買他畫的人都排成了隊,就連撿破爛的都圍著他家轉(zhuǎn),看能不能在垃圾堆里撿巴掌大一塊畫稿。有一次魏曉東到學(xué)校來做報告,校長鞍前馬后陪同著,一貫冷若冰霜的大臉盤上堆滿了異常燦爛的笑,逗得大家交頭接耳問:“他竟然會笑?”

林一卉乜了室友兩眼,眼皮一耷,蹙起鼻頭輕哼一聲,說:“那又怎樣?”

這話不知誰遞給了那個公子哥兒,便不再理她,今天換一個女朋友,明天換一個女朋友,左擁右抱地在林一卉面前晃悠??芍挥辛忠换苤?,那個公子哥只要一見她,腳步就凌亂了,兩股夾得緊緊的,能把一條筆直的馬路走得像麻花那樣繞,逗得她用書包把嘴一遮,笑得兩個肩膀亂抖。后來,滿校園傳開了一個鬧劇,說魏健同宿舍一個男孩很替魏公子打抱不平,便咒罵林一卉是個石芯子,白長了一副好臉蛋和兩只大奶子。魏公子問:“啥是石芯子?”男孩子說:“就是和男人干不成那種事!”魏公子直接撲了上去,一拳打掉了那個男孩兩顆門牙,人家家長找到學(xué)校,鬧得天翻地覆的。好多天后,魏健手里攥住兩顆門牙攔住林一卉,手一攤說:“林一卉,為了你我啥事都能干!”林一卉嚇得雙腳一跳,尖聲喊:“滾開!滾開!”魏健失魂落魄望著林一卉,好一陣子才說:“一物降一物,我真拿你沒辦法!”從此不再糾纏。這以后,林一卉再見到魏公子他們,臉上就掛了一層冷霜,于是便在美專又得了一個冷面花的外號。

可是這個冷面花后來卻說,她第一眼看見梅子堯時,臉上的那些孤傲一下子就像風(fēng)雨蝕透的墻皮,吧啦吧啦剝落了,露出一個懷春少女特有的牡丹羞。

梅子堯那天是負(fù)責(zé)接待研一新生的,正指揮著一幫小年輕幫新生往碩士樓搬東西。當(dāng)一男一女兩個學(xué)長跑過去接林一卉手里的行李時,林一卉早已變成了一尊泥偶,丟了魂一樣盯著梅子堯看,感覺世界整個兒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人世間只剩下了前面這個身材頎長,滿臉沉穩(wěn),舉手投足一派老成的男人。他置身于一幫衣著邋遢、打扮張揚(yáng)的準(zhǔn)畫家堆里,格外搶眼,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吸魂兒的氣場。

林一卉感到自己那顆冷冷的心融成了一攤水,水面上蕩漾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胭脂紅。她偷偷問接她的學(xué)姐:“那個老師叫什么?”

學(xué)姐扭頭掃視一圈,睜大了眼睛,指點(diǎn)著梅子堯問:“老師?你是說他嗎?”

林一卉迷離著美麗的大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

學(xué)姐咯咯咯笑彎了腰:“他呀,他是咱們學(xué)長梅子堯,研三的,都孩兒他爸了?!?/p>

林一卉心里錚的一聲,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河冰破封了,還是鏡子裂紋了。梅子堯這個名字她讀美專時就很熟悉了,經(jīng)常看他發(fā)表在省內(nèi)各家報刊上的畫作和文章,尤其幾篇對中國畫形神關(guān)系的辨析文章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叩響了她心門的人,竟然就是梅子堯。

梅子堯似乎得到某種感應(yīng)似的,扭過頭來,只見兩個接待林一卉的學(xué)長正一左一右拎著東西等她,而林一卉卻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陽光從她的背后潑灑過來,給她鍍上了一圈光焰,讓她整個人就像一個特寫,被勾勒得楚楚動人,光彩奪目。人世間,有哪個男人能對漂亮女人的驚鴻一瞥無動于衷?梅子堯像頭飄揚(yáng)著鬣鬃的白馬嗒嗒嗒走過來,招呼說:“同學(xué)你好!”

林一卉臉騰地一紅,人也窘在那兒,慌亂得有點(diǎn)兒手足無措。

后來梅子堯告訴林一卉,恰恰是那一刻她臉頰上飛起的那兩朵紅云,讓梅子堯藏在心里的一面銅鑼被重槌敲擊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悠揚(yáng)的金屬音。在美院那個誰披條被子都想上天的地方,林一卉那天就像一朵帶露的白蓮,清純得耀人眼睛。

林一卉顯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邂逅面前亂了陣角,慌不擇言地回了句:“挺好?!痹捯怀隹陬D覺不妥,窘急中忽然轉(zhuǎn)身走了,腳步凌亂得就像狂風(fēng)中的狗尾巴草。

許多年后,梅子堯進(jìn)京辦展與林一卉不期而遇時,林一卉還提到了這一節(jié),搖著頭抿嘴一笑說:“我那時真笨得像頭熊,整個一沒見過世面的傻丫頭?!泵纷訄騽t直接伸過手去,把林一卉搭在桌上的小手緊緊握住,滿含深情地說:“謝謝你,你是我這輩子唯一忘不了的,唯一?!绷忠换墚?dāng)時眼淚就涌出來了,用了好幾條紙巾也沒止住。

男女之間,眼淚真是很神奇的東西呢,它不獨(dú)能表達(dá)委曲,傳遞不滿,抒發(fā)憤恨,更能夠彌合嫌隙,修復(fù)裂痕,洗滌猜忌。梅子堯和林一卉心上的那些鴻溝,就是給這一通眼淚消弭了的。那一刻,他們拋掉了過往所有的顧慮和猜忌,一心只想把自個兒盡情地燃燒給對方,整晚只呢喃一句話:“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了!”然后任由各自的胸膛印滿對方的口水、眼淚甚至鼻涕。

可到了,吳潔的一個電話便把梅子堯拽走了。

那是梅子堯緊握著林一卉的手剛打開賓館房門,兩個人正擁做一團(tuán)時,梅子堯的手機(jī)長了眼睛般尖叫起來。拿出來一看是吳潔,馬上撇下林一卉去到窗口,嗯嗯啊啊接完后跟林一卉說:“對不起,我得走。”林一卉眼里的柔情蜜意騰地汪出了兩疙瘩跳蕩的水光,冷冰冰說:“隨便!”梅子堯?qū)擂蔚亟忉屨f:“她爸約了幾個畫界前輩,正等我吶?!绷忠换軆裳鬯浪蓝⒘艘粫好纷訄颍裣骂^縮到沙發(fā)里一動不動。梅子堯過去想抱抱她,林一卉肩膀一擺坐到床沿上,身子挺得像根又冷又硬的拴馬樁。梅子堯的目光從她背上一滑,跌到地面上,說:“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吶,你明白的,這對我很重要!”林一卉眼里的火花熄滅了,只剩下灰燼,幽幽地說:“你走吧?!蹦腥寺?,正事大于天,梅子堯稍一遲疑,便急匆匆走了,臨出門回頭一瞥,看到林一卉一頭撲倒在了床鋪上。后來梅子堯無數(shù)次聯(lián)系林一卉,林一卉就是不接電話。沒辦法,梅子堯嘗試用短信跟林一卉溝通,涂涂抹抹編好后一發(fā),才知道林一卉已經(jīng)把他拉黑了,從此斷了來往。

因此,今天的這次意外相逢,對梅子堯來說,既異常驚喜,又彌足珍貴。

梅子堯急匆匆走過去一拉車門,林一卉那張紅彤彤的笑臉便成了他唯一的風(fēng)景。四只眼睛的碰撞、交匯、糾纏中,梅子堯在林一卉亮晶晶的注視中找了句最不合時宜的問話:“啥風(fēng)把你吹來了?”林一卉眼睛一眨,目光一下子由寫意變成了寫實(shí):“不打擾你吧?”梅子堯這才稍稍鎮(zhèn)定一點(diǎn),能正常思維了,趕緊彌補(bǔ)道:“求之不得吶!”

林一卉莞爾一笑,問:“真的嗎?”

鬧市喧囂著往后擁擠。

車子緩慢地朝前挪動。

久別重逢,林一卉和梅子堯都兜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猛一見面,寒暄過后,兩個人卻像極了兩枚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螺絲,銹住了,竟一時陷入了沉默。然而他們的心卻在左奔右突,很不平靜。

林一卉后來跟我說:“剛一看到梅子堯,我的心里只滾過了兩個字——?dú)q月,眼睛由不得一酸,心里的那些芥蒂隨即就煙消云散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傷感。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刀??!”

本來就跟同門鮮有往來的林一卉,自從和梅子堯鬧僵后,差不多便屏蔽了一切與梅子堯相關(guān)的交往。卻不料一個星期前,她頭一回陪國豪投資老板去參加一個聚會,竟然意外地聽到了關(guān)于梅子堯的信息。

那時候一桌人正在閑聊,有個長得圓滾滾的藏家操了一口山東腔說:“岳東有個梅子堯,很有潛力,值得關(guān)注?!绷忠换艽笱垡缓鲩W,支棱起耳朵正等著下文,誰知那人見無人接話,便閉口不說了。按理,作為剛?cè)肼毚诵械男率?,又跟著自己的老板,在座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陌生面孔,哪有她林一卉說話的份兒?但她半天也不見有人搭腔,到底沒能忍住,鬼使神差地接話說:“梅子堯是我的同學(xué)?!闭f完方才意識到,人最想忘記的,原來往往最難忘記。

一桌人的目光都盯向了林一卉,看得她更不自在了,臉上騰起了兩片紅云。林一卉老板笑了笑,這才跟大家介紹說:“林一卉,我的新助理,老牌研究生,剛從美術(shù)出版社挖過來了。”老板這一介紹反倒讓林一卉自在了許多。落座后新面孔都給大家做了介紹,卻唯獨(dú)落下了她,惹得一雙雙眼睛閃爍閃爍的,如芒在背,扎得林一林渾身難受,可是老板卻像很享受似的,沖著那些閃閃爍爍的眼睛頻頻舉杯。

山東腔不無夸張地把桌子一拍,朝林一卉老板叫起來:“俺的個娘吔,你可逮著個大寶貝了?!币蛔廊宋Φ煤軙崦粒娂娕e杯給林一卉灌酒。林一卉惱得恨不能踢山東腔一腳,暗暗罵自己嘴欠。

山東腔趴到桌沿上,順勢跟大家講起了段子,說梅子堯的花鳥市場價已翻了幾番,以前挺大方的一個人,一頓飯都能弄他一幅,現(xiàn)在卻越來越摳門了,巴掌大一塊都很難求到?!爸肋@個梅子堯摳到什么地步了嗎?”山東腔故意賣個關(guān)子,見大家都看著他,才接著說,“他妻妹張嘴跟他要一幅畫,他竟然說你又不懂,要它干啥?妻妹實(shí)話實(shí)說,一個閨密跟我要了半年了,實(shí)在推不過去。梅子堯說推不過你送幅老爺子的畫不就得了?妻妹說人家就想要你的畫嘛!梅子堯說,咋都想干指頭蘸鹽,一點(diǎn)水都不出?妻妹說你現(xiàn)在掉錢眼里了?梅子堯說誰沒掉錢眼你找誰去,就是不給。防賊防盜你能防得了妻妹?順手牽羊拿一幅不就結(jié)了。沒想到下次見面時梅子堯趁屋里頭沒人,一把從后面抱住妻妹說,你會偷我不會偷?嚇得妻妹再也不敢上他家去了?!?/p>

飯桌上,這種葷素搭配的笑話最能提神,一桌人笑得牙齒亮晃晃地閃著賊光,直拿指頭點(diǎn)山東腔。

人真是扁嘴軟舌頭,怎么能這么不靠譜?。苛忠换軡q紅臉叫起來:“有這么編排人的嗎?梅子堯哪來的妻妹,他老婆只有一個哥哥!”說完自己先笑了,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誰叫他梅子堯要冒尖呢?這個世界,誰冒尖,誰就招風(fēng)!

一圈人都給逗笑了,指著山東腔調(diào)侃說:“你這就叫吃鐵絲拉笊籬——真能編!”山東腔遭到嘲笑,急了,沖著林一卉說:“俺要有你這層關(guān)系,就先下手了。梅子堯這個人,現(xiàn)在很難打交道?!绷忠换芑仡^看了一眼她的老板,老板不動聲色地笑著,慢條斯理地只管夾菜吃。

世間諸多事,常起一念間。晚上回去林一卉就翻出來梅子堯一幅畫,鋪到案頭仔細(xì)端詳。這張小寫意荷花是她手上唯一一幅梅子堯的畫,壓在箱底十多年了。梅子堯當(dāng)時想題款為荷韻的,林一卉眼睛一眨巴,說:“守身如蓮怎么樣?”梅子堯偏過頭朝她一笑說:“好句子,你來寫?!绷忠换芫妥凶屑?xì)細(xì)題下了這四個字的款。時光飛逝,物是人非,世間好多事真還不如一張紙這么耐久。林一卉心里感傷萬端,竟夜難眠。

誰知第二天一上班,老板便把林一卉叫進(jìn)辦公室,直截了當(dāng)說:“咱們這個行當(dāng),復(fù)雜,一定要學(xué)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要學(xué)會不動聲色,沉得住氣?!绷忠换懿幻骶屠铮荒樸露赝习?。老板五指插進(jìn)頭發(fā)里,埋下頭捋了捋,干脆挑明說:“像昨晚那種情形,就算梅子堯是你家親戚,都不能挑明。你這一挑明,就等于暴露了商業(yè)機(jī)密,那以后操作的空間就小了。要多長點(diǎn)心眼?!绷忠换苣橋v地一紅,這才瞪大了眼睛連連點(diǎn)頭,心里直罵自己頭腦簡單。老板蹙緊他的細(xì)眼睛,手支到下巴上揉著嘴巴慢條斯理說:“既然這樣,那你就負(fù)責(zé)搜集梅子堯的資料,我們先論證論證。”

沒幾天,老板就跟林一卉輕描淡寫說:“梅子堯的花鳥呢,我個人覺著還行,可以先收幾張,試試看。但是呢,一定得抄底,有沒有這個把握?”要擱以前,林一卉肯定快人快語滿口答應(yīng):“沒問題!”新入職,誰不想打響頭一炮?可是林一卉再也不會揣不住事了,她得給自己留一手,便也慢騰騰說:“我想想。”

林一卉左思右想糾結(jié)了好幾天。

本我慫恿她:去!為什么不去呢?他欠你的,要還,兩輩子都還不清。超我卻勸她:人生哪有回頭路呀,他你還不了解,何苦要去舊傷新舔呢?而自我則一聲聲斥責(zé):嘁,瞧你那點(diǎn)出息,還沒吃夠前怕狼后怕虎的虧?你現(xiàn)在了無牽掛,想干什就干什么。都不看看啥年代了!

掙扎來掙扎去,還是自我占了上風(fēng),林一卉決定親自去會一會梅子堯。主意既定,林一卉的心里竟生出了一股少女般的繾綣,每個末梢神經(jīng)都變成了旱地里的嫩芽兒,渴望著一場鋪天蓋地的透雨。她自信在梅子堯的心里是扎了根的,只要給一聲召喚,梅子堯肯定會興沖沖來見她。可她還是給自己留了點(diǎn)余地——人遲早都要被揉皺的,誰還會像年輕時那樣平平展展、清清亮亮?

林一卉瞄了梅子堯一眼,見他全神貫注地把握著方向盤,一縷夾雜著幾根銀絲的頭發(fā)斜垂到眼角處,那些細(xì)碎的幾道皺紋,讓他的側(cè)面既顯出了歲月的滄桑,又顯出了日子的疲憊。

林一卉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隱隱一疼。

梅子堯眼睛盯著潮涌般的車流,心卻像被春風(fēng)拂醒了的種子,脹鼓鼓地在拱芽兒,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著嘴,盡情地吞吐著林一卉軟桃子似的撩人氣息。

在梅子堯看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兩性之間的火花多半會由外轉(zhuǎn)內(nèi),更傾情于精神層面的契合與共鳴。這也是梅子堯心里的另一個痛。

磕磕碰碰二十多年的發(fā)妻吳潔,已經(jīng)活脫脫成了梅子堯眼中的一個大媽了,容顏雖有各種護(hù)膚品頑強(qiáng)支撐著,但心卻斑駁成了風(fēng)化的老墻。跟所有青春已逝心猶不甘的大媽一樣,吳潔現(xiàn)在瘋狂地迷戀上了旅游,買來數(shù)十條色彩斑斕的絲巾,只為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擺出各種姿勢拍照。還吆五喝六地非得調(diào)到美顏上,把滿臉黃褐斑調(diào)成雞蛋白,完了一組一組發(fā)朋友圈,滿世界炫耀她的自足感。梅子堯最怕跟她出去,不管到什么地方,她最上心的只是拍照,兩人常常為此吵得不可開交。說心里話,梅子堯不止一次動過離婚的念頭,可最終都像他家玻璃缸里的烏龜,剛一冒頭就會碰壁,只好乖乘把脖子縮進(jìn)殼里。這一多半是忌憚吳潔的父親吳湛臣,一小半因為吳潔絕不會善罷甘休,除非他能舍得下一切。

同所有稍有名氣的畫家一樣,梅子堯到哪,都會被眾星拱月般前呼后擁,身邊自然少不了投懷送抱的花蝴蝶??擅纷訄虺俗彀蜕蠏煲恍┎蹇拼驕?、打情罵俏,骨子里卻刻意保持著十分明智的距離,認(rèn)為這些都不過是名利場上的風(fēng)月,染不得的,最容易惹火燒身。年齡越大,他越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啥,一個男人,什么能比出人頭地更具誘惑力?更何況,他的心里一直綰著一個結(jié),平時悄悄地隱藏著,像一粒干土中的種子,可只要遇著一點(diǎn)兒暴風(fēng)驟雨,它就會冒出芽兒來,頂?shù)妹纷訄蛐睦镫[隱地癢,也隱隱地疼。那就是對林一卉的牽掛和愧疚。

梅子堯的這個小秘密倒底還是被人看穿了。那是個保養(yǎng)得妖妖嬈嬈的中產(chǎn)階級女人,老公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滿世界亂飛,她便學(xué)鋼琴,學(xué)繪畫,練瑜伽,逛夜店,用大把大把花錢來換心理平衡。經(jīng)朋友介紹來跟梅子堯?qū)W畫,表面上言行舉止都格外得體,其實(shí)小動作一直沒斷。比方說一聲不響地伸出蘭花指將梅子堯衣領(lǐng)上的頭發(fā)屑拈去,然后沖他大大方方一笑。比方說過馬路時輕輕抓住梅子堯胳膊,嫵媚地說:“我最怕過馬路啦,都神經(jīng)質(zhì)啦!”還比方無論大節(jié)小節(jié),她都會送梅子堯一個小禮物,有一回帶了一條紅圍巾,說:“來,試試?yán)?!”圍巾往梅子堯脖子一搭,潤滋滋的手指便把他劃拉得癢酥酥的……梅子堯不是一截木頭,早就心領(lǐng)神會,卻只是悄沒聲息地享受著,并不做丁點(diǎn)回應(yīng)。日子久了,那個雅雅致致的女人終于認(rèn)輸,請梅子堯吃了頓豪華西餐,說:“你這個人心機(jī)太重啦,真打算把那個人藏在心里捂死呀?”梅子堯起初并沒聽明白,問:“你說啥?啥人?”女人笑得一臉調(diào)侃,眼睛撲閃撲閃地說:“心上人啦!你瞞得過別人瞞得了我呀?”梅子堯端起酒杯叮地和她一碰,仰頭把大半杯紅酒一氣兒喝干,說:“人生過半,不扯閑淡?!?/p>

可酒肉是能穿腸過的,今天吃了喝了,明天可能連味兒都想不起來,而感情這個東西,一旦上了心,它就鉆到骨頭縫里了,時不時就會伸出爪子來撓心。梅子堯比誰都清楚,林一卉就是他心上的一個疤,今生今世,它好不了,也剜不掉。

日子要是順風(fēng)順?biāo)纷訄虻男乃家苍S就不會旁鶩了,有多少人不是都在睜一眼閉一眼往前湊合?可偏偏梅子堯覺著諸事不順,別聽他滿嘴看破紅塵的恬淡,與世無爭的灑脫,其實(shí)內(nèi)心又孤獨(dú)又焦慮,憋了一肚子生不逢時的失落和懷才不遇的焦躁,這愈發(fā)讓他和吳潔的關(guān)系一塌糊涂。經(jīng)常的,午夜夢醒,林一卉的眼睛就會撲閃撲閃盯著他,讓他悔恨得長吁短嘆。尤其近幾年吳湛臣患了阿爾茨海默癥,這就相當(dāng)于懸在頭頂那把劍再也構(gòu)不成威脅了,梅子堯心里的那只兔子就變得很不安分,時不時便會躥出來,拱得他渾身癢酥酥麻。所以說,與林一卉的這趟意外之行,怎能不在他的心里翻卷起一浪賽過一浪的桃花汛。

車子終于繞出了擁堵不堪的城區(qū),梅子堯緊繃著的身子這才松弛下來,遲疑片刻,騰手去握林一卉搭在儲物箱上的手。城里邊人多眼雜,誰知道會碰上什么鬼?要被吳潔聽到點(diǎn)風(fēng)聲,以她的賊心眼和破脾氣,不把他弄成過錯方訛個凈身出戶,絕不會善罷甘休。對付狡猾的狐貍,就得先變成好獵手。

林一卉本能地把手一縮,卻被梅子堯抓緊了,眼睫毛簌簌地顫動。梅子堯的喉結(jié)跳了一跳說:“這些年,只要進(jìn)京,我都一定要到你原來的工作室去走一走。物是人非吶,可是我總盼著能夠不期而遇?!绷忠换芡χ敝纳碜右稽c(diǎn)一點(diǎn)塌下去,手也變成了一只受傷的小鳥,臥到梅子堯的掌心里一動不動。這讓梅子堯驀然想起了他們頭一次拉手的情形,禁不住心里滾過又甜又酸燙乎乎一股熱浪,柔聲柔語說:“謝謝,謝謝你圓了我這個心愿?!?/p>

林一卉的心里當(dāng)即汪成了一攤水,一漾一漾地蕩,蕩著蕩著就出了聲,問:“這次能多陪我兩天嗎?”聲音里有股兒溺水求救的味道。

梅子堯嗓子緊緊地說:“嗯?!?/p>

林一卉的手一翻,緊緊扣進(jìn)了梅子堯的指縫里。十根指頭的纏繞中,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沉醉迅即由手掌心躥出來,沿著兩個人的神經(jīng)元向全身傳導(dǎo),一股比當(dāng)年初戀時還要強(qiáng)烈的甜蜜占據(jù)了兩個人的心房。

梅子堯方向一打,“嗚”地駛上了高速。

近一段時間,梅子堯一直過得有點(diǎn)窩火,像吃了一肚子的棉絮消化不了,也難排出去,沉甸甸堵在心上,是一種千回百轉(zhuǎn)的抓撓,掰著肋骨扯著肉,一個字:疼!

人逢不如意,常向來路想。好多個不眠之夜里,梅子堯回望自己的過去時,經(jīng)常就會止不住地唉聲嘆氣。從前的梅子堯是個不折不扣的逍遙派,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信奉的處世哲學(xué)是轉(zhuǎn)毀為緣,默雷止謗,這讓他在群藝館各門各派的明爭暗斗中心靜如水,無是無非。搞音樂的上位了,吹拉彈唱成了門臉兒,寫字畫畫的怨聲載道,嘈嘈切切罵,但他并沒覺著受了冷落,只管埋頭寫自己的字,畫自己的畫。到搞美術(shù)的掌門了,書法繪畫一下子粉墨登場,個個滿臉揚(yáng)眉吐氣的嘚瑟,他也沒感到有啥大不了,仍然埋頭寫字畫畫,還鼻子一哼說:“打鐵你得自身硬,有湊熱鬧的這些工夫,不如扎扎實(shí)實(shí)把內(nèi)功練好。”后來搞曲藝的上臺了,大會小會強(qiáng)調(diào):“吹拉彈唱你能跟音院比?寫字畫畫你能搞過美院?咱就把家當(dāng)全都砸上,也弄不過人家。咱本來就是搞群眾藝術(shù)的,少擱這里裝蔥裝蒜?!备阋魳?、書法、繪畫的這些人心里自然不忿,拉幫結(jié)派的搞各種小動作。來攛掇梅子堯時,他正埋頭讀著石濤,頭也不抬說:“你瞧這石濤,多有意思,明明因為家仇國恨出家了,到頭卻兩次跪迎康熙,山呼萬歲,一點(diǎn)文人的骨氣都沒有?!边@話好比拿著軟刀子捅人,不見血,卻也疼,一個個便訕訕地走了,從此見面只打哈哈,再也沒人愿意跟他交心了。吳潔更是把他看成了扶不起來的阿斗,逮住機(jī)會就熱嘲冷諷:“爛泥扶不上墻,朽木頭做不了梁,豬鼻子插蔥,你只會裝象!”

任憑誰咋說、咋看、咋想、咋做,梅子堯就是不為所動,還定力十足地給自己寫了幅座右銘,高高掛到畫室最招眼處:“文章千古事,勿貪一時榮。守身若清蓮,擁書自爭雄。”吳潔不屑地瞥了兩眼,把嘴一癟說:“狐貍!”梅子堯鼻孔一哼作為反擊,意猶未盡,反唇相譏說:“就你滿眼的葡萄,市儈!”吳潔的聲音立馬高了八度,喊:“我真把眼睛瞎了,咋能看上你這么個貨?”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更何況吳潔手里握有殺手锏,動不動就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翻他那些陳年舊賬。梅子堯是那種死愛面子活受罪的,他哪是吳潔的對手。便立馬縮起脖子不吱聲了,伏到畫案上去用功。

可是最近幾年,梅子堯的心卻越來越靜不下來,時不時就會怨天尤人,滿腦仁的心不甘氣不順。

不知打哪天起,書畫一下子成了人們追逐的熱門,那可是實(shí)打?qū)嵉募耶?dāng)啊,軟黃金呢。不要說大腕了,就連那些三腳貓身邊都圍了一大堆請吃請喝請玩的。梅子堯當(dāng)然算不上大腕,但也并非三腳貓,于是成為那些夠不著大腕又不屑俯就三腳貓者最合適不過的熱捧對象,迎來送往觥籌交錯中,自然收獲著各種表情雖異但目的相同的恭維、贊美、打抱不平和憤世嫉俗。

人最容易給那些毫無成本的馬屁拍膨脹了,氣球般輕飄飄感覺自己能上天。梅子堯也是人,怎能例外?

豆一膨脹,就要拱苗,人一膨脹,此前的空間咋能不感到狹促?梅子堯的不滿和怨懟便發(fā)芽兒了,一天天瘋長。眼見身邊那么多人一個個都干得風(fēng)生水起,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人前人后頭揚(yáng)得高高的,滿臉的不可一世,梅子堯的心里一面生出許多不屑和嫉恨,一面五味雜陳極不甘心。誰說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是人均壽命不過三四十歲時的生命體驗。而如今,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五十歲左右時卻最有危機(jī)感,回望來路心有不甘,放眼窮途倍感蒼涼,憋了一肚子的不盡人意,是最容易成為憤青的群體。

梅子堯覺著,憑他多年來坐冷板凳潛心鉆研獲得的修為,正常情況下,要在小小的岳東畫壇占一席地位,應(yīng)當(dāng)是順理成章的。可現(xiàn)狀卻是,岳東但凡露頭露臉的大活動、大展覽、大集會,多半不會有他的席位。只一些小打小鬧的場合才會有人想到他,那也不是讓去抬轎子,就是叫去湊人頭,剩下的便是不如他的拉他去撐場子了。要擱以前,梅子堯是斷然不會屈就的,矮子面前顯擺個頭算啥能耐,要比高低,找大個頭才算本事!可現(xiàn)在梅子堯不敢那么較真了,但凡是個機(jī)會,他都會跑去露臉。于是就很后悔這些年的不通世故,既不愿給人抬轎,還愛認(rèn)點(diǎn)兒死理,時不時喜歡撰點(diǎn)兒文章在大大小小的報刊上批評書畫界亂象,不是撞了這個的軟肋,就是碰了那個的疼處,這在抱團(tuán)吹捧、結(jié)盟獲利的書畫界,哪門哪派愿拉他入伙?

好在梅子堯智商情商都不算低,不至于像有些榆木腦袋那樣食古不化,當(dāng)歲月打磨掉了他所有棱角后,徹底變圓通了。他才不信山水好移脾性難改那套歪理呢。苗在石下,曲里拐彎也要拱出地面。蛹在繭中,拼了命也要破繭成蝶。眼看就快到天命之年了,還有多少日子可供揮霍?

前幾年,他揣了塊古硯,拉下臉皮去拜見一位在岳東說話很有份量的前輩,點(diǎn)頭哈腰地陪了不少笑,人家卻當(dāng)著一屋子的同行哈哈一笑說:“有些乳臭未干的二道毛,嘴上不把門,誰的火他都敢拼,一點(diǎn)口德都不積!”一屋子目光刷地盯到梅子堯臉上,窘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燒得就像正對著一個大火爐。后來他把那方古硯獻(xiàn)上時,人家眼眨都不眨,說:“這么好的東西,我哪配?”梅子堯為此羞憤了差不多個把月,每想起來渾身就騰地燃一把火?,F(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連基本的爭鳴都不容?他不過曾在一篇談畫壇現(xiàn)狀和出路的小文章里,只帶了那么一小筆,不單沒點(diǎn)名,話還說得十分婉轉(zhuǎn),就摸了老虎屁股啦?有必要這么諱疾忌醫(yī)嗎?與此同時,梅子堯又很后悔自己曾經(jīng)的過于天真,大家都嘖嘖連聲地夸贊皇帝的新裝如何如何漂亮呢,唯獨(dú)你喊光屁股,該千刀萬剮的不是你,難不成會是別人?

大丈夫恒患功業(yè)不立,何須計較小節(jié)?梅子堯腆著臉,一次又一次登門謝罪討好,終于拿下了那個又臭又硬的老前輩,并且成為莫逆之交,都到了拍著肩膀稱兄道弟的程度,說:“子堯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老道了。”

有個在岳東被稱作人肉貔貅的書畫掮客,手里很掌握著一些硬資源,誰要得罪了他,便聯(lián)手一幫筆桿子臭誰,連一些大腕都不愿招惹他。眼見著梅子堯的花鳥越畫越好,想藏幾幅,便以參加一個大型展覽為由打電話叫送六幅八尺精品。梅子堯一聽當(dāng)然高興了,趕緊精挑細(xì)選送過去,掛上墻一張一張看完,人肉貔貅悲天憫人地說:“老弟呀,你已經(jīng)頗有大家氣象了,不敢再光知道悶頭畫畫了,你得多參加活動啊?;仡^我給你聯(lián)系幾個大腕,現(xiàn)在哪個人的名氣是埋頭傻畫出來的,要炒,明白不?”一席話說得梅子堯連打收條都不好意思提了。誰知沒過幾天,人肉貔貅打電話說那六張畫不知讓誰順手牽羊拿走了,丟了,要梅子堯趕緊再送六幅,馬上就要布展了。梅子堯明知這是硬訛,卻連半個不字都不敢說,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惡氣,顛兒顛兒又送去六幅,還得賠上笑臉連聲說:“沒事沒事?!?/p>

果然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遭受了許多洋罪,吃了不少啞巴虧后,梅子堯總算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回報,名氣在圈內(nèi)圈外一天天大起來,就連一貫對他頤指氣使的吳潔也不太敢再對他撒潑了,只要他的聲音稍微一高,馬上就蔫下來,大不了摔個筷子摜個碗。

可這些離梅子堯的目標(biāo),還很有一段距離。眼下,距他最近的一個目標(biāo)就是岳東美協(xié)副主席這個位子,他已經(jīng)緊緊盯了好幾年,也下了不少功夫。眼睜睜美協(xié)換屆將要開場了,都緊鑼密鼓呢,可他呢,許多關(guān)節(jié)都打通了,誰知事情卻在美協(xié)主席魏曉東那兒停擺了。他無數(shù)次親自上陣或托人架橋修路,心思沒少花,力氣也沒少用,卻都得不到確信兒,這讓他心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硌得慌,吃飯睡覺都不安寧。

人哪,就是這么奇怪,執(zhí)迷和覺悟只隔著一張薄薄的紙。無望實(shí)現(xiàn)愿望時,都很豁達(dá),壓抑著那么多的失落寬人慰己。可一旦那些欲望有望滿足或?qū)崿F(xiàn)時,便神馬都不是浮云了,立時會變成一匹扯著鬣鬃嘶鳴的烈馬,稍不順意就尥蹶子。梅子堯最近經(jīng)常不顧場合地尥蹶子,招得妻子吳潔動不動就一摔臥室門罵:“梅子燒你狂犬病啊?”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歡快地飛速疾馳。林一卉的手被梅子堯緊緊扣住,抽了幾下都沒抽出來,嬌嗔道:“別鬧,好好開車?!蹦牧厦纷訄騾s把她的手拉過去,貼在唇上深深一吻,驚得林一卉叫了起來:“你不想活了?”梅子堯把手一松,一面往路邊打方向,一面嘿嘿壞笑說:“是呀,就不想活了呀!”

林一卉這才想起了梅子堯曾經(jīng)講過的那個笑話。說住簡易房的時候,有對小夫妻每次愛愛時女的都要大喊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编従硬豢捌鋽_,路上見到他們時就故意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彪脙扇嗽僖膊桓页雎暳恕?烧麄€小區(qū)卻流行起了這句暗語。

林一卉跺著雙腳喊:“哎呀你壞!”拳頭還沒打到梅子堯身上,車子已經(jīng)泊到了應(yīng)急車道上。梅子堯順手抓住林一卉拳頭就拉,無奈身子被安全帶系著,拉不動,便傾過去,嘴巴烙鐵一樣焊住了林一卉的雙唇。林一卉手撐到梅子堯胸前抗拒著,可嘴唇卻不由自主張開了,起先還搖頭晃腦地掙扎,怎奈臉被梅子堯緊緊捧住了,嗯嗯地叫了幾聲,魂兒就被吸出來了。

天旋地轉(zhuǎn)中,梅子堯和林一卉的世界只剩下了兩張嘴、兩顆心、四只箍條一般的胳膊,什么天光、云影、過往、未來,都消失了,他們甚至忘情到連警車的鳴笛和喊話都沒聽見,直到交警梆梆梆敲玻璃才分開身子。

“熄火!”

兩人這才意識到車子還沒熄火。

“駕照!”

梅子堯滿臉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就走?!?/p>

交警板著臉,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脧巡著,繼續(xù)喊:“熄火!駕照!”

梅子堯渾身摸個遍,一臉窘相說:“駕照忘帶了,咋辦?”

林一卉趕緊掏出自己的駕照往外遞。

交警緊繃著臉批評說:“無證駕駛。占用應(yīng)急道。你倆不要命了,也不管別人的死活了?下車!”

林一卉紅著臉一聲聲求情。梅子堯卻一邊掏電話一邊問:“你們是哪個大隊的?高速?”

交警沒吭聲。

梅子堯搜到電話撥出去,高聲說:“馬隊呀,我梅子堯吶。哈哈哈,那還不是小事一樁,沒問題沒問題!我現(xiàn)在在繞城上,啊剛在應(yīng)急車道停了一下,就碰上了咱們兩個同志。好!好!”完了把電話往外遞給交警。

交警接過去,嗯嗯啊啊聽完,電話一還說:“以后不能這樣停車?!鄙狭司囃劾餐劾查_走了。

林一卉懊惱地說:“丟死人了!瞧他們的眼神,不知把我想成什么了?!泵纷訄蜻肿煲恍φf:“這有啥丟人的,不服氣他們也來一出?!绷忠换芤蝗瓝v到梅子堯胳膊上:“你現(xiàn)在變了!”梅子堯聲音夸張地說:“老了嘛,能不變?”林一卉酸溜溜說:“神通廣大了?!泵纷訄蚝俸傩χ鴨恿塑囎?,說:“在這個城市都快三十年了,咋還沒幾個熟人了?!?/p>

如林的高樓旋轉(zhuǎn)著往后倒退,長虹一般的立交飛奔著迎面撲來。城市在像水葫蘆一樣快速蔓延,巨大的變化讓林一卉對這條原本熟悉的路線,感到異常陌生。

多年未見,林一卉其實(shí)有一肚子話想跟梅子堯說,比如她這次來主要想跟梅子堯談生意的,國豪投資近幾年的主要戰(zhàn)略目標(biāo)就是瞄準(zhǔn)有潛力的書畫新人,整批收進(jìn),然后花錢鋪天蓋地炒作,再一路高價拋售,被圈內(nèi)稱作名家孵化航母;再比如她已經(jīng)不在那家美術(shù)出版社混日子了,看稿子算碼洋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為他人做嫁衣的日子,她已經(jīng)膩歪透頂了,所以辭職跟了航母干;還比如……可是突如其來插曲和忽然襲來的陌生感,卻在她心上打了一個結(jié),結(jié)里綰住的,是一股莫可名狀的傷感。她扭頭看看梅子堯,他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那份陶醉里,滿臉愜適地漾著笑。生活中他多半是個慢性子,可只要掌握上了方向盤,就恨不能一腳將油門踩到底,最喜歡在速度里享受快意。女人天生的那種傾訴欲在林一卉心里一拱一拱的,頂?shù)盟郎喩黼y受。

林一卉強(qiáng)忍了半天,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說:“我離婚了?!?/p>

梅子堯問:“啥?”

“我離婚了!”林一卉抬高了聲音,說完心里猛一輕松。

職場上沒有性別,只拼業(yè)績,她已經(jīng)好久沒人傾訴了,感覺自己就像磐石下的一棵苗芽兒,不堪重負(fù)。

梅子堯沒有接話。

前面一輛車占了快車道,卻走得很慢,梅子堯把喇叭拍得啪啪響,發(fā)出又尖又長又刺耳的鳴笛聲。

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至于這樣冷漠啊?林一卉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鼻孔里呼出來的氣又粗又重又燙。她眨巴著眼睛心酸地想,難道我們女人真的是最容易霧化的人類嗎?明明都被晾成了冰疙瘩,剛給了一束陽光就融化成水,想變成蒸汽輕飄飄飛了?男人到了這個年齡,早油膩成一塊洗不干凈的抹布了,他們可以賊心不死,但絕對做不到賊膽包天,能有一點(diǎn)激情就相當(dāng)不錯了,哪像女人,一輩子把感情當(dāng)成陽光、空氣和水,缺少了就會窒息、萎頓、變蔫。

要擱以前,就沖梅子堯這種反應(yīng),林一卉也肯定會七竅冒煙的。她可是把他當(dāng)成最親近的人才會傾訴的呀!但她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林一卉了,她身上的那些小任性、小脾氣,早已經(jīng)被生活打磨掉了。林一卉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幽幽一笑,打僵似地問:“嚇著你了?”

梅子堯緩了一緩,說:“驚著了?!?/p>

林一卉眼里忽地起了霧,扭頭望向車外,說:“我沒別的意思,請你放心。”

梅子堯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此刻,藏在他心里的一些念頭突然像受驚了的雀兒,撲棱撲棱亂飛,而腦子里反倒被攪得空空的,一時竟如鯁在喉,無言以對。

林一卉一咬嘴唇,猛然一陣惱恨。她真想叫停車子,讓繞道回城,直接攤牌把合同一簽,從此照舊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井水不犯河水??删驮谒剂恐撊绾伍_口把購畫的事兒挑明時,梅子堯卻柔聲柔氣道:“謝謝你告訴我。”

林一卉望著遠(yuǎn)處的田野,睫毛上有了晶瑩的閃光:“惹你笑話了?!?/p>

梅子堯輕喚了一聲:“卉!”搭在換檔桿上的手掌心往上一翻,攤開一個要手的姿勢。林一卉裝作沒看見,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這個曾經(jīng)讓她非常喜歡的稱呼,現(xiàn)在聽上去竟然顯得那么別扭。梅子堯用眼斜了一下林一卉,嗔道:“沖出圍城,海闊天空,這是天大的好事吶!”

林一卉兩眼一瞇,轉(zhuǎn)過頭去瞅梅子堯。梅子堯沖她笑著,五指舞動做出召喚狀。林一卉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將手放進(jìn)了梅子堯掌心。梅子堯緊緊地攥住了那雙冰涼柔軟的小手。身體是不會騙人的,林一卉感受到了梅子堯手掌心里的情意,眼瞼跳了兩跳說:“我不會給你添亂的。”梅子堯五指叉開,扣進(jìn)林一卉的指縫里,長吁一口氣說:“千錯萬錯,這都是我的錯?!?/p>

林一卉被梅子堯這句話給打垮了,一邊搖頭一邊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跟人流淚了,現(xiàn)在卻很不爭氣,怎么都控制不住。梅子堯攥緊林一卉的手,鼻子也酸酸的,他心知肚明這些眼淚里的滋味,趕緊賠上笑臉說:“別哭,好在咱們還有的是日子,要不然等到都沒牙了,啃都啃不動了?!绷忠换芤贿吿鹩沂郑弥讣鈸钢劢菧I珠,一邊吭地一聲笑了:“我可不想傷害誰!”

對男人而言,善解人意要比蠻橫撒潑更具殺傷力。一霎間,梅子堯的心里盛滿了溫情,當(dāng)然也漾出來一股豪氣,動情道:“放心吧卉,我再也不會辜負(fù)你了,不然還算哪門子男人?”林一卉的心頃刻間便餳成了一攤糖稀,眼睛忽閃忽閃的,就像梅雨天忽然見著了亮堂堂的陽光。

林一卉已經(jīng)很難確切地記得,梅子堯到底是什么時候占據(jù)了她的心房的。頭一眼便撞進(jìn)了林一卉心扉的梅子堯,其實(shí)當(dāng)時多半只在她心里攪起了一點(diǎn)兒漣漪,蕩出幾圈波紋后,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只留下一抹想起來就會燙臉的羞窘。心高氣傲的林一卉那陣子壓根兒就不可能跟一個有婦之夫談情說愛,何況梅子堯還拖著一個孩子。所以,當(dāng)她得知梅子堯竟然就是她的同門師兄時,心里還尖叫了一聲:“見鬼了?!?/p>

人就這么奇怪。土地里要落一顆種子,若不想叫它發(fā)芽,不澆水不就得了。萬一長出來呢?連根一拔一扔,便就不留一點(diǎn)痕跡??尚睦镱^要掉進(jìn)去一粒種子,那就復(fù)雜多了,你就算死死捂著不讓它發(fā)芽、長苗、開花、結(jié)果,卻無論如何也除不掉根,它時不時就會拱你的心,撓你的肺。

林一卉刻意保持著她和梅子堯的距離,有他的地方,林一卉盡可能不湊熱鬧,實(shí)在無法回避了,就保證離他兩米遠(yuǎn)。這個距離,她認(rèn)為足以在他的磁場外??梢氖撬€是能感覺得到梅子堯身上一圈一圈的磁感線,一波一波撩撥她眼睛的余光,皮膚上的汗毛,甚至開了叉的頭發(fā)梢。這很干擾她的注意力。一次,導(dǎo)師給大家示范八大山人筆簡形賅的韻味,講怎樣以形寫情,怎樣變形取神,講著講著猛然停下來說:“林一卉,你來臨?!币慌缘膸熃銚v她一下,林一卉才回過神來,茫然瞅著導(dǎo)師問:“您說什么?”逗得大伙哄地笑了,羞得林一卉紅著臉暗罵自己:“你要死啦?”從此再也不敢分心了。

要是后來不出那檔子事,也許他們的命運(yùn)就會是另一種模樣?誰知道呢,也或許這一切原本就是命運(yùn)的安排。

研一時的那個寒假,林一卉申請了留宿自學(xué)。她一點(diǎn)兒都不想回她那個除過爭吵就是冷戰(zhàn)的家。媽媽是一家職工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在她眼里,人不過是二百零六塊骨頭的拼接,可下班后卻最愛追劇,不是哭得稀里嘩啦,紙巾一張接一張撕,就是把劇中的遭遇和自己的喜怒哀樂捆綁到一起,沖著爸爸一聲一聲喊,瞅瞅人家怎么做的,你呢?跟你一輩子,我享過一天福嗎?在子校中學(xué)教孩子們美術(shù)的爸爸一開始先灰頭土臉地不理,十句八句過后就爆炸了,叉了腰吵。吵完了各自把臉冷成冰疙瘩,十天半月誰不理誰,直到下一場戰(zhàn)爭爆發(fā)。

其實(shí)爸爸媽媽原本一個在塞北,一個在江南,八竿子都打不著??墒敲\(yùn)卻偏偏讓他們一同上山下鄉(xiāng),插隊到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爸爸內(nèi)向、悲觀、多愁善感,媽媽則潑辣、直率、嘰嘰喳喳像只百靈鳥。不知為什么,媽媽很快就愛上了能寫會畫的爸爸,并用一個多情女子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讓爸爸不再唉聲嘆氣、自怨自艾。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相比于日子的苦澀,甜蜜的感情又怎能持久呢?眼看著知青一個又一個返城了,爸爸的老毛病終于犯了,動不動就尥蹶子,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泄憤:“為啥他們都能回去,咱們卻只能繼續(xù)受罪?為啥?”媽媽只得給爸爸寬心:“放心,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贝嗽捄纹淇~緲!爸爸掄起一個碗,“嘩”地砸了一地碎瓷。那以后爸爸便發(fā)瘋一般積極表現(xiàn),勞動沖在最前邊,工余也不休息,辦板報,畫偉人像,把各家各戶門上褪了色的毛主席頭像一筆一筆修復(fù)得色彩鮮艷,熠熠生輝。而且學(xué)會了打小報告,沒事就往駐隊干部的窯洞鉆,檢舉張三偷懶,不虛心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李四反動,散布貧下中農(nóng)的壞話……為此經(jīng)常被同村的知青使黑手打得頭破血流。媽媽勸他,他反過來威脅媽媽:“你別管我!小心我連你也舉報了!我要有靠山,用得著這么賤?”媽媽總以為他只是懷才不遇,心情不好,撂撂狠話而已。再說媽媽心里也有意見,憑什么有關(guān)系有門路的都回城了,只剩下他們這些一沒背景二沒靠山的平頭百姓?爸爸的良苦用心到底沒有白費(fèi),他終于成為最后一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返城上了一家?guī)煼对盒5拿佬g(shù)系。第二年,媽媽挺了個大肚子去跟駐隊干部申請參加剛剛恢復(fù)的高考時,駐隊干部瞅一瞅媽媽高高隆起的肚子,同情地說:“唉,本來去年那個推薦名額是留給你的,可是你娃他爸舉報,說你給人接生孩子時著急慌忙,扯了張報紙擦手,把毛主席像給人家撕成兩半了……這政審咋能過得了關(guān)?”媽媽一聽,人像散了架一樣,站都站不穩(wěn)了。她憋了一口氣,沒日沒夜地復(fù)習(xí),最后終于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開學(xué)后的頭一件事情,便是找爸爸離婚。爸爸指天發(fā)誓,拒不承認(rèn)他說過那樣的話,跪在媽媽面前求她:“多苦多難的日子咱都熬了過來,你忍心讓咱們的孩子一出生就缺爸少媽?”軟纏硬磨,終于打消了媽媽的念頭,但他們從此就磕磕碰碰,吵了大半輩子架。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疼!”面對林一卉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媽媽曾經(jīng)這樣為自己開脫。林一卉瞬間淚崩了,無比憤怒地沖媽媽大喊大叫:“愛就是愛!愛就不會恨!我要愛誰,就會原諒他的一切!”媽媽只是深幽幽看著她,一句也沒再反駁。然而她和爸爸的戰(zhàn)爭卻周而復(fù)始,從未消停。而爸爸呢,面對她的質(zhì)問,卻一聲不吭,把頭深深埋到胸前,老半天才說了一個字:“命!”

林一卉越大越厭惡這個家。

趕巧的是梅子堯也沒有回家,一心一意在做他的畢業(yè)論文。此事關(guān)乎他畢業(yè)后的去向,所以他格外上心。

先幾天林一卉便不大舒服,以為只是女人的周期性生理反應(yīng),便沒太當(dāng)回事。可那天晚上正趴在桌子上作畫,卻忽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頭疼得像要炸裂了,不一會兒便嘔吐得天昏地暗,感覺快要活不成了。沒有辦法,她只好打電話向梅子堯求助。

梅子堯趕過來一看,連忙把林一卉送到校醫(yī)院,值班醫(yī)生還是很有經(jīng)驗的,馬上撥打了120,直接拉到了市中心醫(yī)院。一番檢查下來,確診為急性結(jié)核性腦膜炎,值班醫(yī)生還夸梅子堯說:“虧你送來及時,要敢晚來一半天,就非常危險了?!泵纷訄蛘垓v了一宿,等林一卉爸媽匆匆趕到后,便趕緊回去繼續(xù)用功。導(dǎo)師對他的論文要求很高,也抱了很大期望,透露說已經(jīng)給吳湛臣打過保票了,要梅子堯一定得把論文做扎實(shí),好為他留校夯實(shí)基礎(chǔ)。

早先,梅子堯美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山區(qū)縣城的文化館,一杯清茶一張報地干了沒到兩年,便干脆辭職來到岳東,一邊在一家畫廊打工,一邊到處拜師學(xué)藝。后經(jīng)人引薦結(jié)識了吳湛臣,便投到門下潛心學(xué)畫,時間一長就認(rèn)識了吳潔。那時候畫家還沒現(xiàn)在這么吃香,長相普通工作還在郊縣的吳潔發(fā)誓也不會嫁給寫字畫畫的,說文藝青年沒有一個靠譜的。高不成低不就,一年又一年便拖成了老姑娘,動不動就跟繼母干架,讓吳湛臣十分頭疼。

有一天吳湛臣問吳潔:“你覺著這個梅子堯咋樣?”吳潔說:“不咋樣!”吳湛臣說:“我倒覺著挺好的,懂事,勤快,畫也畫得不俗,以后能有出息?!眳菨崨]有反駁,這很反常。吳湛臣趕緊趁熱打鐵:“你要愿意,我就安排他去讀研,畢業(yè)后一留校,你也就能調(diào)回城里了?!眳菨嵆聊肷?,嘆口氣說:“你覺著行就行吧?!?/p>

誰料到了梅子堯那兒,事情卻并沒預(yù)想中那么順利。吳湛臣先作鋪墊問:“有沒有女朋友?”梅子堯說:“還不想考慮?!眳钦砍颊f:“該考慮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哪個階段就要說哪個階段的話嘛?!泵纷訄蛐攀牡┑┱f:“三十五歲之前我不想結(jié)婚,好全心全意跟您學(xué)畫。”吳湛臣被逼到?jīng)]有退路了,干脆挑明說:“你覺著我們家吳潔怎么樣?”梅子堯哪敢往這方面想,趕緊說:“潔姐很好啊,又聰明又能干。”吳湛臣哈哈一笑,直接問:“那你干脆就來做我的女婿,如何?”梅子堯一下子嘴訥了,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道說啥好。當(dāng)姐是一回事,當(dāng)老婆又是一回事。當(dāng)姐,大梅子堯兩歲多的吳潔無可挑剔,可要做老婆,吳潔離梅子堯喜歡的女人還有很大一截子距離呢。這該怎么辦?梅子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退路,說:“我一沒工作,二沒才干,哪配得上潔姐?再說,我一直都、都把她當(dāng)親姐姐看待吶!”吳湛臣眉頭一皺說:“你是不是嫌她比你大?女大三,抱金磚,吳潔都同意了,就看你了!”到了這個份上,梅子堯再退便山窮水盡了,山溝溝他不想回去,打工的滋味也并不好受。而往前,則會柳暗花明,吳湛臣馬上就能改變他的命運(yùn),便立即改口說:“潔姐不嫌棄我?那我謝謝恩師,謝謝潔姐!”頭一年冬天結(jié)婚,第二年秋天梅子堯就順順利利進(jìn)了美院去讀研究生。吳湛臣告誡他說:“你得比別人更努力,別給我丟臉。畢業(yè)要能留校,那就進(jìn)到圈子里了?!?/p>

梅子堯心無旁騖地苦心經(jīng)營著他的論文時,導(dǎo)師從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打來電話詢問林一卉的病情,得知梅子堯還一心撲在論文上,很生氣地批評說:“同門師妹得了這么大的病,你居然一問三不知?學(xué)問重要,做人更重要!”

梅子堯這才去了一趟醫(yī)院。

林一卉一見梅子堯,眼淚就嘩地流了下來,汩汩的,收都收不住。蒼白的臉頰泛出兩朵桃花紅,鼻翼一翕一翕說:“你來了!”

梅子堯不像一般看望患者的人那樣,小心翼翼的,一臉的同情和嚴(yán)肅。他笑嘻嘻地往林一卉床邊一坐,老練地給她掖掖被角,打趣說:“別哭,眼睛哭腫了,就不漂亮了!”

林一卉撲哧噴出一個笑,眼淚流得更恣肆了。

從死神手里掙扎了一場,林一卉那時該有多么脆弱啊,小小的一個關(guān)心就能讓她感受到莫大的溫暖。也許就是那一刻,梅子堯便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紦?jù)了她的心房?

馬蹄山到了。

馬蹄山山勢險峻秀幽,云繚霧繞,起伏變幻中,把披麻、折帶、解索、牛毛、卷云、斧劈、豆瓣、釘頭這些山水筆墨的技法,生動活潑地呈現(xiàn)了出來,直讓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山中奇花異卉,姿態(tài)天然,生趣蓬勃,是岳東畫家趨之若鶩的寫生勝地。

車一拐彎,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那家最好的賓館,梅子堯的眼睛睜大了,剎車一踩,車子尖叫著泊到了路邊。

林一卉嚇了一跳,扭頭問:“怎么了?”

梅子堯沒有作有聲,直勾勾望著前邊嘿嘿笑。林一卉順?biāo)劬ν?,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家賓館的樓上懸掛下來一道超大的紅條幅,上面一行肥碩的金字格外惹眼:“熱烈歡迎著名國畫大家魏曉東先生蒞臨本店!”

林一卉不禁笑出了聲,說:“這個世界可真小?!?/p>

而梅子堯的心里卻沸水一般翻滾了起來。在梅子堯的眼睛里,岳東美協(xié)主席魏曉東為人高調(diào),善于結(jié)交,豪爽時像瓶烈酒,一點(diǎn)火星子就能點(diǎn)燃起藍(lán)汪汪的焰,但要小氣起來,絕對是細(xì)面籮篩粗粉,怎么搖也不透底兒。他曾是梅子堯岳父吳湛臣的入室弟子,本來親得跟一家人似的,壞就壞在迂腐的吳湛臣是個老頑固,最看不慣那些拉拉扯扯的事情,一見魏曉東便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批評,半點(diǎn)情面都不留。這倒還不算什么,魏曉東心里雖不舒服,但深知吳湛臣的脾氣,當(dāng)面刻薄,背后卻很敦厚,所以對尊師還是很敬重的,人前人后從不說半個不字。后來魏曉東為爭美協(xié)主席的位子,圈里圈外傳說很用了一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吳湛臣徹底變臉了,人前人后大罵魏曉東不肖,聲稱已經(jīng)不再承認(rèn)他是自己的弟子,兩人就此翻臉,再不往來。

這當(dāng)然直接影響到了梅子堯。

這些年來,梅子堯明中暗中其實(shí)一直在致力于修復(fù)他和魏曉東的關(guān)系。翁是翁婿是婿,都啥年代了,總不能還搞株連??!再說了,現(xiàn)在的吳湛臣已經(jīng)連人都認(rèn)不出幾個了,還有必要忌憚嗎?雖然經(jīng)過梅子堯近幾年的不懈努力,他和魏曉東的關(guān)系算是有所緩和了,起碼一些稍微有點(diǎn)名頭的書畫活動魏曉東已經(jīng)把他圈進(jìn)里面了,也算往前邁了很大一步??墒?,即便一幫在魏曉東跟前說話還算管用的畫家們在各種不同場合極力推薦梅子堯,魏曉東當(dāng)面也應(yīng)諾得很痛快,說:“這還用得著你們敲邊鼓?子堯是我恩師的乘龍快婿,我不比你們上心?”可是事情上卻一直按兵不動,急得梅子堯一次次登門造訪,請吃不去,送禮不收,光打官腔。這讓梅子堯心里像塌了一面墻,堵得慌,一天天食不知味,寢不安眠,比熱鍋上的螞蟻好受不了多少。正在節(jié)骨眼上呢,這些天卻誰都聯(lián)系不上他,原來是躲到這兒來了??磥砹忠换艿拇_是一個福星呢!

梅子堯禁不住笑出了聲。

林一卉問:“你笑什么?”

梅子堯說:“這就叫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林一卉警惕地問:“什么意思?”

梅子堯下巴一揚(yáng):“剛好拜拜大神吶?!?/p>

林一卉把頭一扭:“我不去!”

梅子堯吊起嗓子說:“多好的機(jī)會呀!”

林一卉一下子來氣了,漲紅著臉喊:“梅子堯你想干什么?”這應(yīng)當(dāng)是林一卉頭一次沖梅子堯發(fā)這么大的火。

梅子堯愣住了,一聲不吭。

有關(guān)魏曉東的奇聞軼事,林一卉在岳東進(jìn)京人員的飯局上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他們說魏曉東當(dāng)年為當(dāng)美協(xié)主席到處燒香拜佛,一次到一個關(guān)鍵人物家里去時拿了一疊畫,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剛往外掏了幾幅,人家老婆就笑了,說:“留一兩張就行了,太多了都沒地方放?!毙臎鰶龅幕厝ィ较朐讲皇亲涛?,腦袋瓜子一轉(zhuǎn),跟人家老婆聯(lián)系說:“咱家開著畫廊,把您多余的畫一收咋樣?”那當(dāng)然高興了!剛開始還不好意思談價錢,打開一張說這張人家說值多少萬,又打開一張說這張人家又說值多少萬,魏曉東的兒子一次就提回了幾大兜,交接單往桌上一拍,牙疼般蹙緊眉頭說:“給,拿錢吧!”魏曉東那時的潤格還不高,為了籌款,一面沒日沒夜埋頭作畫搞錢,一面到處找人拆借。一個賊精賊精的油老板聽說后,主動找上門,愿掏五百萬跟他簽訂購畫合同。五百萬,這在當(dāng)時對魏曉東有很大的誘惑力,眼睛都直了,連忙答應(yīng)。油老板什么場面沒見過?搖擺著五百萬的大旗把價一殺再殺,很玩了一把放長線釣大魚的把戲,見面談一場,好多天沒有音信,再見面談一場,又好多天不聞不問,魏曉東急等現(xiàn)金,被吊得眼睛都發(fā)綠了,最后只好按白菜價咬牙簽了合同,這才收到人家三百萬的首款??目慕O絆終于當(dāng)上了美協(xié)主席,畫價一夜間翻了幾個跟斗,就反悔了,寧愿賠錢也不再給油老板交畫。倆人就此鬧翻,一個堅持要畫,一個只答應(yīng)退錢,扯來扯去攪得滿城風(fēng)雨。油老板掏錢挑了一個美女團(tuán),個個都是猛女,叉著腰往魏曉東家一擁,吵吵鬧鬧索畫。不給?一圈兒圍上前動手動腳,打肉搏戰(zhàn),魏曉東被一圈胸器包圍著,衣服都被扯爛了,每次都是報警才能解圍,弄到魏曉東那段日子連家都不敢回去,到處東躲西藏。他們還說,魏曉東人老心花,最愛往美女堆里扎。請他出場,進(jìn)門一看沒有美女就會很不高興,灰頭土臉地專找茬兒。所以但凡要請他到場,誰都可以不用考慮,美女那是絕不能少的??赡阋衼淼亩际潜廊耍粫?,不擅長動手動腳,魏曉東就一點(diǎn)精神都打不起來,蔫蔫地只會敷衍了事,想叫他寫幅字畫幅畫,那比登天還難。但凡有美女左簇右擁嗲聲嗲氣地撒嬌賣俏,好家伙,老頭立馬眉開眼笑,龍飛鳳舞地寫,神采飛揚(yáng)地畫,那比給錢還管用。妻妹醋得七竅冒煙,動不動就跟姐姐生氣說:“你要再不管,小心雞飛蛋打!”魏曉東老婆白一眼小她近二十歲的妹妹,套用一個著名演員的話說:“只要槍是咱家槍,子彈愛打誰打誰!”恨得她那頗有些姿色的妹妹直跺腳后跟,尖尖地喊了一嗓子:“不行!我不同意!”

頭一次聽到這些傳聞時,林一卉馬上想起了讀美專時那個追過她的公子哥兒魏健,暗暗慶幸自己沒上賊船。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這樣兒,他能好到哪兒去?后來聽得多了,就把魏曉東勾勒成了一個色迷迷的老不正經(jīng),抿了嘴只管笑。因此林一卉不想見這個人!再說了,她約梅子堯到馬蹄山是為了什么?梅子堯他這是想玩哪一出?

梅子堯緩了一緩,耐住性子給林一卉說好話,完了央求道:“美協(xié)就要換屆了,有好幾個副主席都該到站了,這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最后一個機(jī)會了!”

林一卉的心忽悠晃了一下,酸溜溜說:“那還不是吳湛臣一句話嗎?”

梅子堯說:“他現(xiàn)在連人都認(rèn)不清了,熬日子吶?!?/p>

林一卉靜了靜說:“也行!要么我先回去,要么我先去別處,你好辦你的正事。”

梅子堯顯然不耐煩了,急眉急眼說:“我還想請你幫忙敲邊鼓吶!”

林一卉歪了頭瞅著梅子堯,一臉揶揄地說:“你是要我當(dāng)你的公關(guān)小姐嗎?”

梅子堯訕訕笑著懇求說:“別耍貧嘴,我的忙你不幫誰幫?要不出意外,肯定會送你一幅畫吶,你知道他的行情的!”

林一卉的目光先由軟變硬,再由硬變尖,身子也像淬了火的鐵坯子重重砸到靠背上,把頭往車窗一扭,說:“隨便!”

梅子堯不顧林一卉的反應(yīng),一腳油門,汽車就歡叫著向賓館奔去。

這一刻,林一卉猛然覺著自己就像個二返場的買主,已經(jīng)失去了討價還價的優(yōu)勢,只能隨行就市了。讓她難過的是梅子堯的眼神,當(dāng)年出事后,梅子堯不就是用這種眼神懇求自己的嗎?那時候她單純得就像一顆脹鼓鼓的露珠,只想在愛情的陽光里把自己蒸發(fā),既然陽光被烏云阻斷,她只好簌簌一抖把自個兒搖落進(jìn)干涸的塵土里。

家是女人的天下,天下卻是男人的家,男人要沖鋒陷陣了,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么呢?車剛一到賓館門口,林一卉便“叭”一聲把安全帶一松,探身從后座拎了包,下車把車門關(guān)得“嘭”的一聲悶響。自顧自進(jìn)了賓館,玻璃門在她身后“哐”地彈出來,又“哐”地蕩回去。

魏曉東抬頭一見梅子堯,滿臉意外,干巴巴問:“你咋找這兒來了?”梅子堯訥訥一笑,側(cè)身讓出花枝招展的林一卉,魏曉東僵硬著的臉這才活泛起來,笑成了一朵艷艷的花,歡聲說:“嗬,有美女啊,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梅子堯堆滿一臉的笑,介紹說:“林一卉,我的同門師妹。現(xiàn)在是國豪投資經(jīng)理助理,魏主席的鐵桿粉絲吶!”

林一卉心里翻起一個大大的白眼。而魏曉東大眼袋兜著的小眼睛卻笑成了兩道細(xì)縫兒,握住林一卉的手連聲說:“國豪投資?那可是大門大戶啊!幸會幸會,歡迎歡迎!”那手又厚又滑,涼冰冰的,瘆得林一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里說:“果然名不虛傳!”

魏曉東拉著林一卉一句一句問長問短,林一卉表面上笑盈盈應(yīng)酬著,心里卻在惡狠狠罵梅子堯。梅子堯啊梅子堯,我急頭巴腦來找你,你就這么待我?你明知道魏曉東的為人,這是想叫我給你博彩頭呢,還是要把我當(dāng)作犧牲給你祭旗?扭轉(zhuǎn)頭去瞅梅子堯,本來是想剜他一眼的,沒想到卻見梅子堯塌下身子,沖魏曉東笑得臉皺皺巴巴的,一副行乞狀。林一卉心里一震,大有看到一棵樹被雷攔腰劈折了的驚訝。心便一軟,猶如目睹一只鳥在滂沱的大雨中哀鳴求助。誰不想出人頭地?可眼下,圈里圈外,名頭就是造詣,職位等于水平,你本事再大,誰認(rèn)?清高孤傲的梅子堯能當(dāng)著自己的面這個樣子,還不可憐?如此一想,便氣恨半消,表情生動地歡聲道:“魏主席呀,我經(jīng)常聽梅子堯說起您,他對您,那可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了!”

魏曉東笑得眼光一閃一閃亮晶晶的,闊大面龐上的表情異常生動,扭頭沖梅子堯說:“怎么樣,住兩天吧?”林一卉巴巴地等著梅子堯回絕呢,可梅子堯卻雞叨米似地點(diǎn)著頭連聲答應(yīng),這讓她的心被尖尖地硌著了,生生一疼。魏曉東大聲喚他的助理:“去再開兩間房。”梅子堯趕緊謝謝絕:“我去開我去開,咋敢麻煩主席吶?”魏曉東哈哈笑著說:“要是你我就不管了,這不還有美女嘛!”助理進(jìn)來問:“開哪?”魏曉東說:“就開在我兩邊,方便!”林一卉眼一斜瞥向梅子堯,梅子堯躲閃開她的目光,笑逐顏開地迎著魏曉東殷勤。林一卉狠狠地剜他一眼,目光收回來時,看到魏曉東的眼睛撲閃了兩下,嘴角掛上了一抹笑。

林一卉被偷窺到隱私似的,一窘,轉(zhuǎn)身向房間走去。她感覺脹鼓鼓的自己哧兒哧兒泄了氣,干干癟癟地把門哐地一關(guān)。

午宴雖是清一色的農(nóng)家飯,卻十分豐盛,小雞燉蘑菇、清蒸紅鱒魚、手抓鮮羊排、尖椒炒土雞蛋、鮮竹筍炒臘肉,還配了些花花綠綠的時令野山蔬,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桌。林一卉怏怏不快地洗漱了一番,被魏曉東助理請進(jìn)包間時,大家已經(jīng)落座。梅子堯趕緊起身挪動椅子,特意要把她安排在魏曉東旁邊。林一卉心里哼了一聲,款款過去,長裙一撩,長腿一邁,長發(fā)一甩,儀態(tài)萬方地坐了下去,沖著魏曉東千媚百嬌笑。梅子堯你不是要公關(guān)嗎?成!那我就給你把功課做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么把戲!

肢體要說起話來了,比嘴巴不知要巧多少倍。梅子堯何等聰明,他很清楚要把林一卉的表情動作變成話語,那肯定夠他難堪一陣子的,便訕訕地陪了笑,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啜著時,感覺手才有所著落。

魏曉東吩咐助手拎來兩瓶茅臺,笑咪咪沖林一卉說:“鄉(xiāng)下不比城里,老板把看家的都拿出來了。來來來,大家舉杯,歡迎我們的林大美女!”

林一卉順手端起一只茶杯。

魏曉東轉(zhuǎn)臉看著梅子堯。梅子堯手在空中一揮說:“今天都喝酒,不許喝茶!”林一卉不看梅子堯,朝魏曉東笑說:“魏主席,饒了我吧,我從來不沾酒。”魏曉東光笑不說話,酒杯擎在空中不動。梅子堯探身把林一卉的酒杯端起來,往她面前一遞說:“沒有從來一說。我臉小,魏主席的面子你都不給?”魏曉東哈哈一笑:“要實(shí)在喝不了就不要勉強(qiáng),咱們得憐香惜玉嘛?!泵纷訄騾s不依不饒,酒杯往林一卉手里硬塞:“魏主席人稱賽八仙吶,李白斗酒詩百篇,魏主席是斗酒畫百幅,酒喝得越盡興,畫就畫得越奇絕?!绷忠换苈牭贸鰜?,梅子堯明面上是在拍魏曉東馬屁,暗里則是給她遞話,便翻他一眼,把酒杯一接,心里說:“梅子堯你想挑皮影?那我就演給你看!”

女人要真豁出去了,男人誰是對手?林一卉像喝涼水一樣跟幾個人挨個碰,碰一個,干一個,還要驗杯,誰杯中要能倒出一滴來,罰!不吃罰?那好,林一卉把酒杯往桌上一扣,不喝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哼哼了?林一卉把她所見過的酒桌上的颯爽都使了出來。

魏曉東的臉上樂開了花,朗笑著說:“林大美女果然是女中豪杰,爽快!喝!”一桌人把酒杯咂得吱溜吱溜響。

輪到梅子堯,他坐著不動,說:“咱倆老同學(xué)干啥杯,你把魏主席敬好!”林一卉不理他,端著酒杯看魏曉東。魏曉東笑得露出兩排牙齒,說:“老同學(xué)怎么了?就算是老情人,酒桌上也要一視同仁!”滿桌子的笑聲,嚇得窗外的一樹雀兒“轟”地一聲驚飛了。梅子堯只好端起酒杯站起來,說:“你悠著點(diǎn)。”林一卉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壞人好人你都當(dāng)了?便叫板說:“咱倆一杯恐怕不行吧,幾十年的交情了,怎么也得干三杯吧?”梅子堯知道林一卉這是在喝賭氣酒,趕緊說:“行行行,我喝三杯,你這一杯就行了!”林一卉不買他的賬,一口一杯,連干三下,博得大家一陣喝彩。

梅子堯被酒嗆著了,咳得滿臉通紅。酒店老板馬上遞上茶水讓他壓酒。

林一卉又轉(zhuǎn)身和魏曉東連碰了三杯,杯杯見底,點(diǎn)滴不剩。魏曉東杯子一放,招呼林一卉:“慢慢來,慢慢來,吃菜,吃菜!”自己夾口菜放進(jìn)嘴里,邊嚼邊慢悠悠說:“酒色財氣這四個字很有意思。佛印和尚說,‘酒色財氣四堵墻,人人都在里邊藏,誰能跳出圈外頭,不活百歲壽也長’??墒菛|坡居士卻認(rèn)為,‘飲酒不醉是英豪,戀色不迷最為高,不義之財不可取,有氣不生氣自消’。到了王安石眼里,這四個字卻有了另一種境界,‘無酒不成禮儀,無色路斷人稀,無財民不奮發(fā),無氣國無生機(jī)’。宋神宗趙頊則更絕,他把酒色財氣上升到更高層面,說‘酒助禮樂社稷康,色育生靈重綱常,財足糧豐家國盛,氣凝太極定陰陽’。同一件事情,眼界和胸襟不同,看法就是這么不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p>

林一卉瞇眼瞅著魏曉東,心里說:“理論還一套一套的?!弊焐蠀s喊起來:“不行,我得再敬魏主席三杯,要不然對不起這番高論?!泵纷訄蜈s緊站起來橫插一刀:“我來敬,我來敬!魏主席總能醍醐灌頂,點(diǎn)石成金?!蔽簳詵|笑眼看一看梅子堯,又看一看林一卉,說:“好,憐香惜玉,是條漢子?!绷忠换軈s一把搶過酒杯,斟滿,雙手遞上說:“我既不香,也不玉,不要誰憐!魏主席,我敬你!”梅子堯笑得扭七歪八的,僵僵地站著。

魏曉東把酒接到手上,示意林一卉先坐,擎了酒杯說:“我個人很贊成《紅樓夢》里的說法,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女字在甲骨文里也讀母是吧?男人這輩子,至少要吃兩個人的奶,頭一個吃自己媽媽的奶,第二個吃孩子媽媽的奶,所以男人永遠(yuǎn)是女人的孩子,不敬重女人,就不是個好男人。”

這番話讓林一卉心里一潮,端起面前的杯酒揚(yáng)頭就灌進(jìn)了嘴里,眉頭一鎖咕地一咽,嗓子眼竄出的火苗子便把剩下的那點(diǎn)兒矜持全燒光了。當(dāng)然了,也同時把她對梅子堯的不滿又點(diǎn)燃了。她撇下別人,拉著魏曉東一會兒要喝相見恨晚酒,一會兒要喝莫逆之交酒,無所顧忌地撒嬌、耍嗲、賣眼。但她心里的那雙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梅子堯,她就不信他真的會無所謂。

梅子堯歡聲笑語地跟著大家附和、起哄、鼓掌。酒桌上的氣氛被煽乎得異常熱烈。可林一卉還是瞥見了他眼睛里的躲躲閃閃,擠成團(tuán)兒的笑紋路里裝滿了牽強(qiáng)和生硬。這讓林一卉心里既快活,又傷感。

酒很快就喝到了飄處,林一卉暈暈乎乎忘掉了一切,只剩下了樂不可支。這時候魏曉東卻把酒杯一罩,搖頭說:“酒不喝了,到此為止,我得給林助理畫幅畫了。”

梅子堯笑得滿面粲然,意味深長地瞥了林一卉一眼。林一卉從梅子堯的目光中把臉一扭,把住魏曉東胳膊說:“魏主席,無功不受祿,這怎么好意思呢?”

魏曉東卻不由分說,拉著林一卉就往外走,邊走邊說:“現(xiàn)在人都變了。想當(dāng)年買不起宣紙時,不管是誰,到哪兒只要能有幾張宣紙,就高興得不得了,誰想過畫的畫能不能變錢?一個畫家,能畫畫就是一種幸福,畫的畫有人喜歡,就是幸福中的幸福?!?/p>

梅子堯抿著嘴笑,心里說:“你啥都有了,當(dāng)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他瞥了眼林一卉,見她風(fēng)擺楊柳般傍在魏曉東身邊,嘴輕輕一撇。

一行人進(jìn)了畫室,魏曉東乘著酒興飛筆走墨,先畫了一幅墨牡丹。在林一卉看來,這幅墨牡丹比梅子堯的要遜色一籌,可梅子堯卻在旁邊連聲叫好,說:“瞧這墨色的變化,焦、濃、重、淡、清,比徐渭有過之而無不及!”林一卉心里咯咯地笑,她知道這個馬屁拍得有點(diǎn)兒不著調(diào),偷眼去看魏曉東,魏曉東頭也不抬說:“子堯功底還是比較扎實(shí)的,要不走偏,還是能成氣候的?!?/p>

不知是酒精稀釋了林一卉對梅子堯的不滿,還是魏曉東的豪爽讓她忘記了不快,也或許是梅子堯的低三下四讓她產(chǎn)生了同情,暈暈乎乎中只想笑的林一卉偷偷戳了一下梅子堯,梅子堯卻把身子一板,走開一點(diǎn)說:“林一卉你的臉可真夠大的,魏主席的畫,那可不是誰想求就能求到的?!绷忠换苓€沒來得及接話道謝,魏曉東卻一把抓起這張墨牡丹,橫撕一道,豎撕一道,地上一扔說:“沒畫好。”又扯了一張宣紙,攢眉凝思地把畫筆在墨盤里潤了又潤,理了又理。

畫室里一片安靜,氣氛有點(diǎn)尷尬。

魏曉東助理酒桌上話就不多,此時更是抿緊了嘴巴,眼睛只盯在魏曉東的手上。酒店老板見有服務(wù)員圍過來瞅熱鬧,手一揮眼一瞪,服務(wù)員便躡手躡腳退了出去。梅子堯站在老板身后,一臉難堪地笑著,用舌尖舔嘴唇。魏曉東把畫一撕,不就等于打了他的臉嗎?誰叫他嘴快。林一卉心里不由得有點(diǎn)兒難過。書畫這一行,要想出頭有多難,林一卉比誰都清楚。她猛然覺著梅子堯其實(shí)怪可憐的,便拿了一瓶礦泉水遞過去,捅一捅僵站著的梅子堯。梅子堯回過神接到手里,說:“謝謝。”聲音里是一股刻意做作出來的客氣。林一卉鼻子一蹙,扭身去了畫案前。

魏曉東筆下,已經(jīng)勾勒出一位正在敞懷哺乳的母親,懷里的孩子嘴含著一只乳頭,小手還抓著另一只乳房,母親的眉眼間一片慈愛和深情。只見他飛筆走墨,正在給母親身后畫數(shù)枝荷花。荷花亭亭地扶疏著。枝葉婆娑。紅花嫣潤。畫面頃刻有了一股靜穆之氣。

梅子堯勾下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魏曉東勾勒點(diǎn)染,脫口說:“漂亮!”魏曉東的助理也接嘴說:“這是幅精品?!蔽簳詵|把筆懸到空中,扭頭看了一下助理,打趣說:“你也成精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剛才尷尬的氣氛這才一下子松泛了起來。

畫完要題款了,魏曉東把筆往林一卉面前一送說:“美女題款,我來鈐印。”林一卉連連擺手說:“一塊美玉您敢交給一個蹩腳的雕匠糟蹋?魏主席快別寒磣我了!”魏曉東不再謙讓,眨巴眨巴眼,筆下龍飛鳳舞,題款“荷風(fēng)蓮韻”,筆一放,印一鈐,畫室里立即響起來一片掌聲。魏曉東助理邊鼓掌邊說:“我這還是頭一次見主席給人送這么大的人物畫。主席偏心,我跟了他這么多年,一幅人物也沒給我畫過?!蔽簳詵|哈哈一笑說:“從來酒壯英雄膽,哪個能過美人關(guān),?。俊币蝗θ诵Φ酶赂麓囗?。

林一卉把住魏曉東的胳膊邊搖邊說:“魏主席,真太感謝您了,我受之有愧?。 泵纷訄虼蟾乓呀?jīng)緩過神了,說:“林一卉啊,這幅畫少說也得值一輛車吶!”林一卉知道梅子堯這是在一箭雙雕,既拍了魏曉東的馬屁,又向她邀了功,心里不禁起了疙瘩,說:“這話說的。在我眼里,這可是個無價之寶呢!”魏曉東悄然一笑,接話說:“畫這個東西嘛,本來就是個藝術(shù)品,跟錢一沾邊就成商品了,有銅臭味。”梅子堯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附和說:“那是那是。”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這幅畫的原因,林一卉驀然就對魏曉東產(chǎn)生出了一種別樣的親切感。她無論如何也難以把那些傳說,眼前的魏曉東聯(lián)系到一起。

幾聲門響驚醒了林一卉,睜眼一瞅,窗框里一鉤殘月,殘月下黑魆魆一溜兒犬牙差互的山巒。正眨巴著眼睛回神兒,一聽到梅子堯和魏曉東的說話聲,這才想起是在馬蹄山。

由聲音聽上去,梅子堯的心情相當(dāng)不錯,大概是他的公關(guān)收到成效了?林一卉心里不由得生出來一絲寬慰。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梅子堯要把事弄成了,也不枉他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再說他身價大漲了,不要說舊情新愛,單是這趟買賣,就值了。林一卉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著,一心巴望著梅子堯能來她的房間。然而梅子堯的腳步一聲聲走遠(yuǎn)了,最后“砰”地傳來一道關(guān)門聲。

口干舌燥,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林一卉摸出手機(jī)一看,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昏睡有七八個小時了。白天的情形一幕幕閃回中,酒醒之后的寡歡便水一樣漫上了心頭。

馬蹄山的夜晚幽深曠遠(yuǎn),風(fēng)是山的呼吸,月亮是夜的睡眼,幽深的靜寂里似乎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動,時不時會把草蟲樹鳥沖撞出一陣驚叫。這一剎,林一卉猛然產(chǎn)生出一股命運(yùn)輪回的恍惚感。

也是這個季節(jié),也是在馬蹄山這個每一處風(fēng)光都能入畫的地方,剛參加完畢業(yè)論文答辯的梅子堯召集了一眾師弟師妹們跑來寫生,想籌辦一場同門弟子寫生展。

梅子堯的畢業(yè)論文答辯十分成功,以至于后來被說成是岳東美院歷史上最高規(guī)格的碩士畢業(yè)論文答辯。一般答辯最多都是五位評委,可那天不一樣,連美院院長都親自出面了,臺上臺下齊茬茬坐了七八位美術(shù)學(xué)院的大咖。如果說剛開始這些人都是沖著吳湛臣的臉面前來助陣的,卻不料因為梅子堯新穎的觀點(diǎn)和出色的表現(xiàn),后來竟演變成了一場熱烈的學(xué)術(shù)研討。

評委們圍繞梅子堯把中國畫語言分為結(jié)構(gòu)性語言和描述性語言這一觀點(diǎn),有的旁引博證地點(diǎn)評,有的步步緊逼著提問,有的列出一系列國畫名作讓梅子堯逐一分析舉證,有的則要他進(jìn)一步闡釋自己觀點(diǎn)的理論依據(jù)和學(xué)術(shù)淵源……梅子堯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地回答著每一個評委的刁鉆問題。激動處,評委會主席拍著桌子隔空向美院院長喊話:“這樣的人才,我們還不趕快留下?”

老實(shí)說,林一卉徹底被梅子堯的論文答辯震住了,一臉的仰慕和崇拜。如果說此前梅子堯只是她心目的中白馬王子,那么這一刻,他一下子便成了她心目中的男神。她忽然自慚形穢地縮了雙肩,覺著梅子堯合該是美術(shù)大家吳湛臣的乘龍快婿,以他的功底和水平,遲早會是美術(shù)界的驕子。

然而命運(yùn)要捉弄起人了,喝口涼水你都會塞牙縫。現(xiàn)今想來,要是沒有馬蹄山那次寫生,哪里會有后來的那些糾葛呢?

人一到大自然,本色就全顯露了,誰都不再繃著,個個一腔童心,玩得像率真的孩子。真是樂極生悲呢,林一卉選點(diǎn)時一不小心,把腳崴了,跌到一堆野花野草里直哎喲。梅子堯飛身奔過去,問:“咋樣?”林一卉齜牙咧嘴地說:“疼!”梅子堯蹲下來褪掉她的鞋子,說:“好像腫了!”林一卉皺著眉想站起來,疼得尖尖喊了一嗓子。梅子堯抬頭看一眼圍了一圈的師弟師妹們,說:“你們繼續(xù)寫生,我送她下去處理?!比缓蟛蝗莘终f,架起林一卉便往山下蹦。轉(zhuǎn)過一個山灣,林一卉的汗珠子早沖花了妝容,喘吁吁說:“不行了,不行了,歇一歇,歇一歇?!泵纷訄蚋纱嗤厣弦欢渍f:“算了吧,我背你?!惫硎股癫畹?,林一卉連客氣一下都沒有,直接就趴到了梅子堯的背上。

偌大的馬蹄山忽然間就只剩下了一個寬闊的背脊。那些喧騰的流水,悅耳的鳥鳴,都聽不到了,林一卉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卻聽見心跳像鼓點(diǎn)一樣咚咚擂響了,窘得她一動都不敢動。

梅子堯很快就呼哧呼哧喘起來了,聲音飄飄地問:“還疼不?”林一卉的回答從膩?zhàn)×说纳ぱ塾矓D出來:“不。”這是真話,她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疼了,或者說她壓根兒就感覺不到疼了。她在那個寬寬厚厚的背脊上顛兒顛兒的,筋骨已經(jīng)散架了,皮囊下整個兒化成了一攤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搖晃,搖得魂兒都出竅了。

梅子堯也腳步凌亂得像一個醉漢。腳步一亂,勁兒就渙散了,趕緊找一塊裸石,想把林一卉放下來緩緩氣。林一卉屁股剛挨到石頭上,手還沒有松開,梅子堯卻鯰魚一樣身子一轉(zhuǎn),四只胳膊便藤一般糾纏到了一起。

一場軒然大波,就此埋下了禍根。

梅子堯留校早已經(jīng)鐵板釘釘,還沒畢業(yè)就住進(jìn)了教工公寓。公寓樓是單身宿舍改造成的,鋼構(gòu)樓梯懸在樓外,人上人下,會發(fā)出哐哐的響聲。吳潔經(jīng)常一連幾個星期也不回來,林一卉便成了那里的??汀ie言碎語很快就在美院被傳得嘈嘈切切的。

有一天,導(dǎo)師把林一卉叫去,拉長了臉問:“你跟梅子堯真的不清不楚?”林一卉臉騰地紅了,心里很虛,嘴上卻很硬:“我在寫篇論文,有時候會去向師兄請教?!睂?dǎo)師是個厚道人,又顧念林一卉生了場大病,沉吟半天才說:“最近閑話很多,都傳到我這兒了。你要注意點(diǎn),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绷忠换苎b出一臉的委屈,說:“人嘴這么賤?!睂?dǎo)師深深看了林一卉一眼,叮嚀說:“你是個好姑娘,千萬別趟渾水。”林一卉忽然鼻子一酸,低下頭說:“我明白?!?/p>

自從導(dǎo)師這么一問,林一卉好幾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吃飯也讓室友幫忙帶。單純的她壓根兒就沒有想著要和梅子堯怎么樣,在她心里,兩心相愛,兩情相悅,這就足夠了,此外還要什么呢?然而蓮花再美麗,根卻得扎在淤泥里,理想和現(xiàn)實(shí),往往是最能通融的。林一卉無可奈何地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林一卉是那種把眼緣和心緣看得比什么都金貴的多情女子,人躲在宿舍了,魂卻早飛了出去,牽腸抖肚地掛念著梅子堯:他在干嘛呢?吃了沒?喝了沒?掛在窗外的衣服收進(jìn)去了沒?給她畫的肖像藏好了沒?……想著想著眼淚就在眼眶里骨碌骨碌打轉(zhuǎn)。

愛情這玩意,就像長空閃電,一旦陰電和陽電相撞了,不燃燒殆盡,是停不下來的。不過一兩個禮拜的時間,林一卉拼命筑起來的防線,便在梅子堯密集的電話和短信里坍塌得一地稀碎。她自己跟自己開解說:“我只是愛他!我不想傷害誰!我也沒想著要和誰爭!”

那天,林一卉三繞兩繞,就又鬼使神差地跑去了梅子堯住處。看著梅子堯作了一會兒畫,又讓梅子堯看她涂抹了幾筆,倆人便難以自禁地?fù)ПУ揭黄?,正咂吧得意亂情迷時,屋外噼里啪啦響起了一陣鞭炮聲。隔窗一瞅,幾串鞭炮在屋外窄窄的過道上蛇一般扭動著身子,炸飛了一地的血色紙屑。

梅子堯看了林一卉一眼,說:“有人很熱心,專門給咱們響炮呢。”

林一卉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慌亂地攏攏頭發(fā),說:“那我趕緊走?!?/p>

梅子堯卻一把拉住了她,攔腰扛到肩上,邊往臥室走邊說:“有名就得有實(shí),不然對不起他們的用心!”

林一卉滿臉通紅,揮舞著拳頭亂打亂擂:“你想干什么?放開!放開我!”

梅子堯已經(jīng)上頭了,他把林一卉往床上一放,撲上去便撕扯衣服。林一卉氣喘吁吁地?fù)芾纷訄虻碾p手,一會兒護(hù)胸,一會兒捂腰,目光卻由嗔變羞,再由羞變嬌,最后化成了兩股軟軟的春水,淌著淌著便顯出了醉態(tài),長長的睫毛抖抖地顫動出萬種風(fēng)情。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攤糖稀,渾身丁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了,嘴里不停地呢喃說:“不要,不……要!”

恰在這時,門外響起了咚咚咚的擂門聲,緊接著便是吳潔發(fā)瘋一般的尖叫:“梅子燒你開門!梅子燒你不得好死!”

后來的事情在林一卉的記憶里只留下了一些零碎的片斷。110來了。保衛(wèi)科來了。各式各樣的審問中,林一卉只是哭,她感覺自己除過眼淚,再沒有東西能夠遮羞了。

梅子堯把一切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這才換來了對林一卉留校察看一年的處分。吳潔很快調(diào)進(jìn)了美院財務(wù)科,手牽怯生生忽閃著一對大眼睛的女兒堵住林一卉,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不想讓這個孩子受我受過的苦,十個梅子堯,我都讓給你,什么東西!”林一卉的心被狠狠地劃了一刀子,她這才知道吳潔受到的傷害有多深,也明白了梅子堯在吳潔的感情世界里有多么輕微。她大哭了一場后,自動退學(xué),悄沒聲息地去做了一名京漂。而梅子堯則拒絕留校,自己聯(lián)系去了岳東群眾藝術(shù)館。林一卉知道后曾打電話給梅子堯:“你這是何苦呢?”梅子堯沉默半天說:“我不想當(dāng)雙料囚徒?!绷忠换芾⒒陔y當(dāng):“都是我害了你?!泵纷訄蛑苯卮驍嗨骸澳俏矣趾α苏l呢?這都是命!”

心猿意馬地胡思亂想著,林一卉把一張睡床翻騰得吱呀亂叫。現(xiàn)在她迫切地想繼續(xù)昏睡過去,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心不會再抽,腸不會再擰,活在現(xiàn)世卻與現(xiàn)世若即若離,是最好的避風(fēng)港??墒撬稽c(diǎn)兒都睡不著,一會兒刷刷手機(jī),無聊,一會兒又看看電視,無趣,那份煎熬,真像活魚蹦到了熱鏊子上,苦不堪言。

魏曉東敲門叫吃早餐時,林一卉其實(shí)剛剛瞇糊,醒后轉(zhuǎn)眨巴著酸脹的眼睛隔門答應(yīng):“你們?nèi)コ裕也火I。”魏曉東的聲音相當(dāng)豪邁:“這哪行?趕快起,我在餐廳等你,就剩下咱倆了?!?/p>

林一卉騰地坐起來,蹙了眉頭發(fā)迷瞪:什么狀況?其他人呢?正待追問,聽著魏曉東的腳步聲遠(yuǎn)去了,便把話咽回肚子。三兩把穿上衣服,跳下床,三下五除二拾掇好行李,然后才坐到床沿上氣鼓鼓給梅子堯打電話。號碼都撥好了,手卻在摁鍵上停下來,心想人家不把你當(dāng)回事,你還上竿子熱臉去貼冷屁股?便把電話往床頭柜上一撂,拎起洗漱包跑去衛(wèi)生間,一邊洗漱一邊絞盡腦汁猜疑:是局?還是坑?是精心設(shè)計?還是臨時起念?是自己疑心太重?還是他人用心叵測?林一卉一點(diǎn)頭緒都理不出來,反倒兜了一肚子的惡氣,潦潦草草化好妝,拿起行李,最后一次將房間睥睨一眼,打開房門走出去。

溝深林密,萬鳥朝陽,高低粗細(xì)、婉轉(zhuǎn)獷悍的聒噪,交匯成一股極具沖擊力的喧騰。

餐廳里果然只有魏曉東一個客人,見林一卉整裝待發(fā)般走進(jìn)來,眼睛一挑,笑盈盈招呼說:“快來快來,餓壞了吧?先吃點(diǎn)東西。抱歉抱歉,昨天讓你喝多了。”林一卉板直身子走過去,穩(wěn)了穩(wěn)神,風(fēng)輕云淡地問:“他們呢?”魏曉東邊撕筷子包裝邊說:“梅子堯突然有點(diǎn)急事,叫我助理送他回岳東了?!绷忠换苎酆熞淮梗P(guān)住了自個的目光,也關(guān)住了心底的一股火氣,放下包,挑一張離魏曉東遠(yuǎn)些椅子坐下,接過筷子,心里罵了聲“梅子燒”,嘴上卻說:“事兒媽!”沖魏曉東淺淺一笑,本想先喝一碗粥,腦子里忽然跳出迷藥兩個字,便左看右看,小小心心揀了幾樣覺著放心的吃起來。那些粥、奶、湯,她一樣都不敢動。

杯盤叮當(dāng)。魏曉東的喝粥聲、咀嚼聲、吞咽聲異常響亮。氣氛相當(dāng)尷尬。

魏曉東一邊喝粥,一邊打破了沉默,問:“聽梅子堯說,林助理也是岳東美專畢業(yè)的?”

林一卉正在一面猜疑梅子堯的意圖,一面盤算自個的事兒,頭也沒抬,有口無心地答應(yīng):“嗯!”

魏曉東哈哈哈笑了起來。林一卉猝不及防,抬頭莫名其妙地瞅著他愣怔。

魏曉東笑完,這才用筷子點(diǎn)著林一卉說:“說我家魏健,還追過你一陣子?”

林一卉臉騰地紅到了脖子根,連眼眶子都像火燎著了,出氣又粗又燙。好你個梅子燒啊,你要巴結(jié)就巴結(jié)好了,干嘛拿我來開涮?你到底想干什么?

魏曉東見林一卉的粉臉變成了兩朵紅蓮花瓣,半是妖嬈半是慍惱,又哈哈哈笑了,說:“我是個直人,藏不住話,林助理不要怪罪啊!”

林一卉這才找到臺階下,趕忙接話道:“怎么會呢?我就喜歡直來直去,最見不得那些彎彎繞!”

魏曉東大笑起來:“好!我就覺著咱爺倆很投緣,前世肯定是一家人!”

爺倆?林一卉心上別地一跳,繃緊的神經(jīng)隨即松弛下來。她忽然覺著自己太好笑了,干嘛動不動就把人想得那么不堪?瞧,彌勒佛似的一個人,這么友善,你也太齷齪了吧?于是嬌嬌羞羞地說聲“謝謝”,趕緊端過一碗白粥,笑眉笑眼地喝起來。此前對魏曉東的所有提防,這一刻都卸下了,就連碗里的白粥都像兌了蜜,入口黏糯,上舌香甜,滑溜溜直往她喉嚨里鉆。

吃罷早飯,林一卉便跟魏曉東告別,真誠地感謝他的盛情招待,并熱情邀請他有時間去他們公司做客,她負(fù)責(zé)全程接待。魏曉東沉吟一下,挽留說:“你的情況,梅子堯都跟我說了,要沒特別緊急的事情呢,就多住兩天吧,好不容易回故鄉(xiāng)了,就把這兒當(dāng)你的娘家吧!”自從吵吵鬧鬧了一輩子的爸媽相繼去世后,這是林一卉聽到的最親人的一句話。她的眼里起了層霧,嗓子一哽,說不出話來,只點(diǎn)頭,一任魏曉東接過手中的包,一聲不響地跟著他回了房間。

魏曉東的貴賓房是個大套間,兩間開口的客廳里,當(dāng)中一個畫案,靠墻一方茶臺。魏曉東招呼林一卉坐到茶臺旁,沏上一杯茶。茶是上好的龍井,淡淡的碧色里飄出來清幽幽的香氣。

兩人東拉西扯閑聊著,從畫壇趣聞,到藏界軼事,越說話題越多,很快一泡茶就喝完了。魏曉東沖第二泡茶時,林一卉趁機(jī)想把話題往梅子堯身上繞,便信口說:“梅子堯這些年,有些屈才了?!蔽簳詵|正把泡好的茶往公道杯過濾,頭也不抬道:“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fā)光?!边@話一聽就有點(diǎn)堵口的味道,但林一卉仍不甘心。假如她不知道梅子堯的處境跟心思,也和魏曉東不認(rèn)識;或者說她也認(rèn)識魏曉東,但卻沒有說話的可能,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但實(shí)際情況是,梅子堯跟她交底了,而她恰好也有了跟魏曉東說話的氛圍,那怎能不盡點(diǎn)兒力呢?林一卉不是只顧自己不念舊情的人,更不是那種當(dāng)面應(yīng)承得痛快,背后卻見風(fēng)使舵的人。于是一笑說:“金子也得有人給擦亮了,才會更閃光?。 ?/p>

魏曉東深深看了林一卉一眼,給她盞里續(xù)上茶水,端著公道杯問:“你聽過公道杯的故事嗎?”林一卉說:“沒聽過?!蔽簳詵|把公道杯一放,說:“古人的公道杯原本是酒具,那時候也不叫公道杯,叫龍頭杯,杯子中間雕著一個龍頭。有一次,朱元璋宴請他的文武大臣,一人一只龍頭杯,賞賜了幾瓶御酒讓大家自斟自飲。御酒可不是一般的酒,那是皇帝的專用酒,酒中的極品。有的大臣想多喝幾口,就給自己的龍頭杯斟得滿滿的,有的大臣心想人多酒少,便只淺淺斟了小半杯。奇怪的是,到了舉杯時,滿杯的人面前只剩下一個空杯,沒有酒了,淺杯人的杯中卻原模原樣,倒了多少就是多少。最后倒?jié)M杯的人反倒沒喝上一滴酒,倒淺杯的人卻喝得有滋有味。原來這種杯子,龍口中設(shè)計了一個機(jī)關(guān),盛酒時只能淺平,不可過滿,過滿便會全部漏掉,一滴不剩。朱元璋見大臣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就給這種杯子取名叫公道杯,并警示他的大臣,知足者酒存,貪心者酒盡,哈哈哈哈!”

林一卉抿嘴笑著聽完,端起茶盞一口口啜著,心想,這個世界,比謊言更可怕的,是人們往往只告訴你部分真相。人告訴你勤勞才能治富,但不告訴你有的人越勤勞越貧窮。人告訴你努力才會成功,但不告訴你有的人努力一輩子也成功不了。人告訴你要知足,但不會告訴你知足者往往落伍。人告訴你不能貪心,但不會告訴你,貪心者大都賺得盆滿缽滿。世事很復(fù)雜,格言太蒼白??磥磉@個魏曉東也并不像表面看起來上那么豪爽,他的城府,挺深。

林一卉干脆撇開這個話題,另尋路徑,迂回一下。便討教似的跟魏曉東說,她這次回岳東的任務(wù),就是來給公司購梅子堯的畫的?!罢埼褐飨o我把把脈,您覺著梅子堯的畫,火候怎么樣?”

魏曉東右手搭上茶臺,左手撐住膝蓋,頭斜到左肩膀上,目光由林一卉頭頂越過去,眨巴眨巴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筆洗里的水把太陽光反射上去,灑了一道亮晃晃的光帶。這光帶,在窗外翠竹的搖曳中忽明忽暗,飄搖不定。

林一卉定眼瞅著魏曉東。

“梅子堯這個人呢,理論功底還是蠻扎實(shí)的,”魏曉東慢條斯理起來了,“至于畫嘛,他好像更多的看重意了,具體到境呢,總覺著還……欠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p>

這番話說得字斟句酌,和魏曉東此前的快人快語形成了巨大反差,讓林一卉一時還不適應(yīng),心里又好笑又著急,就插嘴說:“魏主席,您可千萬別有所顧忌啊,我現(xiàn)在是代表公司,完全是買方立場,在商言商。”

這一打斷,魏曉東的目光才從天花板落下來,呷了口茶繼續(xù)說:“不過他的花鳥,還是不錯的,尤其一些精品,比較出彩。但是呢,還有繼續(xù)提升的空間,畢竟還年輕嘛?!?/p>

林一卉眼瞼一垂, 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表現(xiàn)出一副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完了眼皮一抬,看著魏曉東說:“剛好也是緣份,我就冒昧了,請魏主席也支持一下我們,辦展、拍賣、收藏,都可以合作。”

魏曉東笑得很有些頑皮,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又恢復(fù)了此前的豪爽,朗聲說:“哈哈哈,那敢情好?。∫粫何航砹?,你們可以好好聊聊?!?/p>

這個消息有點(diǎn)突然。林一卉一時有點(diǎn)心亂,無法理清,懵懵地望著魏曉東,竟不知說什么好。從青澀少女到半老徐娘,這中間的滄海巫山,人間百味,真的一言難盡。若是衣錦還鄉(xiāng),自然樂于迎來送往了,而偏偏自個兒遍體鱗傷,外強(qiáng)中干,哪有心情和顏面見當(dāng)年故舊呢?何況這個魏健,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故舊。

林一卉澀巴巴一笑。

偏不偏梅子堯的電話這時候打了進(jìn)來。要是單獨(dú)一個人,林一卉才不會接這個電話呢,生氣!屁股一拍就走了,把她一個人晾在這兒,算什么?可是手機(jī)就放在茶臺上,梅子堯三個字在屏幕上扯著鈴聲哇哇尖叫,不接就會令人起疑,于是拿起電話說:“喂你好!”

“說話方便不?”梅子堯聲音細(xì)細(xì)的,有些失真。林一卉盡量把聲音調(diào)整正常:“正和魏主席喝茶聊天?!薄澳悄銈兿攘模刍仡^再說?!泵纷訄蛘f著就把電話掛了。林一卉心里恨恨地說:誰跟你“咱”?太自以為是了吧?

后來,面對我的質(zhì)問,梅子堯拍著畫案申辯說:“這純屬誤會!我能放林一卉的鴿子?事情碰巧了!”

梅子堯說,林一卉得了魏曉東的畫后就鉆到房間不閃面了,連晚飯都叫不出來,這讓他很沒面子,也很不是滋味。好在魏曉東并沒有計較,還幫腔說:“女同志不勝酒力,讓好好休息?!庇謱iT叮嚀服務(wù)員讓給做碗醒酒湯,再送點(diǎn)水果和點(diǎn)心。

可梅子堯還是覺著林一卉很不給他長臉。都事過境遷了他還耿耿于懷,緊皺著眉頭沖我說:“好不容易逮住個機(jī)會,正想叫她幫腔呢,噢,她把畫一拿就不露面了?就算她不雪中送炭,但也不能雪上加霜吶!”

沒法子,梅子堯只好單打獨(dú)斗,先找酒店想買兩瓶茅臺,前臺說沒有,只剩一箱五糧液,還是老板專門留著招呼人的,不賣。梅子堯又找到老板,老板表情夸張地說:“好我的梅老哥哩,你也好意思跟我說買?你這不是打我臉嘛,這一箱都給你,隨便用,不夠再說?!泵纷訄虿幌胝催@種光。小人情,大價錢,很麻煩的,便推辭說:“這咋行,大家都不容易?!崩习灏阉芭_推:“老哥啥時候心情好了,給兄弟,啊,隨便畫上兩幅,這感情和臉面,不啥都有了?”

沒想到魏曉東卻攔住梅子堯,堅決不讓開酒:“咱倆喝有啥意思?留著留著,中午已經(jīng)過量了?!睙o酒不歡,晚餐便吃得沉悶無趣。

吃完飯,梅子堯陪魏曉東去散步。這是魏曉東多年不變的習(xí)慣。五月的馬蹄山草木葳蕤,氣候宜人,不是仙境勝似仙境。魏曉東很有感觸地說:“人這一輩子其實(shí)都活在悖論中。年輕時一門心思往城里擠,圖熱鬧,圖功名,老了老了卻最向往鄉(xiāng)下,愛清靜,愛天然。我現(xiàn)在就盼著退下來,一天都不想在城里待,煩!”此時梅子堯正在挖空心思動腦筋,想著怎樣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把話題引到正事上,聽魏曉東這么一說,隨口問:“魏主席南山那么大的別墅,不就是名副其實(shí)的世外桃源嗎?”魏曉東果然把眉頭皺得像咽著一口苦藥,搖頭說:“一家不知一家難啊,我那個歹公子,能把我禍害死!”

梅子堯早就知道,魏大公子魏健生性風(fēng)流,但為人簡單,身邊總圍著一大幫貪圖他老子名氣和字畫的俊男靚女,哄著他海吃海喝海玩。他經(jīng)歷了兩次婚姻,但兩次都被媳婦捉奸在床,鬧得烏煙瘴氣,還被卷走了不少字畫。干脆發(fā)誓不結(jié)婚了,樂得自在,把魏家別墅當(dāng)成他醉死夢生的樂園,想怎么嗨就怎么嗨。四十大幾的人了,要家沒家,要事業(yè)沒事業(yè),最主要沒給魏家添半點(diǎn)香火,這成了魏曉東最大的心病。

自然而然的,梅子堯隨口說:“魏健跟林一卉也是同學(xué)?!?/p>

“林助理也是美專畢業(yè)的?”魏曉東的興致來了,“這個女娃蠻不錯嘛,很大氣!”

梅子堯笑了,就又說:“他倆不光是同學(xué)那么簡單,魏健當(dāng)年還追過一陣子林一卉吶!”

“是嗎?”魏曉東停了下來,很意外地瞅著梅子堯,“還有這回事?”

梅子堯看著魏曉東,只是笑。

魏曉東饒有興味地說:“這么說,小林就是魏健的初戀了?”

梅子堯目光從魏曉東臉上一移,看向別處?;膹揭慌缘牟輩怖铮幸巴檬艿襟@擾,忽啦啦躥出去老遠(yuǎn)。野雉高亢的歡叫聲扯著山風(fēng),在滿世界秀恩愛。風(fēng)把山林吹動著蕩漾過來又蕩漾過去,給人一種很不安定的感覺。

魏曉東背起手繼續(xù)往前走去,梅子堯跟班一樣緊隨到身后。半天,梅子堯終于開口說:“他們這兩個人,唉,婚姻都不很順,林一卉也離婚了?!?/p>

魏曉東唔了一聲,沉默半天,才嘆口氣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隨意了,離婚就跟吃饃一樣,張口就來?!?/p>

梅子堯細(xì)聲細(xì)氣說:“社會發(fā)展了嘛,年輕人更看重兩情相悅了?!?/p>

很有意思的是,魏曉東忽然話多了起來,圍繞林一卉問東問西。梅子堯說他只知道林一卉的父母都不在了,孤身一人在當(dāng)京漂,其他的情況都不太了解,畢意是男女同學(xué),來往得很少。末了魏曉東哈哈一笑,感慨地說:“人生的圈子就這么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往往就轉(zhuǎn)到原點(diǎn)了。”

散步回來,梅子堯敲敲林一卉房門,不見應(yīng)答,還要敲,魏曉東勸說:“這小林,太實(shí)誠了,讓好好睡。”梅子堯原本想著趁熱打鐵,讓林一卉再把魏曉東的胃口吊一吊,這樣只好作罷,轉(zhuǎn)過身討好地說:“主席也累一天了,您也早點(diǎn)休息?!蔽簳詵|則邊開門邊說:“來喝點(diǎn)茶,還早呢。”

梅子堯就盼著這句話呢,馬上興沖沖跟了進(jìn)去。明擺著魏曉東不像以前那樣拒斥自己了,這是個非常良好的開端。接下來就得讓他知道自己的站位,明白只有自己才會成為他的死黨。

茶喝到興頭上,梅子堯終于把話引到了正題上。他先從岳東畫壇上的山水派、花鳥派、人物派、寫意派、寫實(shí)派、傳統(tǒng)派、現(xiàn)代派、專業(yè)派、江湖派等各大派系逐一說起,簡明扼要地分析了各派別之間陽奉陰違、誰不服誰、互相拆臺甚至欺名盜世的現(xiàn)象和原因。梅子堯?qū)Υ俗鲎懔斯φn,說得頭頭是道,分析得條條在理。魏曉東聽得格外認(rèn)真,說:“我此前也聽說過一些,但都沒有你這么全面?!苯酉聛?,梅子堯又字斟句酌地對老岳父吳湛臣進(jìn)行了反思,援引許多古代的當(dāng)代的、東方的西方的理論,指出吳門畫風(fēng)的復(fù)古傾向和墨守成規(guī),缺乏現(xiàn)代意識和當(dāng)代視野,技法雖然嫻熟但格調(diào)陳舊。魏曉東不接一句話,雙臂抱在胸前靜靜聽。然后梅子堯才大贊魏曉東的畫具有大視野,大胸懷,大氣象,既得中國繪畫語言的神韻,又不拘泥成規(guī),率性本真,還善于將現(xiàn)代元素和當(dāng)代意識融匯貫通,是繼往開來……話說得好似漫不經(jīng)意,卻句句直叩魏曉東心門,很中聽,又可心,還在理。臨別時,魏曉東把梅子堯送出門,說:“岳東美協(xié)缺少的,就是這種大眼光和大視野。你呀,這些年光知道單打獨(dú)斗了,都啥時候了,還玩?zhèn)€人英雄主義。”

“謝謝主席批評!”梅子堯趕緊接話,頓了頓又說,“從今往后,我就拜到您麾下了,鞍前馬后!”這番話原本很真誠,是發(fā)自肺腑的,可惜他還沒修煉到能把這類話說到天衣無縫的地步,聽上去便有點(diǎn)生硬。

魏曉東擺擺手回屋去了。

梅子堯都躺到床上大半天了,還在為自己最后一句說得牽強(qiáng)而鬧心,臉一陣又一陣發(fā)燙,思前想后,禁不住罵了一句:“蠢蛋!”完了又安慰自己說,一壺涼水總算給放到了爐子上,火也生起來了,剩下的光是添柴了,那也算是好開端了吶!興沖沖拿起手機(jī)想給林一卉打電話,猶豫一番覺著還是微信好,點(diǎn)開微信,卻愣了半天也沒發(fā)一個字,最后干脆把手機(jī)一撂,翻來覆去,將床板折騰得咯吱咯吱呻吟。

這一夜梅子堯睡得很不踏實(shí),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先是夢見和林一卉吵得一塌糊涂,驚醒了,眨巴著眼睛分不清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糾糾結(jié)結(jié)迷糊過去,卻又夢到魏健拉住他一搖一搖連聲說謝謝謝謝,他把手狠狠一甩,魏曉東的眼睛便像釘子一樣射向他,他正抓心撓肺地想跟魏曉東解釋,電話鈴尖銳地響了起來。迷迷瞪瞪翻找到電話,一接,聽是吳潔的聲音,沒好氣地問:“啥事?”吳潔質(zhì)問:“半天不接電話,干啥呢?不方便是吧?”梅子堯不耐煩了:“有事快說,睡得正香吶!”吳潔口氣軟了下來,說:“那個姓宮的畫商又來了,打電話說想再談?wù)?,你趕快回來!”梅子堯直截了當(dāng)回答:“晾晾他!就說我沒有時間,回頭再說。”電話掛斷一看時間,還不到六點(diǎn),嘟嘟囔囔罵了吳潔一句,掉過頭去想繼續(xù)再睡,聽到魏曉東那邊門哐啷一響,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又給吳潔把電話打過去,說:“那好,我這就準(zhǔn)備往回趕!”

趕緊起來,草草洗漱一下,輕輕拉開門走出房間,看見魏曉東正在院子的花壇里打太極拳,輕手輕腳走過去小聲說:“魏主席,家里忽然有點(diǎn)急事,我得回去一趟?!蔽簳詵|收回手腳,有點(diǎn)不滿地看著梅子堯的眼睛:“魏健說要來呢,你咋能走?”梅子堯目光一折,朝林一卉房間瞟了一下,眼瞼一垂輕聲說:“人家老同學(xué)相見,自自然然的,多個我,討嫌?!蔽簳詵|閃閃爍爍打量著梅子堯,一笑,痛痛快快說:“那好,我叫助理去送你?!?/p>

和魏曉東喝了一個多小時茶,林一卉借故回到房間,一心等著梅子堯的電話,卻左等不見動靜,右等不見消息,索性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

“唉,我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氣呢?我還是頭腦太簡單了,沒辦法!”事后林一卉才后悔地跟我們說,“要放到現(xiàn)在,打死我也不會先給他打電話,等著看他要放什么屁,拉什么屎!”

而在當(dāng)時,林一卉想不了這么多,也或者,她還有求于梅子堯,不想好端端把關(guān)系弄麻煩,便盡力壓住火氣問:“你什么意思?”

梅子堯一個勁兒低聲下氣地給林一卉賠禮道歉,說一個老朋友急要一些畫,千里迢迢從江西趕過來,老交情了,他不得不趕回去接洽。說事出突然,天又太早,舍不得打擾林一卉休息,就沒有顧上打招呼。說他快刀斬亂麻把事情處理好,立馬就趕回來。完了見林一卉一聲不吭,還調(diào)侃說:“我總不能太重色輕友吧?”

林一卉乜起眼睛聽他說完,這才不容梅子堯辯解,一口氣接連發(fā)問:“那你為什么要提我跟魏健的關(guān)系呢?又為什么要說我離婚了呢?你是怕我賴上你,還是要用我給你祭旗?”

梅子堯像被碰到了傷口上,尖叫了起來:“你咋能這么想我吶?這都是話趕話說起來的,我是啥人你還不了解?”

林一卉眼里噙上了兩汪淚,頭輕輕一搖,噘了嘴說:“不了解!”

梅子堯那邊又賭天賭地的發(fā)誓,說他對林一卉一片真心,說他這么多來年一直生活在自責(zé)和后悔中,說他以往和現(xiàn)在的所有努力,都有一個深埋內(nèi)心的原動力,過去是想證明給林一卉看,他梅子堯絕非平庸之輩,而現(xiàn)在,則一心想成為林一卉的依靠,以彌補(bǔ)他這么多年對她的虧欠……

這是林一卉聽到的梅子堯最長篇大論的深情表白。當(dāng)年他都沒這樣表白過!后來表白過一次,也僅僅只有那么三兩句。林一卉的眼淚幸福地流了出來。

只有受過傷的心,才更容易被溫情打動。是的,林一卉是一個受過大傷的女人。她曾經(jīng)擁有過一個愛她的老公,那個人甚至在她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哭得稀里嘩啦要求離婚時,緊緊地抱住她說:“既然老天不愿給咱們一個孩子,那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孩子!”將近二十年的婚姻里,前十年房小車破收入少,他倒做到了疼她愛她遷就她,可后十年房大車好收入多了,他卻變了,動不動就是一副焦躁的模樣。終于當(dāng)上了他們出版社社長后,很快便跟一個嬌滴滴的女會計好上了。其實(shí)林一卉并不是一個小肚雞腸想不開的女人,這個全面開放的時代,人就像一群關(guān)得太久餓綠了眼的羊,柵欄一開,呼啦啦涌出來,草呀花呀莊稼呀,碰上什么吃什么,哪兒顧得了那么多。成功的男人大都像怒放了的花朵,有一苞的蜜汁兒,身邊能少得了蜂蝶?再說誰讓自己不能生育呢?這對一個春風(fēng)得意的男人來說,該是多大的缺憾??!林一卉本想睜一眼閉一眼的,多大點(diǎn)事兒,那和社長職位換來的實(shí)惠比,算得了什么呀!

可是她到底管不住自個的心。每到夜深人靜,她的眼淚就會匯成一條小溪,腌得肝疼肺疼。直到有一天,當(dāng)她冷冷地盯著丈夫的背影時,心里忽然一顫,那個寬寬的后背,竟然那么像梅子堯!她一下子明白了當(dāng)初怎么就會在眾多的相親中,一眼便看中了這個男人。林一卉瞬間崩潰了,哭得天昏地暗。

社長嚇了一跳,蹙著眉頭問:“好好的又咋的了?給你說我跟她斷了,再不會來往?!绷忠换懿焕硭?,哭夠了,心平氣和地說:“咱們離吧,彼此都解脫了?!鄙玳L愣愣地看了林一卉足足有幾分鐘,頭一偏小聲說:“我不同意!”林一卉知道,她要不走出這一步,他們那個形同虛設(shè)的婚姻仍然會是招人羨慕的,人哪,眼見的都只是別人的風(fēng)光,誰會想他們的不易?林一卉慘然一笑,決絕地說:“明天我就搬走!”

那是林一卉最難過的一段日子。同所有沖出圍城的離婚女人一樣,白天她盡可能唇紅齒白地放聲大笑、高聲說話,好一副鳥歸山林的喜悅狀,可一到晚上,孤單就會像蛛網(wǎng)一樣纏到她的心上。作為一個知性女人,這些年她讀了不少女權(quán)主義的書籍,什么波伏娃、莫依、西蘇、里奇、克里絲蒂娃……她能數(shù)出一大串兒名字。可是她卻從骨頭縫里都認(rèn)為,女人一上四十,那就很像過了季的商品,款兒再好也得打折,不然就得成為庫存。她把這叫女人的敗花恐懼季。這時候,如果你攤上的是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磕磕碰碰的也就熬過去了,等做了婆婆,當(dāng)上了奶奶,忙忙碌碌一輩子也就過去了。要是遇上的是個冤家,針尖對了麥芒,死磕,那就慘透了,要么離婚,要么出軌,要么就會變成一只扎人的刺猬。

假如不是個北漂,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可觀的收入,以林一卉的心性,那就獨(dú)身了。要男人做什么?伺候?都不看看什么時代了。做伴?弄不好要比自己一個人還更加孤獨(dú)!性?激情褪去之后,很快就會像左手摸右手了,哪還有興趣?倒不如一個人,可以天天談戀愛。可是林一卉達(dá)不到這種狀態(tài)。于是只好重新尋覓。于是碰到過各式各樣的奇葩。差多不有三分之二的油膩大叔,頭幾次見面還矜持得一臉穩(wěn)重,文雅地吃飯、喝茶、聊天,可裝不了幾次,便猴急猴急地只想著怎么去開房,還腆著臉振振有詞:“都是過來人了,誰也別兜著!”惡心得林一卉差點(diǎn)沒吐。其實(shí)她也曾遇到過一個讓她心動的,是在社交平臺上認(rèn)識的,頭一次見面就給林一卉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儒雅男人,小有名氣的作家,戴副眼鏡,笑瞇瞇的,聲音磁得讓人耳朵很舒服。他帶林一卉去劃船,去賞紅葉,去摩天嶺手卷成喇叭筒對著天地大聲呼喊……林一卉爬摩天嶺腳被磨破了,鉆心疼,那個男人很紳士的先征得她的同意,然后腰一彎蹲到她面前,背起她就往山下趕。林一卉趴在她寬寬的后背上,那散發(fā)著一股熱汗味的男人氣息,癢癢地撩撥著她的鼻竅,令她一陣心醉神迷。此情此景,驀地就讓想起了梅子堯。一想起梅子堯,林一卉的鼻頭一酸,眼淚嘩嘩地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嚇得那個男人放她下來,手足無措地不知她怎么了。林一卉像個神經(jīng)病人一樣哭得稀里嘩啦,一塌糊涂,以致那個男人從摩天嶺回去后,就再也沒和她聯(lián)系過。

心里本就駐扎了個梅子堯的林一卉,怎經(jīng)得住這番掏心窩子的表白?馬上就替梅子堯著想起來了:人在屋檐下,誰能不低頭?要是都能憑本事吃飯,誰愿意低三下四去巴結(jié)人?再說了,反腐倡廉常態(tài)化后,書畫市場已經(jīng)低迷到像遇著了寒流,梅子堯哪敢怠慢找上門的顧主?這樣想著,便一抹眼淚打斷梅子堯,柔聲說:“好了好了,是我誤會你了。你趕快忙完趕快過來!”梅子堯的聲音馬上濃稠得像抹了蜜:“你以為我不急呀,朝思暮想?yún)?!?/p>

林一卉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開了,甜蜜得渾身發(fā)餳。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撩心勾魂的私密話,敲門聲響了起來,緊接著一個聲音嘹亮地?fù)淞诉M(jìn)來:“林一卉,林一卉,我魏健??!”

林一卉本能地把電話一掛,一邊應(yīng)著,一邊對著穿衣鏡擰身照了照,撩撩垂下來的一綹兒頭發(fā),款款地向門口走去。

她聽到手機(jī)“叮咚,叮咚”地響了好幾聲微信信息提示音。

一個發(fā)了福的中年男人,油頭粉面的,右手抱一大捧紅玫瑰,左手提了一個精致的禮包,沖林一卉笑得眼瞇嘴咧鼻翼舒展。

“魏???”林一卉眨巴著眼睛,怎么也無法將有限記憶中那個高高挑挑的男孩,和眼前這個肚腩凸起、臉盤闊大、眼泡兒脹鼓鼓的男人聯(lián)系到一起。

“啊呀林一卉,”魏健將花和包往前一遞,“好多年不見啦,太意外了,歡迎?。 ?/p>

一開口說話,那種公子哥式的張揚(yáng)腔調(diào)和做派,才讓林一卉找回點(diǎn)熟悉感,咯咯一笑,心里冒出句“還是當(dāng)年那種調(diào)性”,但到了嘴里卻拐了個彎,說:“老同學(xué)客氣了,這太夸張了吧?”只得伸手把花接住,卻看都不看那個禮包。

魏健一揚(yáng)拎著的禮包:“也沒啥帶的,一個坤包,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p>

林一卉抿嘴一笑,心想還口味呢,看來這家伙徹底蛻變成吃貨了,瞧他那一身肉,真是好味(胃)口呀。便隨口說:“花就很好了,我喜歡。包就不必了,留給你夫人?!?/p>

魏健干脆把禮包往林一卉懷里塞,高喉嚨大嗓門說:“我跟你一樣,也光棍一條,哪來的夫人。再說了,這么好的包,誰配?只襯你這個大美女!”

林一卉心里咯噔一下:連這他都知道?腦子里忽地冒出來三個字:鴻門宴?身上不禁一冷,由不得想:那么就有人是告密的曹無傷了?看來這花好接,但不好擺?。∮谑切靥乓煌?,要英勇就義似的,迎面走出房門,把杵在門口的魏健逼得一連后退了好幾步。

林一卉把花直接抱去了魏曉東房間,魏健提著禮包大搖大擺跟進(jìn)來,朝著笑得跟彌勒佛一樣的魏曉東說:“林一卉,我的初戀情人。”魏曉東哈哈哈只管笑,說:“好好好,你們聊,我去安排飯。”林一卉半急半惱,尷尬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晌航s表現(xiàn)得無比興奮,又是沖咖啡,又是削水果,一句緊接一句,問林一卉這些年都是怎么過來的,為啥跟同學(xué)們都不聯(lián)系,他跟好多人打問過,都沒消息。接著就調(diào)侃當(dāng)年自己追林一卉時的那些糗事,時不時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大笑聲。

林一卉也被逗笑了,說:“比起當(dāng)年,你現(xiàn)在變了個人似的!”

“是嗎?”魏健擠一擠他的水泡眼,做了一個鬼臉?!敖o你講個笑話。一幫朋友聚會,男女老少總有一二十人吧。有人勸哥少喝點(diǎn)酒,要注意養(yǎng)生。嫌哥老是吧?哥給丫露兩手瞧瞧!哥離開座位,三兩把扒光衣服,赤身裸體給丫展示哥的胸大肌、肱二頭肌、臀大肌,嚇得幾個小姑娘花容失色,吱哩哇啦亂跑,嘎嘎嘎?!?/p>

林一卉斜眼看著他,抿著嘴笑。魏健呼地站了起來,雙手交叉抓住衣服下擺,說:“你不相信?走,咱大廳去,我現(xiàn)在就脫!”林一卉咧嘴一笑說:“行啊,正好叫魏主席也見識見識!”魏健乖乖坐回到椅子里,指頭點(diǎn)著林一卉說:“一物降一物,我就拿你沒辦法?!?/p>

這是蓄意設(shè)計的臺詞,還是就信口這么一說?林一卉判斷不出來了。她現(xiàn)在切身感受到世事的混沌和人心的復(fù)雜了。連梅子堯她都琢摸不透了,還敢相信誰?林一卉不動聲色地靜觀著事態(tài)的走向。

魏健果然換了副認(rèn)真的面孔,關(guān)切地問:“以后怎么辦,有啥打算?”

林一卉故意裝瘋賣傻:“什么以后?現(xiàn)在人都光看眼前,誰管以后?”

魏健臉上的紈绔氣一掃而光,幽幽長長說:“居北京,大不易呀!”

林一卉不置可否,一笑而過。

魏健身子往前一傾,看住林一卉,一臉鄭重地問:“孩子多大了,跟誰生活?”

林一卉臉上的肌肉一僵,一抽,又一抖,沉默片刻,干巴巴說:“我沒孩子,不會生!你不知道?”

魏健愣了一愣,說:“你別開玩笑了?!?/p>

林一卉眼瞼一垂,反感地說:“這種事我開玩笑?看來你的消息還不是很靈通!”

這太尷尬了。魏健的目光立馬折斷,跌在了茶臺上,粗脖子上的喉結(jié)跳了兩跳,不知道說什么好,干脆給兩個杯子里再續(xù)咖啡,卻被林一卉一擋:“謝謝,我不要了。”

氣氛有點(diǎn)尷尬。

尷尬中魏健忽然嘎嘎地笑出了聲。

林一卉一臉慍怒地盯向他。

魏健邊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梅子堯和魏曉東兩人,合計著讓咱們……嘎嘎嘎……老爺子想孫子想瘋了,威脅說要再不成家,就要斷我的血呢,嘎嘎嘎,老天爺呀?!?/p>

一股黑血立馬涌上了林一卉的臉。她氣得眼跳嘴抖,七竅冒煙。

魏健那邊還在自個兒樂呵:“老爺子的算盤,嘎嘎嘎……咱倆成了一家,那才叫資源互補(bǔ),拴住了我,也套住了你,嘎嘎嘎嘎……”

林一卉忍無可忍,罵一聲“卑鄙”,跳起來就風(fēng)卷枯草似的跑出了屋子。

魏健這才打住笑,慌忙追出去,喊:“不過我是真心的,誰騙人誰不得好死!”

林一卉沖進(jìn)她的房間,把門哐地關(guān)上。魏健沖到門口一聲聲叫,半天聽不到任何聲音,梆梆地敲。

林一卉拖著鼻音大罵一聲:“滾!”

魏健這才愣住了,咕咕噥噥尋思了半晌,才后悔得唉聲連天的,一句接一句嘟囔:“我真拿你沒辦法!我真拿你沒辦法!”

林一卉把臉埋進(jìn)枕頭,咬緊哭聲,一把一把淌眼淚。對她來說,這是最難承受的打擊,其威力不亞于投向廣島的原子彈,射向伊拉克的炮火,撞向世貿(mào)大廈的飛機(jī),殺傷力具有毀滅性。她感覺到心疼、肝疼、肺疼,連腸子都絞成了一團(tuán),越擰越緊,越擰越疼。她一遍遍地問自己:我算什么,我這到底是算什么?她也一遍遍問梅子堯:梅子燒你在干什么,你這是在干什么呀?

這時候,她聽到魏曉東高喉嚨大嗓門喊叫:“魏健,魏??!招呼小林過來吃飯!”魏健的聲音立刻在門前炸響了:“你心情好,你自己吃吧!”

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靜。

魏曉東過來,小聲說:“你又吃錯藥了?咋了?”父子倆咕咕噥噥你一句我一句,一會兒便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聲聲懟開了。現(xiàn)如今,誰家老子會是兒子的對手?魏曉東很快就不吱聲了,邊敲門邊叫:“小林,咱吃飯吧,???這事賴我,人老了,腦子簡單,有啥得罪的,我向你道歉!”

林一卉噎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搖頭。

不見動靜,魏健又開始敲門,央求說:“不管咋說咱們還是老同學(xué)嘛,請你開開門好不好?我就是個直腸子,人家都把我叫魏二,你別跟我計較好不好?只要你高高興興的,其他的都是屁事情,好不好?”

林一卉現(xiàn)在已經(jīng)肝腸寸斷了,哪里還顧得上其他事呢?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成了河。

沒辦法,魏曉東只好叫服務(wù)員把門打開,他們看到,林一卉趴在床上,整個兒把臉埋在枕頭里,渾身發(fā)著抖。魏健蹲到床前,苦喪著臉,手足無措,只一個勁兒說:“都怪我!都怪我!這些年我那幫狐朋狗友,胡說慣了,嘴沒遮沒攔,可我心是好的!”魏曉東氣得頭一斜,嘴一撇,把眉眼蹙得皺皺巴巴的,狠狠哼了一聲,過去俯下身說:“你和魏健既是同學(xué),那也就算我的孩子了。孩子,有啥氣有啥怨,咱好好說,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疙瘩,也沒有過不去的坎。我有啥做得不對,傷著了你,你盡管批評,我賠禮道歉!”

林一卉的頭在枕上一搖再搖。

魏曉東推了推魏健,示意他把林一卉拉起來。魏健手舉到半空,卻縮了回去,遲疑著不動。魏曉東一腳把他撥拉開,硬把林一卉扶坐起來,說:“好了好了,咱爺倆投緣,我命里沒有女兒,就把你當(dāng)女兒待了,有話咱好好說,???”

林一卉吸溜著鼻涕,把頭搖了又搖。這一刻,她多么想敞開心扉,把她跟梅子堯的事情一股腦兒合盤倒出來,漚到心里,她疼啊!她誰都不怪,但她不能不恨梅子堯,也不能不恨她自己。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這話太精辟了。小孩子天真了,可愛!小年輕單純了,可親!你一個已過不惑的中年人,還天真,還單純,你不可恨誰可恨?

但她最終還是把這種沖動嚼碎,咽進(jìn)了肚子里。梅子燒不仁,她總不能不義吧,人各有志,志各有因,因果對應(yīng),就算她不為他考慮,也不至于去褻瀆自己的這片感情呀!于是便幽幽地說:“你們都出去吧,讓我靜一靜。我一會兒就去餐廳。”

魏曉東他們只好先出去了。

魏曉東他們剛一出門,林一卉就又一頭栽倒在了床鋪上,她已經(jīng)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此時此刻,要是她能一個電話打過去,罵梅子堯一個狗血噴頭;要是她能沖到梅子堯面前,咬他幾口,抓他幾把;最起碼,要是她能夠毫無顧忌地大哭大鬧一場,也或許,她的心就會輕松一點(diǎn),她的難過就不會這么深重??墒沁@些都不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便只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呵兒呵兒吞咽眼淚。

她突然十分扎心地想起了媽媽的那句話:“愛有多深,恨就有多疼?!币还纱蛐牡子砍鰜淼耐∠鄳z,跨越了生死,讓她禁不住地叫了一聲“媽”,一股刻骨銘心的悔恨、愧疚、難過、絕望,交織著,糾纏著,絞繞撕扯著她的心。

電話鈴執(zhí)著地響了又響。

林一卉側(cè)臉一瞄,是梅子堯,把腮幫子咬出來兩道肉棱。

很快,微信又咯兒咯兒響起來。

林一卉抹把眼淚,拿起手機(jī),屏幕上顯示出梅子堯發(fā)來的兩個字:“咋樣?”重重一擊點(diǎn)進(jìn)去,才看到,梅子堯原來早已經(jīng)發(fā)來了好幾條信息。

“卉,我有急事,回去一趟,很快就來,請諒!”

“卉,我猜魏曉東可能會把他兒子魏健叫來。這家伙,結(jié)了兩次離了兩次,現(xiàn)在還孤家寡人呢?!?/p>

“卉,如果魏家父子動了其他念頭,你可得頭腦清醒啊!魏健現(xiàn)在風(fēng)流成性,整天花天酒地的,圈子里都把這家伙叫魏二呢,你小心點(diǎn)!”

“卉,我看魏曉東對你很有好感。魏健那邊你假意應(yīng)付著,反正換屆就在跟前了,千萬別較真。我心已決,等換完屆,我就離婚,有情人必須得成眷屬,否則,我不僅對不起你,連我自己也對不??!”

……

林一卉騰地坐了起來。她忽然覺著自己這么傷心痛苦,太可笑了,不值。于是把淚一抹,把牙一咬,一個電話便打了過去:“你什么時候過來?”

梅子堯歡聲說:“明天事情就辦好了,最晚后天就過來?!?/p>

林一卉心一橫,說:“來的時候給我?guī)隙畯埢B,我要精品!”

梅子堯那邊頓了一頓,問:“要這么多,干啥?”

林一卉吊起嗓子說:“你心疼了?”

梅子堯趕忙換了一個腔調(diào):“嘿嘿嘿,瞧你說的,這有啥心疼的,行吶?!?/p>

林一卉眉頭一蹙:“那就別廢話!”

梅子堯那邊還在啰嗦什么,林一卉直接把電話掐了,跳下床,簡單洗梳一下,呼一下打開門走了出去。院子里陽光正好,一派和煦,魏健站在花壇旁,一見林一卉,眉開眼笑地迎了過來。

梅子堯說他是從北京一位朋友那里才知道《守身如蓮》的拍賣消息的。起初他有些不太相信,等到證實(shí)以后,氣便不打一處來。

“你說這叫啥事兒嘛?噢,你拿了我的畫,說好了回公司評估后論價付款的,一走就沒消息了?這些都不說了,呃,參加拍賣你不打招呼,拍賣完了你也不吭聲,有這么做人的嗎?我現(xiàn)在賠了夫人又折兵,兩頭落空!”梅子堯氣得呼兒呼兒說。“現(xiàn)在倒好,吳潔天天跟我鬧,說畫也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我沒權(quán)單獨(dú)處分。她這不是把我往油鍋上架嘛!”

可林一卉卻說:“別聽他胡說八道,這個人現(xiàn)在越來越不靠譜了!明明是他送給我的,拍不拍賣,結(jié)果如何,跟他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你說說,你把東西送人了,人家賣了,你能跟人家要錢去嗎?”

這兩人各說各有理,誰也不讓話,連同窗情份都不講了。

“同窗?她現(xiàn)在跟魏家一家打得一片火熱,哪還管啥同學(xué)不同學(xué)吶!都說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她替我辦事了沒有?”梅子堯一臉鐵青,形容憔悴,倒是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呢。

林一卉比梅子堯還軸:“放屁!我怎么跟魏家人打得一片火熱了?這些人,梅子堯,魏健,也包括了魏曉東,個個在我眼里都成了謎,誰的話我敢相信?再說了,他的事成不成是我說了算嗎?難不成說媒的,還得保生娃呀?”

最先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的是吳潔。她在帖子里把林一卉描述成一個年輕時就勾引有婦之夫,多少年后還憑色相騙人畫作的浪蕩女人,聲稱如果林一卉不妥善解決此事,她將訴諸法律,捍衛(wèi)權(quán)益。吳潔動用了她的所有資源傳播、跟帖,很快便成了岳、京兩地圈里圈外的熱門話題。

老板黑了臉質(zhì)問林一卉:“不是只有五幅嗎,怎么變成了二十幅?”

“其余是他送給我的,也是我應(yīng)得的。”林一卉直面老板,理直氣壯。她知道公司上下早已經(jīng)指指戳戳、議論紛紛了,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她隨時等著老板讓她辭職,反正勞動合同已經(jīng)簽了,他看著辦。林一卉再也不會輕易拍屁股走人了,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年她自動退學(xué),多么幼稚和愚蠢,不然也不至于一輩子要當(dāng)京漂。

老板轉(zhuǎn)動著手上的一枝筆,問:“那五幅的錢你給人家沒?”

“當(dāng)然給了呀,我讓財務(wù)打到他賬上的呀!”林一卉很幸慶自己沒有經(jīng)手這個事。當(dāng)初財務(wù)讓她經(jīng)手時,她只是因為不想跟梅子堯再聯(lián)系才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看來,這個選擇太OK了。

老板沉默了半天,這才緩緩說:“不管怎樣,這事已經(jīng)牽連到公司了,我相信你能妥善解決。唉,都不容易!”

沒想到頭一個站出來回應(yīng)帖子的,不是林一卉,倒是魏健。他以林一卉老同學(xué)和追求者的雙重身份,詳細(xì)講述了他所認(rèn)識的林一卉和他所了解到的“勾引有婦之夫”的事情真相,并從一個親歷者的角度,回應(yīng)了梅子堯給林一卉送畫時的情形:

“……梅子堯是兩天以后折回馬蹄山的。在此之前,林一卉已經(jīng)因為的我唐突,大哭了一場,心情相當(dāng)不好。所以梅子堯到了后她連屋子都沒出來,還是梅子堯隔門大聲喊叫:‘我把畫給你帶來了,你出來看看?!忠换苓@才出了她的房間。她一張張看完那些畫,問:‘一共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我微信轉(zhuǎn)給你!’梅子堯看一看魏曉東,又看一看我,沖林一卉笑著說:‘老同學(xué)了,生分成這樣?啥錢不錢的,你喜歡就行?!缓罅忠换艿诙炀头祷卦罇|了,臨走前,她專門跟我爸魏曉東說:‘人想進(jìn)步,總歸是好事情啊!如果情況允許,還請魏主席能幫幫他,他也挺不容易的。’我當(dāng)時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問我爸:‘誰?啥事?’老頭子白了我一眼說:‘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問這么多干啥?’……”

魏健的朋友三教九流,帖子的傳播速度比吳潔還快。雙方你來我往,很快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口水戰(zhàn)。只是兩個當(dāng)事人卻都藏在背后,一言不發(fā)。

“這樣弄下去總不是個事兒吧,就沒有個折中的辦法嗎?”我們很是著急。

梅子堯說:“那得看林一卉了。她要是能退一步,給吳潔一些補(bǔ)償,事情不就完了嗎?現(xiàn)在這社會,用錢能解決的事情,就不算個事情!”

林一卉則沖我們長嘆一聲,負(fù)氣說:“請你們告訴梅子堯,畫和錢,都在這,叫他來??!”

梅子堯聽后揮手在空中一劈,說:“鬧吧,繼續(xù)鬧吧!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星光大道靠哭,電影演員靠脫,名星大腕靠緋聞,我就全當(dāng)這是免費(fèi)宣傳了!”

兩個人油鹽不進(jìn),誰也說服不了。

只是經(jīng)過這些風(fēng)波,林一卉的性情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好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輕度抑郁的癥狀。據(jù)魏健說她常常一個人喃喃自語,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只知道錢能使得鬼推磨,我不知道,錢還能讓神低頭。”

一旁的師弟聽了嘿嘿一笑,接話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p>

我狠狠地瞪了師弟一眼。祥林嫂是什么人?林一卉是什么人?真是!然而心里還是一陣蒼涼。也許那個時候,我就動了要把此事公之于眾的念頭了?

寫好,改定,都要發(fā)帖了,魏健卻打來電話,聲音里有股說不出的歡悅:“我求老爺子出面斡旋,事情已經(jīng)圓滿解決了!昨天剛簽了一個協(xié)議,我一會兒拍照發(fā)給你?!?/p>

協(xié) 議

甲方:梅子堯

乙方:林一卉

甲乙雙方就署名梅子堯的《守身如蓮》等15幅國畫作品的權(quán)屬,以及因此產(chǎn)生的糾紛,達(dá)成如下和解:

1.《守身如蓮》等15幅畫作的擁有、使用和收益權(quán)歸乙方所有,甲方不再主張權(quán)益;

2.雙方由《守身如蓮》拍賣事件引發(fā)的網(wǎng)絡(luò)口水之爭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以擴(kuò)大甲方的知名度,但不得再有侮辱性言詞和侵權(quán)性表述;

3.甲方必須于本協(xié)議簽訂的5日內(nèi),就此前帖子中的侮辱性言詞和傷害性話語公開發(fā)帖道歉;

4.甲乙雙方以后不再有任何往來。

甲方:梅子堯 乙方:林一卉

證人:吳潔? 魏健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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