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我將與絕望攜手反對我的靈魂,與自己為敵。
——莎士比亞《理查三世》
我推開地下室通往車庫的門,站在那里,點了支煙。我看到車庫內(nèi)盒子般的汽車密集地停在那里。
幾天前。一個雨天。午后。車庫里發(fā)生了一起女人被害案。警察找到了我,問我,在寫作的時候是否聽到車庫里有什么聲音。我說,我什么都沒聽到。小區(qū)保安是我的微信好友,當時是他陪著警察過來的,看到我在地下室通著車庫的門口抽煙。小區(qū)保安在微信里跟我說,警察調(diào)錄像的時候,看到是一個身穿黑色雨衣的男人。他把女人按到汽車上,強暴了她后,用女人的絲襪勒死了她,然后,把尸體拖到一個角落里。兇手至今下落不明。他還偷偷用手機錄了罪犯作案的視頻,發(fā)給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視頻偷錄下來的。我抽著煙,能感覺到車庫陰冷的氣息。有一輛銀灰色的寶馬發(fā)動起來,快速開走。
我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上午十點半,我得上樓,給妻做午飯。她近來為一個畫展作準備,在瘋狂地畫畫。我掐滅煙,又望了一眼車庫。那些冰冷的汽車讓我感到厭惡。同時,我也在猶豫是否要把我回望城修改小說的事情告訴妻。如果告訴她,是否會影響她畫畫的進度。這是我們來到上海之后,她的第一次個展。妻是上海人,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那時候,她就靠畫畫為生,離婚后,遇到了我,來我居住的望城,照顧了我七年。再次回到上海,她和我都有東山再起的念頭。如果我在這個時候離開的話,一定會影響她的情緒,那樣,她的個展也許就……這么想的時候,我給編輯私信說,等收到你們的合同,定下來,我再決定修改。編輯回話說,好吧。我回到電腦前,又看了眼剛才寫下的文字,關(guān)了文檔和電腦回到樓上。
我看了眼正專注畫畫的妻,沒有打擾她,直接進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來一條鯉魚。我剖開魚腹取出內(nèi)臟,看到那個白色的鰾,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它捏碎,砰地一聲,爆裂。我又掏出魚鰓,剪去魚身上的鰭,在魚身上輕輕劃了幾刀,便于入味。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在鯉魚貼著魚脊的位置有一根白色的線,像筋似的,叫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用刀輕輕劃開,用指尖捏著,往外拽,在手指上繞了兩圈,才把那根白線抽出來。這樣,做出來的鯉魚就沒有了土腥味。
準備工作做好后,窗外的雨,仍淅淅瀝瀝地下著。我把窗戶打開一道縫隙,點了支煙。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右手在顫抖。老毛病了,每到雨天都會發(fā)作。這是我在軋鋼廠的時候落下的病根,在我的手掌心里仍留著一道傷疤。
院子里,有妻種的月季,還有一些多肉植物。雨滴從多肉植物的葉片上滑落,晶瑩剔透,像玻璃珠子。一只灰色野貓濕漉漉地闖進院子。以前,這只野貓就來過,妻還給它食物。后來,消失了。這雨天,也許因為找不到食物,又回來了。我把魚的內(nèi)臟收集了一下,推開門,把它們散落在花盆旁邊。那灰色的野貓連忙跑過來,近乎貪婪地吃著魚的內(nèi)臟。它被雨淋濕的毛,戧戧著,看上去,比之前瘦了很多,可以看到肋骨。我不知道它在外面經(jīng)歷了什么。它的鼻頭上還有傷。雨下了幾天。天空好像漏了。潮濕的氣候讓我很不舒服,盡管已經(jīng)來四年了,作為一個東北人,還是不太適應(yīng)。那野貓很快就把魚的內(nèi)臟吃光了,好像還沒吃飽,沖著我喵喵叫了兩聲。它的兩只眼睛很好看,像兩顆藍色寶石。我想給它點兒貓糧,但我不知道貓糧被妻放在什么地方。
我只好轉(zhuǎn)身進屋,它緊跟在我身后,我還是把它關(guān)在門外。我聽見它輕輕用爪子撓了撓門。我沒理它。我的右手還在顫抖著,就好像要掙脫我的身體,去抓空氣里的虛無之物。我握拳,又松開,反復(fù)幾次,顫抖多少得到緩解。
我開始做菜。主食是我早上起來蒸的饅頭,小蘇打沒揉均勻,上面斑斑點點的。褐色。像一只只眼睛。我好久沒做面食了,手生。魚做好了,我把它盛到盤子里,我聽到那只野貓仍在外面喵喵地叫著。我又炒了個芹菜豆干,做了一個素燴湯。
我來到畫室,看到妻正專注地用一支畫筆在輕輕調(diào)著畫面上的明暗色調(diào)。我沒說話,站在她身后,盯著畫布上被撕裂的人體,不由顫栗。鮮血淋漓的撕裂讓人回到動物性,但在肢體和面部表情上又回到人。人的本來面目在遮擋著動物性的那部分。我喜歡這種顫栗不安,有種令人炸裂的感覺。我之前看過一段話,說,藝術(shù)的作用之一便是讓人不安,它們洞穿、顛覆我們的自鳴得意和固有思維,繼而讓我們重新調(diào)整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從妻的畫作里,我感覺到這種不安。這也是我企圖在文字里表達的個人存在于這個時代的不安和無力。我承認我的文字沒有妻的畫來得直接,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曾經(jīng)有人說我的文字呈現(xiàn)出來的更多是地獄氛圍,我沒有辯解,也無從辯解。是??!危險的中年,誰又不是那個但丁呢?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很少有那個維吉爾。我暫且用我的文字呈現(xiàn)但丁的《地獄篇》吧。嘿嘿,我在沾但丁的光。哈哈。妻發(fā)現(xiàn)我,轉(zhuǎn)頭對著我笑了笑,說,還要深入,深入到靈魂里去。我說,可以啦。妻是個完美主義者。她說,不行。如果不深入到靈魂里去,不能在視覺上將觀者引向死境,引向死而后生的驚醒的話,我甘愿把這幅畫毀掉。我說,好吧,我不懂。吃飯了。妻看上去有些疲憊,她說,真不想畫了,那種來自身體和精神的疲憊快讓我崩潰了。我安慰她說,會好的。只要像你說的,當你深入到靈魂里去的時候,你也將從肉身和靈魂上都將得到釋放。妻拉著我的手說,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樣呢?畫些好看的,可以掛在墻上的那種不好嗎?我說,這也許就是我們需要的,我們需要把那種真實引向神性,這塵世間的東西,一切上升的東西也都具有神性,包括火焰和空氣。妻蹙著眉頭說,我再想想。看她的樣子仍沒有從作品中走出來,有些恍惚。我說,吃過午飯后,睡一覺吧。妻說,好。她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拿著毛巾邊擦臉,邊走出來說,這披頭散發(fā)的像不像個瘋子?我說,不像。妻笑了笑。她說,我聽到貓叫了,是那只野貓回來了嗎?我說,是的,可能是下雨天在外面找不到吃的,才回來的。妻說,下雨了嗎?我說,是的。妻站到窗前看著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她從角落里找來貓糧,推開門出去,撒到一個盤子里。妻回屋的時候說,要不我們收養(yǎng)了它吧?看著它怪可憐的。我沉默了一下說,如果你喜歡,就收養(yǎng)了吧。不過要先拿去動物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疾病什么的。關(guān)鍵是我倆都沒時間照顧它。你畫畫,我寫作。而且,我看是一只公貓,在春天發(fā)情的時候,還是會躁狂地跑出去……總不能為了讓它安靜待在家里而閹割了它吧。再說,閹割也不是我們能做出來的,我們會尊重動物性的……如果你不怕麻煩,就收養(yǎng)好了。妻沒吭聲,開始低頭吃飯。過了一會兒,妻說,算啦,畫展都要忙死我了,再弄只貓……
妻這么說,我更不好和她說,我要回望城修改我的長篇小說。現(xiàn)在,這個家里,她的繪畫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僅僅從經(jīng)濟上考慮,她繪畫在這個家里才是首要的,因為買這個房子是貸款,還要靠她賣畫來還房貸。我寫作掙的稿費,能維持我個人的生活開銷就不錯了,常常還要妻貼補我。從望城到上海來,我的那些藏書都沒拿過來,還放在望城的房子里?,F(xiàn)在,這地下室里又堆滿了我買的書。購書是我的一項重大開銷。妻偶爾會抱怨,但我這個喜歡書的賴皮,她也沒辦法。
那只灰色的野貓吃完了貓糧,還在外面喵喵地叫著。
我給妻講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貓,一只瘸腿的貓,是我撿來的。在我家待了一個星期,就失蹤了。我滿街道找,也沒找到。直到有一天下雨,我在雨中看到它的尸體躺在馬路上。我把它從馬路上抱起來,裝到一個紙盒子里,埋葬在我家附近的菜地里。從那以后,我再沒養(yǎng)過貓。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給妻講這件小時候的事情。也許是那個時候,想到了這件事情而已。我沒有旁敲側(cè)擊,不讓妻收養(yǎng)外面那只野貓的意思。吃過飯,我刷了碗。我對妻說,你睡一會兒吧。妻說,好的。她回到臥室里。我走出屋,抽了支煙,看著那些瘋長的月季需要剪枝了。雨還在下,讓人感到壓抑。那只野貓蜷縮在花盆旁邊的角落里,看上去像一個失敗的靈魂。這么想,我不禁毛骨悚然。我希望它盡快離開,起碼在雨停之后,離開。我回屋,關(guān)上門,躺在沙發(fā)上,盯著妻的畫看,有一種疼痛感油然而生,讓我欲哭無淚。我閉上眼睛,竟然把妻的畫和小區(qū)保安描述的那個車庫里被害的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
那天警察敲我地下室的門的時候,我并沒有驚動妻。妻近日都沉浸在她的工作中,并不知曉車庫里發(fā)生的事情。為了不打擾妻休息,我回到地下室,打開電腦,放著音樂。我的右手再次抽搐起來。我用左手按摩著右手,但效果不大。也許,雨天過去就好了。我倚靠在椅子上,把雙腳搭在桌子上。這個姿勢也是當年在軋鋼廠的時候保留下來的。那時候,在吊車上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兩條腿僵硬麻木,血液都不循環(huán)了。我就常常把腳蹺起來,放到車窗的欄桿上。我把雙腳拿下來,在電腦里尋找著那個《東北》的文檔,打開,那種撲面而來的沒落和頹敗感讓我的心像被扎了一刀。我承認在現(xiàn)在這個地下室里,我無法回到當時的那種敘述語境之中。我必須回到望城,回到那種環(huán)境中,來完成我的修改。我陷入了日常生活和寫作的苦惱之中。
我關(guān)了文檔,來到地下室門口,打開門,站在那里抽煙。我看見一個空的停車位濕漉漉的,好像是一個管道漏水,可以聽到滴答的水聲。那水緩慢地流淌進下水道。那些停在里面的汽車,給我一種古代地下陵寢的幻覺,而我就像是這古代地下陵寢的守墓人。是的,守墓人。這個幻覺以前也有過,不過那時覺得,寫作者也是守墓人,讓那些死魂靈復(fù)活在虛構(gòu)的文字里。小說就是我守護的陵寢。哈哈??纯?,我又開始胡思亂想。喵地一聲,那只野貓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到了地下車庫。它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消失在那棺槨般停放的一輛輛汽車之間。陵寢。沒辭職之前,我曾在小說里把軋鋼廠的廠房也描寫成陵寢。我們都是陵寢里的“活死人”,被黑夜消耗著,被機器消耗著,我們都不知道主宰我們的是誰……我懸置半空的駕駛室更像是一座移動的懸棺。
地下車庫陰冷的氣息撲過來,我把衣服的扣子扣上,在車庫一角的郵箱,把里面的郵件拿出來。除了幾張健身房、房地產(chǎn)、保健品的廣告,再沒有什么了,我把它們撕了,扔到旁邊的垃圾箱里。我有些失望。我在書堆旁邊的沙發(fā)上蜷縮著。妻神經(jīng)衰弱。我要讓她保證睡眠。我突然覺得我很無用、無能。一個家本來要靠男人來支撐的,但這個家恰恰是由女人支撐的。我這個只會寫作的廢物。無用之人。沮喪之情油然而生。我的情緒糟透了。
我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個幽暗空間里,我赤身裸體坐在一把鑄鐵的椅子上。一道光落在我身上,又消失了。空間恢復(fù)之前的幽暗。無形中落下來一根柔軟細長的繩子,開始在我身上捆綁,簡直就是一個捆綁大師,從我的每一個腳趾頭開始,小腿,大腿,我兩腿間的“蛇”,腹部,胸部,兩個乳頭,脖頸,延伸到兩條胳膊,手臂,十根手指,繩頭再次回到脖頸,下巴,舌頭揪出雙唇,纏繞著,上嘴唇,下嘴唇,鼻子,分開繩頭,在眼睛上十字捆綁,兩只耳朵,然后,纏繞整個頭部,懸掛在頭頂?shù)奶旎ò迳稀乙褵o法喊叫和看見。我掙扎著,越掙扎,那繩子縛得更緊,隨時都要勒進我的肉里。舌頭和下面的“蛇”都充血了,變得麻木,還有十個手指和腳趾頭也不過血了。幽暗的空間里,我不知道誰在操縱那根繩子,那個捆綁大師是誰?要干什么?我能感覺到舌頭和兩腿間的“蛇”在慢慢死去,還有手指和腳趾……
突然,一陣光籠罩下來,墻是透明的,無門,我是那透明的墻之間的囚徒。我能感覺到墻外很多人在圍觀我……是的,圍觀我……我是誰的作品?我是誰的作品?我在心里面喊叫著。但我不知道是誰。
繩子隨著部分肉身的枯萎和僵死變得松松垮垮,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掙扎的力氣,從鑄鐵椅子上栽倒在地上。盡管耳朵也捆綁了,我仍能聽到那些圍觀者的嘩然大笑……他們的笑聲刀子般一顫一顫地割著我……凌遲??!
我身上還沒有僵死的部分感覺到了疼和痛,把我從睡眠中驚醒……
我啊地叫了一聲,撲騰著,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覺得整個地下室的空間都是壓抑的、恐怖的。我猶如落井的豬,四處撞著,才清醒過來。我的身上仍能感覺到來自噩夢的疼和痛沉積在體內(nèi)。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疼痛多少得到緩解,但地下室的那種壓抑感讓我仍處于噩夢之中。
我回到樓上,倒了杯水,看到妻已經(jīng)起來,在畫畫了。我問,那件雨衣放哪兒了?妻問,干什么?我說,我去院子里把月季花修剪一下,順便插幾枝,看看能不能活。妻把白色的塑料雨衣找出來,遞給我。我穿上雨衣,來到院子里,找到剪刀,開始修剪那幾盆月季花。不小心,還是被月季上的刺扎了一下,手指肚上擎著一顆鮮紅鮮紅的血珍珠,剔透。我把手指伸進嘴里,嘬了一下,嘴里充滿了咸咸的血腥味道。我連忙把血和唾沫吐出來。透過雨衣,從衣服兜里拿出煙,我坐在那里,感受著雨滴落在身上的重量感。我的手心小心呵護著煙,防止它被雨水打濕了。被刺的手指,肉里面,隱隱作痛。我再次嘬一下,只有少量的血滲出來。
我抽完煙,繼續(xù)干著活,把剪下來的枝丫,挑了幾枝我認為不錯的,找來一個空花盆,在里面倒上土,把剪下來的枝丫四分之一部分插進土里。花土的那股味道讓我翕動著鼻子,吸了好幾下。這些活,以前都是妻做的,后來,我慢慢學(xué)著做,并開始喜歡上這些植物。其中一盆已經(jīng)開花了,白色的?;ò晟系挠甑斡洳宦涞臉幼幼屨浠瓷先ネ赋瞿欠N潔凈的白。是的,白。剛才,在我不小心剪枝的時候,剪掉了一個帶著花苞的細枝。那剛剛頂出花苞的白,落在亂枝葉中,看著讓人心疼。我嘆息著,把它從亂枝葉中揀出來,插在花盆里。我用手撩了點兒水,沖洗著花苞上的污穢。是的,污穢。
坐在那些植物面前,有一種重生的幻覺。是的,重生。那噩夢的疼痛仍滯留在我的身體里。那被捆綁的勒緊感仍滯留在身體的每個部位,尤其舌頭和下面,還沒有從麻木中緩解……像真的被噩夢中的繩子殺去了知覺……兩腿之間和口腔里,涼颼颼的。
我在門口脫下雨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看到妻倚靠在沙發(fā)上盯著她的畫,我來到她旁邊坐下。她瞅了我一眼,說,你臉色怎么這么不好?寫作又卡住了嗎?我說,不是,是我做了個噩夢?,F(xiàn)在想想還恐懼,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我預(yù)感這種恐懼將延續(xù)余生。妻把手伸過來,拉著我的手。她的手熱乎乎的。妻說,什么夢?這么恐懼,能延續(xù)你的余生。說說看。我把噩夢復(fù)述了一遍,再次被那恐怖的笑聲籠罩,我緊緊握著妻的手。妻說,太好了,這個夢,我這次畫展里就缺少這樣一幅畫。我要畫出來,作為這次畫展的重心。如果你到時候作為一個裝置作品復(fù)制你夢中那樣的捆綁,我想,這次畫展一定會轟動的。我看出妻的興奮。她松開我的手,拿出一張畫板,在上面勾著草圖,隨著那草圖漸漸清晰,我的恐懼再次襲來。妻回頭看我,說,我希望你可以為這次畫展犧牲一下,也是為了這個家犧牲一下,如果這次畫展能賣些畫,首先借的那些首付可以還上了。她邊說著,邊在畫布上勾著線條。畫布上的人越來越清晰,妻說,我怎么感覺我也是這個被繩子束縛的人呢?有一種喘不上氣來,隨時可能窒息的恐懼呢?我開始能體驗到你說的恐懼了,真的,這種恐懼也許會延續(xù)余生的。我們不用真人,用橡膠的做一個裝置擺在展覽廳中央,也行。但總沒有真人的行為來得直接,更有沖擊力。我們還可衍生出來一些其他的小雕塑。比如,鐵絲面具。那種帶著尖刺的鐵絲。我們可以參考一下中國古代的刑罰。我一會兒網(wǎng)上搜搜。
我一直沉默,目光盯著妻牛仔褲包裹的緊繃的豐滿圓潤的屁股,我沖動地站起來,把她抱在懷里,親吻著她白皙的脖頸,她手中的炭條筆落在地上,摔成兩節(jié)。在撞擊聲中,我身處的世界在坍塌,坍塌。我看到繩子、鐵絲、面具、樹木、鏡子、墻,還有詞語紛紛墜落,壓彎青草,仿佛遭到奔跑著的獅子的踐踏。我和妻,隨著那些詞語在撞擊,撞擊,在近乎透明的漩渦中。從妻的身體里出來,妻喘著粗氣問我,你這是怎么了?帶著殺氣,要殺人似的。你多久沒碰我了?我還以為你身體不需要我了呢。我傻笑著,癱坐在沙發(fā)上。那噩夢的恐懼隨著這次做愛得到緩解。妻穿上衣服坐在我身邊撫摸著我,說,都老夫老妻了,還……羞不羞。我說,我決定在你的畫展上做那個行為藝術(shù)。我想這樣的犧牲是必要的,如果能喚醒人們什么的話,那我就沒有白白犧牲。妻說,我不是讓你下地獄啊,你下地獄了,我怎么辦?我也想過,我們這些年,你寫作,我畫畫,僅僅是為了生存嗎?不是的。我們也在抵抗虛無和絕望。我說,嗯。但我們……我想起但丁《煉獄》第三章里的一句話,說,在夜晚行路的人身后帶著燈,對于自身沒有幫助,卻引導(dǎo)了那些追隨者。妻堅持說,你說的這種當然好,可是首先我們要面對我們自身,自身的抵抗和覺醒。妻這么說,我那殘存在體內(nèi)的恐懼開始釋然。妻親吻著我。我說,告訴你一件事,我在望城寫的那部長篇《東北》通過出版社的選題了,要修改,你也知道修改什么,我想回望城去修改。我需要那個環(huán)境來刺激我的靈感和語感,但我想等你辦完畫展,再回去。妻說,好。我也想回去住一段時間。那陪了你七年的小城,我還是對它有感情的,尤其是小區(qū)前面的那條河,冬天冰雪覆蓋,銀裝素裹的。盡管那小城已經(jīng)百孔千瘡,奄奄一息……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妻開始撒嬌了,依偎在我身上。我仍赤身裸體地躺在沙發(fā)上。妻盯著我說,你中年的身體,很像盧西安·弗洛伊德的畫。我說,真的那么丑陋嗎?妻笑說,有點兒。但這就是真實的肉身。我們每個人都一樣,都會有丑陋、衰老的時候。你還記得兩年前,我恐懼衰老和死亡嗎?現(xiàn)在可以說,我從那種恐懼中走出來了。我說,是啊,對于肉身的恐懼是對自我的恐懼,而不是來自外在的那種恐懼。外在的那種恐懼才可能讓我們發(fā)瘋、發(fā)狂……那外在是彼岸世界,也可能就是我們身處的……就像你復(fù)述的噩夢……你不知道那后面是誰……不知道。不知道就會恐懼……沒有安全感。前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人的雕塑,雕塑是一頭豬,頭部被一只喇叭替代,看著讓人感到又喜氣,又荒誕,讓你想笑,又想哭。不同的藝術(shù)種類,只要能觸動觀者的那根恥的神經(jīng),我認為這樣呈現(xiàn)出人性的深度的作品,就是好的作品。妻說,別提豬啦,不都非洲豬瘟了嗎?妻從紙抽里扯過一張紙,又給我下面擦了擦,說,穿上吧。這樣像什么?如果我再光著,是不是就有點兒伊甸園的意思啦?你是亞當,我是夏娃。我和妻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伊甸園早就沒落了,變成失樂園啦,失樂園要變成廢墟荒冢啦!妻說,你總是那么悲觀。我說,是我悲觀嗎?是我悲觀嗎?沒有閃電雷聲怎么會下雨呢?妻說,你啊,不理你了,我要繼續(xù)畫畫了,都是你,饞貓,影響我畫畫。
回到地下室,我看了會兒書,想著妻讓我在她即將舉行的畫展上復(fù)制我的噩夢的行為藝術(shù),我還是心有余悸。那不是噩夢,而是惡疾般令我無所適從??墒?,我答應(yīng)了妻。我也想嘗試一下。跨界。很時髦的一個詞。從小說家到行為藝術(shù)家。哈哈。這么說,連我自己都感到臊得慌,耳根發(fā)燒。我去地下室門口抽煙,望著那些棺槨般的汽車。有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佝僂著腰,背上一個白色的蛇皮袋,把她的身體壓得更加佝僂,隨時要彎到水泥地面里似的。那頭白發(fā)猶如頂在頭上的一堆雪,泛著灰白的光。她的目光像小偷似的,在角落里尋找著她需要的垃圾廢物。我心里喊著,過來,老太太,這里有個廢物,就是我,把我撿走吧。她好像聽到了我心里說的話,向我看了一眼,詭異地笑了笑。我瞬間頭皮發(fā)炸,關(guān)了門,逃回地下室。
我拿出手機,又看了一次小區(qū)保安發(fā)給我的視頻,我注意盯著那個女人看著。我總覺得我在哪兒看到過她,可是一時想不起來。那個罪犯看上去一米八左右的個子,身體裹在黑色雨衣里,看不到臉孔。我腦子里突然一亮,這個女人不是小區(qū)不遠的幼兒園的老師嗎?我記得有一次我寫作累了,出去散步,路過幼兒園的時候,看到幼兒園院子里正在表演舞蹈。這個女人肩上背著一對潔白的翅膀,她對孩子們說,她是“望城天使”。孩子們問,望城在哪兒呀?她說,在很遠很遠的東北的東北。東北的東北又是哪兒呀?她說,一會兒跳完舞,我?guī)銈冞M屋在地圖上指給你們看。孩子們說,好的。有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問,老師,你是不是想家啦?“望城天使”沒有回答,她招呼大家,說,跳舞吧。在聽到“望城”兩個字的時候,我就怦然心動了一下,感到親切,有種老鄉(xiāng)的親切,喚起我對望城的鄉(xiāng)愁。我真想問問她是望城哪兒的。那群孩子的肩上也都背著一對白色翅膀。她在教孩子們跳天使舞。她發(fā)現(xiàn)我在院子外面站著,如一只呆鵝,沖我莞爾一笑。她的笑很甜,很美,掛在嘴角。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人因為什么被害呢?我在心里感到惋惜。這個世界上,美的東西總是被邪惡或污穢毀滅。毀滅。我刪了手機里保安發(fā)我的視頻。
我從地下室出來,向幼兒園的方向走去。我看到幼兒園里,沒有絲毫變化。另一個女孩帶著孩子們在做操。我沒有停留,很快,就走過去了。那些孩子并不會知道他們的“望城天使”消失的真相。也許若干年后,某個孩子長大了,還會回憶起他們幼兒時期的那個“望城天使”吧。
我嘆了口氣,在外面逛了一圈,順便去菜場買菜。
午后和妻的歡愛,讓我的雙腿仍舊有些發(fā)軟??磥?,真的是老了。回來的時候,我再次經(jīng)過幼兒園。孩子們都進去了。幼兒園一片安靜。“望城天使”已經(jīng)從人間蒸發(fā)了。
路邊有個賣金魚的,我蹲下來,看了看,選了兩條紅色的金魚,還買了一個圓形的魚缸。我拎著菜和魚,還有魚缸回到家。
剛到家,我把金魚放到魚缸里,蹲在那里欣賞著,手機響了,是劉德慶。劉德慶也是望城人,在上海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文學(xué)研究機構(gòu)當內(nèi)刊編輯,偶爾會針對當代文學(xué)寫寫評論。在我沒有辭職來上海之前,我們就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他是通過我的小說聯(lián)系上我的。在望城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屬,父母都被他接到上海了。我辭職后,到了上海,我們偶爾會約在一起吃個飯,談?wù)勎膶W(xué),談?wù)勅松?,也談?wù)劵\子和野獸。在很多時候,我們下意識就會把話題繞到東北,繞到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望城。他在望城度過的那些年,望城還不像現(xiàn)在,盡管那時候他父母已經(jīng)下崗,他父親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面館。日子是苦了些,但還是給他留下很多美好的記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鄉(xiāng)愁,也許在社會學(xué)家眼里,是不值得談?wù)摰模踔猎谒麄冄劾镂覀儢|北早已病入膏肓,像一場不可逆轉(zhuǎn)的慢性絕癥。但在我們心里,望城還在,那份鄉(xiāng)愁還在。
有一天,可能是看了什么科幻電影,劉德慶和我說,你說現(xiàn)在望城就一家鋼鐵企業(yè)在支撐著經(jīng)濟,何不把望城改造成一座公墓之城,那些好山好水不能浪費了。整個東北的逝者都聚集到望城,建一座公墓之城。這可能會成為世界上的唯一景觀。其實,在國外很多墓地也是一種文化。墓地所帶來的文學(xué)價值可能比房地產(chǎn)要好很多。尤其在醫(yī)療保障不健全的今天。我看著他臉上的天真,笑了笑,喝了口啤酒,想問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但我沒吭聲。劉德慶說,你別笑啊,你說這算不算是一個奇思妙想,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意?我說,算。但我也不知道什么能救望城。我也思考過,起碼在文學(xué)層面上思考過,我仍看不到出路。我們都是失路之人。如果望城唯一的鋼鐵支柱也倒了,不敢去想??!之前的煤礦不是倒了嗎?但還有鋼鐵在那兒支撐著,如果……看著劉德慶獨自拿起酒杯,把杯子里的啤酒干了,我突然覺得我們兩個像白癡似的,在上海這個大都市的一個小飯店里憂患著我們的故鄉(xiāng)……有點兒缺心眼兒。腦袋叫門框擠了吧。哈哈。我們對那故鄉(xiāng)自卑過,迷茫過,但我們還是希望更多人對流淌在個人和土地之間的血脈有所認知。
劉德慶給我杯子里倒酒,他提到了壽山修司的《死者田園祭》,還提到了內(nèi)田吐夢的《饑餓海峽》。我承認,我沒看過這兩部電影。他建議我看看。我說,好的。后來,因為忙,也沒看。那天,劉德慶喝多了,還要喝,我說,算了吧。我把他送上出租車,讓出租車司機把他送到他家小區(qū)。我不清楚,一個高中畢業(yè)后就離開望城的人,為什么會如此。在喝醉后,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直到他后來給我講三個故事,我感到驚詫,但多少明白了一些,冥冥中,很多東西可能是注定存在的。什么故事?我后面慢慢說。
劉德慶比我小五歲,有些胖,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他妻在一所大學(xué)教書。劉德慶的父母幫著照顧孩子。
我接了電話,說,德慶啊,好久沒過來玩啦,有事嗎?劉德慶說,我家附近開了家東北餃子館,味道不錯,環(huán)境也不錯,食材說是從東北空運的,你有時間過來,我們喝一杯吧。我說,我要給你嫂子做飯呢。劉德慶說,要不讓嫂子一起過來。我說,那我問問你嫂子。到時候,給你回話。劉德慶說,好,等你電話。
我捧著魚缸來到妻跟前,她從畫面上轉(zhuǎn)頭看到我買的金魚,眼睛一亮,說,你買金魚啦?好看。我說,這房子里,就我們兩個活物,總覺得少點什么,就買了兩條。妻停下畫筆,盯著在魚缸里游動的金魚。我的眼睛落在她的畫布上,一陣駭然。我差點兒把手里的魚缸扔到地上。那畫面跟我的夢境一模一樣,栩栩如生啊!讓我再次全身感覺到被束縛和捆綁的疼痛。
我把魚缸放到茶幾上,讓自己慢慢平復(fù)下來。
我真不想再看那畫一眼。
我和妻說,德慶約我們?nèi)コ燥溩?,他家那邊新開了家東北餃子館,味道不錯。妻說,你也好久沒出去了,你也沒什么朋友,就這個老鄉(xiāng),你散散心吧。我還要畫畫。你出門之前,幫我再繃幾塊畫布。我說,好的。我的目光回避著她正在畫的那幅畫。我們很快繃好幾塊畫布,我去外面抽了支煙,穿上衣服,去找劉德慶。出門的時候,妻叮囑我,少喝酒。我說,好。
和德慶見面,確實能勾起我在望城四十多年的記憶,而且我們某些年份的記憶還是重疊的。我們會感傷。他讓我這個此刻身處上海的人,在做著感傷的旅行。有時候,我喜歡這份感傷。這份感傷讓我覺得我還存在過那樣一段不堪的生活。他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我,你是一個東北人,你來自東北那旮旯,你鄉(xiāng)音未改,鬢毛已衰。你不是少小離家,你是中年離鄉(xiāng)。
我進了地鐵,擁擠的人群像沙丁魚擠在車廂內(nèi)。有的在看手機,有的在閉目養(yǎng)神。我睜大著眼睛看著他們,令我陌生的人們。我企圖在里面尋找北方的面孔。北方的面孔又是什么樣的呢?我在頭腦里搜索著我身在北方的時候,那些面孔,我沒有看到相似的。我企圖從他們的口音判斷,但他們都很疲憊地閉著嘴,沒有言語。
來上海四年多,除了和妻出來走走,我還是對這個地方感到陌生,對周圍的人陌生,更多的時間里,我宅在家里的地下室里看書、寫作。
手扶著欄桿,我看到一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個時鐘,我辨認著,企圖看看時間,竟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沒有指針的時鐘。男人蒼白的臉像戴著一個面具,僵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瘆人。我盯著他,就好像他時刻都會從車廂內(nèi)消失似的。車廂上烏云籠罩,鴉群哀鳴,在麥田的上空。十幾個麥客赤身裸體在收割金黃的麥子。我的幻覺。車停了,我從幻覺中回來。那個懷抱著時鐘的男人真的在人群里消失了。隨著車門關(guān)上,車廂又變成一個封閉的空間。乘客們精神分裂、躁狂、抑郁、性沖動、酒癮發(fā)作。
我,一個局外人。再次出現(xiàn)幻覺。
一個女孩懷里抱著一只白色的兔子。那雙紅眼珠,寶石般。我看見她撫摸著兔子的頭,跟兔子說話。女孩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乖乖,馬上就到動物醫(yī)院了。你會好起來的。你要挺住??!挺住意味著一切哦。你不能如此自私扔下我一個人哦。她目光被悲傷浸透著,顯得有些呆滯。那奄奄一息的兔子,隨時都可能死去。她悲傷的目光被淚水遮蔽了。我不敢去看她,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昏睡和看手機的人臉上。令我驚訝的是,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外國男孩,拿著一本外文書在看。他是那么安靜,沉浸在文字之中。我掏出手機,偷偷拍下他看書的樣子(那天,我和劉德慶喝完酒,回家后,我對著手機里的照片,上網(wǎng)查了他看的書,是加繆的《鼠疫》)。
車廂內(nèi),我甚至看到一個脖子上頂著一個骷髏的人。幻覺讓每個人的脖子上都頂著一個骷髏。
兩個多小時,我終于從充滿人體臭味的悶熱車廂里走出來,站在近乎空曠的地鐵車站里,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美國電視劇《俠膽雄獅》。我隨著那些肉體來到地上,連忙掏出一支煙,點燃?;赝鴱牡罔F里走出來的人,他們就像是來自外星球似的,又像是從地下那個巨大的器官里被生出來似的。周圍那些高樓大廈讓我感覺到一種壓力,它們隨時都可能傾倒下來似的。那些從地下出來的人群,剛生出來,就再次被那些高大建筑的影子吞噬。
地鐵站距離劉德慶住的小區(qū)還有三十多分鐘,我決定走過去。
我打電話告訴劉德慶,我剛下地鐵,正往那邊走呢。劉德慶說,好的。在人行道上走了十幾分鐘,我看到路邊有一個賣書的攤床,我看到書就走不動步了,停下來看,各種成功學(xué)、盜墓、恐怖、懸疑的書,我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我有,但在望城的那個房子里,來上海我沒帶過來。那是我心儀的一本書,相對于《百年孤獨》,我更喜歡這本。我看了看價錢,問,打折嗎?攤主是一個老頭,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雞窩頂在頭上。老頭說,六折。我給了錢,翻了翻,把書放到背包里。
《霍亂時期的愛情》結(jié)尾那句,我還記得,是這樣寫的:
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都準備好了答案?!耙簧皇?。”他說。
背包突然沉甸甸的,讓我有了一種貼著地面行走的重量,之前,在車廂內(nèi)的幻覺消失不見了。
到了劉德慶家小區(qū)門口,我給劉德慶打電話,問,你在哪兒呢?我在你家小區(qū)門口。我和劉德慶認識兩年多,但我一次沒去過他家,他也沒邀請我去。
劉德慶說,你向北走,十分鐘,我在餃子館門前等你。我說,好的。我辨認了一下,才確定哪是北。我的方向感很差,所以常常會迷路。有一段很長的小路,兩邊的樹木囚禁著路,讓路變得幽暗。置身在那幽暗的路上,我聽見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由外在進入到我的身體里,在我身體里滴答滴答。
我想起在車廂里看到那個抱著時鐘的男人。我站立在路中央,尋找著出處,卻沒有看到。幽暗的路上,投射著樹木的影子,猶如幽靈。從幽暗的小路出來,我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仿佛那滴答滴答的聲音清理過我身體里的污穢和沉重,讓一個異鄉(xiāng)人開始脫胎換骨。出了那條幽暗的小路,我又回到陽光中。
我又回到之前的我。我看見路邊有一個人站在梯子上,修理一個攝像頭。我從他下面經(jīng)過,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惡作劇的想法,我想把他從梯子上推下去。是的,推下去。但我沒有,我仍心懷恐懼。我知道那攝像頭的后面有著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道目光,繩子般存在著。
又走了五六分鐘,我看到劉德慶站在餃子館門口抽煙。他也看到了我,沖我招手。下過雨的天氣有些燠熱,皮膚被黏稠的汗液包裹著。我看到劉德慶好像比上次見到的時候蒼老了很多,頭發(fā)幾乎都白了。我不知道他這段時間經(jīng)歷了什么。我來到劉德慶跟前,看到地上的煙蒂,四五個??磥?,他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會兒。他又掏出一支煙遞給我,我點著,他給自己也點了一支。盡管空氣里有雨水潮濕的氣味,但仍不能遮蔽他身上濃重的煙味,有些刺鼻。我說,別抽了。劉德慶說,抽完這支。我不好再說什么。站在那里我順著來的路望著,仍可以看到那個站在梯子上的人,在修理攝像頭。
劉德慶問,最近忙什么呢?我說,能忙什么,還不是在家寫作,要不就是做做飯。你呢?劉德慶說,開了很多會。我說,有錢拿嗎?劉德慶說,出去開會一般都有車馬費之類的,在單位里開會,沒有。我說,羨慕你在體制內(nèi)的生活??!劉德慶嘆了口氣,說,進屋吧,我訂好了座位。劉德慶拉開門的那一瞬間,那股子熟悉的菜味就撲進鼻子里了……可謂浩浩蕩蕩、帶著野蠻和爽快,把我?guī)啄陙淼酿捪x調(diào)動起來。我沒出息,還吞咽了口唾沫。劉德慶問,咋樣?夠味吧。我點了點頭。
之前,也吃過很多東北館子,還有山東的館子,但都沒有東北的味兒。要不就是其他菜系的變種,說是東北菜,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東北菜的烹調(diào)方法講究燜、烤、烹、爆。講究勺工,特別是大翻,端著大勺一顛,菜從鍋里騰起,在空中翻轉(zhuǎn)著,再落到鍋底,放到火上,翻炒幾下,再拿起來,抖,翻,幾次,火候和生熟都恰到好處,之后,盛放到盤子里。
劉德慶領(lǐng)我來到他預(yù)訂的位置,我們坐下,過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德慶說是老板,我叫她娟姐,比你小,你叫什么隨你。那女人瞅我,笑著說,哥,整點兒什么?德慶說,望城啤酒先來一提簍。一提簍是六瓶。我連忙說,我不喝。女人看了我一眼說,哥不像東北人。我說,東北人啥樣?女人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說,我胃不太好。女人說,哦,那你口音也不像東北人。我說,是嗎?女人說,你口音像天津人。我說,好幾個人這么說我了,但我是正經(jīng)八百的東北人。我讓德慶點菜。他點了尖椒干豆腐、排骨燉干豆角、鍋包肉、地三鮮。女人說,就你們兩個人夠吃了,量大著呢。德慶說,好。先這些,不夠吃,再整。他說整的口音,很夾生,不脆。他從望城出來這么多年,口音還是有變化的。德慶把啤酒起開,問我,一口也不喝嗎?我說,來一杯吧。德慶說,好。他給我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上,說,我干了,你隨意。說完舉起杯,一仰脖,干了。德慶說,口渴了。我笑了笑。我喝了一小口,很純正的口感。
還記得我能喝酒的時候,其實,說能喝,也就三瓶。尤其夏天的時候,下夜班,一個人從廠子里出來,沿路往家走,看到路邊的燒烤攤,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酒擼串,聽著那些喧囂和吵鬧,不時還有行酒令的。我置身局外,在燒烤攤的角落里,偶爾,抬頭看看星空,看看那些在酒桌上醉意迷蒙的女人,聽那些人的謾罵和嘮叨……
我像一個黑夜的密探,在收集著黑夜的罪證和悲歡。
他們喝多了酒,偶爾會吵起來,把啤酒瓶子往桌子上一磕,瓶子碎了,手握著瓶嘴子,那端,就懟向?qū)Ψ健囊沟臇|北在無盡的悲苦中,有歡樂,有愛恨,有不盡的迷茫和傷心,在酒里,在那些烤串里,在黑夜里……啤酒喝多了,尿多。他們會掏出家伙對著黑暗的角落排泄,連那些女人也會在黑暗中撩起裙子,蹲下來,露出白皙的屁股……喝完了一瓶啤酒,吃過兩手烤串后,我有些微醉,慢慢站起來,買單,沿著馬路晃晃地往家走。偶爾會看到流浪狗。我會惡作劇地嚇唬它們,而它們會對我齜牙,露出要咬人的兇相。我當然知道這夜晚的喧囂背后是什么……
從某家燒烤店里,傳出陳奕迅的歌曲《淘汰》:
我說了所有的謊,你全都相信……醒來了,夢散了,你我都走散了……
我停下腳步,站在那兒,聽一會兒那歌,整個人在黑夜中發(fā)呆,那歌聲在身體里流淌著,把我的眼淚慢慢擠出來了。
是啊,這些年,各種生態(tài)都跌到了谷底,能離開的人都離開了,望城近乎要成為一座空城。這樣的黑夜還將有多少?這樣的黑夜將多么漫長?我就這樣在這望城把自己湮沒,在謊言和自我麻木中活著……這樣的生活是我需要的生活嗎?渾渾噩噩地茍活。我在大街上一個人嚎啕大哭……黑夜像一座墳?zāi)沟鸟讽?,令我看不出去,看不出去??!越想,我哭得越厲害?/p>
很快,菜上來了。
德慶說,你嘗嘗,是不是我們東北的味兒。我嘗了口地三鮮,還真是。我點頭說,地道。德慶說,你看沒看到,這一片山東菜館也很多。其實是同宗同源,我們東北這些人當年也都是闖關(guān)東過去的,但那些館子我也吃過,還是不如這家東北的地道。我說,是啊,我曾經(jīng)問過我父親,我祖上是哪兒的?我父親告訴我說是山東蓬萊的。德慶說,我也問過,但我爸沒告訴我。德慶嘆了口氣,又干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眼桌子上的酒瓶,已經(jīng)被德慶干掉了三瓶。德慶說,我爸是誠實,其實他也不知道我的祖上在什么地方。其實,我就不是他們親生的,我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我說,什么?你說的是真的嗎?不會吧。德慶說,是真的。他說完,又喝了杯酒。他們隱瞞了我這么多年,要不是前不久我媽病了,我還不知道呢。我媽以為自己可能要死了,才說出來的。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我相信德慶在聽到這樣的消息時,一定猶如五雷轟頂。但我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看見德慶的眼圈已經(jīng)發(fā)紅。他說,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嘆著氣。但今天我不想和你說這個,我想說,有個新聞你看了嗎?我問,什么新聞?他掏出手機說,我發(fā)給你。
我打開手機看到德慶發(fā)來的新聞,是望城那座一百年前的寺廟在大雨中倒塌了。寺廟里的佛像東倒西歪的,看上去慘不忍睹,原來所有高高在上端坐著的佛像,現(xiàn)在都躺在那兒,看不到神圣和威嚴,淹沒在泥土和石塊之中。有的佛像眼睛被泥土封住了,有的胳膊斷了,有的丟了個腳,有的少了只手,有的只剩下一個佛頭……看上去狼藉一片。幾個僧人站在旁邊,淚流滿面。我看完后,心里面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盡管我不是信徒,但心里面仍揣著酸楚。
德慶說,一百多年都過來了,風風雨雨的,我媽說,連唐山大地震那年都沒有受損,現(xiàn)在,一場泥石流咋就……我媽說,我高考的時候,她還去許過愿,看到這個新聞,她才想起來,沒有去還愿……你看了,是不是也很心痛?慘不忍睹??!我說,嗯。無法想像?。‰y道大自然也這樣直白,墻倒眾人推嗎?還是劫數(shù)……還是大自然也需要……重生。
德慶悶頭喝酒。身邊吃飯的南方人吳儂軟語的,我感覺到我和德慶在下沉、在坍塌、在碎裂。媽的,那種感覺更多源于地理上的自卑和沮喪吧。我也喝了口酒。德慶把啤酒喝了五瓶,喊服務(wù)員,再來六瓶。我說,少喝點兒吧。德慶說,喝,面對這一切我們無能為力,只能茍活,來,喝酒。德慶說話大嗓門,引來很多人厭惡的目光。從他的表情看,根本不鳥那些目光。他說話仍舊大嗓門。喝著喝著,德慶竟然咧嘴哭了。我問,怎么了啦?你哭什么?。康聭c抽泣著。我拽了張紙巾,遞給他。德慶接過紙巾擦著眼淚鼻涕,說,我其實已經(jīng)死了。我懵了,望著他說,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德慶說,是劉德慶已經(jīng)死了。我說,你不就是劉德慶嗎?德慶說,我不是。那個叫劉德慶的人已經(jīng)死了,我只是用了他的名字。我說,什么意思?德慶說,我是我父母收養(yǎng)的。他們給我起的名字是他們意外死去的兒子的名字。我愣了一下,問,那你原來叫什么名字?德慶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小。從我懂事起,我就叫劉德慶了??蛇@是一個死者的名字,被我背著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們是把我當成了他們死去的兒子,所以給我起了跟他們的兒子一樣的名字。我說,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德慶說,我一直活在一個死者的陰影中,我就是一個替代品……盡管這么多年,他們撫養(yǎng)我成人,也給了我愛,但我總覺得他們這一切都是給那個劉德慶的,而不是我。我喝了口酒,德慶把一杯啤酒都干了。我問,那個劉德慶怎么死的?德慶說,我也不清楚。我媽生病的時候,總是說胡話,不停地喊著,德慶啊,你在那邊咋樣?我和你爸到上海來了……我坐在我媽身邊,愣了,想,我媽這是說什么呢?我媽說,你要是想我們,你就來上??纯次覀儭瓗啄隂]回去了,你的墳上的草長老高了吧?你喜歡吃的年糕,媽也不能給你做了……我坐在那里聽得毛骨悚然,看到母親在床上雙目緊閉,表情痛苦,還從眼眶里流出眼淚來。我緊握著我媽的手,想叫醒她,叫了幾聲,她還沒醒過來,還在說著,德慶啊,你四歲那年……我們和你爸在工廠里上班,把你鎖在家里,我們下班的時候看到你滿臉是血,你磕在門檻上,額頭上的傷口翻翻著,我和你爸嚇壞了,抱起你向醫(yī)院跑去,大夫說,要縫針。你爸沒讓,那時候,你爺爺奶奶剛?cè)ナ?,家里也沒錢。我們就把你抱回來,你爸給你傷口上抹了些鍋底灰,幾天后,你的傷口愈合了,你額頭上留下一道裹著鍋底灰的黑色疤,像胎記似的。你長大后,我勸你去美容院洗了,你說,沒事兒,但我看你平時都用頭發(fā)遮擋著。你不敢把頭發(fā)剪短……你上個大學(xué)回來,咋就……有什么想不開的呢?你讓……我坐在我媽身邊,越聽越不對勁兒,我的額頭上根本沒有裹著鍋底灰的傷疤。還有另一個劉德慶。是的,跟我同名的一個人。那么我呢,我為什么也叫劉德慶?那個劉德慶聽起來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啦,可我……德慶喝了口酒,眼睛紅紅的。
我看了眼窗外,又開始下雨了。行人們舉著雨傘,像是去赴一場葬禮……一道閃光刺了我眼睛一下,我看到一個男人沒拿傘,腋下夾著一個時鐘,在雨中奔跑著。德慶站起來去了趟廁所。窗外雨中那個奔跑的男人竟然停下來,把時鐘放在馬路邊,他坐在時鐘旁邊,讓時鐘和他一起淋濕……他和時鐘突兀于雨中,偶爾,會有行人側(cè)目觀望,但很快就離開了。他和時鐘就像是雨中的雕像。我甚至幻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雨中扎根、生長,順著每一條雨絲蔓延到天上去……
德慶從廁所回來,我看到他臉上濕漉漉的,是洗過臉了。他竟然喝光了十一瓶啤酒,又大聲喊著服務(wù)員,再來六瓶。旁邊的人瞅著他。我想阻攔,但我知道,沒用。我說,我出去抽支煙。我站在門口,盯著落下來的雨,潮濕的氣息包裹著我和雨中的萬物。地面已經(jīng)有了泥濘。黑色的,夜晚里的泥濘。那個和時鐘坐在馬路邊的男人不見了。我的目光四處望著,也沒蹤影。雨讓一個世界變得魔幻,還是我過于敏感……
也許是在地鐵里的幻象仍停留在我的大腦里。天漸漸黑下來,雨被黑暗遮蔽著,黑暗也遮蔽著雨。雨落下的聲音,讓黑暗也濕漉漉的,加速著夜晚的重量。我抽完煙,轉(zhuǎn)身回到座位。德慶在那兒獨自喝酒。他低著頭,那一刻,好像酒才是他最親近的人。
德慶說,我真的覺得我死了,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跟你喝酒的是鬼魂還是活人。我說,別瞎想了,德慶。你現(xiàn)在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同名又咋的,全國同名同姓的多了。德慶說,那不一樣?,F(xiàn)在我覺得我是一個被拋棄的人。雖然被他們撫養(yǎng),但我只是一個替代品,替代品,你知道嗎?我是一個活死人。不,這樣說也不準確,是一個死魂靈,也不準確,他媽的,我找不出一個更好、更準確的詞語來形容。媽的,連詞語都是黑暗的,都欺負我。德慶對著我吼,在上海生活二十多年,但我仍覺得我沒有脫離東北人的血脈,我起碼算半個上海人,半個東北人……但我的精神上,還是一個東北人,而不是半個,血脈是很神奇的,是一個人一生都無法掙脫的,改變的只能是生活方式。你懂嗎?德慶的追問讓我感到心痛。是?。∵@是否也是一個人身份的焦慮和糾結(jié)呢?我雖然只是暫時漂在上海,不也有著同樣的焦慮和糾結(jié)嗎?但像德慶這樣背著一個逝者的名字活著的,可能不多。我說,德慶,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只能陪你喝一杯。來,干一杯吧!我們碰了下杯子,德慶說,讓兩個不倫不類的東北人干一杯。德慶說到“不倫不類的東北人”,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哽咽了一下,說,是啊,不倫不類,你說得太他媽的準確啦。德慶說,我們都背著一份恥辱活著?。≡趩挝焕?,同事們看到什么東北的新聞,都會偷偷地看看我。盡管他們嘴上不說,但從他們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們的鄙視……我雖然戶口早就是上海的了,可是他們?nèi)哉J為我是東北人,來自那個全國都在唱衰的地方……多么荒誕啊!來自身份和地域的歧視,在這個時代還隨處可見……垃圾堆里出來的就是垃圾嗎?小偷的兒子就得是小偷嗎?是不是我們不是垃圾,不是小偷,他們看著就不符合生存法則似的。德慶的兩只眼睛紅紅的,說,一個人真的能剔除這份來自出生地的一切嗎?我嘗試過,但我都失敗了。我每次聽到父母說話的口音,看到他們那張臉孔,我就知道我還是東北人。是不是有一天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后,我的那種感覺才會消失,我才脫胎換骨了呢?我說,我沒有答案。不過,你關(guān)于身份的焦慮和糾結(jié)倒提醒了,我可以在小說里寫寫這個事情。很多人挖掘的是東北的那種破敗中的人的狀態(tài),但這種身在異鄉(xiāng)的東北人的焦慮是沒人嘗試過去描寫的。德慶說,有一段時間里,我曾回避各種和東北有關(guān)的,包括飲食,甚至殘存的口音。那段時間我?guī)缀跻钟袅硕?。直到,你的出現(xiàn),讓我有了抱團取暖的感覺,謝謝你的出現(xiàn)。我說,能遇到你,也是我在異鄉(xiāng)的一份慰藉??!德慶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德慶說,我要不要改個名字?我不能后半輩子都背著一個逝者的名字啊……我說,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你改叫什么呢?德慶說,還沒想好。我說,改了名字,你心里的陰影就不存在了嗎?改了名字,你就可以不是東北人了嗎?不會的。你在你的同事眼里,永遠是來自東北的,來自那個……的東北。德慶問,那……你……說……我……怎么……辦?德慶說話的舌頭都大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只有面對吧。在別人燒紙的時候,我們不要再加把火就好。德慶說,那么……那么……我們穿著壽衣嗎?我說,也不。我們……你他媽的把我逼得也說不好了。以前,我在東北的時候,我說過我是一個守墓人,現(xiàn)在,我又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德慶,你心里苦,我心里也苦?。≌l叫我們天生不是生在其他地方,而是東北呢?我們他媽的有什么罪過嗎?要被如此對待。都他媽的怪我們是太敏感的人啦,我們的敏感只會戕害我們自己,不是嗎?我們就不能麻木、沉淪地活著嗎?醉生夢死,行尸走肉。我們?yōu)槭裁床荒??如果這樣,還是我們嗎?不是,不是啊!所以,我也相信,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里,都有東北人,即使我們是孤燈獨亮,也絕非唯一的未眠之人。說到這里,我心頭一陣鈍痛,也眼淚汪汪的。我坐在那里,手端著酒杯,里面已經(jīng)空了。我把杯子放到德慶跟前說,給我倒點兒。德慶早就已經(jīng)開始用瓶吹了。他給我倒了一杯。我喝了一口。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德慶說,你說的還是理想主義了,像雞湯,是自我麻痹。我哈哈地笑起來,說,也許理想主義是我們心中唯一的火種吧。德慶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很嚴肅地對我說,你有時間的話,也幫我想想名字的事兒,我還是想改。我說,好吧。我們又說了很多,我看了看時間,八點多了,我說,我得回去了,太晚了,你嫂子該著急了,這個時間坐上地鐵到家也快十點了。德慶說,再坐一會兒吧,我拿錢給你打車。我剛剛參加了外地一個小說研討會,給了我一個紅包。我說,算啦,你日子也不好過,你還有兩位老人,還有孩子,需要錢的日子還在后面呢。改天再聊。外面還在下雨。到底還是德慶買了單,我爭不過。我給妻要了盤酸菜豬肉餡的餃子,打包帶回去。
我們走出東北餃子館的門,看到雨很大,德慶又折回去和老板借了兩把雨傘,遞給我一把,黑色的。我和德慶走到他家小區(qū)門口。他扔掉手中的雨傘給了我一個狠狠的擁抱。那一刻,我抱著他魁梧、粗壯的身體,能感覺到隱藏在他肉身里的脆弱和孤獨。我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說,好兄弟,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也許身在異鄉(xiāng)的這種身份的焦慮每個人都有吧。看到他擎著雨傘,進了小區(qū),我才放心去地鐵站。
雨有些大,像是要把天空從上面拉下來,來一個謝幕似的。雨點落在地上的聲音噼里啪啦的,雨水溪流般涌向下水道,好像要投胎似的。我的鞋子都濕了,里面的腳被襪子包裹著,一定已經(jīng)被雨水泡白了,走起路來呱唧呱唧的,像鞋里面藏著只青蛙。路上的行人很多。在喧囂的雨聲中,我再次聽到時鐘的聲音,是那么清晰、突兀。我仿佛看到人們都赤裸裸地被運送到那面巨大的鐘內(nèi),被帶進那些齒輪里,虛空中的手指按動按鈕,齒輪開始轉(zhuǎn)動起來、人們被絞進去……他們沒有痛哭,也沒有呻吟,他們面目模糊,在齒輪的轉(zhuǎn)動中、肉和骨頭的碎末,還有血……流淌在雨中的大地上。我們這些大地上的人類隨時都可能漂起來,不是站立著,而是橫躺著,被漫漶的紅色的來自幻覺中的雨水舉起來……像一場浩浩蕩蕩的對宇宙的獻祭禮……漂浮的雨傘匯集著,堆砌成一個巨大的十字屹立于宇宙盡頭……
在地鐵入口,我停下來,點了支煙,雨傘把上掛著我給妻帶的餃子,透著豬肉的香味。人群涌進地下通道,他們甩著雨傘上的雨水。霓虹燈令黑夜的世界變得五顏六色,那些建筑猶如墓碑豎立著,俯瞰著大地上游走的鬼魂……我把煙頭扔進雨水中,它就像一個告密者匯入到宇宙的獻祭禮之中。我進入到地下通道。大城市的地下也是喧鬧的。通道兩邊巨幅的明星廣告,她(他)們是一個個謊言的傳播者,讓商業(yè)變得荒誕、功利。她(他)們曼妙的身體里,讓我看不到靈魂。前面一位穿著樸素的婦女,頭發(fā)扎得很緊,束在腦后,她領(lǐng)著孩子,那孩子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如饑似渴的目光落在那些明星臉上,充滿了渴望和崇拜,仿佛她(他)們提供了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我突然覺得身上少了什么,是我的背包和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我看了看時間,來不及了,只好給德慶打電話,讓他幫忙去找一下。我還是感覺到莫名的失落,那種情緒讓我感到我越來越像是一個活在文學(xué)里的人物了。這么想,不免有些沮喪和悲哀。文學(xué)或者其他藝術(shù)門類,在這個時代,又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嗎?那火柴是喑啞的,淪為道具。一個女孩搔首弄姿,穿著裸露地在地鐵里對著手機直播,不停對手機里的粉絲喊著,趕快刷禮物啊,刷了禮物,我就……她扯下一邊的衣襟,露出一只乳房。地鐵來了,乘客們蜂擁而上。我也被推上去,透過車窗看著那個直播的女孩脫下了上衣,地鐵車站的保安跑過來,警告她。她還對保安撒嬌。地鐵行駛起來,窗外已經(jīng)一晃而過,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德慶來電話說,你的背包和里面的書都還在,我拿回我家了。哪天,你過來,或者我們再聚,帶給你。我說,好的。你保重。什么時候想找人說話了,就打電話給我。德慶說,謝謝你,你也保重,對了,我在外面開會聽到一些風聲,你懂的。保重。背包和書找到了,讓我心安很多。隨著晃動的地鐵,酒勁兒上涌到頭部,有些昏沉。我閉上眼睛,那個在地鐵里直播女孩的樣子還滯留在大腦里。我從來沒上過抖音和快手,但我看到新聞?wù)f,有的人為了多吸粉絲,什么都干,有直播跳河的、家暴的、吃燈泡的、大小便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只為博人眼球。我承認我老了,已經(jīng)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但我還是不能認同這樣的掙錢和博取虛榮的方式。時代是否真的太浮躁了呢?還是魔幻得讓人應(yīng)接不暇?
近兩個小時的地鐵,我到家快十點了。
我看見妻還在畫畫,那被捆綁的人讓我看了倒吸一口涼氣。妻已經(jīng)在處理舌頭被纏繞和捆綁的部分,那扭曲的舌頭蒼白地伸出來,每一道絲繩都要勒進肉里、勒進骨頭里似的,令我更加恐懼起來。
我說,給你帶回來一盤酸菜豬肉餡的餃子,微波爐給你熱一下,吃幾個。妻說,好的。正好感到餓了。你干嗎喝這么晚才回來?我把餃子熱好,端給妻,和她說了劉德慶的事兒,她同情地嘆息著。妻說,你們??!都被你們的東北給捆綁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辯駁。妻坐在沙發(fā)上,腳搭在茶幾上,端著盤子吃餃子。我說要不要蒜醬?妻說,不要。
我倚靠在沙發(fā)上,望著妻的畫。我得承認她畫出了人在某種時候的絕境,但這絕境讓人窒息。我更喜歡盡管呈現(xiàn)絕境,但還是要有一個呼吸的出口,目前,在畫面上我看不到,只是緊緊的捆綁和束縛。我在畫面上尋找著出口,但是沒有,我不知道這種出口意識是否是一種妥協(xié)。我承認我寫作是會給自己和小說里的人物留出口的,哪怕是微小的出口,恰恰是這個微小的出口,是可以透進來光的。
妻把腿放到我腿上,說,看什么呢?我說,出口。妻問,什么出口?我說,畫面上的出口。妻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畫,看了一會兒,說,是的,你說得對,可是從哪個地方給一個捆綁的人出口呢?我是說從整個畫面來看。我沉默,盯著那每一個被捆綁的器官,被線條纏繞著,真的就像纏繞在我身上似的……我看到兩只捆綁著的腳,十個腳趾頭上纏繞的線條,讓那腳趾頭看上去是憤怒的……那憤怒的腳趾頭,猶如子彈一樣,隨時都會掙脫捆綁,射向每一個觀者的身體。這里嗎?我想。在捆綁的左腳旁邊,有一小塊空位,我凝視著,站起來,來到畫前面,指著那個位置,說,這里,這里,在這里做文章。
妻嘴里咀嚼著餃子,咽下去說,怎么做文章?我說,我想想。我們都在凝視著那個角落。我突然拍了下大腿說,有了。在這個地方畫一個杯子,帶耳朵的那種杯子,是傾倒的,里面可以是咖啡或者茶水,在流淌著。杯子可以是紅色的,或者局部是紅色……我覺得這幅畫就完成了。束縛和捆綁都不是靈魂的部分,這微小的部分,才是。我有些興奮。妻沉默,她用手捏了個餃子,扔進嘴里,目光沒離開畫面上的那個角落。她咀嚼完餃子,吞咽下去說,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漫長的旅行,最后還是從黑暗中走出來了,是生命與世界的和解,而不是一個都不饒恕,是這個意思嗎?我點了點頭說,年齡的關(guān)系吧,以前,我不會這樣,以前,我就是一個都不饒恕,包括自己,現(xiàn)在,年齡大了,我……一個生命是在世事的磨礪中逐漸通透的過程……活,即使是茍活,否則就會被自我吞噬。妻還在沉默,她慢慢站起來,把還剩了幾個餃子的盤子放到茶幾上,拿起畫筆,在我說的那個角落里勾勒著線條,很快一個杯子出現(xiàn)了,還有流淌的液體的輪廓。妻說,咖啡。我喜歡咖啡,而不是茶。我說,好。那杯子看上去像一個喇叭,在呼喊,也是在控訴,但對于整個畫面卻是一個平衡……她把杯子畫成紅色,有些突兀,但讓整個畫面有了更深層次的暴力色彩。妻轉(zhuǎn)頭看我,問,是這樣嗎?我說,是,是的。我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把畫筆放下,回到沙發(fā)上蜷縮著,盯著畫面,說,這樣似乎好很多,似乎可以看到靈魂了,之前的肉身的捆綁只是肉身……這個添上去,就不一樣了。累了,不畫了。洗洗睡吧。
我下到地下室,鎖了地下室通向車庫的門,在鎖門前,我看到車庫內(nèi)一片漆黑。我抽了支煙,明滅的煙頭像一只眼睛,抽完煙,我把漆黑關(guān)在門外。
妻倒了盆熱水,坐在沙發(fā)上,邊泡腳,邊盯著畫在看。她說,越看這杯灑了的咖啡和杯子在畫面上,越好。恰如其分的好。我傻笑著。妻說,看來,你還是有用的。你去吃飯的時候,我和策展人老K說了這個創(chuàng)意,他很感興趣,也采納了我的想法,讓你在畫展上做個行為藝術(shù)。我說,好吧,我愿意犧牲一次。妻說,不是犧牲,是為了完成我們共同的畫展,這樣,這個畫展就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兩個人的。我說,好吧。但我的心里還是有些打怵。一想到身體上的那些器官被捆綁,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看出我的恐懼,安慰我說,你可以嘗試一下跨界?。∧銈兡切懶≌f的,大多不懂現(xiàn)代藝術(shù),你可以嘗試一下??!說不定可以給你一個新的寫作空間呢?再說了,我看書雖少,但手機上也翻看一些當代的小說,我真的覺得中國的小說,到魯迅就結(jié)束啦!你別生氣。魯迅這座大山是很難翻越的。我說,你說得對。但每個時代還是有每個時代的文學(xué)存在,即使可能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小說死了。盡管很多人叫嚷了這么多年小說死了,但小說還活著。再說當代藝術(shù),何嘗又不是如此呢?各種抄襲。網(wǎng)上的那個新聞,你也看到了吧?但這些都還在這個國度存活著……妻擦了擦腳說,你用我的水洗腳,我去再給你兌點兒熱水。我說,我應(yīng)該去洗個澡的。妻說,好的。
這個時候,我才低頭注意看我的腳,已經(jīng)被雨水泡得蒼白,像涂了白色丙烯顏料似的,像后安裝到我腳踝上的兩只假腳,看上去有些瘆人。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那蒼白是會傳染的,很快遍布我的全身,把我變成一個被白色涂抹的人。白色。涂抹。我。生命的痕跡。消失。這涂抹給我的恐懼大于那被捆綁的噩夢,仿佛我隨時都可能隨著這白色,灰飛煙滅。哦。我如此神經(jīng)質(zhì)起來。妻在修剪著腳趾甲,然后,在上面涂著黑色的指甲油,看到我還站在那兒,問,你干什么呢?還不去洗澡。我才恍惚從那種恐懼走出來,進了浴室。我沉浸在水流之中,用一個木銼似的東西磨去腳底的死皮。它在漸漸回到之前的生機。妻在外面喊著,用浴液洗,別糊弄,好好洗洗,要不要我給你搓背?我大聲喊著,不用。那一刻,我好想獨處。我全身涂滿浴液,沉浸在泡沫之中。泡沫人。那些泡沫仿佛隨時都能帶著我飛離這個世界……我配合著張開雙臂,僵持在那兒,等待著。我沒有飛起來,反倒聽見那些泡沫細小的破碎聲淹沒了我。我的身體也跟隨著那些細小的破碎聲而碎裂。我連忙打開淋浴,置身在溫熱的水流中。野蠻的水流很快就把那些泡沫沖到地漏里……我似乎聽到那些泡沫的喊叫和哭泣。我也聽到那來自地漏里面污穢的喧囂。水流開始變成大海,一艘孤舟在海面上。一只烏鴉從孤舟上飛出去,但很快被隱藏在虛無中的子彈擊中,可以看到濺落的血滴和黑色羽毛。被擊中的烏鴉在慣性下又扇動了幾下翅膀,墜落在黑暗的海水中。那孤舟在海面航行著,失去了方向,山般巨浪吞噬著它。它在搖搖欲墜,又漂出好遠。第二只烏鴉從孤舟上飛出來,再次被擊中,復(fù)制著之前那只烏鴉的宿命。孤舟在閃電和雷聲交織的暴雨中,在黑暗的海面上,桅桿被狂風折斷……孤舟傾斜著,海水灌進來。孤舟在下沉……海水在漸漸恢復(fù)平靜,閃電雷聲、狂風暴雨也偃旗息鼓。大海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淋浴的水流突然停止了。我看到妻站在我赤裸的身體跟前,妻問,干什么呢?要不要我給你搓搓背。那一刻,我靈魂出竅般,顫栗著。
我被突然闖進來的妻嚇壞了。我想發(fā)火,但我還是克制了。我緩了緩神說,那就搓搓吧。妻看出我的恍惚失神,問我,怎么了?是不是有些不適應(yīng)上海的生活?我說,還好。妻說,你要適應(yīng),為了生存,你也要適應(yīng),你不能總被你的東北捆綁著,它曾捆綁著你的肉身,現(xiàn)在,你逃離了,可我覺得它還在捆綁著你的靈魂,還有你的那個老鄉(xiāng),劉德慶……你們到底怎么了?我從來沒有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的概念,比如,我來自安徽、北京、深圳、上海、東北……但我從來沒像你一樣。妻邊給我搓著后背邊說。我不知道怎么和妻說。我也說不明白。妻說,真臟啊,才洗幾天澡就這樣,你看這些泥球。我說,男人本來就是泥做的嘛。她給我搓完,在我的屁股上拍了拍說,沖沖吧,浴巾在門口。妻出去了。
我再次沉浸在水流中,我看到沉沒的孤舟從海水中復(fù)活般飄搖著。那兩只被射擊墜落的烏鴉,血滴和羽毛再次回到它們身上,它們又飛回到船上。迷茫的孤舟,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航行著。我的手摸到了下面,我的情緒跟隨著那孤舟,被迷茫感染……從浴室出來,我看到妻已經(jīng)躺在床上。我在沙發(fā)上倚靠了一會兒,盯著妻的畫。我已經(jīng)可以適應(yīng)那種恐懼的侵襲。
妻喊,干什么呢?還不睡覺。我說,來了。我轉(zhuǎn)過身,向臥室走去,我聽到身后簌簌的聲音,那些畫面上的繩子松開了網(wǎng)一般向我落下來。我沒敢回頭,進了臥室,連忙把門關(guān)上。妻看我驚慌的樣子,問,看見鬼啦?我說,沒事。下雨天關(guān)上點門。她抹的手霜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是我喜歡的。我翕動著鼻子,躺在床上,讓她把兩只手放到我的臉上,吸著那股香味。她笑著說,你啊,怎么看上去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呢?像中了邪似的。是那個噩夢影響你了嗎?你不要把你的寫作和現(xiàn)實生活混淆在一起。我說,好的,可能是寫作不順吧,我總是找不到一種聲音和方式來表達我。我希望找到那種模糊的、夢幻的、不可捉摸、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虛構(gòu)與真實模糊的方式或者說氣息,來構(gòu)建我個人的文本,而不是局限在小說這個命名之中。一種開放的文本,而不是故事,但可以是反故事的。妻說,找不到,就歇歇,看看書。我個人認為你接觸了這么多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藝術(shù),你的文字已經(jīng)走得夠遠了。我說,我還在嘗試,讓我的文字在我死后成為我的墓志銘。妻說,瞎說什么???你要這么想,你就別寫了,給我做做飯,做做家務(wù),我多畫些畫養(yǎng)活你。我拉過她,把她抱在懷里。她這么說令我感動,但我知道寫作已經(jīng)成了生理需要,是用命來寫的。這話我沒對妻說,她看上去累了,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關(guān)了燈,閉著眼睛,感受著黑夜的重量,感受著來自天花板上的異域世界,慢慢進入睡眠。
凌晨兩點多鐘,我被妻的哭聲驚醒,我推了推她問,怎么了?怎么了?她沒回答我,我知道她做夢了。她在夢中抽泣著。我把她推醒。我說,你做夢了。睡夢中的抽泣延伸到現(xiàn)實中來。妻轉(zhuǎn)過身,緊緊抱著我說,我夢見我懷孕了,嬰兒在羊水里游泳,被臍帶纏繞住脖子,窒息了。我聽見它在羊水里呼喊著,救命救命。但我無能為力,幫不上忙,直到看見它溺死在羊水里……隨著羊水的干涸,它也慢慢萎縮,成了一具幼小的干尸……
妻邊說邊抹著眼淚。我安慰她說,做夢而已。我打開床燈,拽了張紙巾給她。我說,可能最近畫畫的壓力太大了,要不,就歇幾天吧。妻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從床上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過了一會兒,她回到床上。我把她摟在懷里說,睡吧。她安靜地蜷縮著,但我知道她沒睡,直到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看她已經(jīng)不在床上。我在客廳里也沒看到,到院子里,看見她坐在那兒,看花。我說,起這么早???她說,再就沒睡踏實,還不如起來。我說,吃過早飯,你再睡一會兒。我做早飯。她說,我去湖邊轉(zhuǎn)轉(zhuǎn),要不你也一起出去轉(zhuǎn)。我說,你去吧,半個小時后,回來吃早飯。妻說,好。她推開院門出去了。我做好早飯,看妻還沒回來,就去地下室找來那本剛買的《先王?!贩朔?,沒翻幾頁,我有些心神不定,就穿上衣服,去外面找妻。
路過那所幼兒園的時候,我再次想起那個“望城天使”。我稍站了一會兒,早上的幼兒園還是安靜的,空蕩蕩的。一個木馬形狀的塑料玩具栽倒在地上。欄桿上掛著一幅“全民參與共同打擊涉黑涉惡違法犯罪”的條幅。一個腆著大肚子的胖子看我站在那兒,問我,看什么呢?我說,沒看什么,學(xué)習一下條幅。胖子搖了搖頭說,哦,無聊。他說完從我身邊用屁股蹭我一下。他的這個動作讓我很反感。我想罵他一句,但見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身體搖搖晃晃,身上的肉顫顫的,要從衣服里面淌下來似的,我也就沒吭聲。是啊,如果那些肉真的淌下來……我不敢去想。
我順著馬路向湖邊走去。夜里雨停了,空氣濕漉漉的,裹著植物的清新味道。我深呼吸一口,又吐出來。我在吐故納新。到了湖邊,看到有幾個人在湖里面游泳。我終于看到妻的身影,她蹲在湖邊。我慢慢走過去,站在她身后,沒有打擾她。我看見她蹲在湖邊對著湖水里面的一個漂浮物用手機拍照。我沒敢跟她說話,怕她受到驚嚇,掉湖水里去。我沿著湖邊向前走了五六米,站在那里,盯著她專注地拍照。她拍什么呢?我看不清湖水里的漂浮物是什么。那幾個游泳的人在水里面時而下沉,時而上浮,像是隨時要溺水似的。妻終于站起來,還在看著手機。她的腳踩到了湖邊的水草,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嚇了我一跳,連忙跑過去。她彎腰很好地平衡了身體,才沒有滑倒。我拉了她一把。她說,你來啦?我說,找你回去吃早飯。你拍什么呢?妻表情悲戚地說,那只灰貓,就是來家里找食物的那只,掉水里,淹死了??吹狡薇莸谋砬?,我安慰著她說,不會是那一只吧,這湖邊野貓很多的。她說,就是那只,我能認出來。我回去找個紙箱子,我們把它打撈上來,入土為安吧。我小跑回去,找了個收快遞用過的紙箱子,看了看大小,覺得合適,又拿了一根竹竿和給花松土的小鐵鍬,回到湖邊。我把小鐵鍬遞給妻子。我說,我忘了戴手套。妻說,用手接觸一下死亡的身體吧。我說,不會有病菌什么的吧?妻說,那我來。我說,算啦,還是我來吧。妻是有潔癖的人,這個時候卻……我有些納悶。妻說,你把它弄到紙盒子里,我先去找棵樹,挖個坑。我用竹竿把漂浮在水面上的灰貓扒拉過來。一只手捏住它的一只爪子,濕漉漉的,很沉。我把它放到紙盒子里。我承認我有些厭惡。我用湖水洗了洗手,總覺得有異味。其實,從昨天看到它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到腐爛的程度,但我下意識里覺得它已經(jīng)腐爛了,即使外在看不出來,但內(nèi)在已經(jīng)……我捧著盒子,離身體很遠,我怕貓身上的水落在我衣服上。我看到妻已經(jīng)在一棵樹下掘著坑,我來到她身邊,把紙盒子里的貓放到地上,說,我來吧。妻把小鐵鍬遞給我,她打開紙盒子盯著里面的死貓,說,怎么就落水淹死了呢?要是我們收養(yǎng)了它是否就不會……我不知道怎么說。繼續(xù)挖了一陣,我征求妻的意見,說,你看看是否合適了?妻說,再擴一些。土有些黏,挖起來很費力氣。我額頭上都出汗了。妻盯著我挖的坑,說,差不多了。我問,連盒子一起埋了嗎?妻說,盡管單薄了,這紙盒子也算個棺槨吧,總比死無葬身之地強!我嗯了一聲。妻說,我來。她捧著盛著貓的尸體的紙盒子,慢慢把它放到土坑內(nèi)。她把紙盒子封好,用手抓了土,往上面撒,一把一把的土落在紙盒子上。差不多覆蓋了一層土,妻才要過我的小鐵鍬,往上填土??粗薇砬楸莸靥钔?,我站在旁邊點了支煙。不遠處的湖面上,因為那些野泳的人,水面上波紋蕩漾,翻起了浪花。妻填完土,又用手輕輕按了按泥土,站起來,怔怔地站在那里,像默哀。過了一會兒,說,安息吧!妻的反常讓我害怕。我說,回家吧。妻說,好的。她不時回頭凝望,嘆息著說,一個生命就這樣……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回到家,我對妻說,洗洗,吃早飯吧。妻躲在衛(wèi)生間里,很長時間都沒出來。我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看到妻坐在馬桶上淚流滿面。我說,別哭了,死亡無處不在……它遇到了你,是它的福氣,起碼它沒有死無葬身之地。我走出衛(wèi)生間,去把做好的早餐端到桌子上??粗迌裳奂t腫地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把窗戶打開,回到桌前吃飯。我們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妻說,我要把這些都畫下來。我問,什么?妻拿出手機,給我看她早上拍的一些圖片。彎曲的管道。樹木。小草。鮮花。貝類殼。野泳的人。啊,還有那個用屁股蹭了我一下,令我反感的胖子。汽車。煙頭。被啃了一口的梨子。纏繞的水管子。舊沙發(fā)。遺棄的馬桶。她的影子。干枯的花朵。溺水而亡的貓……我說,怎么?喜歡上街拍了嗎?妻說,不是。我要把這些都畫下來,呈現(xiàn)在畫布上。是你的那個噩夢給我的啟發(fā)……我說,哦。妻說,以前我的畫也充滿了視覺沖擊力,現(xiàn)在這些畫下來,會更有視覺沖擊力的。我沒明白,但我沒問。妻看出我的疑惑,說,以前我更專注的是人,而忽略他們所處的世界和時代,現(xiàn)在我要畫他們所處的世界和時代。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部分,當然,人也在其中。人也是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人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真正主宰人的是那世界之外的東西……
從妻拍的照片,我并沒看出什么。我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去洗碗。妻坐在她的畫架前,開始涂抹起來。
我回到地下室,開始閱讀、寫作,但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我的腦海里總是出現(xiàn)妻拍的那些照片,還有她剛剛說過的話,甚至還有她凌晨的那個夢……那一刻,我覺得我所處的地下室是亂的。書和各種雜志,堆得滿地都是。桌子上煙灰缸旁邊的煙灰……我拿了摞書,墊在屁股底下當馬扎。我開始清理那些亂七八糟堆放的書和雜志,把它們碼成書墻。又用拖布清理著角落里的灰塵和紙屑,把它們用手抓到紙簍里。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拖布和抹布,把我地下室擦洗了一遍。我的身體感到有些虛弱,冒汗了。
我望著潔凈的地下室,突然有了一種成就感。那些污穢已被我打掃干凈。我又望了望地下室,總覺得缺點兒什么。是什么呢?是一個鐘,是的,一個鐘,掛在墻上。還需要一些綠色的植物。我去院子里,把幾盆多肉植物搬到地下室里。妻看到問我,你干什么?我說,我想放到地下室的書房里。妻說,那里沒有陽光,不行的。我只好又把那幾盆多肉植物搬回到院子里。妻喊我,你過來看看我的畫。我走過去,看到她畫了那只溺水的貓被一根紅線捆綁、纏繞著。我的生理上有些不舒服,但我知道它的好。妻說,這次畫展的主題就是捆綁吧,我跟策展人老K說說。我說,好的。我預(yù)感到妻這次的變化,也許是她繪畫生涯的一個分水嶺。我的右手又顫抖、痙攣起來,像是要抓住空氣中的什么似的。
回到地下室,整個環(huán)境突然變得清爽起來,讓我有些不適。我嘲笑著自己,你就適合在垃圾堆里生活。又一想,這些書籍怎么會是垃圾呢?對于我,它們是財富。我傻笑著,對那些整齊碼好的書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對于我來說,你們可能是財富,對于很多人來說,你們可能就是一堆垃圾,是廢紙,隨時都可能被賣給收破爛的,最后,變成紙漿。我站在那些書前面,義正辭嚴的。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突然,我翕動著鼻子,聞到一股潮濕的臭味,這和我的書房的清爽氣味很是不搭。我終于找到那氣味的來源,是地下室那道通向車庫的門。在門下面有一道縫隙,車庫里的潮濕臭味入侵到我的地下室。我找了塊大小相當?shù)钠ぷ禹斣陂T下面,這樣緩解了很多。還有一個問題,很麻煩,那就是我要抽煙。地下室沒有窗戶和排氣孔,我只能打開門,那么對于車庫里的氣味是無法繞過去的。我下了決定,以后抽煙回到樓上的院子里去。
我正發(fā)愣的時候,手機響了一下,是小區(qū)保安發(fā)給我一個網(wǎng)址。我沒有馬上點進去,問了句,什么?小區(qū)保安說,看看你就知道了。我說,沒有病毒吧?保安說,沒有,但也跟病毒差不多。我說,你什么意思?保安說,是在車庫里那個被殺害的女人的一個視頻。我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的。真沒想到??!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說,好,等我有時間看看。保安說,不要外傳?。∧阒抑?,就好。我說,放心吧。
我放下手機,打開電腦,又看了看長篇小說《東北》,仍沒有修改的語感和氣場,而且出版合同也還沒有寄來。吃過晚飯,我和妻散步回來,她還要畫畫,我回到地下室,打開手機,點開保安給我的網(wǎng)址,復(fù)制到手機瀏覽器上。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望城天使”,她在搞裸體直播……還不時讓網(wǎng)上的人送禮物。我刪除了網(wǎng)址,打開地下室的門。
妻的畫展如期在K畫廊舉行。但開幕的時候,有個小風波,經(jīng)過老K和藝術(shù)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協(xié)調(diào)后,畫展才正式開幕。小風波是這樣的,我已經(jīng)赤身裸體被妻捆綁好,坐在畫廊中央的一把黑色的椅子上。來了很多人,他們開始對我拍照。開幕的時間到了,在老K宣布開幕的時候,藝術(shù)區(qū)來了幾個保安,叫停了開幕儀式。很多人,包括老K都不知道怎么個情況。幾個保安把來的人都驅(qū)趕出畫廊。一個保安看到我還在那里,他親自給我松綁,幫我拿來衣服,讓我也出去。老K披著一頭長發(fā),臉色難看地和保安交涉著。其中一個保安說,有人舉報這里有色情行為,必須整改,才能開幕,我們也是執(zhí)行上面的指派,是工作,你老K多擔待。老K氣憤地去找藝術(shù)區(qū)的領(lǐng)導(dǎo)。畫廊外面已經(jīng)人聲嘈雜。妻看上去很淡定,她懷里還抱著朋友送的鮮花。有家外國媒體在給妻錄像,采訪妻。妻說,對于這樣的意外,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如果要采訪的話,一會兒,你們采訪老K吧。我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負責做好我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就好。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色情。如果說,裸體算色情的話,那么我們?nèi)祟惖钠鹪?,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算不算?其他,我拒絕回答。我雖然穿上了來參展之前妻為我準備的那套西裝,但此刻,經(jīng)過開幕儀式之前的赤裸和捆綁,我覺得我仍是赤裸的,肌膚上仍滯留著被捆綁的疼痛。盡管妻捆綁著我,沒太用力,效果還是出來了。在捆綁下面的時候,我對妻說,你輕點兒,被弄廢了,你就不能用了。妻盯著我,媚笑,說,那樣才好,我不用,也不讓你將來給別人用。我苦笑著,說,我只是你的婦女用品。玩笑歸玩笑。妻還是愛護我的。盡管為了藝術(shù)。在捆綁舌頭的時候,妻說,這個還是省略了吧,或者弄個封條意思一下,我說,那樣會破壞整體的藝術(shù)氛圍的,對于藝術(shù),我們都是敬畏和認真的。妻小聲在我耳邊說,辛苦你啦,晚上,回家好好慰安慰安你。我無賴地笑著?,F(xiàn)在,整個開幕儀式被中斷了。很多妻的朋友過來安慰她。她陪他們聊天。我邀請了劉德慶。他此刻站在角落里抽煙。我走過去和他聊天。幾個藝術(shù)區(qū)的保安站在門口,畫廊的鐵門緊閉著。有人在拍照。有人說,這次小風波也許會成為一次不錯的行為藝術(shù)。
劉德慶再次和我說起那個劉德慶,養(yǎng)父養(yǎng)母之前的那個逝去的兒子。劉德慶說,可以說是我哥哥。我媽跟我說,那是上世紀80年代,那個劉德慶從大學(xué)里輟學(xué)回家,閉門不出。一個人在屋子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F(xiàn)在看來,他得的是抑郁癥。他們上班,就把他鎖在家里,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是撬開窗戶逃了出去。鐵錘巷,你還記得嗎?我說,有印象。德慶說,那時候,那個鐵錘的雕像還沒有被移走。他就用一根電線吊死在那個雕像下面……有鄰居發(fā)現(xiàn)了,連忙跑去工廠里通知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我養(yǎng)母看到他懸掛的尸體,人立馬就昏倒在雕像下面。養(yǎng)父領(lǐng)著工友們把劉德慶從雕像上弄下來,草草就給埋在了鐵錘巷后面的荒山上。從那荒山上可以俯瞰到遠處的廠區(qū)高聳的煙囪和廠房。我說,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里還有很多戰(zhàn)爭年代遺留下來的碉堡群。我的一個長篇小說,就是在一個碉堡里完成的。劉德慶看了我一眼,問,出版了嗎?我說,還沒。編輯說,選題通過了,但還要改。來上海這幾年,我沒有當時寫作的氣場和語感,我想回望城去改。等忙完你嫂子的畫展,我可能會回去住一段時間。德慶眼睛一亮,說,什么時候回去?我也要回去。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他們還是會夢見那個劉德慶,我哥哥。他們在我哥哥去世第二年領(lǐng)養(yǎng)了我。我媽說,我是她工廠里一個女工的孩子,當然是私生子。我被我養(yǎng)父母領(lǐng)養(yǎng)后,那個女工從工廠消失了。沒人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說,哦。德慶說,我也跟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了我的困擾,我想改名字,他們也同意,但真的沒想好改個什么名字。我倒想了幾個。劉東升,劉傳滬,劉……我瞄了眼妻,她在人群里消失了。我想,可能去衛(wèi)生間了。德慶說,我媽夢見我哥說,他要一個墓碑,要不他的魂總是飄著。我媽說,這也許就是我一直矛盾和痛苦的根源,也許回去給他豎個碑,我就會解脫。你信嗎?我說,你不一定能得到解脫,但起碼也可以心安吧。德慶說,你大概什么時候回去?我們一起回去。我媽要照顧孩子,我和我養(yǎng)父回去,要不我也找不到我哥的墳。我說,我回去的時候,告訴你。我們一起回去。老K回來了,人們都圍了上去。老K的目光在尋找著妻,問我,你愛人去哪兒了?我說,沒看見。我給她打電話。老K招呼大家,說,開幕儀式繼續(xù)進行,但那個行為藝術(shù)不能在畫廊大廳里,要取消。老K把一個紙條遞給門口的一個保安,那個保安看了,說,開門吧。我給妻打電話,問她在哪兒,她說,在打印店,馬上回去。我說,好的,開幕儀式等你呢。老K招呼著客人們進畫廊。我看到德慶站在那幅大畫前面,也就是我做行為藝術(shù)的那幅畫。他表情凝重,能感覺他生理上的不舒服。老K過來問我,打電話沒?我說,打了,馬上回來。來觀展的人已經(jīng)站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畫面前。這時候,妻拎著個口袋回來。她到了現(xiàn)場,把口袋敞開,從里面滾出來二十幾個紙團,上面打著英文單詞,有她的簽名。一個個紙團也被用線纏繞起來。我英文不好,但還是認識幾個單詞的。老K招呼妻上臺,開幕儀式繼續(xù)進行。自然老K說了些現(xiàn)實,也談了藝術(shù),在藝術(shù)上老K有些夸大,說妻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家。我注意到妻的表情,她有些羞愧。輪到妻講話,她除了感謝所有到場的人,還說了藝術(shù)的無力,說了對于人性和靈魂的尋找,說了藝術(shù)家與現(xiàn)實、與心靈的斗爭,還說了藝術(shù)家與現(xiàn)實的緊張和曖昧。最后,妻說,地上的那些被線捆綁的紙團是她的新作品,每一個單詞都是一個名詞,上面有她的簽名。每個購買畫作的人都可以免費拿一個。妻彎腰鞠躬,對大家的到來,對突然出現(xiàn)的意外表示歉意。妻站在臺上,看上去是那么迷人,盡管已經(jīng)五十三歲,但絲毫看不出來五十多歲了。我上臺擁抱了妻。德慶過來跟我說,單位里有一個緊急會議讓他馬上回去。我說,好的。德慶說,定了回望城的日期提前通知我,我好請假。德慶說完匆匆離開了。但他很快又折回來,對我說,那幅小的被纏繞的粉紅色香皂的畫,他要了,別賣給別人。我把德慶送到畫廊門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個被繩子捆綁的時鐘,從我面前經(jīng)過,向藝術(shù)區(qū)的樹林里走去。我頓時毛骨悚然。我轉(zhuǎn)身回到畫廊內(nèi),告訴工作人員把那幅畫貼上個紅色標記。我站在畫前,研究了一會兒那幅畫,不知道德慶喜歡它什么。
盡管有開幕儀式上的小風波,但畫展很成功,賣了十幾幅畫。那幅兩米×兩米五的大畫被一個美國人訂下了。晚宴的時候,老K喝多了。他說,這是他開畫廊以來,最好的一次畫展,他要力推,把妻推向世界。妻靦腆地坐在那里,我和她都不能喝酒。夜里十一點多,我們坐出租車回家。在出租車上,我問妻,你那些英文單詞都寫的什么?。科蘅拷业亩?,悄悄地說了那些單詞的意思。我說,你狠。妻笑了,我也笑了。妻說,他們只能看到表象,卻看不到更深入的……我說,是的。妻說,畫展還算成功,得歇歇了。你不是說要回東北修改長篇小說嗎,什么時候回去?我說,你確定畫展這邊沒事了嗎?妻說,你先回吧,我等撤展后再回去。我說,等撤展一起回去吧。回到家,妻燒水,洗澡。是啊,這段時間真的有些累了。妻洗完,讓我也去洗。她撫摸著我。我竟然萎蔫了。妻說,是不是開幕儀式上捆綁的恐懼造成的。我沮喪地說,可能。我給妻講了“望城天使”的事情。妻說,讓我看看。我說,被我刪了。妻說,你一個人偷看。我說,也不算偷看。我的斗志在妻的撫摸下,開始復(fù)活……五十歲的我,還不是廢物。
在等待撤展的一個月里,老K來過一次,說,有一家國外畫廊打算給妻辦展,但還要多些畫。老K讓妻再畫一些,把這次畫展的題材延伸下去。時間不急,起碼也要明年這個時候。妻答應(yīng)下來。撤展的日子到了,賣出去的畫都通知買家來拿或者寄存在畫廊。沒賣出去的,我們搬回家。那幅粉紅色的香皂,沒人來取。我才想起來,是劉德慶定下的。他那天回去之后,就把錢給我轉(zhuǎn)過來了。我給他打電話,沒人接。晚上回家后,我又打了,還是沒人接。
撤完展第二天,我就回望城了。我把東西安頓在軋鋼廠附近的一家旅館,去了鐵錘巷后面的荒山,在那里尋找著我當年寫作的廢棄碉堡。那時候,我開病假寫作,每天晚上把電腦充足電,背著它來到這廢棄的碉堡里。當時,有我用木板釘?shù)囊粋€簡單的臺子和撿來的椅子。走了四年,那個簡陋的臺子還在,椅子已經(jīng)不見了。里面有濃重的灰塵的味道,還有糞便。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把里面清理干凈,我在墻上竟然看到:一張六寸黑白照片。泛黃。一個無頭人或者說無臉人。背景是軋鋼廠的馬路,在馬路的盡頭是叢林般的噴云吐霧的煙囪。那人臉看上去好像被煙頭或者其他東西燙過,正好把人物的臉燙出一個洞。從衣著和體型上判斷是個女性。
我沒有把相片從墻上拿下來,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塵。我去鐵錘巷買了把椅子和幾塊塑料布,回到碉堡內(nèi),把一塊塑料布蒙在那個臺子上。我把剩下的塑料布鋪在地上,在上面躺了會兒,抽了支煙。我突然想起什么,爬起來,在荒山上的墳?zāi)怪g尋找著。我竟然看到了“劉德慶之墓”的墓碑,墳上的土是新土,還有幾個已經(jīng)褪色的花圈。我站在那里沖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鞠過躬后,我給劉德慶打電話,突然覺得有些詭異,會不會從墳?zāi)估镉幸粋€聲音回答,我是劉德慶……你找誰?不遠處的槐樹上站著幾只烏鴉。我還是撥通了劉德慶的電話,但是一陣陣的忙音……我只好撂了電話。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回到碉堡內(nèi),坐在椅子上,對著那個唯一的窗口,眺望著遠處的軋鋼廠,悲欣交集??!我簡單地在碉堡內(nèi)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妻,說,收拾好了,明天開工。妻說,好,祝你一切順利,早日從東北的捆綁中解脫出來,用你的文字挽歌結(jié)束你的過往。我說,嗯。但真的可以結(jié)束嗎?那血液里的……妻說,總要新生?。?/p>
回到這里我的氣場和語感很快恢復(fù)了。我必須說一下,出版社的合同一直沒給我寄過來。但這好像不重要了。是否出版,我都要把這個長篇小說修改完。是告別,也是啟航。
半個月過去,我的修改已近尾聲。那天,我從旅館里帶了午飯,往碉堡走,看到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往山上走,我問一人,你們這是干什么?那人說,不知道嗎?軋鋼廠今天定時爆破……聽了那人的話,我有些心情沉重,那是我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軋鋼廠?。∥襾淼降锉?nèi),打開電腦,播放著音樂,心神不寧。我的目光不時透過那個窗口,盯著遠處的軋鋼廠……直到我聽到轟隆隆的聲音,我看到高高聳立的煙囪瞬間回到大地……我腳下的大地跟著震顫著……我從椅子上晃掉在地上。我躺在地上,直到震顫結(jié)束,才爬起來。我來到碉堡外面,看到那些麻木苦楚的面孔一個個都淚流滿面,失聲痛哭。我的眼淚也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但我控制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人群慢慢散去,我回到碉堡內(nèi),把最后幾頁的文字修改完,合上電腦。我長長出了口氣,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從眼眶里滾落。是啊,再見啦!我看了看碉堡內(nèi),把那張陌生女人的照片從墻上摘下來,夾在我?guī)г谏磉叺牟ɡ釆W的那本《智利之夜》里,一起放到我的電腦包里。我繞道去了劉德慶的墓碑前,再次給劉德慶打電話,那邊仍舊是忙音。忙音。猶如一條黑暗的沒有盡頭的道路,延伸著,延伸著。
我對著墓碑最后鞠了一躬,又對著那消失的工廠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我默默下山,去旅館取了東西,直奔火車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