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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者留其名

2021-02-05 09:50王若虛
上海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堂兄伯母大伯

王若虛

記不清是1970年代的尾巴,還是1980年代頭上,反正剛剛改革開放,中美建交前后。無線電三廠有個人買了兩斤生的西瓜子,自己借來鐵鍋,借來醬油,嘩啦嘩啦炒熟了,準(zhǔn)備存起來慢慢吃。但職工宿舍老舊,一直鬧老鼠。老鼠牙齒多少厲害,啃柜子,啃箱子,啃鐵罐頭,都不安全,怎么辦呢?有個同事就幫他出主意,弄了塊最薄的鐵皮,差不多四十乘以四十厘米見方,四角打孔,四根鐵絲穿起,再匯總擰成一根,末端拗成鉤子狀,吊于房梁,像只金字塔。

瓜子堆在鐵皮上,離地將近兩米五,離房梁半米不到一點。二人仰頭望著鐵皮,有一種和嚙齒類斗智斗勇的其樂無窮,心想,老鼠不是蝙蝠,好遁地,不好飛天,這下瓜子可以保存無憂了。

等元旦新年近在眼前,這人想,時機成熟了,可以找三兩好友開茶話會了,就搬來只小板凳,立到上頭一看,愣住了:鐵皮上小山般的瓜子已經(jīng)被推平了,全都開了瓣,肉頭一粒不剩,殼子內(nèi)里白晃晃的,晃得人恍如隔世。后來這人逢人就夸,老鼠是厲害呀,蹲在懸空的鐵皮上偷吃,搖搖晃晃,半粒殼子都沒落下來,不服不行。在他想像當(dāng)中,灰不溜秋的小忍者們沿鐵絲輕滑而下,站穩(wěn)腳跟就開始嗑瓜子,下面是人類的鼾聲如雷。等到肚皮填飽,嘴巴塞滿,再一蹬腳,使輕功,沿鐵絲飛速而上,消失在房梁盡頭。

除了老鼠,再無別的懷疑對象。這間宿舍平時就他一人住,但凡有訪客,他都在場,不可能是人為。倒是幫他出主意的那同事,春節(jié)過后某天,回到自己宿舍,發(fā)覺床頭多了只白瓷小酒杯。東問西問半天,也沒人來認(rèn)領(lǐng),只好拿滾水沖一沖,自己收進。

這個同事姓劉,劉其名,也就是大伯。

聽到老鼠嗑瓜子故事的那天,我住在上海楊浦區(qū)的五角場。當(dāng)時有個非虛構(gòu)寫作的論壇在復(fù)旦召開,為期三天。第二天晚上,我請一個復(fù)旦的博士后朋友在夏朵餐廳吃飯,完了再找地方喝幾杯。選的酒吧就在我住的酒店邊上,名字別致,叫“留其名”。

和博士后朋友聊天時,老板就在我們身后的沙發(fā)上一邊擺弄蘋果筆記本,一邊聽著我們看似深奧的聊天內(nèi)容在笑。我已經(jīng)喝了四杯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有點上頭,和博士后聊無可聊時,看看老板,說,大哥,一起來聊聊唄。老板是個爽利人,聽到邀請,就搬了個蛋糕凳坐到邊上。前面我已經(jīng)買過單,他讓酒保又送上來三杯杰克丹尼兌可樂,說,店里請。

老板的體格,是上海人常說的那種“麻將牌”型,左臂全是紅臉般若的紋身。隨口一問,得知竟是交通大學(xué)新聞傳播系畢業(yè)的,“80后”,比我大兩歲。交大和復(fù)旦可不是什么真心相親相愛的兄弟學(xué)校。我問他,你個交大學(xué)生,在西南的閔行讀書,怎么就跑到五角場開酒吧了呢?這可是復(fù)旦的地盤。老板說,我一個交大的,深入虎穴,賺復(fù)旦學(xué)生的錢,有什么問題嗎?我細(xì)想想,說,嗯,還真沒有。

很自然的,話題跑到店名上來。上海酒吧無論大小,都像外企白領(lǐng),得有個英文名,唯獨這家是異類。我問老板是不是從李白這里找的靈感。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老板說,這是小部分原因,真是要詳細(xì)展開的話,一杯酒是不夠的。我說,這樣吧,來一打龍舌蘭shot,我付錢,你只管說,家長里短,鬼狐仙怪,盡管端上來!

老板姓劉,為保護隱私,姑且叫他劉看山。他爺爺奶奶當(dāng)年從魯南逃難到上海,在大楊浦的棚戶區(qū)落下腳。那時流行多生多養(yǎng),奶奶一共生了四個,全帶把。按照爺爺家的族譜,下一代是“其”字輩,又取老家村口匾額上的“名德重望”四字分給兒子。老幺還沒出生,爺爺出意外走了,劉看山只在黑白照片上看到過他,見完就忘,沒什么印象。

老大劉其名1950年出生,看山他爸行二,1953年,老三1957年,老四1962年。劉其名十三歲成了家中最大的男丁,擔(dān)子重,責(zé)任大,初中畢業(yè)直接到無線電三廠上班去了。其實他成績不差,家里成分也好,本可以上重點高中。

1968年全國一片紅,老二是六九屆,去了黑龍江農(nóng)場,劉其名頓時少了個得力幫手。四十年后,看山他爸對兒子親口承認(rèn),當(dāng)初去黑龍江,自己有當(dāng)“逃兵”的意味。棚戶區(qū)房子小,塞著五口人,老三愛鬧,老四愛哭,奶奶是第三毛紡廠的女工,白天面對車間里震天響的機器,那嗓門就可想而知了。看山他爸愛讀書,喜清靜,受不了家里環(huán)境。這批知青動身北上那天,火車一開,車上車下哭聲震天。唯獨他爸嘴角上揚,半個身子在窗外,對站臺上的劉其名揮手,喊,阿哥,全看你了!

劉看山面對老爸的懺悔,說,也不怪你,大勢所趨,你不去也不行的。他爸說,也不是的,就算不下鄉(xiāng),我也打算報名參軍,反正就是不想在家里,不想挑擔(dān)子——不然的話,搞不好就變得像你大伯一樣了。

這種可能性一說出來,劉看山不寒而栗。如果老爸是大伯那樣的人,他寧可三歲就被賣到山里。從小他就怕這位大伯。奶奶家圍桌聚餐,他必定要和劉其名隔開至少兩個座位,才不至于影響食欲。但若是正對著他落座,更加致命。

大伯劉其名身高一米八,瘦如竹竿,腦袋很小,戴著大號的黑框眼鏡,無論站坐,上半身總是微微前躬,讓人聯(lián)想起螳螂捕食。偏偏,他是飯桌上吃得最少的人,還悶聲不響的。至于表情,基本為零。相比之下,看山他爸老是笑瞇瞇,三叔總是喝酒抽煙吹牛皮,奶奶則喜歡嘆著氣追憶開水般的年華——不管怎么樣,至少是鮮活的,彩色的,到大伯這里就是調(diào)了靜音的黑白電視機,換臺的按鈕還壞掉了。

此外,大伯在子女教育方面很蔑視文字的力量,信奉棍棒底下出真理??瓷降奶眯诌z傳了劉其名的竹竿基因,身高一米八四,遠(yuǎn)看像根火柴。從小到大,堂兄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與時俱進:幼兒園撒尿和泥做雕塑,小學(xué)組織打牌,初中帶頭去游戲機廳,高中和多個女孩談戀愛……劉看山無數(shù)次在飯桌上聽奶奶和三叔勸大伯,孩子可不能這么打,要打壞的。而大伯面無表情抿下一口酒,一言不發(fā)。

看山他爸也打他,但講究原則,非成績差不打。但大伯就沒那么多條條框框,徒手,器械,樣樣精通,收發(fā)自如。有一回,堂兄剛上小學(xué),在家默寫生字,寫錯一個,正自我懷疑,后腦勺就挨了一記鐵砂掌。堂兄的感受是,兩只眼珠子差點飛出去,鼻尖更是直接砸在桌面上,腦海就像電視機的雪花屏。

后來劉看山看日本電影,黑幫片,北野武,立刻就想到了劉其名。日本黑幫老大也是黑白電視風(fēng)格,戴墨鏡,面無表情,墨鏡上面兩條眉毛紋絲不動,不廢話,更不會吵架、說教,要剁手,要滅口,電光石火,勒么桑茲(上海話里的“冷不丁”)就來了,絕不像昆汀的電影那樣啰嗦半天再開槍。

綜上所述,劉看山小時候每次和劉其名同席吃飯,身形都要矮一半。農(nóng)村傳說,活豬要是遇上資深屠戶,都嚇得光會拉稀,不會叫,就是聞到了對方身上日積月累的豬血味,嚇得叫都叫不出來。以此類推,同理可證。

要說劉其名身上唯一的閃光點,大概就是不留小指甲。那是很多上海男人的“瑞士軍刀”,可以掏耳朵、剔牙縫、去眼屎、摳鼻孔,甚至擰螺絲,五項全能。無論當(dāng)記者的看山他爸還是開法蘭紅出租的三叔,都未能免俗,唯有大伯是股清流,十根手指干干凈凈,關(guān)節(jié)粗大。

聽到這里,我打斷酒吧老板道,唔唔,你大伯是那種可怕的冷面殺手,奉行棍棒教育,也不留小指甲,可為什么要用他名字的諧音來命名酒吧呢?反轉(zhuǎn)什么時候出現(xiàn)?老板舉起一杯龍舌蘭,和我碰了碰,說,別急呀,馬上就來了。

劉看山曾讀過一種理論,說普通人的感情想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以支撐,至少需要三根支柱:和父母的關(guān)系,和配偶的關(guān)系,和后代的關(guān)系,如同首尾相連的三根火柴。而數(shù)學(xué)老師也教導(dǎo)過我們,三角結(jié)構(gòu)是最穩(wěn)固的。

劉其名的三根火柴分別是看山的奶奶、伯母和堂兄。堂兄十九歲那年,三根火柴搭起的結(jié)構(gòu)開始塌陷:他高考前填志愿,死也不肯考上海的學(xué)校。劉看山非常能理解堂兄,假如堂兄想留在上海,反倒不正常了。

堂兄在全楊浦區(qū)最差的公立高中就讀,但逃離上海的欲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學(xué)習(xí)上的怠惰:他高考成績在全年級文科班排前五,去了成都一所二本,學(xué)播音主持。四川,天府之國,東西好吃,人好看。成都到上海直線距離有一千六百六十公里,當(dāng)時坐最快的火車也要三十六小時,硬座一路下來你會覺得自己丟了屁股——除了學(xué)費略昂貴,堂兄毫無疑問地通過高考升上了天堂。

堂兄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后,劉看山發(fā)現(xiàn)大伯明顯變了。聚餐時,劉其名的目光不再盯著菜肴或者旁人,只注視跟前的酒杯。奶奶不時會叮囑他,吃呀,筷子動起來。劉其名遵命行事,不過是原教旨主義的“動筷子”:將桌上的筷子輕輕左右滾動一下,卻不拿起來夾菜。他以前喝酒講究分寸,懂節(jié)制,總是桌上第一個宣布自己喝不動了的人。堂兄走后,劉其名酒量似乎也見長了,鍋里加姜絲溫過的黃酒,用玻璃茶杯盛著,他平時只能喝兩杯,現(xiàn)在能喝三杯半。

劉看山自己在上海念大學(xué),每周都回家,常看見爸爸不是在攝影,就是在釣魚。有一次他問大伯有什么愛好。他爸想了半天,以問代答:看電視?劉看山說,這算什么愛好?他爸說,那就不清楚了,以前上中學(xué),你大伯個子高,被人家拉去打籃球,上場三分鐘,人家一個傳球迎面過來,他沒接好,鼻梁骨裂,鼻血不住滴,從此退出體育圈;到無線電廠上班后,他吃完晚飯就坐在門口看月亮,一看好幾個鐘頭,應(yīng)該算是愛好吧?后來么,又歡喜看小說,《基督山伯爵》,翻來覆去就讀這么一本,怪吧?我叫他看看《三個火槍手》《巴黎圣母院》之類的,也不聽,就隨便他了。

劉看山心想,倒是蠻專一的。

堂兄在成都念書,每年寒暑假都不回上海,說在酒吧打工,要么是給別人婚禮當(dāng)司儀,忙著掙生活費。有次聚餐,奶奶問堂兄這段時間有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劉其名難得開了次金口:來電話,都是在外面闖了禍,沒電話就說明沒出事,正好。奶奶“哼”了聲,說,當(dāng)初打得太狠。劉其名就不響,恢復(fù)到常態(tài),低頭看酒杯,轉(zhuǎn)動筷子。

倒是五月,或者六月里,堂兄會忽然回來一次,先去看奶奶,再回父母家,但絕不住下,因為總帶著姑娘,住旅館更方便。堂兄帶回來的姑娘,年年歲歲人不同,統(tǒng)一特征是身材嬌小,胸脯飽滿,小麥膚色。劉看山問,怎么做到的?傳授點經(jīng)驗呀。堂兄說,沒經(jīng)驗,可能從小被我爸打,不自覺地練了一身硬氣功,嘿嘿嘿……唉,四川什么都好,就是吃不到老娘燒的腌篤鮮。

堂兄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是沒回上海,在成都的婚慶公司當(dāng)專職司儀,還在酒吧兼職駐唱。他缺席春節(jié)聚餐足有六七年,以至于劉看山有段時間幾乎忘了還有個堂兄在四川。2008年汶川地震,過了快半個月,他才忽然想起來,堂兄在那邊不知是否安好。

堂兄的確安好,還在兩年后的夏天帶了個女朋友回來,不是“耍朋友”那種女朋友,是打算要結(jié)婚的。劉看山見過女孩兩次,完全不像堂兄以前偏好的風(fēng)格:高挑,白皙,胸脯不太飽滿,五官不漂亮,但端正。女孩來自新疆,父母是建設(shè)兵團的,漢族。他想,堂兄當(dāng)了這么多年浪子,總算要成家立業(yè)了。

我又一次打斷酒吧老板,說,我猜猜看,你大伯不同意這樁婚事?因為那個女孩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老板笑笑說,完全猜錯,她有正式工作,小學(xué)老師,生活穩(wěn)定,提出反對意見的也不是大伯,是我大伯母。

從小到大,劉看山見伯母不超過十次,因為她時常缺席奶奶家的聚餐。伯母顴骨扁平,也是瘦長的身材,一家三口走在路上,遠(yuǎn)看就像三炷香。多少年下來,永遠(yuǎn)留著齊耳短發(fā)。左腿還有點微瘸,算不上殘疾,就是走路比常人稍慢,尤其上樓梯。據(jù)說1988年上海甲肝大爆發(fā)期間,劉其名住進無線電廠大禮堂臨時改成的醫(yī)院,每天由兒子送晚飯,伯母送午飯。有天中午,她過馬路太心急,正好人家公安局有部帶挎斗的摩托車執(zhí)行公務(wù),也趕時間,看到她闖紅燈,剎車已晚,“咣”,撞上了,還好天冷,衣服厚,受傷不重,就是腿落下了小毛病,還有那盒番茄炒蛋,撒了挎斗里的干警同志一身都是。

至于伯母以前在哪里工作,在哪里念書,劉看山一概不知,也不好奇,只知道每次劉其名打完堂兄,都由伯母出面做思想工作:父母打他完全是為他好。她反對兒子的婚事,官方理由卻很蹊蹺:“小姑娘……個子太高了。”

酒吧老板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說,你看,你也覺得莫名吧?我哥一米八多,她一米七五,完全沒有問題,對吧?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總比一代高呀。

最終是奶奶向劉看山道破玄機:小姑娘父母雖然是新疆兵團的,但都是從安徽過去的。伯母年輕時在安徽插隊,自認(rèn)“受夠了安徽人的苦”,絕不許兒子和安徽人的后代結(jié)婚。

我問,那你大伯的意見呢?酒吧老板回道,我也是那次才知道,大伯在他老婆面前沒有意見。作為反派角色的大伯,表現(xiàn)多少讓我有些意外。原來他也有通融的一面。

要結(jié)婚,必須有戶口本。戶口本被伯母藏得天衣無縫,堂兄這門婚事就僵住了。那之后,他更少回上海了。偶爾一次,也不去父母家,只來看看奶奶。至于感情狀況,也不再向家里人匯報。

我問老板,那你奶奶什么態(tài)度呢?她肯定很想抱曾孫。老板說,哈哈,問題就在這里,我本來也以為,要是倒退十年,我奶奶還能獅吼一下,發(fā)點聲音,可我又錯了。

如果一個女人年輕時冒著炮火背井離鄉(xiāng),三十不到就喪夫,不改嫁,獨自撫養(yǎng)四個男孩長大,在家面對鄰居的閑言碎語、蜚短流長,在單位面對鋼鐵巨獸,加班加點,都苦熬下來了,那你最好不要質(zhì)疑她的性格有多少剛烈。遙想當(dāng)年,四叔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山東工作,成家立業(yè)生女,奶奶還到那邊住過段時間,但鬧了點矛盾?;厣虾:螅桶l(fā)誓不再認(rèn)這個兒子,且說到做到。

劉看山和遠(yuǎn)方的四叔無仇無怨,但就是欣賞奶奶這種性格:要么不記仇,豁達(dá)——要記仇,就記一輩子,否則就是浪費生命。奶奶罵人的口頭禪是,他奶奶個臭——這種自損八百的風(fēng)格有點像他一個武漢朋友的老媽,喜歡罵兒子“你個婊子養(yǎng)的”。

按理說,這樣的奶奶,肯定會把劉其名夫妻臭罵一頓,竭力促成這門婚事。但獅子老矣,尚能吼否?答案是不能。劉看山曾跟奶奶說,大伯母這人……怎么這樣不講道理的呢?看不出來啊!奶奶嘆口氣,說,她這人,一直這樣的,你不知道唄,還記不記得有回去她家吃飯?就是你第一次吃甲魚那回?

劉看山太記得了。當(dāng)時他讀小學(xué),忘了幾年級,被奶奶帶著去的。大伯家他就到過這么一次,記憶猶新,何況午飯還有一道冰糖燉甲魚。1990年代初期,這東西一般只能在飯店里吃到,家常餐桌上可是珍稀食物?,F(xiàn)在回想起來,餐桌邊上有奶奶、大伯、大伯母、堂兄。在廚房里燒菜的卻是個從沒見過的男人。

奶奶說,那個男的,唉,唉,是你伯母的相好。

劉看山說,???!那……大伯知道嗎?

奶奶說,當(dāng)然知道啊。

聽到這里,我對酒吧老板伸出手,說,等會兒,等會兒,讓我緩緩,消化一下這排山倒海的信息量。他說,你緩吧,緩吧,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關(guān)鍵還是發(fā)生在我大伯家里,發(fā)生在我大伯身上。

當(dāng)時劉看山也是瞪大了眼睛,問奶奶,怎么不早說???奶奶說,唉,你那時候小,十來歲吧,就知道喝擴落(可樂),吃甲魚,連那王八腦袋都沒放過,筷子都吃到地上去了,跟你說?有個蛋的用?

十來歲的劉看山,忘了餐桌上其實還有個人,就是伯母的老娘,奶奶的親家母。飯后她私下跟奶奶說,這算什么事情,光天化日,還以為別人不知道?作孽,我老了,管不了了,少看一眼是一眼,這張老臉也撐不了多久了……后來,據(jù)奶奶說,親家母是因為生氣,活活把自己餓死的。她對這位親家母的評價很高。或許,性情剛烈的老太太總是互相欣賞。

老太死后,伯母跟那個男的斷了來往,一切又如常。

劉看山聽完這段往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那時他已經(jīng)工作,有天晚上下班回來問他媽知不知道這件事。他媽說,知道啊,好幾年前了。劉看山猶豫了半天說,大伯這么……忍辱負(fù)重?看不出來啊。忍什么呢?電視編劇都不敢這么寫。

他媽平靜地給劉看山夾了塊紅燒大排,說,你大伯他么……就想維持住自己的家庭,你不一定懂。

酒吧老板講到這里,又跟我們干了杯shot,說,從此往后,我就開始重新審視起大伯來。你們想呀,一個那么苦都熬過來的老太太,敢跟小兒子恩斷義絕,結(jié)果呢?知道大兒子的老婆和外面人有一段什么的,還帶到家里來,還給家里人做飯,居然沒說什么,怎么講呢,北方話說就是老了,“頹了”?那怎么還能指望她對孫子的婚姻再發(fā)表有力的意見呢?對吧?

我說,唉,我對你大伯忽然刮目相看。老板說,豈止刮目,都刮骨了。他伸出左手手指,說,你看,三根火柴,我哥那根,斷了;我伯母那根,早就斷了,只不過以前我不知道;接下去,輪到我奶奶了。

老人生病,有時候是門玄學(xué)??瓷降耐馄艔那笆琴Y產(chǎn)階級家庭的大小姐,生了五個孩子,不喜鍛煉,愛吃虎皮蛋紅燒肉,到今天已經(jīng)九十五歲,除了沒牙,一切安好。他奶奶是正宗的工人階級,飲食清淡,退休后閑不住,養(yǎng)花種草,每天散步三次,還教其他老太怎么打木蘭拳,舞木蘭劍,卻在七十歲患上了尿毒癥。

奶奶住院四個月,終于能回家,但隔天就要去醫(yī)院做血液透析,三個兒子家里輪番出人護送。這病麻煩在無法治愈,不透析就得換腎手術(shù)。后一種辦法對這個年齡的人來說不可想像,更不必說排異的可能。定期透析能維持多久,這個也不好說,家里人三緘其口。

大伯母來奶奶家反倒比以前頻繁了,三四天一次,送紅棗,送牛奶,煮魚湯,煲雜糧粥什么的。劉看山一開始還覺得挺好,說,關(guān)鍵時刻,伯母還蠻靠得住的。他媽聽了不說話,只是笑笑,一副“你對人性一無所知”的表情。

我插嘴問,是不是房子?

酒吧老板說,唉,你比我那時候聰明多了。

奶奶住的是1990年代公房,一室一廳,當(dāng)初棚戶區(qū)拆遷改造分來的,生病前兩年剛辦下產(chǎn)證。幾個兒子里,劉看山他家也住1990年代公房,另外還有一套市中心的1950年代老房,故而主動退出競爭。四叔被奶奶拉進了人生黑名單,且按下不表。三叔離了婚,女兒在國外讀研究生,他現(xiàn)在獨居在曹楊的一室一廳。老大劉其名就一套楊浦的房子,兩室一廳。堂兄的大學(xué)學(xué)費,一大部分是問銀行貸款。曾有一年多時間,大伯住到無線電廠老宿舍,伯母住到江灣鎮(zhèn)的姐姐家,空出房子租給別人,就是為了用房租還貸。

奶奶得了尿毒癥,在伯母看來就是進入了決賽結(jié)束的倒計時。劉看山后來才知道,伯母那時常找他爸游說、訴苦,說兒子不肯回上海,就因為房價貴,在上海除了父母家沒房子,沒房子怎么結(jié)婚呢?只能待在四川,被那個小姑娘蠱惑。于情于理,房子都該留給大伯劉其名,畢竟堂兄是長子長孫,大孫子沒房子,天理何在?

作為唯一競爭對手的三叔,情況也比較復(fù)雜。堂妹上初中時父母離婚。三叔沒錢,堂妹讀專升本、出國留學(xué),費用都是她媽那邊出的,所以一直和爸爸、奶奶這邊有些疏遠(yuǎn)。三叔覺得男人混一輩子,(前)老婆可以看不起自己,怎么能讓女兒也看不起呢?奶奶這套房子,雖然有點老,有點小,但在上海中環(huán)以內(nèi),價值遠(yuǎn)超那些學(xué)費。

至于劉其名,還是老樣子,在老婆面前沒什么意見,只能以一種自己的方式回避矛盾:在奶奶面前絕口不談房子,也不跟三叔有正面接觸,連那年的春節(jié)聚餐都缺席了,理由是感冒發(fā)燒,需要休息。

我問,那最后誰贏了呢?酒吧老板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伯不主動,自然是三叔把房子拿到手了。我說,那你伯母得氣死了。老板說,不止,還痛哭流涕,當(dāng)著我媽我爸的面,指著我奶奶說忘恩負(fù)義,尤其當(dāng)初孝敬她的那三萬塊錢營養(yǎng)費,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結(jié)果在老太眼里屁都不算。我說,夠下血本的,還給過三萬塊錢。酒吧老板說,嘿,我奶奶還以為是伯母太激動,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她根本就沒收下這筆錢,讓我大伯拿回去了。于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我大伯。

這三萬塊錢,伯母曾再三跟劉其名強調(diào),一定要交給老太太,事關(guān)兒子在上海的房子。結(jié)果奶奶硬是不要,一來她自己有積蓄,夠花;二來,可能覺得這錢燙手,拿了就得掉層皮。大伯左右為難,不能把錢留下,又不能拿回去,最后想了個折中的完美辦法:悄悄存進銀行。

此前我那位一直沒有作聲的博士后朋友,聽到這里也忍不住感慨一句,高人。

只有看山他爸不覺得意外,覺得老大就是這種風(fēng)格。以前劉其名在無線電廠上班,表現(xiàn)還不錯,上頭想提拔他,先讓他當(dāng)車間小組長,管四五個人。劉其名上任后百般不舒服,又不敢跟領(lǐng)導(dǎo)明說,就一直請事假,獎金隨便扣,最后成功變回普通一兵的角色。骨干培訓(xùn)、評選先進、申請入黨,他也主動往后站,推薦其他人上去,包括當(dāng)年炒瓜子的那哥們,業(yè)務(wù)能力遠(yuǎn)不如劉其名,一路升到坐辦公室,當(dāng)了工會副主席。

三萬塊錢的真相揭曉后,伯母再也沒來過奶奶家,也不許劉其名接送老太太去做透析,理由堂皇:既然房子給了老三,那就讓老三多承擔(dān)點責(zé)任。過了小半年,奶奶情況變差,又進了醫(yī)院,醫(yī)生的結(jié)論是“不太樂觀”。即便如此,伯母還是讓大伯在家禁足,不許去探望,覺得老太太就是在裝病,扮可憐。

其實劉其名是可以偷偷溜出來的。夫妻兩個雖然已經(jīng)退休,但伯母并非每天在家。她以前在法院工作,退休后又在老單位擔(dān)任特邀調(diào)解員,專門調(diào)解別人的家長里短、民事糾紛(我和博士后都瞪大了眼睛),每禮拜要去個三兩次。劉其名趁此機會,會先去菜市場買點雞蛋,一鍋煮了,再坐公交車去醫(yī)院看奶奶。為了防止膽固醇過高,老太太主要吃蛋白。醫(yī)院在虹口公園附近,他家在楊浦,一個來回最多不過兩小時。

有一次,伯母忽然提前回來了。雞蛋剛煮完,劉其名還沒換上外套。伯母問,煮那么多雞蛋做什么,你不是不愛吃蛋嗎?劉其名說,嗯,不曉得為什么,忽然饞了,想吃了。伯母看了他幾秒鐘,說,好的呀,那你吃,現(xiàn)在就吃。劉其名只好在飯桌邊就坐,拿起一只還很燙的雞蛋,吹了又吹,敲碎殼,分三口吃下去。吃完兩只,伯母給他倒了杯水,說,繼續(xù),別噎住。他看看她,欲言又止,拿起第三只蛋。

那天,大伯一口氣吃了五只雞蛋,打嗝打了一下午。

再后來,奶奶在病床上熬了一個多月,眼看狀況越來越差。家里人在醫(yī)院樓梯口舉行家庭會議??瓷剿志秃推渌松套h,要不要把老四從山東叫回來,還來得及看最后一眼,搞不好母子可以就此和解。三叔表示附議,還說,要是媽不答應(yīng),老四可以當(dāng)場跪下,磕頭,連著磕,老太太總會心軟的。

老大劉其名也在,又是偷空溜出來的。他說,搞什么搞?不行,不能來,媽本來就高血壓,心臟不好,老四一來,弄不好當(dāng)場走掉了,誰負(fù)責(zé)任?看山他爸說,情況不一樣,再說,那么多年了,總不能帶著遺憾走吧?劉其名說,就是因為那么多年了,解不開了,媽的脾氣性子,是你了解還是我了解?你當(dāng)初一走就十年,老三老四還小,媽吃過的苦頭,受過的委屈,是什么樣的人,你真的了解嗎?這樁事情我拍板,以后老四要怪,先怪我好了。

酒吧老板又敬了我們一杯酒說,大伯這話一出口,我爸就啞掉了,我也在現(xiàn)場,有生以來頭一次聽大伯表達(dá)他自己的真實想法。

最終,四叔沒有被立刻召回。一個多星期后,他帶著老婆和女兒來上海參加追悼會,在靈柩前長跪不起,場面一度有點點失控,但又在意料之中。堂兄只身從四川飛回來。劉看山悄悄問過,堂兄已經(jīng)和新疆姑娘分了手。

晚上吃“豆腐飯”,一共就一桌,九個人。席間,三叔猛喝黃酒,一邊念叨女兒不孝,就是不肯花錢買票從日本回來參加追悼會。劉看山和多年不見的四叔頻頻碰杯。他爸在喝悶酒。男人當(dāng)中唯獨劉其名滴酒未沾,只喝菊花茶,怎么勸酒都不從。

酒吧老板問,還記得我說的老鼠偷瓜子的事吧?就是我大伯在飯桌上說的。那個白瓷小杯,照劉其名的描述,杯口也就一元硬幣大小,高不過一截大拇指,看不出瓷的品質(zhì)好壞——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一直是個謎,劉其名也不多想,就收下了。

后來他結(jié)了婚,分到房子,這個酒杯也一起帶了過去,就當(dāng)是宿舍年代的紀(jì)念品,不過很少用,因為伯母不許他在家喝酒,除了燒菜的料酒和半瓶酒精棉花,家里找不到別的酒精制品。要是來了客人,聚餐,都是去小區(qū)門口的商店現(xiàn)買,喝剩下的都得倒掉。

怪事,就是從某個周末,大伯母把那男的領(lǐng)到家里做客開始的。男的看上去挺普通,客客氣氣的,送點東西,聊會兒天,就走了。后來每周末都來。來的第三次那天晚上,劉其名在廚房櫥柜找東西,要找的東西就塞在白瓷杯后面。他怕把酒杯弄翻,就先取下來。結(jié)果杯子里的液體灑出來了,灑到煤氣灶上。劉其名納悶,杯里哪里來的水?就拿抹布去擦,順便一聞,覺得味道不對,似曾相識,隱約飄香,再湊到酒杯邊上,狠嗅,確認(rèn)了是酒香。

三叔已經(jīng)喝到臉像個西紅柿,問大哥,什么酒啦?什么味道?劉其名說,他一開始不敢喝,覺得是老婆試探他,就統(tǒng)統(tǒng)倒掉了,把杯子洗了,也沒跟伯母說。沒過幾天,他又去找東西,發(fā)現(xiàn)杯子里又有了,淺淺的,差不多三分之一杯。他就想,這女人還真是鍥而不舍,又倒了,洗了。

如此反復(fù),直到第四次還是第五次,他也有點懊惱,想何必這么考驗人呢?不就是一點點酒嗎?喝了又會怎么樣?地球會停轉(zhuǎn)?大不了,吵一架,去去火氣。心一橫,就把酒喝了。那一小杯,一口就沒,在舌尖上的余味談不上上等,但也不難喝,度數(shù)高低一下子也品不出來。劉其名本就不是嗜酒貪杯的人,咂咂嘴,杯子洗了,放好,漱漱口,就回床上去睡覺,等著第二天早上老婆找他算賬。結(jié)果第二天伯母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相安無事。劉其名也不敢主動挑釁,琢磨半天,覺得可能是老婆以前管他太嚴(yán),現(xiàn)在悄悄網(wǎng)開一面,讓他偶爾解解饞。

夫妻間似乎就此達(dá)成了無聲的協(xié)議,每過三五天,櫥柜的白瓷杯里就有那么一小點酒,等著他一飲而盡,然后洗杯子,漱口,上床睡覺。哪怕后來,劉其名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的每次上家里來,目的不是那么單純,白瓷杯里的酒還是照喝不誤。畢竟一年喝下來,如果有毒,三個武大郎都喝死了,每年體檢下來他身體也沒出問題,有什么好怕的呢?

有時候端起酒杯,他想到以前讀的《基督山伯爵》,忍辱負(fù)重,最后一一報仇,多少快意。但等到酒喝完,又想,小說么,騙人的玩意,做了基督山伯爵,真的就比現(xiàn)在開心嗎?洗完杯子,再想想老婆微微有點不方便的左腿,剛才的念頭就蕩然無存了。

再到后來,丈母娘過世,那男的不再上門,關(guān)于白瓷酒杯的默契都沒被破壞。直到某年夏天,伯母去外地參觀,家里就他一個人。有天晚上就發(fā)現(xiàn),杯子里又有酒了。事情一下子就變得懸疑起來了。家里沒其他人,誰倒的酒?劉其名百思不得其解,轉(zhuǎn)念一想,天天睡在枕邊的人都沒有害我,兒子也沒氣死我,這點酒還能害我?心又一橫,干了,咂咂嘴,覺得酒味如常。

說到這酒,也蠻微妙的,每次的顏色會變,有時候是透明的,像白酒;有時候是琥珀色的,像黃酒;有時候渾濁如米酒;還有時候泛黃,像久置的啤酒。但到嘴巴里,味道總是一致的,說不出來的清淡,又是無法描述的濃烈……喝的時間越長,越覺得酸甜苦辣,實際上都在這一口里面,又都不在里面,空空蕩蕩。

就這樣喝了四年,堂兄考去四川,家里就剩兩個人了,有一年多時間為了用楊浦的房子賺租金,夫妻分居。劉其名就帶著白瓷杯去住廠里的老宿舍。每過三兩天,伯母都會在姐姐家燒好菜,分盛在幾個大飯盒里給他送過去,順便檢查下有沒有藏起的酒瓶。

一開始,瓷杯就放在他宿舍的床頭柜上,但那酒一直不給續(xù)。后來劉其名把它放進了衣柜,沒過兩天,酒又來了,這次不是三分之一,是半杯。劉其名一想杯子當(dāng)初是什么時候來的,笑笑,就端起酒杯,在床頭柜上輕磕兩下,又干了。今非昔比,無線電廠多年前已經(jīng)破產(chǎn),被收購,早就沒有當(dāng)初的人員規(guī)模,老宿舍人丁冷落,連老鼠都不肯光顧。有時他睡前存心把飯盒蓋子打開,讓剩飯剩菜暴露在外。第二天早上起來,飯菜安然無恙。

等劉其名搬回了家,杯子放回廚房柜子,那酒還是半杯半杯冒出來。他就想,看來,不是地方變了,是人變掉了。

三叔聽到這里,說,那么神奇的?那你把杯子帶過來,讓我們大家看看呀??瓷剿终f,看什么看,老大沒喝酒也盡說胡話,你聽他編故事亂說。大伯就笑笑——劉看山第一次見他笑,覺得還不如不笑——笑完了,說,信不信隨便你們,反正不能拿給你們看,但媽走的那天晚上,我回家去看了,杯子里面的酒,滿的。

酒吧老板講到這里,又讓服務(wù)員端了半打精釀上來。博士后朋友催問,后來呢?老板說,后來么,就散席了呀,總不能一堆人沖到他家里,在櫥柜前面守一晚上。酒桌上的話,就著老酒聽聽么算數(shù)了,還想怎么樣?當(dāng)然咯,也可以理解成,奶奶走掉,大伯悲傷過度,思路有點混亂,開始胡說八道了——反正這就是我們當(dāng)時的看法。

劉看山本以為這個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大家又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四叔回山東,堂兄回四川,三叔問他爸借錢,把奶奶的房子重新裝修一番,等著不孝的女兒回國當(dāng)接收大員。

至于他自己,偶爾會想起奶奶那口山東風(fēng)味的上海話,懷念從前她給孫子孫女烙的山東煎餅。記得有次,他在楊浦念小學(xué)一年級,和奶奶住棚戶區(qū),有天晚飯,老太燉了塊白豆腐,放的不是醬油、皮蛋,而是白糖,盛在一個綠色塑料碗里。劉看山咬牙吃了大半塊,不肯再吃,過了兩分鐘終于忍不住,把剛才吃下去的飯菜全都吐在地上。多年后,他出去陪客戶喝酒,在廁所對著馬桶想吐,只要拚命回憶那道糖豆腐,便水到渠成。反倒這時候,他忽然能撿起記憶大海里的某朵碎片,想起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時,有次老太太跟他說,(他小名),記住咯,以后奶奶就算是快死了,也別把你四叔叫回來。

我說,果然還是你大伯最了解她。酒吧老板和我碰了下杯,說,這是老太太最后的倔強了。博士后朋友問,那你大伯呢?后來肯定出事了,對不?老板也和他碰了杯,說,這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出事。

奶奶走了之后,過了將近半年,劉看山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來電,接起來,居然是大伯,想請他幫忙,帶自己去一次酒吧。

劉其名這輩子喝酒,在家喝,在宿舍喝,在飯店喝,就是沒去過酒吧。劉其名這一生喝酒,喝過白酒,喝過黃酒,喝過啤酒,喝過米酒紅酒土燒酒,就是沒喝過洋酒。

劉看山就問他,大伯,怎么想起來要喝洋酒啦?劉其名說,那個白瓷杯,我到現(xiàn)在也沒喝出來什么酒,我都想嘗嘗看,品一品,認(rèn)一下。劉看山不知如何作答。劉其名說,人這輩子,可以過得糊涂,但喝酒不能糊涂。劉看山只好說,沒問題,我來安排。

當(dāng)時市中心老盧灣區(qū)的復(fù)興公園,算是夜場勝地。白天老頭老太在這里散步打拳,爺叔阿姨們在馬克思、恩格斯雕像前的草坪上合唱《我和我的祖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了晚上,就上演四大傳奇:東面是Richy酒吧,貼隔壁是錢柜KTV,西面是Park 97會所,最南邊還有官邸(Guandii),據(jù)說幾個港臺明星都入了干股的。

劉看山有個關(guān)系不錯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就在“官邸”酒吧做值班經(jīng)理。他曾帶著幾班外國客戶去照顧生意。老同學(xué)一聽訴求,說包在我身上,讓你大伯伯嘗到全部洋酒,絕對真酒,價格好說。

那天夜里,劉其名跟著侄子第一次踏進酒吧。DJ放的舞曲震耳欲聾,應(yīng)該不亞于當(dāng)年毛紡廠的車間噪音。燈光絢爛多變,還有穿比基尼的小姑娘在淺水池里跳舞,擠乳溝,抬大腿。劉其名一身深灰夾克衫,1990年代的大號黑框鏡,三七開發(fā)型一絲不茍,對眼前耳畔的女色、聲響、燈光都沒有反應(yīng)。

在一個相對偏僻的小圓臺后面坐定,老同學(xué)經(jīng)理一聲招呼,開始上酒。小號的shot子彈杯,每次只裝一半,依次上來:黑方威士忌、拿破侖白蘭地、金快活龍舌蘭、百加得朗姆、灰雁伏特加、藍(lán)寶石金酒……這是第一批,邊上還放著礦泉水,用來漱口,去味。

老同學(xué)還送來一小碟柿子種。大伯只知道花生米,頭次見到這東西,捏起一顆細(xì)細(xì)端詳,嗑瓜子般小心咬開,才發(fā)現(xiàn)是可以整顆嚼碎的。吃了一顆,就不再碰,說是怕嘴巴里的味道串掉。

每喝掉一口酒,劉其名都沉思幾秒,搖頭,又拿起下一杯。第二批馬上就來了:占邊、咖啡甘露、芳津杏仁、巴西甘蔗、百利甜、苦艾。還是不對,再來第三批:黑麥、馬里布椰子、馬天尼預(yù)調(diào)、野格草藥、查特綠甜、紅仙山露;第四批,味美思、雪莉、君度、荷蘭杜松子、德國水果燒、日本清酒;接著是第五批……Bols的各類預(yù)調(diào)酒,絕對伏特加的幾種口味,蘋果西打、香檳、雷司令、愛爾蘭黑啤,甚至苦精都上過了。

桌上兩瓶礦泉水喝完,劉其名還是沒找到白瓷杯里的味道。老同學(xué)在全場敬了兩圈公關(guān)酒回來,碰碰劉看山胳膊,說,你大伯酒量可以的呀,我沒見過誰好一口氣喝這么多種酒,要換成我,舌頭都沒了。

劉看山點點頭,在大伯耳邊說,這里的酒,都喝過啦。劉其名一點沒喝醉的跡象,看看他,長出一口氣,問,我喝掉多少了?劉看山說,數(shù)不清了都已經(jīng)。大伯點點頭,說,唉,我想簡單了,一個人,怎么能品盡全天下酒呢,你說是吧?劉看山不知道怎么回,就說,你先休息下,我去撒泡尿,等會兒送你回家。大伯點點頭,往后一靠,靠在柱子上,眼睛微閉,喧鬧的音樂好像根本不會鉆進他耳朵。

劉看山從洗手間回來,正好目睹場子中央有兩幫卡座的客人在吵架,然后就動手了。老同學(xué)拿著對講機呼叫保安。七八個保安趕到,把幾個人都架出去,劉看山才回到臺座,發(fā)現(xiàn)大伯沒了蹤影。

酒杯老板說到這里,又喝口啤酒。我問,后來呢?跑哪兒去了?老板說,沒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晚上都沒回家,我們就報了警。之前我托老同學(xué)查酒吧監(jiān)控,幾個出入口,包括后廚房,都沒他蹤跡。報警后再去查公園門口和馬路上的監(jiān)控,也沒找到——怪就怪在這里,正宗的人間蒸發(fā)。復(fù)興公園所有建筑的屋頂上也查了,公園南面還有個小池塘,一米多深,都篩了一遍,根本沒有,當(dāng)時真的是地毯式搜索,每個角落都找了,每一片草地,每一處樹叢,你想想,又是春天,綠草如茵,就算忽然冒出來一個神經(jīng)病,把他殺掉,埋到地下,那地上的草總不可能還完好吧?連周邊的Park 97、Richy、錢柜KTV的前后門口監(jiān)控都看了,硬碰硬,就是沒有,你們說怪吧?

我這位博士后朋友年輕時是推理迷,此刻卻屢次欲言又止,估計是在自我槍斃每種可能性。

劉看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伯不是被人綁走的,因為老同學(xué)在空的礦泉水瓶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百元紙幣。大伯以前沒進過這種鬧吧,不知道給小費的規(guī)矩,那就可以肯定,這是他留下的酒錢,自以為足夠的酒錢。

我問,后來呢?

老板說,后來嘛,家里人都怪罪我,問我為什么要帶他去那種地方,害他出事。派出所是以失蹤立案的,到現(xiàn)在也沒破案。大伯母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后來,就不哭了……她以前是這輩子不想見我們,現(xiàn)在大概變成下輩子也不想見到我們。誰會曉得,唯一沒怪我的居然是老同學(xué),他后來沒多久跳槽去了同樂坊的Muse酒吧。再后來,官邸也關(guān)掉了,Richy關(guān)掉了,Park 97和錢柜也關(guān)掉了,四大傳奇成為歷史,復(fù)興公園的夜晚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太平,馬列雕像享受清靜。

我問,就這么完了?就這么失蹤了?

劉看山說,對的呀,就這么完了,其實很奇怪的,有時候你以為,某個人,某件事,走掉了,不見了,消失掉了,你覺得世界會崩潰掉,其實不會的,只有你自己崩潰掉了,世界才會崩潰掉。我只是想不通,但沒崩潰掉。

劉其名的三根火柴,兒子斷了,老婆斷了,老娘斷了,那就是全部都斷了。他失蹤后,堂兄又從四川飛回來,安慰伯母,又聽了三叔的話,在廚房櫥柜里找到那個白瓷杯,橫看豎看,找不出蹊蹺。在家的半個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去查看,杯子空空如也。

不管伯母怎么哭,堂兄就是不肯留在上海,帶著這個白瓷杯回了成都?;厝デ?,堂兄又找了次劉看山,再度詳細(xì)詢問了劉其名失蹤那晚的全過程,詳細(xì)到他爸每輪喝了哪些酒。到最后,劉看山說,你要是心里過不去,想打我,打好了,是我不對,不該帶他去的。堂兄說,憑什么打你呢?小時候他喜歡打我,我就發(fā)誓,絕對不打人。

堂兄還說,當(dāng)初他在家默生字,寫錯了,被一巴掌打在后腦勺,鼻子酸痛,腦袋嗡嗡作響,緩過來就開始掉眼淚。劉其名站在他身后說,哭啥呢?人的一生,容不得犯錯,你哭好了,哭幾下就能把錯補回來了?后來堂兄挨打,再也沒哭過。后來劉其名打完他,也沒再留下什么至理名言或者歪理邪說。

劉其名失蹤后,又過去兩年,劉看山厭倦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索性辭職,掏出積蓄跟人合伙在五角場開酒吧?;I備階段,要想店名,合伙人準(zhǔn)備了好幾個洋氣十足的候選。劉看山攔住他,說,我再多出三萬,名字讓我來起。

我問,起這么個名字,就是紀(jì)念大伯?劉看山說,不是紀(jì)念,可以說,就是表達(dá)困惑,我就是不理解我大伯,可能還有我奶奶——不理解他們這種人,不理解他們的看法和做法。我舉起啤酒,說,我完全能理解你的這種不理解。博士后說,不對,我們這代人為什么要理解上一代人呢?我倒認(rèn)為他們不需要我們理解,反過來也一樣,我們也無需得到他們的理解。我說,你又來了,又開始繞口令了。

我和博士后離開酒吧的時候只有十點。星期二晚上,沒有再來新的客人,老板準(zhǔn)備打烊,店里開始放許巍的《藍(lán)蓮花》。劉看山說,這是本店收工的保留曲目。我和博士后站在門口點起煙,說,聽完這首歌再走吧。博士后說,行,沒問題。

抽完煙,聽完歌,博士后說,噯?今晚月亮是純白的,還挺圓,今兒這日子,不該這么圓啊。我頭一抬,說,怪了,氣象預(yù)報說這幾天都是陰轉(zhuǎn)小雨,小雨轉(zhuǎn)陰,哪兒冒出來的月亮?朋友說,你看,像不像切很薄的蘿卜片?

我心中的浪漫已經(jīng)被多年的非虛構(gòu)寫作生涯消磨殆盡,很久沒好好觀察過月亮了,此時此刻倒覺得,圓滿的月亮,就像有個人在俯視一只白瓷酒杯。

我們朝著馬路邊走去,博士后朋友打開手機軟件開始叫車,很快就叫到了。過了大概一分鐘,車還沒到,倒是有個人騎著電動車停在我們面前,下車說,不好意思,借光借光。我倆分出一條寬縫,讓他推著電動車上了路沿,從我們當(dāng)中穿過去。

我扭頭看看騎車人,看樣子比我還高,干瘦,削肩,戴眼鏡,把車停在酒吧門口??吹剿畔潞笞系南渥?,去鎖電動車。我說了一句:酒吧打烊了。他回身看了我一眼說,我送點東西。他點了下頭,彎著腰往門里走去。他抱著箱子喊了一句:侄兒,調(diào)酒的砂糖我給你買回來了。

我跟朋友面面相覷,看著他的背影。朋友說,那人不會是……

我說,不會吧。老板不是說了嗎?

朋友說,算了,算了。反正就是聽個故事。別當(dāng)真。那總歸是個故事。

我說,是啊,那總歸是個故事。

車子徐徐開到我們跟前,博士后朋友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說,記得我哥們找你的那約稿啊,非虛構(gòu)的,我會催著你。

我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說,記著呢,我已經(jīng)知道怎么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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