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1943年,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籠罩著重慶這片霧鎖山繞之地。年初,中央信托局修好了新宿舍,有家屬的人可以擁有獨立住房。28歲的職員彭詠梧打算申請。此前,他一直和十幾個同事擠在集體宿舍里,非常不利于開展工作——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重慶市委第一委員。
分房申請很快獲批,家屬卻成難題。彭詠梧已結(jié)婚多年,妻子譚政烈和兒子一直在云陽老家。為防止敵人調(diào)查,來重慶后,他切斷了與云陽的一切聯(lián)系。
黨組織開始在地下黨員中物色“彭太太”。最終,23歲的江竹筠接下這個“嫁作人婦”的任務。二人將新家安在機房街,開始了“假夫妻,真同志”朝夕相處的生活。
彭詠梧有肺病,每當工作到深夜,江竹筠就把煮好的蓮米湯送到桌上。鄰居們經(jīng)??吹剿麄兪滞焓?,有說有笑地出門散步。她稱他為“四哥”,他則叫她“竹”。
假戲最終真做。1945年,經(jīng)黨組織批準,彭詠梧和江竹筠結(jié)為夫妻。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彭云出生。
一天,彭詠梧在街上偶遇妻弟譚竹安。真相大白,譚竹安難以接受姐夫另娶他人。江竹筠找到他,說:“如果革命勝利了,我們都還活著,到那時才能真正考慮怎樣厘清這種關(guān)系。需要的話,我會把你姐夫還給你姐姐?!?/p>
江竹筠的一片坦誠破開了譚竹安心中的芥蒂,二人從此以姐弟相稱。
1947年10月,彭詠梧去下川東組織武裝起義,江竹筠前往協(xié)助。臨行前,江竹筠寫信給譚政烈,把剛滿周歲的孩子鄭重托付于她。這是兩個女人之間唯一的一次通信,她們終生未曾相見。
1948年1月,起義隊伍遭到伏擊,突圍中,彭詠梧中彈犧牲。他的頭顱被敵人砍下,先被挑到奉節(jié)竹園鎮(zhèn)游街示眾,再被掛到竹園坪小學操場邊的洋槐樹上。
不久,譚政烈冒死到重慶,從同志手中接過了丈夫的另一個孩子。她改了名字,頻繁變換住址,與特務周旋,帶著兩個孩子,躲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
此時的江竹筠,正在萬縣開展地下工作。端午節(jié)那天,她給譚竹安寫信:“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呢?還是這樣不快活,也不太悲傷。當然有時也不禁凄然,為死了的人而流淚……”
幾天后,江竹筠被捕,被關(guān)押在歌樂山下的渣滓洞監(jiān)獄。1949年8月26日,獄中的她將衣被中的棉花燒成灰,加上清水,調(diào)和成特殊的“墨汁”;再把竹筷磨成“筆”,在如廁的毛邊紙上,給譚竹安寫了一封“托孤信”:“我們到底還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卜……假若不幸的話,云兒就送給你了,盼教以踏著父母之足跡,以建設新中國為志,為共產(chǎn)主義革命事業(yè)奮斗到底。孩子們決不要驕(嬌)養(yǎng),粗服淡飯足矣……”
11月14日,江竹筠把《新民主主義論》塞給同牢的獄友,脫下囚衣,換上被捕時穿的藍旗袍,梳梳頭發(fā),隨敵人走向“電臺嵐埡”刑場。
一陣槍響,一片血泊。半個月后,11月30日,重慶解放。歌樂山腳下,從此多了一處巨大的墳塋,300余位烈士長眠于此。
很多年后,犧牲時只有29歲、身高1.45米的江竹筠出現(xiàn)在小說《紅巖》中,有了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江姐。
1963年,北京電影制片廠決定將《紅巖》改編為電影。改編用了兩年,主演于藍、導演水華多次到北戴河、重慶、成都、貴州收集資料,逐個走訪幸存者,寫下30多萬字的筆記。小說作者之一劉德斌告訴他們:大屠殺中,他中彈倒下,醒來后覺得手很溫暖,舉起一看,全是血,原來自己倒在同志們的血泊中,血還是熱的。
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于藍飾演的江姐。編劇夏衍曾對她說:“江姐不是劉胡蘭,也不是趙一曼,不要橫眉冷對,表現(xiàn)于外。”
丈夫犧牲了,她在人前忍住眼淚,卻于深夜裹在被子里痛哭;根根竹簽從手指尖釘進,她面不改色地說:“竹簽是竹子做的,共產(chǎn)黨員的意志是鋼鐵鑄成的!”在獄中,她和同志們用鐵片磨成的小刀當剪刀,以剩飯當糨糊,用被面、襯衫通宵縫制五星紅旗……在理想、信仰的光焰下,愛情也有了別樣的味道?,F(xiàn)實中江竹筠與彭詠梧的“諜戰(zhàn)+戀愛”,化作電影中“孤兒寡母照樣鬧革命”的注腳,激勵著共產(chǎn)黨人拋卻世俗、舍生赴死。
2009年,諜戰(zhàn)片《潛伏》播出,轟動一時。大結(jié)局里,余則成與王翠平這對“假戲真做”的革命夫婦天各一方——王翠平生下孩子,在老家的山頭遙望遠方;離開大陸的余則成,望著墻上的“結(jié)婚照”,默默流淚。
這是彭詠梧、譚政烈與江竹筠故事的遙遠回響。在時代的驚濤駭浪里,有一種高貴的情感,超越個人的私利與愛欲,折射出信仰、悲憫與大義。
這就是烈火中的愛情。
(小 鴿摘自微信公眾號“人民文娛”,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