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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彌留之際》中艾迪形象之尼采式解讀

2021-01-31 22:59廖偲祺
昭通學院學報 2021年1期
關鍵詞:酒神父權艾迪

廖偲祺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211)

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主要描寫的是美國南方本德倫一家在7月份為剛去世的女主人艾迪進行的長達10 天的送葬之旅。盡管小說故事主要在艾迪去世后展開,但艾迪的死至始至終都對本德倫其他家庭成員的心理反應和外在行為有著深刻影響。作為故事中心人物,艾迪在小說中卻僅有一節(jié)的獨白,并且該獨白大膽袒露著自身生前隱秘的內(nèi)心生活以及各種逆主流行事的經(jīng)歷,因此,該獨白以及艾迪的形象不斷吸引著學界進行各種角度的解讀。??思{在其作品中流露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為艾迪形象的探詢提供了廣闊空間,“??思{筆下的人物形象已經(jīng)融入他本人力圖通過‘死亡’震醒人的價值意識的主體意向和對生存本質(zhì)的嚴肅的哲學思考”[1]71。筆者認為,艾迪在獨白中提及的各種顛覆性嘗試本質(zhì)上與尼采的生存美學不無契合。在尼采看來,生命的有限性讓自身存充滿悲劇色彩,但尼采所提出的生命的狄奧尼索斯精神在于:即使深刻意識到這種有限性,也不應因此厭倦和否定自身生命的意義,反而更應以充沛的情感、勃發(fā)的生命肯定自身的有限存在。尼采在狄奧尼索斯的基礎上又發(fā)展出權力意志觀,他將生命視作一種力的表達,認為生命通過力的自我積累與釋放,彰顯出生命的主動、積極、肯定的性質(zhì)。本文將借助尼采的生命哲學視角,從生命的酒神精神和權力意志來剖析艾迪種種顛覆性行為,以此為《我彌留之際》的艾迪形象研究注入新的闡釋角度。

一、艾迪的酒神特質(zhì)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出了日神和酒神兩種精神。日神精神從日神阿波羅發(fā)展而來,引導人們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世界中,忘卻存在的真相,它代表了強調(diào)“節(jié)制”“適度”“自知”的“個體化原理”,人們在這種具有秩序、法則和界限的阿波羅式現(xiàn)象世界中,可以應對存在的偶然性以及死亡的必然性帶來的恐懼感。然而,尼采后來的學說主要強調(diào)了從酒神狄俄尼索斯發(fā)展而來的酒神精神,基本上對日神阿波羅已棄之不顧。酒神精神將個體落實到更為原初性的生命實體中,通過最原始的本能沖動,展現(xiàn)生命力的旺盛,肯定人類存在的價值。同樣,艾迪也時常復歸自然本體或原初的“太一”,肯定著生命本能的欲望和沖動。艾迪喜歡把自己和原初的自然鏈接,身為教師的她常在放學后下山到泉邊,將自我沉醉在自然中去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泉水潺潺地涌出來流開去”“到處彌漫著一股潮濕腐爛的葉子和新墾地的寧靜的氣息;特別是在初春,這股氣味特別濃烈”[2]156。弗洛伊德認為流動的液體和所有凹陷的物體是子宮的變體[3]73,潮濕又充滿新生的氣息、涌動的泉水為艾迪創(chuàng)造了一個孕育性欲的空間,使艾迪在遠離現(xiàn)實指涉的“太一”狀態(tài)中感知自然本體的沖動。艾迪在獨白中多次談到她對初春的感受,伯格曼(Jill Bergman)認為這種感受實質(zhì)上與性欲掛鉤[4]396。“有時候我真覺得無法忍受,半夜里躺在床上,傾聽野雁北飛,它們的長鳴漸漸遠去,高亢、狂野,消失在遼遠的夜空中……”[2]157。時?;貧w自然的艾迪能敏銳地感受到自身的本能沖動,原初世界中那種“高亢、狂野”的聲音撥動著艾迪內(nèi)心深處的本能欲望,使她在半夜難以平復。她沒有壓抑這種的本能,當她意識到生命體內(nèi)已出現(xiàn)這種強烈的本能沖動后,安斯剛好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中,于是她便接受了安斯。因此,對于性的渴求成為艾迪選擇嫁給安斯的重要原因,這一動機反映出艾迪對本能沖動的重視。原初的“太一”代表著一種原始、野蠻、非理性的生命沖動,艾迪對這種沖動的重視,實質(zhì)上是艾迪的主體意識一定程度上的覺醒。艾迪意識到女性釋放性欲這種本能沖動后,隨之而來的將是生育這一自然后果,而男性卻可以不計后果地釋放性欲。這種兩性之間天然不平等的差異使得艾迪將自身狂熱的意志投射于大地,認為自己與自然、與土地完美地融合,并將土地視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體驗著將自身存在與世界本體融合的酒神式慰藉:“傾聽著如今已成為我血肉一部分的土地的聲音”“我的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是席卷大地的那股狂野、沸騰的血的……”。在艾迪眼中,血液一方面是沸騰的、狂野的,代表著一股席卷大地的生命意志洪流,是釋放自身蟄伏生命力的原始沖力;但同時血液也是可怕的、痛苦的,會在女人經(jīng)期和分娩時注入土地,是將女性的性欲釋放與生育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天然“束縛”。但艾迪將血液回歸土地視為自身生命與原初世界的元素融為一體,這種想象是其主體意識覺醒之后通過酒神式的心理投射從原初世界尋找的精神力量,從而應對現(xiàn)實中女性在生育責任上與男性的天然差異。

二、艾迪的強大意志

酒神不僅“同性、生殖及其伴隨的痛苦相關”,同時還與“力量的增強的相關”,后來被尼采進一步發(fā)展為“權力意志的種類”[5]17?!皺嗔σ庵久妊坑诘見W尼索斯。狄奧尼索斯和藝術是對生命的鼓勵和刺激,他們分享了權力意志的一切特征:酒神不僅有一種吞噬萬物的整體感,還有一種高度的力量感,他要強盛、強化、爆發(fā)和釋放,要獲得‘肌肉的支配感’……這,就是權力意志本身”[5]17。同樣,艾迪身上也蟄伏著這種狄奧尼索斯式的“高度的力量感”。艾迪有著一份教師工作,但在其獨白的開頭,她坦白了身為教師時的殘酷: “我總是期待學生犯錯,這樣我就可以拿鞭子抽他們了?!盵2]156。艾迪可以通過虐待學生獲得自身權力意志的增強。尼采認為,對他人施加的痛苦的動機最終是由個體的權力意志所激發(fā)[6]139-140?!傲Φ谋举|(zhì)在于向一切其他的力實施強力”[7]290,“實行殘忍,就是享受權力的最高滿足感”[9]18。艾迪對他人實施殘忍的行為在尼采學說中可解讀為:她的內(nèi)在需求中有著力的較量。要使自身力量的增長和強化,就必須同別的權力意志進行較量,當艾迪感到她的自身力量受到削弱時,便想找到一種增強的途徑?!八麄兠恳粋€都有自己秘密、自私的想法,每人身上流的血彼此不一樣跟我的也不一樣……”[2]156。作為一名教師,艾迪能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學生之間是存在隔閡的,她很難通過與學生的接觸產(chǎn)生親密感,也無法與他們建立真正的交流。這種狀態(tài)同“死亡”哲學的灌輸一樣使她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有限性,“這種日子看來就是我準備長眠的唯一通道了吧……”[2]156在學生面前,她陷入孤獨與壓抑的絕望中,她感到自身的內(nèi)在經(jīng)驗無法有效地與外界互動,無法介入學生私密的經(jīng)驗中,這對她的權力意志構成了挑戰(zhàn)。因此,她試圖找到一種途徑實現(xiàn)個體間的滲透,以擴張自己的內(nèi)在的“力”。艾迪借助教師的身份,以殘酷地懲罰學生這種“極端方式”來產(chǎn)生身體經(jīng)驗的互動,這些學生便也被迫通過肉體感受到艾迪的存在與強力?!半S著每一鞭抽下去我就這樣想:現(xiàn)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現(xiàn)在我已成為你的秘密的自私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用自己的血永遠、永遠地在你的血液里留下了痕跡?!盵2]156-157。艾迪通過鞭打?qū)W生這種肉體剝削的方式讓學生們經(jīng)受痛苦,是想憑借自身的“力”滲透他人的皮表,對他人的肉體造成影響,以彰顯她本人的存在。這種攻擊性的措施可以讓艾迪本人感受到“力”的優(yōu)越感和擴張感,盡管這種證明生命本質(zhì)的方式自私且極端,但艾迪正是在這種隱秘的剝削和征服方式中流露出增長力量、強化生命的強烈意志。艾迪在否定他力中肯定著自身,使其作為“力”的本然生命更為強大。

三、艾迪的酒神式反叛

擺脫個體化原理、回歸生命本質(zhì)的酒神式?jīng)_動里孕育著一種蕩滌外界囹圄限制的反叛之威。艾迪的生命里也蟄伏著這種酒神式的反叛之力。首先,艾迪選擇用一種比語言更為直接的、本能性的表達來強化自身的主體性。艾迪生活中接觸的語言是受父權文化深刻影響的語言,很多言詞建立在男性的標準和期望之上,這種語言剝奪了女性的主體性,使得女性在具有母親身份之后變得客體化,并在他人的欲求中模糊自身存在。例如,艾迪意識到“母性”一詞只是將女性看作孩子需求的客體,當她的大兒子卡什出生的時候,她就意識到“母性”這一說法是“需要有這么一個詞兒的人發(fā)明出來的,因為生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沒有這么一個詞兒”[2]158。在艾迪看來,“母性”這種說法是為了讓女性自主地重視子女的各方面需求、強化女性愛護子女的意識而“發(fā)明”出來的,這是一種父權文化的體現(xiàn)。而艾迪的酒神式反叛精神則要將女性自身的意義從父權文化壓迫下的語言中解救而出。艾迪成為母親之后,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她認為女性并不需要在意父權文化創(chuàng)造的詞匯,因為母子之間傳遞感情實質(zhì)上無需言語:“卡什就不需要對我說這個詞兒我也無需對他說”[2]159。她能讀懂卡什醒后的哭聲的意義,因此她讓卡什睡在自己伸手可及的搖籃里,如果他醒來哭了,便會給喂他奶[2]159。用乳汁喂養(yǎng)是女性對孩子表達愛意最獨特的方式。艾迪自由地、本能地憑借女性獨有的經(jīng)驗——身體、乳汁、母愛,在現(xiàn)象世界背后享受著自我導向的原初之樂,這種無法言說的本能之樂是超越語言意義的更高滿足。語言對意義的塑造未能束縛艾迪豐盈的生命,她以酒神式的反叛精神打破了語言的靜態(tài)意義,用帶著生命溫度的自我經(jīng)驗實現(xiàn)了意義的重塑。女性相對于男性是更為深摯的感性個體,在生活中往往更能敏銳地感知一些非語言所能承載的意義。例如,艾迪的丈夫安斯喜歡表達“愛”字,但這種言詞上的“愛”并不能滿足充滿浪漫主義激情的艾迪對于真正愛意的需求。因此她主動否定語言的力量,選擇用無言的行動來撕破語言的面具,轉向更加忠于自我的意義表達。

其次,艾迪與牧師惠特菲爾德的通奸也是一種通過“性”所具有的非理性力量反抗南方“父權”價值系統(tǒng)的顛覆性嘗試。當艾迪與安斯結婚之后,艾迪實質(zhì)上便進入了父權倫理的價值體系,女性不可避免地陷入成為客體的命運,成為生兒育女的工具。艾迪生完卡什后,不肯相信自己又懷上了達爾,但艾迪生育的小孩數(shù)量還不夠滿足安斯的期望。因此,艾迪抗拒這一倫理體系,憑借酒神力量擺脫父權倫理的桎梏。艾迪的通奸便是僭越父權倫理規(guī)范、追尋主體欲求的嘗試。這種顛覆如同一股狂野之力使艾迪成為欲望的主體,生命中的各種能量被劇烈喚醒,生命經(jīng)驗以及個體自身的自由與意志便得以強化。然而,倫理規(guī)范的力量也是極為強大的,艾迪的顛覆性嘗試也會伴隨著父權倫理所施加的罪惡感:“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沒完沒了的認罪和贖罪”[5]153。但艾迪抗拒基督教虛無的贖罪方式,在現(xiàn)實領域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超越上帝力量的個性化贖罪之道:朱厄爾的誕生將解救自身的痛苦。即使心懷罪惡感,艾迪也不愿被動接受父權制文化所塑造的命運,而是主動為自身命運負責,去真切地感受“自我”,其關于救贖的思考再次實現(xiàn)了自身意志的自由與獨立。

四、艾迪的權力施展

艾迪對愛情的期望因安斯空洞的“愛”字和達爾毫無預料地誕生而幻滅,因而忍受著現(xiàn)實的煎熬:丈夫使用著具有欺騙性的言詞;達爾的出生也讓艾迪意識到“她的身體與外部的某種力量結盟,不受她本人意志的支配”[10]299。艾迪的遭受如同強大的阻力威脅到她的權力意志,因為她意識到了自身意志的有限性。然而,尼采的“權力意志”有著克服阻力的欲望[6]126,在阻礙意志的事物面前尋求反抗才會贏得“力”的增強。在這種意志的驅(qū)使下,艾迪通過尋求報復來增加自己的生命強力,從而對抗父權制文化下的生活帶來的無力感。值得注意的是,艾迪的報復心理一開始是源于“力”的強化,而艾迪死后報復計劃得以實施時,艾迪生前蟄伏已久并不斷積累的生命強力便開始施展與釋放。

當達爾出生之后,艾迪便要求安斯答應等自己死后一定要把自己運回到杰弗生去安葬[2]159。本德倫家族的漫長送葬之旅彰顯著彌留之際的艾迪“高度的力量感”。首先,艾迪要求死后的埋葬地點是遠離丈夫和孩子的城里,這是強大的艾迪對女人本分的有力顛覆,也是對“他力”——安斯所具有的夫權之力的變相征服,因為科拉曾談及過父權支配下的女人本分:“既然是女人,就該死活都和丈夫、孩子守在一起,這是女人的本分”[2]19。父權文化通過對女性安葬空間的控制再次將女性客體化,而艾迪提出的要求成功地擺脫了這種控制。其次,艾迪要求丈夫安斯信守為她送葬的諾言,這也是艾迪在父權文化的“力”場斗爭中的一次力的施展。“她的浪漫主義正在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強烈的意志,要將她生活里的元素置于她的統(tǒng)治之下”[10]300。這份承諾如同將安斯納入艾迪控制范圍的韁繩,使安斯在這場送葬之旅中至始至終頑強堅守著實現(xiàn)艾迪生前意志的責任。艾迪是強大的,即便生命在肉體上已經(jīng)消亡,其意志、其生命之力仍在施展,彌留之際的艾迪似乎并沒有真正“死去”。艾迪強大的生命之“力”在其彌留之際既彰顯著凝心性,又發(fā)揮著牽引性。在漫長的送葬之旅中,本德倫其他家庭成員即使每天面對著日益腐爛、臭不可聞的尸體,也仍然要為艾迪躺在棺材里的軀體考慮,他們似乎仍舊無法從身體上或精神上與她分離。死后的艾迪就像是“一個強大的動態(tài)能量體系”[11]78,使心理上已經(jīng)解體的本德倫一家仍舊圍繞著艾迪集體“苦熬”地前行。艾迪“力”的施展與釋放也使得散發(fā)臭氣的葬禮延續(xù),盡管本德倫一家的送葬之路總是節(jié)外生枝、顛沛流離,但始終被一股力量牽引著邁向終點。使他人“苦熬”是艾迪權力意志的一次勝利,她成功地使家人的意志納入自身意志的統(tǒng)治之下。艾迪生命里的“力”已報復性地將其生前經(jīng)受的對家庭、對生活的失望轉換成本德倫全家為其苦難付出代價。艾迪在彌留之際的報復計劃本質(zhì)上彰顯的是其強大的生命與夫權之力的對抗:即使生命是有限的,其生命“高度的力量感”仍能以不可抵擋之勢在死后影響并控制著整個家庭,仍能在精神上或肉體上對家人的生活留下印記。因此,即使南方父權文化削弱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但艾迪死后權力意志對家人的深刻影響隱性地反映出艾迪對于這種地位的抗爭。

五、結語

酒神精神以無形的反叛力量把個體的實在生存從現(xiàn)象世界的尺度、界限中解救出來。??思{所塑造的艾迪形象是具有豐盈生命的感性個體,有著高度的“生命力量感”。面對南方強大的父權文化,艾迪并沒有放棄獲得自我、獲得主體性的欲求,而是釋放蟄伏的非理性力量,以酒神式的反叛,肯定女性生命的本能和沖動、激情與意志;以力的形式表達豐盈充實的生命,挑戰(zhàn)父權文化的強力。其在獨白中所展現(xiàn)的種種逆主流行為實質(zhì)上是通過酒神式的實踐形式艱難地抵抗著南方父權社會強加于自身的異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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