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葉
(昭通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昭通 657000)
孫世祥和楊恩智都是昭通本土的作家,一個60年代末出生于昭通巧家,一個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昭通昭陽區(qū)。他們將筆端付諸于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滇東北,對這片土地上貧困鄉(xiāng)村的人和事進行了抒寫和思考。
巧家縣蕎麥地發(fā)拉村屬于高寒地帶,孫世祥就出于這里一個普通而貧窮的農民家庭,2001年10月因肝硬化在昆明去世,時年32歲。生命戛然而止,他文學成就上不可預知的光芒以悲劇的形式擱淺了。但是他短暫生命中留下的那些他原本打算用很多年時光去打磨和修改的小說、詩歌等手稿,卻“粗糙”地具有了特別的文學價值,那是孫世祥對現(xiàn)實的真實呈現(xiàn),那是他生命的血和淚,那是一個時代滇東北某些地方苦難的縮影,那也是給予我們深刻思考,靈魂被撞疼的現(xiàn)實。所以他被稱為“以命相搏的寫作者”,這些在他手稿似的長篇小說《神史》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孫世祥在《神史》這部書中,引用了村里老人的一句話“昭通以前不叫昭通,叫烏蒙,‘既烏且蒙’,清朝的時候才更名昭通”。[1]而《神史》這本書就寫了諸多既烏且蒙的事情。
由于自然條件和歷史因素,這些身陷貧困的南京“大明帝國”的后裔們,祖祖輩輩靠放牧牛羊和種植洋芋、蕎麥為生。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讓他們從語言、習俗等方面保留著“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活痕跡。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孫世祥的孤傲、痛苦、絕望以及中國文人自古所擁有的心懷天下的赤誠。只是,他的命運和書中的主人公相似,一個又一個希望的升起、然悲劇又接踵而至,直到生命的逝去。
書中的主人公是孫天主。這個名字是作者最后改的。開始主人公叫孫福貴,代表著父母熱切的期望,識得些許文字尤其是讀了武則天的傳記以后,他覺得武則天一個女人敢“則天”,而他一個男人卻只是追求榮華富貴,他覺得這名字配不上他的宏偉理想,于是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孫天儔”(與天做朋友,雖然后來他的老師幾乎沒有人把它讀對)。名字體現(xiàn)了他的人生追求,但是現(xiàn)實重重的打在他的臉上、心上。他所在家鄉(xiāng)的貧窮就像深夜借著月光還在山上干活的“父親”的鐵鋤挖在石頭上那般的清冷和讓人心疼。離開貧瘠的土地成了孫天儔奮斗的目標。后來不負眾望考取了師范學校,那份榮光剎那間照亮了這個家庭。但是因為貧窮在學校里他經常挨餓,到處周借飯票,圖書館是他逃避饑餓的精神家園“去圖書館的路,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走”;后來師范畢業(yè)如愿當了鄉(xiāng)村教師,雖然個人和家庭收入得到了一些改變,但是學校的不平事,學生的不爭氣,同事的鼠目寸光和欺凌侮辱、毆打,導致他遠走廣州、流浪街頭,最后輾轉反則憑借才華在昆明的報社謀得一職。但是天意弄人,因為弟弟中專錄取被人冒名頂替,最后他只能天天“蹲守”省政府,“守得云開見月明”為弟弟爭取了再上中專的機會。在農村的父母對他經濟上的依靠,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的學費,尤其是他采訪的稿件縱使主編讀了都看得痛哭流涕但是依然被壓下無法發(fā)表。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再次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愿意向命運低頭,他不愿意茍且于現(xiàn)實,他不愿意和天做朋友,他要做天的主人,于是,他把名字改成了孫天主。老天確實龍眼一開,他拼盡全力通過了第一屆國家公務員的考試,順利地抵達了首都。孫世祥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他通過他書中的主人公來幫他實現(xiàn)了。寫到書中這個章節(jié)的時候,孫世祥的心靈是不是得到了一絲安慰?但是他知道理想終歸太豐滿,現(xiàn)實太骨感,所以孫天主的命運最后成了劫難。他在春節(jié)回鄉(xiāng)的探親的時候,因為村人的嫉妒,因為那些曾經欺負傷害他的人的害怕,嫉妒的火焰讓村子里面第一個開得起車的司機頭昏眼花,車開下了懸崖。一車人,一個村年輕的生命群體,無數個家庭的希望和牽掛,還有孫天主那經天緯地的抱負,戛然而止,萬聲嘆息。更具諷刺的是人物的命運伴隨著主人公名字的更改而起伏:孫富貴——孫天儔——孫天主,他的命運不是像名字那樣變得更“偉岸”了,而是和名字相反被現(xiàn)實戳得更傷了。所以,掩卷思余,內心是深深的悲痛、壓抑,是“落得大地一片白茫茫的”感慨,是書中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既烏且蒙的無力感和無助感。
“以文學的、審美的方式反映正在發(fā)生的新時代,對作家來說,是個極大的考驗。同時,火熱的現(xiàn)實和身臨其境的生活體驗提供了大量嶄新的文學素材,這些第一手資料是時代與生活的饋贈”[2]是的,作為一個作家同時也是扶貧干部,楊恩智的《普家河邊》和孫世祥的《神史》一對比,時代差距感一目了然。畢竟“扶貧文學”幾個字已經彰顯了國家的政策。有了政策的扶持和傾斜,一個地區(qū)經濟的發(fā)展才有無數的可能。《普家河邊》這本書人物出場和這個村落大事小物都和扶貧政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因此,這是一個和孫世祥的《神史》不能同日而語的時代?!凹葹跚颐伞痹谀撤N程度上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時代的機遇給予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照顧”,讓他們看見了生活的期許和曙光。
《普家河邊》以張德偉到醫(yī)院病房看望扶貧干部李仁芬為開端,敘述了李仁芬在駐村工作的過程中由于道路顛簸,差點流產。順著這個思路開啟了張德偉為了讓李仁芬安心靜養(yǎng),代替她下鄉(xiāng)駐村扶貧的事情。文章難能可貴的是張德偉面對一地雞毛的“家務”,艱難開口告訴妻子陳曉宇這個決定時,她沒有大氣凜然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說“支持”,而是像極了人間煙火氣息的我們:“星期五批復下來,星期一就要去報到,你把我當什么人了?這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阿?為啥不和我商量,你想當官想瘋了?”;“陳曉宇伸手抓起兒子說‘早點認得,還不如流掉的好。現(xiàn)在生了,你倒好,一溜煙走了,丟給我一個人。你說我咋帶?你去也行,我們各負責一個,隨你選’”。[3]真真實實的幾句話倒出了二胎時代沒有多余的錢請保姆,也沒有老人幫忙帶孩子的諸多無奈和萬般辛苦。同時,也道出了多少扶貧干部在家庭和扶貧攻堅任務雙重擠壓下的不容易。但是,總得有人流汗、流淚、付出辛苦,才能換來萬千人的幸福。這些付出平凡而堅韌。
終歸是工作所需,責任使然,最后,張德偉還是以扶貧隊長的身份火速進駐到了普家河。然后隨著他工作的開展,通過作者的敘述,普家河作為中國扶貧點的一個縮影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信息時代的今天,普家河一些地段竟然還沒有自來水,單尋找水源這個過程就翻山越嶺,“那山蜿蜒著,像是斷開的一座一座,又像是連著的一座,起伏著一直往后向上連綿而去”。水利局來搭建水管引來水源的艱難可想而知,何況上山的路還是狹窄的泥土路。另外,普家河可以種植的主要農作物是稻谷、玉米、洋芋這些,但是生活在滇東北這塊土地上的人清楚,這些農作物不僅產量不高而且市場價格低廉。所以普家河的主要經濟支柱是烤煙種植。撇開文章涉及到的那些合同和現(xiàn)實的“黑幕”外,種植烤煙,尤其是產量高種植面積廣的人家,收入確實比其他種植農戶好得多。但是烤煙這種“敏感脆弱”植物幾乎屬于“望天吃飯”系列。如果不幸,一場冰雹足以把經濟支柱烤煙打成灰燼?!鞍僭獞簟弊兂伞叭f元戶”,還是“萬元戶”變成“百元戶”除了取決于辛苦的農事付出還要看老天爺是否高興。“一場白雨下來,一家人五六萬七八萬的損失,我們忙死忙活的,一場白雨,都白忙活了,一夜回到解放前”。[3]這些環(huán)境因素也為后面的異地搬遷奠定了基礎。環(huán)境的艱辛在孫世祥的《神史》里面也異常凸顯,因為發(fā)拉那片只能種蕎麥,蔓菁,洋芋的土地,鋤頭下去挖在石頭上的金屬聲和寒冷的氣候讓人絕望,以至于后來很多人逃離到思茅去開墾荒地尋求生存。而普家河,他們環(huán)境的艱難在政策的扶持下有了庇護和盼頭,異地搬遷工程直接讓他們的生活跨了一大步。
“精準扶貧是物質脫貧和精神扶助一起抓。不僅要解決物質貧困,也要解決導致物質貧困的思想文化根源,從而進行精神、文化扶貧。”[4]顯而易見,物質和精神的貧窮不僅在《神史》中存在,在《普家河邊》也比比皆是。普家河貧窮的顯著因素之一就是環(huán)境。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是有些人出生就在羅馬”。正因為環(huán)境使然所以國家才提出了異地搬遷的扶貧政策,它也是《普家河》中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作為政策的體現(xiàn),它必然要在作品中進行闡釋,書寫政策落實的情況,遇見的阻力和扶貧的意義。但是這本書如果只是僅僅停留于此,那么它體現(xiàn)的無非就是政治的宣傳品。這本書的文學價值和亮點海在于書中涉及到的人性問題。胡適說過“愚昧是一切落后的根源”。所以扶貧先扶“愚”。國家這些年來的政策一直在向教育傾斜。比如孩子是否上學這個問題,在今天的我們尤其是大城市的孩子而言是個沒有必要討論的問題,因為它仿佛就是每個人生命的必經過程。但是,農村尤其是經濟落后的農村,失學、輟學卻依然嚴重?!翱剌z保學”成了國家新時期脫貧攻堅的一個重要政策,被大力宣揚和提倡。文化的匱乏,交通的閉塞,經濟的落后,那些可憐又可嘆的人們的眼神,還有那些吃了沒有文化的虧卻依然讓“悲劇”重演的人們,觸目驚心。所以可以想象張偉德和耿世兵等村干部去村子里面勸失學兒童重回校園的艱難。因為那些輟學孩子的父母沒有意識到輟學也許會誤了孩子一生。因為有些孩子怕學習,不喜歡學習,還有些人因為家庭貧苦甚至就因為貪戀成人世界打工短期可以換來金錢的誘惑,他們選擇了輟學。小小年紀,遠走他鄉(xiāng)打工謀生,甚至還有些十多歲已為人父為人母了。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不吃一些學習的苦,可能后半生將吃更多的苦,將為今天的選擇買單。那些我們在教室里說的詩和遠方、精神家園,在普家河不僅貧瘠而且荒蕪,甚至對于他們而言完全是天上月海底星,遙不可及。
而最可怕的是與經濟和文化落后伴隨而來的是愚昧,人性的淪喪。普家河村“招姑爺”上門的侯萬發(fā)的行徑體現(xiàn)了人性的淪喪和卑劣。他上門之前,自己已有兩個姑娘和一個兒子,自己“單身”上門娶了已經去世的馮正偉的老婆。這種湊合的婚姻拉開了高家16歲女兒的人生悲劇。他不僅娶了高氏,還把高家女兒強奸了?!皬娂榱诉€不說,后來狗日的一直占著,只要有媒人來說馮正偉家那個姑娘,狗日的咋整都要把人家整走掉,甚至直接回絕說不給”很多次“侯萬林還帶著小姑娘到鄉(xiāng)街子的小診所去打胎”。這樣喪心病狂令人發(fā)指的事情竟然是高氏知道的?!伴_始那婆娘也鬧過,但是她一鬧,就被侯往死里打。打了不說,還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揚言說只要她敢跟別人說,就要把她砍掉,還要把她那兩個兒子也砍掉。被這樣一威脅,那婆娘二話都不敢吭一聲了”。[5]高家婆娘可能想找個伴侶為她擋風避雨,沒有想到后來生活中的狂風暴雨就來自這個人,不僅毀滅了她婚姻的幸福更糟蹋了她親生女兒的人生悲劇,若干年后,侯萬發(fā)還把這個姑娘給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村子里面的人未嘗沒有心疼過那個女孩,未嘗沒有詛咒過侯萬發(fā)那樣的畜生,但是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情,誰愿意多管閑事惹火上身?他們甚至很多年都沒有報案的意識。而這些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慘不忍睹的人間悲劇,對于當事人和她身邊的很多人而言,或許麻木了。因為她親生的母親都妥協(xié)了何況其他人?生活的一地雞毛壓得他們無暇顧及其他的人生要義。在他們看來,這些無非是庸常人生的一次又一次經歷,是命運的安排,是生活的日常。他們也從不不覺得一個無恥的人可能毀了另外一個人人生無數的可能。當把這一切歸屬于命運,無可逃避的命運時,就顯得多么的麻木和殘忍。
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小農經濟根深蒂固的影響,知識文化的落后,不僅制約了經濟的發(fā)展,更影響了人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和方式。比如控輟保學,那些輟學的家長只一句話:“只要你勸得來就盡管去勸,我是無法的”,那些輟學的孩子說:“我就是不想上學,我要打工去了”;還有當村干部動員一些村民先搬到政府興建的安置房時,張德偉說:“這些人還不是得寸進尺的。你拿個手指頭給他,他恨不得連你手拐子都含了。有人還跟我說,是不是搬出去,一家人還給一個門市?你說咋可能嘛?他們也怪想得出來”;當村子里面修路的時候“不占著自己的呢,巴不得把路修成飛機場,一占著自己的呢,又巴不得讓那路就像原來那腸子樣”“更讓人受不了的是,竟然有人聽說要修路后,連夜連晚地在那種本來就撐出路面來的圈邊砌了廁所,甚至砌了房子,還栽了樹”。[3]“他不無憂慮地指出對扶貧利益的爭奪已經改變了鄉(xiāng)村百姓原本淳樸的人性人情,造成村民關系和鄉(xiāng)村社會風氣的惡化,造成了村莊的失衡,更為嚴峻、也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圍繞扶貧利益引發(fā)的鄉(xiāng)村生活風波和新的社會矛盾讓精準扶貧陷入尷尬境地”。[5]而這種對利益爭奪的失衡,在《神史》中更是比比皆是。資源的匱乏,經濟水平、文化的滯后,常年困守閉塞村寨,眼界狹隘,促使這個群體可憐可悲也可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可以很好地形容某些村民的狀態(tài)。但是人是自然環(huán)境導致的產物,又是社會環(huán)境的產物,環(huán)境不同自然人的境遇不同。國家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從輸血到造血,到現(xiàn)在的異地搬遷,就是了解到改造有些貧瘠的自然環(huán)境之艱難,要付出極大代價,何不換個環(huán)境以相同的代價卻可以極大地提高和改進這些人的生活,尤其是對他們下一代再下一代的影響更具有現(xiàn)實和長遠的意義,何樂而不為呢?我們期盼的除了脫貧致富,不是還更希望帶來文明的進步和人性美好的期許嗎?
《神史》和《普家河邊》都深刻地闡釋了人性,揭示了作品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但是,兩本書的不同在于,《神史》的悲劇意蘊和對人性刻骨的描寫讓人痛徹心扉,“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作品中的人和事殘酷地烙在了讀者的腦海,壓抑、憤懣、甚至絕望。作品看不到希望,這不符合我們習慣的對人間美好的期許,也不符合我們大團圓結局的傳統(tǒng)模式。雖然它的自傳體寫實性質讓你覺得如果不是作者早逝,它極大可能會是一部很經典的文學作品。很多作家書寫底層,代表底層,而孫世祥,他就是底層,浸淫得太久,所以他對底層寫得極其透徹,以至于書中的人和事掩卷之余還歷歷在目。而《普家河邊》本身就是以扶貧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的。它彰顯的是國家大政方針政策在貧困地區(qū)的實施情況,展現(xiàn)的是扶貧干部在這個過程的辛勞和付出,尤其是貧困地區(qū)的村民在政策扶持下享受到的前所未有的政策照顧和傾斜。盡管作品里面依然淋漓盡致地書寫了普家河自然環(huán)境的落后,人們思維的局限,眼界的狹隘,人性的淪喪、貪欲和不思進取,當然還有淳樸。但是更多的是政策扶持給繼續(xù)留守普家河的村民帶來的發(fā)展變化,給異地搬遷的村民帶來的對新生活的向往。雖然,結尾的時候作者沒有理想化的大張旗鼓地去描繪“沸騰”,因為他知道“政策的外在力量與農民內生力量的結合才是實現(xiàn)脫貧的必由之路?!盵4]但是那燈火通明的安置房和之前寂靜也寂寞的山村一對比,你就能感受到那滿滿的希望所在。而這“希望”是《神史》寫作的時代無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