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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俄國革命》(1)《論俄國革命》的首版名是《俄國革命: 批判的評價》,是列維根據(jù)手抄件出版的。而盧森堡該文稿的原稿被美因河畔法蘭克福大學社會研究所收藏,共108頁,寫在學校的作業(yè)紙上,一部分(計37頁)用鉛筆,一部分(計71頁)用鋼筆。列維發(fā)表了其中的87頁,其余的是一些散頁,上面做了筆記,還有一篇共計14頁的關于戰(zhàn)爭、民族問題和革命的論文。參見費·魏爾: 《〈羅莎·盧森堡論俄國革命——一些未發(fā)表的手稿〉前言(摘錄)》,載《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盧森堡專輯),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0—133頁。現(xiàn)在所見中文版本是根據(jù)民主德國1974年出版的《盧森堡全集》第4卷中的文本譯出,編者說明是根據(jù)原稿的照相復印件排印的。參見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國際共運史研究所編,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4頁。是羅莎·盧森堡在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后,經(jīng)過近一年的觀察和思考,于1918年9到10月間在布勒斯勞監(jiān)獄中寫下的一部未完成稿,在其生前沒有出版。在這本書中,羅莎·盧森堡既贊頌了十月革命勝利的偉大歷史意義,更關注革命勝利后蘇維埃俄國的發(fā)展,對布爾什維克黨制定的一些具體政策給予了批判性的探討。1922年(2)關于保爾·列維首次出版《俄國革命: 批判的評價》的年代有兩種說法,一說是1921年底,一說是1922年。采用1921年說法的依據(jù)是: ①列維在給費·魏爾的信中說,當他打算在1921年底出版時找不到手稿,后來是按抄件刊印的。②列維1921年4月被德國共產(chǎn)黨開除后以出版盧森堡的該手稿來進行反擊。③克拉拉·蔡特金和瓦爾斯基1921年12月22日在《紅旗報》上發(fā)表反對列維出版該文稿的聲明。采納1922年說法的依據(jù)則有: ①1920年代與列維同為德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委員的弗勒利希和費舍在他們寫的書中說是1922年。②至今未看到1921年的版本。所以,雖然1921年底出版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研究盧森堡的學者大都采納1922年說。在此,因為沒有找到1921年版本,本文也采納1922年說。參見周懋庸: 《盧森堡〈俄國革命〉手稿的寫作和出版及其影響》,載《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盧森堡專輯),第22—29頁。,當保爾·列維將羅莎·盧森堡這部未完成稿出版面世,立即引起了來自黨內黨外的強烈反響,延綿至今。其中,羅莎·盧森堡對蘇維埃政府在“民主與專政”問題上偏離社會主義本質的政策所提出的警示,仿佛是她本人經(jīng)歷了蘇維埃俄國成立至1990年解體這一發(fā)展過程而后提出的反思一樣,充滿現(xiàn)實感,直抵問題的核心,在今天依然發(fā)人深省。
羅莎·盧森堡怎么能在布勒斯勞監(jiān)獄中,在無法親歷1917年俄國革命(即從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從資產(chǎn)階級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的社會現(xiàn)實,在無法與親歷革命進程和關注俄國革命發(fā)展的領袖們互換意見的前提下,近乎準確地預判蘇維埃俄國的未來?捷爾吉·盧卡奇曾評價羅莎·盧森堡是“馬克思的學生中唯一對他的終生著作無論在經(jīng)濟學內容還是在經(jīng)濟學方法方面都真正有所發(fā)展,并且還將它具體運用于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狀上去的人”(3)盧卡奇: 《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0頁。。確實,羅莎·盧森堡作為一名真誠、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她并不囿于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對它的教條運用,而是緊緊抓住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唯物主義辯證法所體現(xiàn)出來的批判和革命的精神,面向現(xiàn)實,展望未來。從其博士論文開始,一直到其生命的盡頭,在她所寫的文章中無不貫穿這種批判的精神,透過紛繁的事實的迷霧抓住現(xiàn)實的本質。《論俄國革命》是羅莎·盧森堡運用這一辯證唯物主義方法——總體性方法——觀察、思考十月革命勝利的世界影響、蘇維埃政權鞏固發(fā)展中遇到的困難和問題的反思性成果。雖然也有不成熟之處,但是,她關于蘇維埃政權發(fā)展的警示對于今天的社會主義國家來說依然不失為一種提醒。本文以《論俄國革命》中羅莎·盧森堡提出的三個主要問題為基點,揭示她如何運用總體性方法探討俄國革命的歷史意義和“革命后的第二天”問題,為我們觀察社會主義建設提供一種借鑒的視角。
十月革命是人類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它的勝利開創(chuàng)了世界歷史的新紀元。它不僅震撼了西方世界,特別是當時的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領頭羊——德國社會民主黨,用自己的行動力表明布爾什維克“能做到一個真正的革命政黨在歷史可能性的限度內所能做到的一切”(4)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506頁。;而且給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帶來曙光,就像李大釗所說,十月革命使“這黑暗的中國,死寂的北京,也仿佛分得那曙光的一線,好比在沉沉深夜中得一個小小的明星,照見新人生的道路”(5)李大釗: 《新紀元》,載《李大釗文集》第2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2頁。。十月革命的勝利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功勛不可抹滅,因為布爾什維克“他們走在國際無產(chǎn)階級的前面,奪取了政權并且提出了實現(xiàn)社會主義這一實踐問題,他們在全世界把資本和勞動之間的決戰(zhàn)大大向前推進了”(6)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507頁。。羅莎·盧森堡熱情歌頌了十月革命的勝利,認為在世界大戰(zhàn)的混亂中,布爾什維克運用果敢的行動能力、堅定的革命毅力、頑強的奪取政權的意志,將科學社會主義變成現(xiàn)實,建立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給世界無產(chǎn)階級做出榜樣,給始終缺乏行動力的第二國際帶來清新空氣。
高度評價十月革命的羅莎·盧森堡,并沒有忽視俄國革命發(fā)展的國際背景、取得勝利的各方條件的特殊性,相反,她以更清醒的、旁觀者的立場指出俄國彼時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完善的頂峰”,而是新發(fā)展階段的開始,我們不能毫無批判地贊揚和熱情的模仿。(7)盧卡奇也曾從階級意識角度指出,在克服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束縛方面,由于“俄國的不發(fā)達性質、缺乏工人運動的長期合法傳統(tǒng)……使得俄國無產(chǎn)階級有可能更快地克服意識形態(tài)危機”,而由于俄國群眾運動“更多帶有純粹自發(fā)性質,相互對立的力量在組織上的影響并不是根深蒂固的”,這些情況都有別于西方國家,所以在歐洲采取與俄國不同的革命道路是必要的。參閱盧卡奇: 《歷史與階級意識》,第411頁及注釋①。她強調十月革命這一世界歷史性實驗不是在社會發(fā)展正常軌跡上的突破和跳躍,而是在十分困難的情況——“在一場帝國主義國際屠殺的世界戰(zhàn)火和混亂之中,在歐洲最反動的軍事強國的鐵圈之中,在國際無產(chǎn)階級徹底不起作用的情況”(8)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76頁?!逻M行的,它所取得的勝利是世界資本主義發(fā)展鏈條上最薄弱環(huán)節(jié)斷裂的結果,是在一個特殊的背景下為國際社會主義運動做出的巨大貢獻。不考慮十月革命勝利所依托的具體的政治、經(jīng)濟因素,不認清這一歷史事件全部深刻的相互關系和影響,而將這一特殊案例作為社會主義策略的模板在世界無產(chǎn)階級運動中無條件推廣,這是荒謬的、危險的。如果這樣做,不僅無益于十月革命自身的偉大歷史意義,“把自己真正的、無可反駁的歷史功績掩蓋在被迫犯下的過失之下”,而且會給國際社會主義幫倒忙,因為這些謬誤“歸根到底只是國際社會主義在這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破產(chǎn)的后果”。(9)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506頁。斯大林時代,共產(chǎn)國際對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指導不顧各國國情的特殊性,所導致的后果對蘇維埃俄國和共產(chǎn)國際不是促進,而是削弱。相反,中國革命的最終成功是走適合本國國情的革命道路的勝利,是對羅莎·盧森堡對將俄國革命特殊性一般化、進而向國際無產(chǎn)階級運動無條件推廣的批評的最好例證。同樣地,基于對俄國革命特殊性的考量,羅莎·盧森堡認為對在如此艱難條件下建立起來的無產(chǎn)階級政權,不能也不應該對列寧和他的同志們提出“超人的”、“超階段的”要求——希望他們在內外交困中建立起“最美好的民主制、最標準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和繁榮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這是不現(xiàn)實的,是對他們的苛求。立足于此,對于1918年俄國發(fā)生的諸多事件,羅莎·盧森堡認為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是沒有借鑒、自我摸索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又是在四面受敵、經(jīng)濟政治社會發(fā)展落后背景下的實踐,充滿了未知和不確定,任何一種探索都要付學費,在不失社會主義方向指引前提下的探索都是可以理解的。身在獄中的羅莎·盧森堡并沒有天真地以為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必然帶來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勝利,它的勝利既有特殊性也有一般的歷史意義。
運用特殊與一般的辯證關系,一方面,羅莎·盧森堡正確地把握了十月革命的偉大歷史意義,即十月革命的勝利對于國際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發(fā)展具有一般的推動作用,表明在經(jīng)濟落后的國家和地區(qū)取得社會主義革命勝利的可能性,為世界無產(chǎn)階級運動做出榜樣。正是由于這樣的榜樣作用,十月革命后的歐洲大地上掀起了頗為壯闊的社會主義革命浪潮(雖然基本上以失敗而告終),極大地震撼了各個資本主義政權。另一方面,羅莎·盧森堡也客觀地指出十月革命勝利的特殊性,就像馬克思1872年9月在海牙召開的第一國際代表大會閉幕后,在阿姆斯特丹一次群眾集會上指出的那樣,“‘工人總有一天必定會取得政權,以便建立新的勞動組織……’,但是我們并沒有斷言,達到這一目的的道路無論在何處都是一樣的,‘我們知道,必須考慮到不同地區(qū)的制度、風俗和習慣’”(10)馬克思: 《關于海牙代表大會》,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版,第179頁。。可見,十月革命勝利的具體環(huán)境、客觀條件不可復制,不僅對于西歐如此,即便是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有頗多相似處的、與俄國比鄰的中國也是一樣。羅莎·盧森堡科學分析了俄國與西歐國家之間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的差異,旗幟鮮明地反對將十月革命的模式一般化,當作各國無產(chǎn)階級運動模仿的樣板;反對無批判地將俄國革命的方法、策略照搬照套的“拿來主義”,主張各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應當尋找適合各國國情的解放模式。1918年秋走出布勒斯勞監(jiān)獄后,羅莎·盧森堡馬不停蹄地投身于德國十一月革命和柏林一月革命,在革命實踐的烈火中探索適合德國國情的無產(chǎn)階級解放之路。中國革命擺脫了俄國革命的“城市中心”道路,立足中國農(nóng)村與城市各自運行的二元結構探索出“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最終走向成功。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勝利之路,無疑也是尋找適合中國國情的革命之路的成功典范。正是將歷史事件放在全部歷史關系中進行批判性探索,羅莎·盧森堡跳脫出十月革命勝利的巨大光圈,冷靜分析、思索革命的歷史意義和價值,為國家無產(chǎn)階級運動走向勝利建言獻策。
關注“革命后的第二天”是《論俄國革命》的主題,因為這才是新時代的開始,掌好了“舵”,社會主義革命勝利后所建的社會主義新“船”才能沿著社會主義方向前進,否則有可能在風云變幻的海洋中被打翻甚至沉沒。
《論俄國革命》中,羅莎·盧森堡十分清楚列寧所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在俄國革命中取得政權后遇到的具體任務比他們的歷史先驅者(即英國平等派、法國雅各賓派——引者注)的任務要困難得多”(12)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83頁。。然而,不管有多困難也要迎難而上。而土地革命,無疑是新生的蘇維埃政府面臨的首當其沖、十分重要的、必須解決的問題。沙皇俄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雖然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有所發(fā)展,農(nóng)民仍是整個國家人口的大多數(shù)。二月革命后建立的克倫斯基政權用各種借口拖延土地問題的解決,激起支持他們的農(nóng)民的不滿和反抗,一定程度上促使農(nóng)民向左轉。而布爾什維克提出的“全部權力歸無產(chǎn)階級和農(nóng)民所有”的口號吸引著農(nóng)民圍聚在布爾什維克的革命旗幟下,使十月革命開始時還只是“在四面八方受到排斥、誹謗和迫害的少數(shù)派”的布爾什維克,“在很短時期以后就能處于革命的領導地位”(13)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80頁。,引領革命走向勝利。
吸取克倫斯基政府的經(jīng)驗教訓,蘇維埃政權建立后,必須要給農(nóng)民一個交代。如何在土地問題上既能滿足農(nóng)民對土地的渴望這一當下需求,鞏固社會主義政權,又能為隨后的社會主義建設鋪路,符合農(nóng)業(yè)社會化發(fā)展的趨勢?要兼顧兩者,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列寧在無法完好地兼顧兩者,在國內外斗爭令人頭昏目眩的混亂狀態(tài)和在四面八方受到無數(shù)敵對力量困擾的情況下,鞏固社會主義革命成果成為第一選擇。為了鞏固與農(nóng)民的聯(lián)盟,維護蘇維埃政權,列寧采取了把土地分給農(nóng)民的土地政策。羅莎·盧森堡認為這一政策對于當時的蘇維埃政權的鞏固無疑是一個良好的戰(zhàn)略,要求在沙皇俄國取得短暫政權的蘇維埃政府不切實際地脫離現(xiàn)狀、制定土地政策是十分荒謬可笑的。然而,一個政策推行出來后并不表示問題就完結了。相反,該政策推行后產(chǎn)生的后果及對整個社會發(fā)展趨勢的影響是更需要關注的問題。
羅莎·盧森堡從手段與目標、當前策略與長遠利益相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出發(fā),對列寧的土地政策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她從蘇維埃俄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這一長遠發(fā)展出發(fā),指出“把土地分給農(nóng)民”的策略對于當時的俄國來說,并不能消除農(nóng)民內部的經(jīng)濟、社會的不平等,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未必受益,相反,農(nóng)村中的“富農(nóng)和高利貸者”成了土地革命的主要受益者(而事實上他們在社會主義革命勝利后是應該被剝奪的)。一旦這些“富農(nóng)和高利貸者”分得土地,在農(nóng)業(yè)社會化中他們將拼命保衛(wèi)自己獲得的地產(chǎn),反對一切社會主義的改造。他們將“對城市實行抵制,不供給城市糧食,以便完全像普魯士容克地主那樣拿糧食來做投機買賣”(14)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87頁。,加劇城市工人階級與農(nóng)民群眾的對立和斗爭。如此,列寧的土地政策會給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化發(fā)展制造障礙,會制造出“一個新的強大的敵對的人民階層,他們的抵抗比貴族大地主的抵抗危險得多,頑強得多”(15)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87頁。。羅莎·盧森堡的這一擔憂并不是杞人憂天,蘇維埃政權早期建設中農(nóng)村發(fā)展面臨的困局實實在在地說明了這一擔憂不是空穴來風?!坝嗉Z收集制”遭受抵制就是實證。列寧1919年10月30日所寫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時期的經(jīng)濟和政治》一文中也呈現(xiàn)了這一問題,他說當下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仍然是小商品生產(chǎn)。這是一個非常廣闊和極其深厚的資本主義基礎。在這個基礎上,資本主義得以保留和重新復活起來,同共產(chǎn)主義進行極其殘酷的斗爭。這個斗爭的形式,就是以私販和投機倒把來反對國家收購糧食(以及其他農(nóng)產(chǎn)品)”(16)列寧: 《無產(chǎn)階級專政時期的經(jīng)濟和政治》,載《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1—62頁。。可見,“把土地分給農(nóng)民”這一政策其本質是土地分散化、私有化,與社會主義所強調的集體化、國有化相悖。而土地私有化造成農(nóng)村經(jīng)濟小商品生產(chǎn)化,這是助長了而不是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阻礙了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發(fā)展進程。列寧去世后,斯大林時代的集體化進程完全是一種政治強力的結果(這些內容因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內,在此不做展開),因為偏離了社會主義基本要求而未能真正造福農(nóng)民。羅莎·盧森堡關于土地問題的擔憂是未雨綢繆,是她運用總體性方法,在具體政策與制度建設、手段與目標的辯證統(tǒng)一中展開的討論。因為始終堅持社會主義這一基本目標,她并不安于當下利益的追求,而是從長遠發(fā)展出發(fā)為根本解決問題謀篇布局。
《論俄國革命》中最重要的、經(jīng)常被人熱議和挖掘的是關于民主與專政關系問題的討論,而這個問題是以蘇維埃政府解散立憲會議這一事件為引子展開的。
立憲會議是議會式機關。在俄國,最早提出召開立憲會議要求的是十二月黨人。之后,召開立憲會議這一民主追求在反對沙皇專制制度的斗爭中得到廣泛傳播。1905年革命就是在“立憲會議和民主共和國”的口號下進行的。當時的彼得堡工人向尼古拉二世呈交的請愿書第一條要求就是: 讓“俄國土地上一切階級、一切等級的代表,讓所有的人,不管他們是干什么的都選自己的代表吧”(17)金雁: 《十月革命的真相》,URL=〈http://cul.sohu.com/20151107/n425552908.shtml〉。。對沙皇專制的反對,追求立憲民主的政治訴求,已經(jīng)在俄國人民中鋪散開來。
十多年后的1917年革命,召開立憲會議成為人民關注的和平問題、土地問題之外的第三大問題。雖然,從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這一時間段內發(fā)生了諸多的事件,如四月危機、七月事變、科爾尼諾夫叛亂等,包括布爾什維克在內的各個政黨始終未將召開立憲會議這一要求拋棄,因為“當時俄國人普遍相信,二月革命以來的革命形勢在動蕩中持續(xù)發(fā)展,而其目標就是立憲會議”(18)金雁: 《十月革命的真相》,URL=〈http://cul.sohu.com/20151107/n425552908.shtml〉。。占領冬宮這一震撼世界的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緣由之一也是克倫斯基政府一再拖延召開立憲會議。因此,曾有說法認為,十月革命是對“立憲會議的拯救”(19)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盧森堡文選(下)》,第494頁。。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布爾什維克掌握政權后,將立憲會議的選舉時間安排在11月12日至15日。列寧和他的同志們相信在取得社會主義革命勝利后,在卓有成效的宣傳鼓動之下,選舉的結果將是有利于布爾什維克的。然而,選舉的結果大出所料。1918年1月5日立憲會議召開前,選舉的最終結果顯示: 在總共707個席位中,布爾什維克得到175席,占24.7%,而社會革命黨得到410席(其中左派社會革命黨占40席),孟什維克16席,立憲民主黨17席,各民族黨派86席,其余幾個席位屬于幾個小組織。(20)金雁: 《十月革命的真相》,URL=〈http://cul.sohu.com/20151107/n425552908.shtml〉。毫無疑問,布爾什維克輸?shù)袅诉@次選舉,失掉了組織政府的權力,蘇維埃政權的合法權威性也得不到確認。為了保障社會主義革命的成果不至落入非社會主義政黨手中,列寧和他的同志們采取了特別的措施,宣布解散立憲會議。結果,國內矛盾迅速尖銳化,1918年6月爆發(fā)了持續(xù)兩年之久的大規(guī)模內戰(zhàn)。
基于這一歷史進程的基本了解,羅莎·盧森堡首先肯定了立憲會議在布爾什維克取得十月革命勝利中的關鍵作用,認為十月革命應該“成為通向這一會議的入口”(21)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94頁。,布爾什維克應該順著這樣的方向乘勝追擊(其實列寧也是這樣認為并付諸實施的)。然而,現(xiàn)實卻給布爾什維克出了道難題: 沒有在立憲會議選舉中獲得多數(shù)席位。那么,布爾什維克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困局,平衡好與其他政黨的關系?是解散立憲會議還是召開新的立憲會議?無疑,從布爾什維克領導人解散立憲會議的解釋——即立憲會議是在十月革命前已經(jīng)選出,其組成成員代表的是已經(jīng)過時的舊狀態(tài)——中,羅莎·盧森堡認為召開新的立憲會議是符合邏輯的選擇。然而,現(xiàn)實確是解散立憲會議,這讓她很是困惑。
通過對這一事件的歷史考察和邏輯分析,羅莎·盧森堡認為布爾什維克面對困局所做出的選擇表明了他們對民主的認知,反映了他們對群眾與政黨之關系的理解。十月革命取得勝利后,布爾什維克應該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民主?以何種方式建構民主?羅莎·盧森堡認為無產(chǎn)階級取得革命勝利后,絕不意味著應當取消民主,而是必須尊重民主,充分利用民主,為無產(chǎn)階級政權服務。立憲會議是資本主義民主形式,它和任何其他民主機構一樣“都有它的局限性和缺陷,這恐怕是人類設立一切機構都有的”(22)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97頁。。但是,作為人民選舉出來的民主機構,因為存在著已經(jīng)當選的人同選民之間的“活生生的精神關系,兩者之間的持續(xù)的交互影響”(23)盧森堡: 《論俄國革命》,載《盧森堡文選(下)》,第496頁。,所以,即便它再笨重,也會有生機勃勃的群眾運動對它不斷施加壓力,從而糾正它的錯誤。在這一積極的、生動活潑的互動中,人民群眾的政治覺悟、參與和管理社會事務的積極主動性將會愈加增強和提高。同樣的,這一民主形式也會不斷得到改進。布爾什維克解散立憲會議,這一行為簡單、粗暴,不僅加劇了布爾什維克與其他黨派之間的矛盾,釀成了不久之后爆發(fā)的殘酷內戰(zhàn);而且,它沒有把握住人民通過選舉立憲會議代表的形式極力反對專制的基本訴求,沒有肯定人民通過選舉這樣的方式逐步走向政治成熟、走向管理國家和社會的積極主動性,反而將民主機構看成“選舉日的群眾的映象”,這不但損害人民群眾的情緒和政治成熟度,而且不利于社會主義民主的建構和發(fā)展。在羅莎·盧森堡看來,社會主義民主不同于資本主義民主,它是以社會平等和自由為目標的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對于考茨基攻擊十月革命后建立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消滅了民主”,她給予堅決地駁斥,認為考茨基維護的民主不過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他只抓住了資產(chǎn)階級民主這一外殼而不見外殼下隱藏的不平等和不自由,將資產(chǎn)階級民主看成社會主義變革的替代品,推崇改良,反對革命。
運用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方法,通過對俄國革命發(fā)生前后事件的了解,和對社會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解,羅莎·盧森堡在批評布爾什維克解散立憲會議這一事件中,更多的是透過它表達了她對于民主的一般認識,認為即便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形式,對于培養(yǎng)人民群眾的民主意識、培育健康和民主的公共生活也是有一定程度的積極價值的。然而,現(xiàn)實是最好的糾錯師。走出布列斯勞監(jiān)獄的羅莎·盧森堡,在領導德國社會主義革命的過程中,對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形式消極一面有了更多的認識,1918年11月所寫的《國民會議》可以說是一個佐證。
總而言之,《論俄國革命》作為一部羅莎·盧森堡在監(jiān)獄中所寫的未完成稿,不僅在當時,而且在當代依然引發(fā)人們熱議和挖掘,這絕不僅僅在于她預見了俄國革命的問題和命運,更在于支撐這一預見的科學的方法——總體性方法的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