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我的母親沒有慈悲之心
我的母親不愛菩薩,她沒有慈悲之心,面對一只公雞,她殺了它
我的母親不愛我們,我們撒了飯餅,她打我們
我的母親她不跳舞,也不去看別的女人在冬天和裙子中跳舞
我的母親每晚都要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
干完了活還要過來摸摸我們,把她的臉
低低地俯向我們,數數我們
好像彎腰在地上撿拾掉落的線軸和細細的縫衣針
我的母親還活著,在北方,在那個有路人和靈魂路過的房子里面
我的母親頭發(fā)都白了,就像昨晚屋頂上剛剛落下的雪,鹽罐里的鹽
我知道,雪總是要融化,然后匯入河流,流入浩渺的大海
我的母親今晚剛剛烙完面餅,又為我們的襯衫縫好丟失的紐扣
我的母親如今已不再傷悲,也不再用她殺雞的手來打我們,但摸我們
我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沒有這顆心
我可以不用記住什么,也不用忘記什么
我希望它是一枚水果,要到了秋天才會成熟
桃子,蘋果,梨子,隨便什么帶點甜味的東西
我的心,一頭熊冬眠過后留下的深洞
一件穿了很久忘在柜子里皺巴巴的老式上衣
我希望,有一只熨斗,能在深夜把它熨平
有一個尋找野草莓的孩子,能在林中聽到那洞口的回聲
我希望它能死掉,如果它已不在這兒
我希望它被拴在我母親家門口那棵歪倒的松樹上
能聽到傍晚時分母親對著曠野叫她的孩子回家的呼喊聲
如果我們終是那只被牽來供祭的羔羊
我們不是幸免者,我們就是那只要被在山頂上秘密祭供的羔羊
我是夜晚的
我的燈是夜晚的
我燈下的手是夜晚的
我燈光填滿的屋子,夜晚的
我的孩子和哭聲,夜晚的
我遺傳而來的心和詞語,夜晚的
我的失眠和計時器,夜晚的
我的月亮與守夜人,夜晚的
我的土地與兄弟,夜晚的
有一天,我的一生變成一個墳丘
我小小的墳丘上的草與露珠,夜晚的
已牢牢擋住我嘴唇的那塊石頭,夜晚的
我遠方的菩提塔和云游僧,夜晚的
我的死是藍色
我的死是藍色
是一個星期天
我的死是一棵
父親的山楂樹
一棵樹被伐倒
秋日和酸楚
被連根拔起
我的死安靜
沒有聲響
像沒有話說
像母親在床上
半夜理著新的棉花
像一場雨
像有人走在雨中
人們知道我走了
但不再去找我
我不再回來
我的死漫長
像一句話
生命和世界
在話語里
反反復復
我將在未來繼續(xù)死去
我們是詞語
我們是詞語
是我們說出的這些話
我們說出的
和我們的手拿起的
一起從我們的身上凋落
我們是那些
丟失的詞語
那些被拋棄的詞語
說出時
被遺忘的詞語
一個挨著一個
通過聲音和嘴唇
一個和另一個相連
直到有一天
那被說出的聲音消失
我們是那些
被我們懼怕的詞語
被說出時隱藏的詞語
是那些即將腐爛的詞語
我們被詞語在影像中
無聲地束住
被詞語在夜晚沉默地收割
另一只手
偶然地,你會
觸碰到另一只手
當你在飲料店
接過一杯咖啡時
在收銀臺前
你接住幾個找零的分幣時
偶然地,你會感到
那些手心的體溫
在那些手無意地縮回時
在你的手羞澀地收回時
在一只手帶著渴望抓住你時
在一只手突然從你的手里垂下時
偶然地,你會記起
那些舉著的手,失望的手
插在冷灰中的手
那些曾經為你縫過紐扣的手
那些再也不能為他們的孩子
縫補紐扣的手
偶然地,它們會在睡夢里
或隔著厚厚的泥土
和檔案館冷冷的圍欄
碰碰你的手
俄羅斯毛衣
一個少女在不停地編織她的毛衣
她坐在燈光下,爐子旁
已經夜深了
長長的毛線
纏繞著她和她的手指
一個少女在不停地編織她的毛衣
她為毛衣織進了紅色
又織進了一點點
黑色的線縷
她織的毛衣不屬于她
穿毛衣的人
今晚不在家里
一個少女在不停地編織她的毛衣
在天亮時
她將織好最后一只袖子
我們幫幫她吧
讓那個穿毛衣的人
第二天就從門外進來
身上帶著雨滴
和干凈的晨曦
讓那艱苦的毛衣編織好了
別年復一年
空空的放在衣柜里
這樣的衣物
她的母親和祖母曾織過
如今她又編織了
一件同樣的毛衣
她在編織時
渡鴉站在門外的雪地上
馬嚼著冰冷的嚼子
和苦寒的俄羅斯草皮
一個阿富汗士兵的晚禱
我沒有和你一起坐著
沒有伸手拔去身邊厚厚的草
我沒有坐在家里的燈下
低頭翻看一件毛衣
把杯子雙手捧在桌子上
讓夜晚繼續(xù)冒著白天的熱氣
我打碎了我的牛槽和村子,把碎片
輕輕掃到垃圾堆里,我挖開土
把身邊的伙伴們,一個一個地埋進去
我看著綠色的蒼蠅,在泥土的開口處覓食
我知道一切都不能長壽,在這里
漫長的,只有空洞和忍耐
我知道世界總有一天要停止
不停止的,就這么日復一日重復著轉著
也沒有誰會真的在意
除了我的母親
她在意
如今她也不能真的在意
一位巴勒斯坦詩人
我不能把一首詩寫得太好
因為這個世界還不夠太好
也不能寫得太壞
因為世界再壞
我們也要活下去
爸爸媽媽和孩子們
都要吃著面餅活下去
我不能把一首詩寫得太美
太完整,太干凈
不能讓一首詩不被另一首詩
來彌補它的缺失,擦掉它
不能讓爸爸媽媽沒有屈辱
在家里坐著,永遠地活著
孩子們沒有失聲哭過
就已經在祖父母的身邊長大
我不能讓一首詩在一個晚上把一切
都說盡
像加沙的雨
雨沙沙地淋著這個砂礫上的城市
也淋著遠處那些埋在砂礫中的眼珠
我不能讓一首詩
來沒完沒了在雨夜敲我的門
像人的手指
像雨夜中,人的無名指有無數根
像一群戀人步行著走過這片土地
沒有一個手指間不握著泥土和葡萄籽
到下一個世紀
到下一個世紀,我們的心
還是不在這里
我們還是會到處尋找我們的心
就如上一個世紀的我們
在下一個世紀,我們還是會這樣
我們和我們的心,只有到了夜晚
才會疲憊地靠在一起
像兩個挨在一起躺著的人
像兩個死去的人
就如上一個世紀,我們共同滿足著
那讓我們死的人
我們讓他得到滿足的歡喜
一個世紀,一個世紀
我們都是他樹上的果子
再下一個世紀,他摘樹上的果子時
也不會像是去摘走一顆心
再下一個世紀
我們都還仍在這里
二十一世紀
我數著行人
計數著從這里走過去的人
你們一個一個地走過去
我只是數著行人
計數著從這里走過的人
我數著日子
計數著歲月的流逝
你們度過每一個日子
我只是數著日子
計數著日子的流逝
我數著手掌中的松果
計算著還剩下了多少松果
你們吃著松果度過每一個日子
從這里走過
又從那里消失
我只是數著地上那些剩下的果殼
多少沾過唾沫的空果殼
被一下一下地掃起
被夜晚一起集中,遺棄
我們想走得更近一些
我們想走得更近一些
地球已變冷,而且
布滿了煙霧和蟲洞
我們想像兩只企鵝那樣
傻傻地靠在一起
無望地數著那些冷峻的星星
期望它們能離我們越來越近
我們想這樣我們就會睡著
我們會心靈安寧,做上一個幸福的夢
我們夢見年輕的母親從廚房里
向我們的手中遞上饅頭和面包
或者父親放下手中的鋤頭和魚竿
向陸地和孩子這邊張望過來
我們夢見鄰居在將汽車
安心地開入車庫,或者
在一陣雨中,我們回家
用手輕輕地帶上我們的家門
隔著細細的雨幕,向窗外審視觀望一會兒
我們以為這樣就可以度過余下的歲月
穿越那些痛苦的時代
我們以為沒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相互
向對方傳遞著熱和話語
聽著所有的妻子和丈夫之間
在半夜悄悄的低語
我們認為這不是一個夢
夢里沒有這樣的羊群和落日
我們整夜整夜凝視著這樣的羊群和落日
滿足地,緊緊地靠在一起
鳥怎么發(fā)出它的叫聲
鳥怎么發(fā)出它的叫聲
是舌尖擊打上顎,每分鐘三十次
還是胸膈催動喉嚨,一分鐘十次
鳥怎么把叫聲叫得婉轉
是嗓子里含著煙草葉,葉片卷動著聲帶
還是口喙上銜著柳枝,枝條
顫動著虛無的空氣
鳥又是怎么把自己叫得悲傷
是夜深人靜,高地已經安睡,所有的枝頭上只有它一只
還是旅途未盡,剩下了這一只,也要裹好毯子
喚著同伴的名字回到山下的家里去
是天上的流星
十分鐘就劃過一次
還是國境線界碑上的雨
十分鐘移動一次
記住那兒
記住那兒,我們曾在那兒走
記住你穿過的鞋子,它曾在街上走
記住那小小的屋子,它的門
那棵歪倒的果樹,它沒有任何痛苦
在你嘗過的每個果子上,都咬個深深的牙印
記住時間并不可信
它會撒謊,你吃過的東西
并不是只有甜甜的桃子
還有又苦又硬的干杏仁
記住那些你相信的和那些你照看過的
記住人每天都要醒來,但每天晚上又會睡著
在每個死者的墳前都做個貪婪的記號
像你在甜甜的水果上咬個深深的牙印
別讓來者在哭你的時候哭錯了墳
記住時間并不保留什么
一切都要由人深信,由人
創(chuàng)造,收下、藏好,并在深夜保存
那些躺在下面的人已經不能再給你什么他們
想跟著你回來,已經不再回來,像一件睡衣被火燒盡
搖 椅
沒有人坐在那里
但曾有人坐過
沒有什么讓它晃動
但它在上下搖動
沒有人把飯做好
把碗筷收拾干凈
坐在椅子上
膝上搭著一件灰色的薄毛衣
打著春天的瞌睡
沒有人去擦去灰塵
去把椅背上的靠墊放好
把腳蹬抽出
剛好置于兩腳垂放的位置
把給兒孫和愛人的話一口氣說完
沒有什么不可以落滿灰塵
但還有什么
還要在原地不停地晃動
在它已經在那兒閑了很久之后
一個人已離開很久之后
像永遠不停顛簸的人生
沒有什么能讓它停下來
像一個一個的漣漪,從水面上向岸上漂來
門開著
風穿著它的睡衣
每晚從門外孤獨地進來
沒有人還去照料它們,能永遠地照料那些熟悉的事物
但有人曾擦拭它們
晚年的時候
晚年的時候
我是一棵松樹、云彩和啄木鳥之間的一個老頭
我會每天撿拾墜落在地的松針,仰視頭頂的白云,用拐棍
敲敲自己的門,和一條走到河邊的小路
我會靠著松樹打盹,穿著一件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格子襯衫
被自己的夢吵醒,我會坐著
等鄰居的一匹小馬馳來,我會微微地把它擁入懷中
我的耳朵聾了,眼幾乎也瞎了
我會剝開一個松果,跟著小馬跨過溪流
我會聽聽我的時間,但不會去關心時間還剩余多少
那讓松針和松果必須離開枝頭的東西是什么
我會用手再次去深深地碰觸溪流那少女一樣的皮膚
離開身體,在一片草地上數著數羞澀地彈跳
我會看看天色,讓人把我?guī)Щ匚冶緛沓霭l(fā)的地方
我會準備兩個杯子,帶著善意,哦,唯有善意,讓身體上冒出一朵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