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春天開學(xué)的時候,我和藍(lán)藍(lán)的革命友誼被她的身高插了一桿子:一個假期下來,她竟然長高好多,像根竹竿一樣杵在我面前,于是被老師調(diào)到教室最后一排去了。我又遺憾又羨慕地問她,你吃什么了?長那么快?她羞赧地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長那么高。
我相信她說的是心里話,長那么高,就要去最后一排挨著張建坐了。張建是我們班女生個子里的No.1,脾氣也No.1。拉練的時候,她和我們干過一架??墒菦]辦法,那么高一個人,老師不可能視而不見。
我的同桌換成了陳淑芬。陳淑芬倒是很開心,她一直想和我坐。陳淑芬整個人比我還小一圈兒,瘦瘦的。她有個毛病,口吃。因為口吃就不愛說話。不過她愛笑,笑起來挺可愛。
陳淑芬還有個特別的地方,有一根巨長的辮子,那是我長到十四歲見過的最長的辮子,從腦后一直拖到屁股上。上課的時候,為了防止坐在她后面的男生拽她辮子,她總是把辮子放到胸前,甚至揣在衣服口袋里,但是上體育課或者做操時,還是經(jīng)常會被討厭的男生拽,有一次竟把她拽倒在地上。我問她,干嘛非要留那么長?剪短點兒嘛。她搖搖頭。我自作聰明地說,你這個頭發(fā)可以賣錢哦,起碼可以賣兩塊錢。我的頭發(fā)就賣過五毛錢。她還是搖頭。
我猜想,可能長辮子是她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了,至少是我們學(xué)校的No.1。一個人身上有個可以稱第一的東西不容易,我就沒有。我個子不高,眼睛不大,頭發(fā)呢,每次剛長到肩膀媽媽就咔嚓一下給我剪了。她說早上時間緊,哪有時間編辮子。我也無所謂,我小時候在幼兒園就被當(dāng)成男孩子,被剃過兩次頭。
雖然我不像喜歡藍(lán)藍(lán)那樣喜歡陳淑芬,但我也愿意和她在一起。她脾氣好,我說什么都認(rèn)真聽。雖然話很少,偶爾也會講一些稀奇的事,比如,她老漢兒(爸爸)會動耳朵;比如,他們院子里有只老貓失蹤了,隔了一段時間,帶回一只小貓,老貓是黃色的,小貓一半黃一半白。我很好奇,提出想去她家看看,她馬上拒絕:不行,它們怕……怕生人。
我也就作罷了。我那時對小動物無感,沒養(yǎng)過,我喜歡的是花花草草。所有的花草都對我有天然的吸引力。小時候雖然住在大學(xué)校區(qū),但圍墻外便是農(nóng)田。我時常翻出圍墻鉆進田野里,一玩兒就是幾小時。搬到小城后,我馬上發(fā)現(xiàn)我們家樓后有一片雜草叢生的坡地,光顧了幾次后,悄悄跑去開墾了一片巴掌大的田,撒了幾顆玉米。還真的長出來了,可是玉米苗長到筷子那么高的時候就不長了,病歪歪的。這個時候我讀到一篇文章,里面有句話,大意是北大荒的土地?zé)o比肥沃,捏一把就能出油。于是我想我那塊地一定是缺油。有一天洗碗的時候,我就把洗鍋水悄悄留下來,天黑后端去倒在玉米下面。遺憾的是,玉米很快死了。
現(xiàn)在想來哪里是什么缺油,是缺陽光。那塊地背陰,被樓房和圍墻夾著,完全沒有日照。但我依然熱愛植物,可能是受媽媽的影響吧。媽媽總喜歡把發(fā)了芽的蘿卜秧子或者白菜心,用個小碗養(yǎng)起來,一直養(yǎng)到開花。
陳淑芬知道我喜歡花花草草,她說她也喜歡,她說她媽媽在家門口一個破痰盂里種了辣椒,已經(jīng)開花了,馬上就結(jié)辣椒。我羨慕死了,她答應(yīng)明年春天給我兩棵辣椒苗。過了兩天她又告訴我,她媽媽種的苞谷背娃娃了。我不懂背娃娃是什么意思,她說就是結(jié)苞谷了。我想起我那幾棵病歪歪的玉米,一時間無限崇拜,口水都從眼睛里溢出來了。她馬上說,等苞谷長……長好了,我就給你帶一棒,嫩苞谷之、之好吃。
我連連點頭,感覺生活一下有了盼頭。
陳淑芬對我這么好,我也想表達(dá)一下,就給了她兩個核桃。
核桃是媽媽給我當(dāng)零嘴的,父親單位上分的,每家兩斤??珊颂覛に烙玻夷玫胶笤趺炊汲圆贿M嘴里。我看鄰居楊老大用他家門縫夾,一夾就開了。我也想學(xué),但媽媽不準(zhǔn),媽媽說會把門的彈簧弄壞。我就用腳踩,腳心都硌疼了也沒踩裂,我穿的是一雙布底鞋。后來上學(xué)路上,我找了個鵝卵石在馬路牙子上使勁兒砸,雖然砸開了,但好多肉深藏在殼里,搞得很臟了也弄不出來。
所以我把核桃給她,有點兒處理的意思。幸好陳淑芬很高興,比我聽到有玉米吃還高興,她摩挲了一下,迅速藏進書包里。
第二天陳淑芬問我,你家還有核桃嗎?我說干嗎?她說我老漢兒病了,吃……吃中藥,就……就差核桃。她似乎不好意思,結(jié)巴得更厲害了。我連忙問她需要多少個?她伸出兩根手指。于是我連續(xù)三天,每天上學(xué)前都悄悄到櫥柜里去拿兩個核桃,藏在書包里帶給她。
到第五天,終于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媽媽很生氣,她說你想吃就告訴我,干嗎偷偷摸摸的?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被媽媽罵很委屈,就大聲說,我不是偷吃,我是為了幫助同學(xué)!同學(xué)的爸爸生病了,要配中藥!媽媽聽了哭笑不得: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中藥里有核桃的,是你那個同學(xué)自己嘴饞了吧?我一愣,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陳淑芬那么瘦,肯定嘴饞,說不定她以前沒吃過核桃。
但我沒好意思去追究她,我只是跟她說,我們家沒核桃了。陳淑芬連忙說,沒事的,我老漢兒不……不喝中藥了。我松口氣,看來沒影響“中阿兩國人民的戰(zhàn)斗友誼”。那時候廣播里經(jīng)常說,中(中國)阿(阿爾巴尼亞)兩國人民的友誼牢不可破。
沒想到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陳淑芬的秘密。
那天晚上吃過飯,我去學(xué)校參加入團積極分子培訓(xùn)班,其實我連申請都沒寫,但班干部都要參加。學(xué)習(xí)結(jié)束我從學(xué)校出來,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我很少這么晚獨自回家,便從市中心繞著走。
路過市中心公園時,見門口圍著一圈人,似乎是有人在唱《紅燈記》。我下意識地湊過去想看一眼,不料這一眼就把我給定住了:原來圈子里圍著的,是陳淑芬和一個瞎老頭。
瞎老頭在拉二胡,陳淑芬在唱《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京劇《紅燈記》選段)。我目瞪口呆,沒想到陳淑芬的嗓子那么尖亮,而且一點兒不磕巴,很流暢,很專業(yè),好像她身體里裝了個收音機。瞎老頭咿咿呀呀地拉,她比比劃劃地唱,我簡直聽傻了,很有些佩服。
陳淑芬唱完,圍觀的人都鼓掌。突然,出現(xiàn)了兩個戴紅袖套的,大聲呵斥說:“不許在這兒唱!”“哪個喊你們在這兒唱的?”
圍觀的人一哄而散。
紅袖套上去盤問陳淑芬,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你咋個能在街上賣唱嘞?陳淑芬不吭聲,那個紅袖套就去拉扯她,她突然大聲說,我們沒、沒有賣唱,是在宣傳樣、樣板戲!
沒想到她還挺勇敢的。賣唱?這個詞我好像在小人書里看到過,是舊社會的事情吧?這讓我心里發(fā)虛,沒敢上前打招呼。
陳淑芬收拾好地下的東西,一個胳膊挎著木凳,一只手拎著網(wǎng)兜臉盆,站到那個瞎老頭的前面。瞎老頭背好二胡,伸手拽住她的辮子,兩個人就一前一后走了。
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們,只見他們慢慢下了臺階,走到馬路邊上。馬路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瞎老頭緊緊拽著陳淑芬的辮子,有時他跟不上陳淑芬,陳淑芬的辮子就被拽得直直的,腦袋朝后仰。
原來,她的長辮子是用來給瞎老頭引路的!
我被這意外的發(fā)現(xiàn)弄得心驚肉跳,難怪她不肯剪辮子。瞎老頭是她爺爺嗎?從來沒聽她提起過她有個瞎子爺爺呀。
我在他們后面跟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家。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媽媽自然一頓訓(xùn)斥,我顧不上辯解,就迫不及待地把遇見的事告訴了她。媽媽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過了會兒又嘆了口氣,我感覺她很難過。但我還是忍不住質(zhì)疑說:她怎么可以賣唱呢?現(xiàn)在是新社會。媽媽說,她不是說了她沒有賣唱嗎?不是說了宣傳樣板戲嗎?
我還是困惑。街上經(jīng)常有宣傳隊演出,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兩個人演出,并且還帶著臉盆。
這么天大的秘密,我實在是憋不住。
第二天上學(xué)路上,我就告訴了藍(lán)藍(lán)。我說了之后,期待著藍(lán)藍(lán)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的表情,我甚至打算約她一起去公園看。不料藍(lán)藍(lán)一副三百年早知道的樣子,慢條斯理地說,我曉得,那個老頭兒不是她爺爺,是她老漢兒。
結(jié)果張大嘴巴的是我:那么老一個老頭,居然是她老漢兒?
我說,你也曉得她晚上要去公園唱戲?
藍(lán)藍(lán)說,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她老漢兒原來是川劇團的琴師。
我好歹挽回了一點面子。看來,陳淑芬會唱戲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見到陳淑芬時,我脫口就說,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你看到我了?在哪兒?她有些緊張,居然沒口吃。
我連忙改口,不是不是,我夢到你了。
那個時候我很愛做夢,也確實夢見過她好幾次,夢見我和她還有藍(lán)藍(lán),我們在一起做各種莫名其妙的事。我時常跟她說起我做的夢,她笑著說,我下回也要夢見你。
你夢到我在干啥子呢?她問,還是有些疑心。
我說,我夢見你,那個,在唱歌,唱得好好聽。
我一時編不出別的內(nèi)容來,她的笑容馬上消失了。
這事便成了我倆的默契。她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了。但我們都沒說破。我的心情很復(fù)雜。又同情她,又懷疑她。又想告訴別人她會唱戲,又怕被人知道她在唱戲。
但過了幾天我還是按捺不住了,我問她,你老漢兒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在舊社會被地主打瞎的嗎?
我的詢問完全是按著我當(dāng)時所持有的對社會的認(rèn)知,我還想,如果她說是,我要寫進作文里。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報紙上說的窮苦人。
不料她回答說,從小就瞎。
我又問,她又答。我們的訪談斷斷續(xù)續(xù),結(jié)結(jié)巴巴,經(jīng)歷了好長時間。終于,我搞清楚了她老漢兒的基本情況。原來她老漢兒從小就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跟著一個拉二胡的學(xué)會了拉二胡。拉得特別好,就進了川劇團。哪知前些年,另一只眼睛也看不到了,全瞎了。老漢兒因為不能上臺演出了,成天悶在家里,時常亂發(fā)脾氣。
“我想讓老漢兒高興,就帶他到外頭去拉,只要有人聽,有人叫好,他就高興得不得了?!彼f了。
我相信她說的,都相信。心里還是很對勁兒。我總也忘不了那個畫面,她老漢兒拽著她的辮子,在夜色里躑躅向前。我很想說,你老漢兒那樣拽著你,不疼嗎?可是終于沒有問。我怕她會傷心。
我們不再談這件事。我們還是談花花草草。
夏天來了。我們這個江邊小城,一到夏天就成了火爐,每天走在路上,熱空氣都像熱稀飯一樣裹在身上,簡直走不動路。我算是不愛出汗的了,也渾身汗臭。陳淑芬則更過分,腦袋上已經(jīng)散發(fā)出酸臭的味道了。她說頭發(fā)太長,得等媽媽有空了才能幫她洗。
我差點兒脫口說,剪了嘛,長頭發(fā)好煩人。
但一瞬間我咽了回去,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畫面。想想她老漢兒,我覺得自己運氣算好的,雖然爸爸總是不在家。
就在我們每天聞著汗臭的日子里,發(fā)生了漫畫事件。
那天也很熱。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前,課間休息時我在看書,是新借到的一本《鐵道游擊隊》,人家只允許我借兩天,我就帶到學(xué)校來了。聽見上課鈴響,我還舍不得合上書。
陳淑芬在旁邊一個勁兒捅我,緊張地說,你……你快看黑板。我一抬頭,看到黑板上畫了一幅很大的漫畫,一個小人拿著一本書撞在一棵樹上,齜牙咧嘴的,很丑很可笑,旁邊寫著歪歪扭扭幾個字: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徐水杉。我頓時氣懵了,一頭趴到了桌子上。
我趴著,聽見靳老師走進了教室。他個子大,腳步重,很容易分辨。這節(jié)課正好是他的“農(nóng)基”課。我暗暗高興,靳老師是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黑板上的漫畫,肯定會嚴(yán)處那些搗蛋鬼的。
我一動不動。往常這時候,我應(yīng)該站起來喊起立。我知道這會兒全班同學(xué)加上靳老師都在看著我。那你們就看吧,你們以為我不會生氣嗎?你們以為我就沒脾氣嗎?好吧,讓你們瞧瞧。
我感覺到陳淑芬的小手不安地放在我的肩膀上,來回摩挲,她一定很擔(dān)心,我的眼淚出來了。那段時間我很脆弱。星期天媽媽讓我?guī)退龘癫?,我磨嘰半天不想動,走到廚房時手里還拿著書,好像書黏在手上了。媽媽生氣地說,看看看!難道全家就你認(rèn)字?放下!做事要有個做事的樣子!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我還不是做了那么多家務(wù)的!說罷嗓子一下就哽咽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放在以前,我根本無所謂,老老實實放下書就去干活了?,F(xiàn)在想來,是青春期的緣故吧。
大概靳老師看我趴著不動,感覺到異常,回頭,便看到了黑板上的漫畫和字,他不自覺的念出了聲,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徐水杉。全班隨即哄堂大笑,甚至有人還拍著桌子跺著腳,像是遇到了千年不遇的喜事。只有我肩膀上陳淑芬的那只手在用力抓我,抓得我有點兒疼。
靳老師說,誰寫的?快上來擦掉。
當(dāng)然沒人認(rèn)賬。靳老師就沒再追究下去,自己擦了黑板。他一邊擦一邊說,這樣不好啊。以后不要再這樣了。咱們先上課。今天,我們講果樹的嫁接……
我太意外了。靳老師怎么能就這么算了呢?在我看來他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追查,一查到底,揪出那個家伙。怎么能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這樣不好”就算了呢?平時班上同學(xué)喊他外號他都很生氣,甚至大發(fā)雷霆。怎么遇見我這事就這么無所謂?太讓我失望了。
因為失望,我恨不能把腦袋鉆到課桌里去,恨不能從這個教室里消失。但趴了一會兒,我胳膊就麻了,關(guān)鍵是胳膊和臉上全是汗,滲到眼睛里很難受。更關(guān)鍵的是,陳淑芬一直趴在我耳邊,頭發(fā)上的酸臭味直沖我的鼻子。她不斷地說,你莫……莫理他們。你莫……莫生氣。甚至還說,明天我給你帶……帶苞谷。
她這么苦口婆心的,我再趴下去實在說不過去了。我便抬起頭拿出小說來看。本來我把小說帶到學(xué)校來,還有點兒心虛,總用課本蓋著?,F(xiàn)在我索性拿到桌面上來看。誰讓你靳老師不主持公道的,我就不上你的課。我的心里滿是怨氣,像個小怨婦。
陳淑芬見我開始看書,放心了似的,拿起本子扇臉上的汗。大概人一著急,汗就更多。她肯定渾身是汗。
靳老師的這門“農(nóng)基課”,全稱為農(nóng)業(yè)基礎(chǔ)知識,就是原來的化學(xué)課,只不過內(nèi)容都貼近農(nóng)業(yè);物理則改名叫工業(yè)基礎(chǔ)知識了,也是很貼近農(nóng)業(yè),怎么修抽水機之類的。這兩門課簡稱為“工基”和“農(nóng)基”。靳老師是正經(jīng)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工基”和“農(nóng)基”一起教,還兼班主任。他長得很高很壯,聲音也宏亮,我們班男生就給他取了兩個綽號:“工基大漢”“農(nóng)基大漢”。靳老師有一回很嚴(yán)肅地在班上說,有些同學(xué),很不禮貌,叫我“工基大漢”“農(nóng)基大漢”,我叫靳建華,我再說一遍,我叫靳建華!
全班更是哄堂大笑,因為他方言很重,靳建華聽起來像是“驚叫喚”。靳老師于是又多了個綽號“驚叫喚”。靳老師終于無奈,只好聽之任之了。
本來我很期待這節(jié)課的,果樹的嫁接,多有意思,比“沼氣的用途和制作”這樣的課好太多了。可是偏偏遇上這么生氣的事,我要抗議,我不聽。
但我眼睛盯著書,耳朵還是不由自主地在聽。靳老師在講了果樹嫁接的優(yōu)勢和分類后,就開始實際操作了。我實在按捺不住,悄悄從書本上抬起眼看他操作。只見他拿了一粗一細(xì)的兩根樹枝,還拿了小刀,給大家示范怎么嫁接。估計他在家里事先練習(xí)過。他在粗的樹干上切了個斜口,將另一根比較細(xì)的樹枝削尖插入,再用稻草裹上。我雖然沒看得太清楚,但感覺很簡單。我馬上想,我也要試試。我也要搞嫁接。
下課鈴終于響了。
靳老師把課本往桌上一撂,說,下課!往常這個時候我會說,起立!但那天我一動不動,繼續(xù)看書。靳老師又說了一聲,下課!我仍紋絲不動。其實我已經(jīng)看不進去書了,但目光仍一行一行在書上掃著,好像很投入的樣子。
靳老師點著我的名說,徐水杉,下課了!
我不慌不忙地把書合上,放進書包,再把書包在課桌上放平,再把胳膊放上去,再趴下腦袋。這個系列動作做完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了,有的埋怨,有的嘆氣。這讓我感覺很好,有那么一絲復(fù)仇的快感。
陳淑芬忍不住說:她生氣了!
靳老師似乎這才想起上課前發(fā)生的事。他拍著手上的粉筆灰說,對了,剛才到底是哪位同學(xué)在黑板上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站出來認(rèn)個錯吧。沒人吭聲。靳老師又說,我早就批評過你們了,你們就是愛亂起綽號,我叫靳建華,你們叫我“工基大漢”“農(nóng)基大漢”,現(xiàn)在還叫我“驚叫喚”。哄的一聲,大家又笑起來。
靳老師說,你們還笑!都是初中生了,都是十四五歲的人了,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學(xué)習(xí)不上心,干這種事你們倒是挺動腦子!
靳老師說著說著真生氣了:你說你們以后怎么辦?什么都不學(xué),天天混日子,一點兒都不考慮自己的將來嗎?說罷他生氣地拿了把椅子放到講臺上,一屁股坐下:看來你們都不餓,不餓我們就慢慢等吧。
這下大家沉不住氣了,這是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哪有不餓的道理。不要說男生,女生都餓得不行。陳淑芬不斷地在我耳邊說,算了嘛,莫生氣了。
我反正不餓,一肚子的氣。氣同學(xué),更氣靳老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走廊上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各個班的同學(xué)都走光了。靳老師也是怪,我不喊起立他就不放學(xué),這讓我有點兒騎虎難下了。這時我聽見劉大船大喊了一聲:到底是哪個龜兒子干的?趕快給人家班長認(rèn)錯!
全班鴉雀無聲,課堂從來沒那么安靜過。學(xué)習(xí)委員秦向前說,咋個沒人說話呢?是做賊心虛么?劉大船馬上說,就是,做賊心虛!嗯,都是些賊娃子干的。喂,班長,你就莫和賊娃子計較了撒,你跟賊娃子計較顯得你沒水平嘛!
大家都笑了,我也憋不住笑了。幸好是趴著,不然尷尬死了。
我的氣消了,一消就很餓。我終于站了起來,細(xì)細(xì)地喊了聲:起立!嘩啦啦一陣亂響,桌子椅子都急不可耐地想往外跑,但慌亂中還是有幾個男生一起喊:孔老二的徒子徒孫!
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同學(xué)嘲笑捉弄了。媽媽說,咱們家的孩子要學(xué)會忍氣吞聲。媽媽還說,氣又不能攢起來吃。好吧,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再說,我還惦記著嫁接的事。對植物的天然熱愛,讓我在生悶氣的情況下,依然偷聽了靳老師講的果樹嫁接。課本上有彩色插圖,那棵經(jīng)過嫁接的果樹,開了一樹的花,結(jié)了一樹的果??吹梦沂职W癢,恨不能馬上就去試驗。
星期天一早,我從家里拿了一把剪刀,一根長布條,還有一副線手套,陳淑芬則帶上了她說的“嘿快”的小刀,一共四樣作案工具。
我原本還約了藍(lán)藍(lán),但藍(lán)藍(lán)聽了我的想法很詫異,盯著我看了老半天,好像我在說夢話。我說,就是靳老師講的嫁接呀??隙ê苡幸馑?。藍(lán)藍(lán)確定我不是說夢話,遲疑地說,去哪里找果樹呢?我說不一定要果樹嘛,我們也可以用別的樹,比如夾竹桃。藍(lán)藍(lán)說,夾竹桃有毒。我說,我們又不吃。
藍(lán)藍(lán)始終沒提起興趣,眼睛沒發(fā)亮,鼻子也沒翕動。我感覺她個子長高后越發(fā)像個成年人了,好像對什么都沒興趣了。后來她才告訴我,是她奶奶去世了,那些日子她難過得不行。
陳淑芬看我很失望,忙說,我、我和你去。我家……家有小刀,嘿……嘿(很)快。我只好放棄藍(lán)藍(lán)了。我攬著陳淑芬說:我們兩個去。
一見面我就發(fā)現(xiàn)陳淑芬變樣了,原來她洗了頭,頭發(fā)蓬蓬松松的,臉龐也因此亮了起來,看來她媽媽終于有空了。
說來難以置信,我們的少女時代,洗頭是唯一的美容方式。我遇到重要事情時,也會燒水給自己洗個頭,洗了頭馬上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陳淑芬一見我就說:跟你說個嘿好嘿好的消息,我老漢兒今天晚上要去演出!是正兒八經(jīng)的演出!在文化宮。他們川劇團排演《紅燈記》,那個拉二胡的病了,喊我老漢兒去頂替。昨天晚上通知的,我老漢兒笑稀了。
我第一次聽到陳淑芬一口氣講出那么多話,而且完全沒有磕巴,像是唱出來的,太不可思議了??磥斫Y(jié)巴也不是鐵打的。我被她的情緒感染,大聲說,噢真的嗎?太好了,我也要去看!
去嘛去嘛,你……你不用買票,到后……后臺找我。
陳淑芬恢復(fù)了常態(tài),大包大攬地邀請我。顯然,她老漢兒去演出,是少不了她這個拐杖的。
我們頂著大太陽興沖沖地走,陳淑芬被喜事鼓舞著,步子邁得飛快。太陽已經(jīng)發(fā)威,把柏油路都曬軟了,我感覺腳底發(fā)燙,眼前白花花一片。放到現(xiàn)在,這樣的天氣根本不想出門,若出門也必是防曬霜遮陽傘齊備??赡菚r候我們完全不在意,都是裸曬。
我們來到距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馬路邊上。那條路的兩旁全部是夾竹桃。六月里,夾竹桃無比茂盛,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的墻。眼下它們已經(jīng)開花了,紅色的花和白色的花,都一嘟嚕一嘟嚕地墜著枝條,讓我想起姜老師教我們的詞:繁花似錦,還有,郁郁蔥蔥。
我的遠(yuǎn)大理想是,通過嫁接,讓一根夾竹桃的枝上開出兩種顏色的花來。陳淑芬雖然表示出懷疑,但也只把懷疑留在眼神里,沒說出來。我說試試唄。不試怎么知道。我沒告訴她,用洗鍋水澆莊稼是不行的,我也是試了才知道的。
陳淑芬把長辮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然后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樣子。我也戴上手套(藍(lán)藍(lán)說夾竹桃有毒),模仿著靳老師的做法,先在開白花的夾竹桃里剪了一枝含苞待放的,削尖。再到開紅花的粗干上去切口。沒想到切口很難,雖然陳淑芬說她的小刀“嘿快”,其實遠(yuǎn)不夠快,我切了半天才切開一點,還差點兒劃到手指頭。后來還是陳淑芬上手,費了好大勁兒才切了兩厘米深。我把削尖的枝條插進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布條把它纏繞起來,纏了三圈,系緊,感覺很結(jié)實了,松口氣。
我撿了塊石頭放在那棵夾竹桃下面,做記號。陳淑芬覺得不夠明顯,她四下打量后,找到旁邊一根電桿,然后用腳丈量了一下,說離電線桿七步。嗯,這個好,比我的做法聰明。
靳老師說,嫁接的枝條,至少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成活。我又反復(fù)看了那個包扎的地方,確認(rèn)沒問題,才離開。
我們兩個大汗淋漓,我甚至感到有點兒頭暈。陳淑芬發(fā)愁地說,她腦殼里全是汗,回去要被她媽媽罵慘,才洗了頭的。我出主意說,你快到家的時候,在陰涼地晾一會兒再回家。她搖頭。我又建言:那就去我們家玩兒。她還是搖頭,說下午要陪老漢兒練節(jié)目。
我是不在乎出汗的,我出汗了我媽會表揚,說明我“動了”。我媽成天要求我動起來,“不要當(dāng)書呆子”。此刻我腦子里轉(zhuǎn)的就一件事,一星期后:紅色和白色的夾竹桃花開在一個枝頭上。
那天晚上,我沒能去看成陳淑芬她老漢兒參加演出的《紅燈記》,原因是媽媽不同意。她無論如何不允許我晚上十點才回家。我也沒反抗,因為《紅燈記》我已經(jīng)看過好幾遍了。
第二天陳淑芬興奮地告訴我,演出很成功,老漢兒高興慘了。老漢兒說等演出完了,要給她做一件新衣服。
后來的一天,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陳淑芬站在舞臺上唱戲,可是光比動作,沒有聲音。更奇怪的是,她剃了個光頭。我問她,你的辮子呢?她說我不想要辮子了。我懷疑地說,你不是陳淑芬吧?她笑瞇瞇地說,我就是。我說那你唱一句讓我聽聽?她轉(zhuǎn)身就跑了。我去追,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一著急,就醒了。
我覺得這夢很有意思,我竟然夢見一個光頭的陳淑芬,她的長辮子不見了。我真想馬上把這個夢講給她聽。
可是早上到學(xué)校,她卻沒來。我猜大概她連續(xù)演出太累了吧。我們那個時候不來上課就不來上課,很平常,所以我沒太在意。但是下午她也沒來,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也沒來。
我跑去辦公室問靳老師,靳老師說,陳淑芬嗎,她媽媽剛剛讓人帶話來,說她受傷了,在人民醫(yī)院。
我嚇了一跳,原來出了這么大的事。
靳老師說,正好,你代表我們班去看看她,用班費買半斤白糖。
我和藍(lán)藍(lán)放學(xué)后就跑去醫(yī)院看她。她果然躺在病床上,頭上裹著白紗布。紗布很厚,從頭頂一直纏繞到脖子上,一張臉遮得像巴掌那么大??墒撬齾s笑得很開心。也不知道是因為看到我們了,還是看到白糖了。
原來演出的第三天晚上,回家路上,他們被一個拉板車的撞了。那個板車?yán)臇|西太多,下坡時控制不住,先撞倒了她父親,父親又帶倒了她,她的長辮子被攪進輪子里,拖拽了好一段,除了腦袋裂了一道口子,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和藍(lán)藍(lán)傻呆呆地站在床邊。病房里有好幾張床,病人和家屬擠得滿滿的,很熱。天花板上的電扇慢悠悠地轉(zhuǎn)圈兒,扇出來的全是熱風(fēng)。藍(lán)藍(lán)問她,你不熱嗎?她說不熱。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的臉色很難看,嘴唇發(fā)白。我盯著她纏滿白紗布的腦袋想,難道她真的成了光頭?我想起自己做的夢,她光著頭站在舞臺上,好可怕,我居然提前夢見了壞事情。
陳淑芬見我不說話,反過來安慰我說,沒有好大個事,再等幾天拆線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我還是說不出話。她忽然說,對了,你要記著去看我們嫁接的夾竹桃哦。一個星期了哦。
可不是,差點兒忘了。我連忙說,我明天就去。
她說,肯定開花了??隙ê每磻K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出了門,一個人跑到我們的“試驗基地”去,滿懷著期待。真希望試驗成功,看到白色的花和紅色的花開在一個枝頭上,像陳淑芬說的,好看慘了。退一步想,就算沒開出兩種顏色的花,至少希望我們嫁接的枝條活了。這樣我下次去看陳淑芬,就可以告訴她了。
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我們的“嫁接成果”了。
我記得我當(dāng)時在樹下放了塊石頭,石頭不見了。再按陳淑芬說的電線桿定位,也沒找到。我來來回回地走,一眼望去,所有的枝條都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當(dāng)時是在白花夾竹桃上做的試驗,但那一片白花夾竹桃依然白花花的,沒有一星半點的紅。我又鉆進去扒拉開來,一根一根枝條地看,就是找不到,連切口也找不到。完全沒了蹤影。
我失望至極,再也沒去看陳淑芬。我不想告訴她壞消息,也不想騙她。
等我再見到陳淑芬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又一個新學(xué)期來臨了。
陳淑芬頂著一頭寸發(fā)出現(xiàn)在我身邊,像個男孩子。我忽然意識到,女孩子的頭發(fā)太重要了,沒有了頭發(fā),馬上會變得性別不明。
她不好意思地搔著腦袋:我是……是不是,很難看?
我安慰她說,沒事兒的,頭發(fā)很快就可以長長的。
她說,不,我再……再也不留辮子了,一……一輩子都不留了。
我吃驚地說,那你老漢兒怎么辦?
她說,我老漢兒,走……走了。
她說這話時,依然笑瞇瞇的。我愕然。腦海里浮現(xiàn)出瞎眼老漢拽著她辮子的畫面,她的頭朝后仰,像一根小小的拐杖。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的辮子賣了幾塊錢?
她搖頭,沒有賣。埋、埋了,和老漢兒一起。
哦。原來,她老漢兒把“拐杖”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陳淑芬真的說到做到,直到初中畢業(yè),我們分開,她的頭發(fā)都一直是短短的,比我的還要短。她還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性動作,就是隨時甩一下頭,好像在確定自己的腦袋是輕松的,沒有拖累的。
只是我很想知道,她后來嫁人的時候,有沒有長發(fā)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