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風
月光消失于一九八六
李春風
一
國家天文臺消息:格林尼治標準時間11月14日13點52分,也就是北京時間11月14日21點52分,地球?qū)⒂瓉肀臼兰o最大的“超級月亮”。
唯獨一個地方例外,我的家鄉(xiāng)南鎮(zhèn),繁星滿天,卻不見月色,南鎮(zhèn)人又經(jīng)歷了一個無月之夜。
正如我的父輩所言,早在三十年前,南鎮(zhèn)就已經(jīng)沒有了月色,我相信我所說的不是一個詭異的傳說,而是父輩們經(jīng)歷的如詩的童年,如果還要說的更準確一點,那便是1986年那些女人與鹽的往事,列車與黃花的記載,凡此種種,要說得明白,還得從1986年說起。
1986年7月,退休在老家南鎮(zhèn)的老肖收到單位轉(zhuǎn)來的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他還記得,是青海某用人的單位來的招工信函。這次招工數(shù)量眾多,工資是每個月八十五元,這個工資在當時算高額待遇。看來,這個用人單位并不知道老肖已從勞動局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不過,機會難得,老肖覺得這是一條為鄉(xiāng)親們解決生計的出路,便在收到信函的第二天,開始四處搜羅務工人員。
老肖先在本村尋找,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蠻子,本村的一個光棍漢,在村里,只有老肖看得起周蠻子,周蠻子背地里總是與老肖稱兄道弟,時間長了,人們把周蠻子習慣性地稱為老周。老周興奮不已,把這件事抖給了兩位堂弟,堂弟召集了村子上一些閑散的人,正好秋收剛過,許多人農(nóng)閑在家,一時間報名參工的人達三十人之多。按照來信的內(nèi)容,老肖覺得三十人還不夠,便差妻子把這個消息傳給了妻子娘家,三四天的時間,妻子娘家老莊村一下子招來了二十幾人。三天后,五十五名農(nóng)民工在老肖的統(tǒng)一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向青海進發(fā)。
五十五名農(nóng)民工徒步走向縣城,在縣城搭車,兩輛面包車將他們拉向天水,在火車站,老周看到堂弟周肖光從衣兜里拿出一張十元的皺巴巴的毛票,老周已經(jīng)跟他商量好,去青海的車費由肖光墊上,到時候賺了錢,再雙倍還給他。不止周蠻子,這次出門的五十五人遠行的盤纏基本上都是東拼西湊,一趟去青海的車費,耗盡大半年的血汗錢。
老周離開南鎮(zhèn)時特意看了一眼隨自己三十五年的村莊。離開的那天,送別的隊伍一直排到了村口,婦女拖著小孩兒,七八十歲的老人拄著拐杖,陽光和煦,老周知道這么長的隊伍里除了姨姨嬸嬸,大爺四舅,并沒有多少自己的親人,父母早已去世多年,變成遠處山坳里兩座土堆,這樣他臨行到村口時,覺得少了些什么,他便回過頭來,面對著那遠處的山坳,哐當一聲,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
今年五十四歲的堂嬸同情老周,臨行了,她捏住老周的手說:蠻娃你去青海了要好好干活,到時候要找個媳婦回來。不知道是堂嬸捏老周的手太緊以至于老周感到疼痛,還是別的什么,老周的心窩子里面剜起了一陣疼痛,禁不住流出兩行淚來。
村莊貧窮,世代走不出面朝黃土的命運,那排成的長長的送行隊伍,是滿懷期待的。老周偷偷的遞給劉三娃一支自己做的卷煙,把劉三娃拉到麥草場的草垛背后,問劉三娃:你結(jié)婚才十天不到,不跟你女人好好暖被窩,要去青海趟什么渾水?
劉三娃看到老周雙眼冒出的只有光棍漢才有的疑惑,慢騰騰說道:俺老婆身子弱,她嫁到俺家就是希望俺家能治好她的病,這病不得了,病不好,她沒法生娃,俺得掙夠了錢給她看??!
臨行了,劉三娃遲遲不走,老周看出劉三娃的留戀,突然覺得自己無牽無掛,做個光混漢也是蠻好的,無牽無掛的老周決定,此去青海,將再也不回來。
出行的五十五人大多是第一次坐火車,一上車,山里的臉蛋子一個個都漲紅了,加上車里熱,滿車的汗臭味熏的某些優(yōu)雅的乘客站的遠遠的,老周只管看著窗外,夜幕慢慢的來臨,有時候他看到城市的燈火,心里面滿以為這趟的目的地就是那樣燈紅酒綠的城市。他的思緒飛揚,想到住在這座城市的人,當然更重要的是女人,作為一個有模有樣的光棍漢,老周一定要看看城市里的女人有啥不一樣,他早已經(jīng)聽人說城市的女人穿裹不住身子的衣服,嗯,那名字叫裙子。老周聽人說,穿裙子的城市女人大腿以下是亮著的,是光滑的如瓷器一般的。他不相信,他了解的南鎮(zhèn)女人是那種皮膚皺折成寫字的麻紙一般的如堂嬸那樣的女人,或者年輕一點說也無外乎如劉紅梅那樣的胸大無腦的女人,想起劉紅梅時老周笑了笑,那時候老周見到迎面走來的劉紅梅他盯著她傻傻的笑,劉紅梅一雙眼睛斜瞥了他一眼,將嘴唇上揚,但老周知道,當他盯著劉紅梅看時,劉紅梅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樂呵了!
后來劉紅梅嫁人了,嫁人的前一天老周擋在了劉紅梅家門口,劉紅梅讓他把手攤開,老周充滿期待的伸開雙手,劉紅梅將一把炒熟的豌豆放到了老周手中!
從那一天起,老周對劉紅梅絕望了,他瞅著這圓鼓鼓的豌豆,這意思分明是讓自己滾呢!老周一步咬一顆豌豆,心里的酸楚慢慢浮上來,又慢慢降下去,最后他嚼著這些豌豆,覺得越嚼越香。在老周的心里,南鎮(zhèn)那么多女人中數(shù)劉紅梅最好看,可現(xiàn)在劉紅梅嫁人了,他這個寧缺毋濫的光棍漢一下子有了情操,覺得既然此生與劉紅梅無緣,那再也沒有在南鎮(zhèn)待下去的必要。因了這,老周對青海之行抱有了巨大的幻想,他最大的幻想是在青海一定要找到比劉紅梅更好看的女人。臨行的那一天,老周想起劉三娃這個讀了幾年書的娃曾經(jīng)文縐縐的朗誦過一句詩,那詩是怎樣的呢?哦,他想起來了,是什么“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走出村口時,老周覺得自己就是一位壯士。
如今老周坐上西去的火車,他有些失落,他想起他曾經(jīng)那么多次幫劉紅梅拉過架子車,秋收時間他幫她裝滿一車一車的麥子,一個人如一頭黃牛一般汗流浹背地拉著車子,將麥子卸在劉紅梅家的麥場里,那時候他雖然累,但他心里別提多甜蜜??扇缃袼行┦洌趺匆蚕氩幻靼拙退銊⒓t梅忘記了無數(shù)次拉架子車裝卸小麥裝卸玉米無數(shù)次他把她家茅坑里的糞拉進田地撒在土里那也不會忘記了他無數(shù)次用目光遠望著她無限深情的傻笑,那傻笑無限關切她總應該感受到可她就是沒有在村口送行還別說送君千里了就連她的人影子也沒見到。老周想到這里時,一聲長長的嘆息,好像一口憋悶了好久的氣沒有出來。
劉三娃在車上昏昏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里剛剛下完一場陣雨,雷聲漸遠,他看到他的新婚妻子在山岡上慢慢走下來,看她的樣子身體好了許多,劉三娃忘記了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滿山的油菜花黃燦燦地暖和,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孩童,快速地在油菜地邊上的田間小道奔跑,他看到了妻子的長發(fā)在風中飄揚,一縷風把妻子發(fā)絲的香味和在油菜花的花香里,送到了他的眼前,和著他的鼻息,讓他陶醉。近了,劉三娃看到妻子拖著一個孩子,那是劉三娃的孩子,他看到孩子在蹣跚學步,還有些走不穩(wěn)。劉三娃一直在油菜盛開的田地里奔跑,他一直跑啊跑,眼看就要到妻子和孩子跟前,卻怎么也到不了,他努力地去看孩子的臉,卻什么也看不見,直到日光暗淡,一切都變得虛幻,天邊浮起一架彩虹,劉三娃猛地哆嗦,從夢中醒來,醒來時他看到滿列車的乘客東倒西歪的睡姿,他看到對面的老周依然將頭扭向窗外,哐當哐當?shù)氖橇熊嚽靶械穆曇簟?/p>
坐在火車上的老周沒有了時間概念,不知道火車哐當了多久,仿佛一天一夜?;疖囍型就_^幾次,他看看劉三娃,看他沒有動靜,應該是沒有到站,后來火車停了,這節(jié)車廂里同行的乘客開始一陣騷動,有人喊到站了,于是老周匆忙起身,這才發(fā)覺自己因坐的太久兩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老周跌跌撞撞地走下車。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按照介紹活的老肖說的,會有專門的車接他們?nèi)ド习嗟牡胤健R恍腥擞谑窃谲囌镜耐饷嬉黄諘绲牟萜荷舷囟?,有人拿出硬饅頭啃起來,一只干硬的饅頭啃到一半,發(fā)覺遠處轟隆隆開過來兩輛四輪拖拉機。司機跟老肖打招呼,老肖招呼眾人上車,拖拉機的鐵皮車廂載著五十五人駛向不明的遠方。
老周記得那一夜狂風呼嘯。拖拉機歷經(jīng)五個小時載著他們到達的目的地是一處沒有人煙的荒蕪地,常年日曬風化的塑料油布遮擋的帳篷四處都是通風口,灰藍色的油布使老周一時間產(chǎn)生幻覺,仿佛置身于那蔚藍的宇宙當中。一張通鋪的木板床,是用廢磚頭堆起來的??耧L使住在帳篷里的人毫無睡意。老周走出帳篷,發(fā)覺不遠處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走近了才看清,是劉三娃。劉三娃看到老周走近了,他倆都一言不發(fā),后來老周順著劉三娃目光的方向望去,那里沒有房屋也沒有城市,只有風中飄來的微微的海水的咸味。
二
老周記得仿佛是自己剛剛打了個盹,老肖就站在帳篷口喊著讓眾人起床,老周看看天色,約莫凌晨四點鐘的樣子,老肖帶著睡眼惺忪的老鄉(xiāng)們沿著那透著微亮的東邊走去,那亮光越來越亮,最后在一片紅云里老鄉(xiāng)們看到了巨大的太陽,這是比南鎮(zhèn)山峰間的日出更大的日光,老周感到眩暈,老周不知道眼前的是紅色的云團還是昨夜沒有睡好,使自己眼睛充血,他只覺得天地都紅了,那紅色里還有一層一層的熱浪,讓自己沸騰,讓自己的毛發(fā)都要蒸發(fā)掉。老周分不清此時的心情是激動還是緊張。
老肖帶領大家抵達的目的地是一片鹽湖,那里有一條明亮的玻璃一般的公路。老周站在這條公路上用腳后跟刮了刮,很奇怪居然這條路上鋪著的不是柏油瀝青,跟縣城的公路可是不一樣呢。老周看到遠遠地從這條道路上駛過來一輛卡車,一直開到了有一條白色的帶子狀的圈內(nèi)。老鄉(xiāng)們走到了車前,看到駕駛室跳下來一位滿身風塵的人,他將車門打開,車廂里是滿滿一車的鐵鍬。老肖指揮老鄉(xiāng)們拿下工具,繼續(xù)向東五百米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挖鹽。老肖指揮老鄉(xiāng)們加入挖鹽的隊伍。
此后每天都有卡車沿著公路開進來,五十五人的隊伍將鹽從鹽湖里挖出來,裝上卡車,一車一車的鹽從這里拉走了。早上五點鐘老肖會準時叫醒睡在破爛帳篷中的老鄉(xiāng)們,老鄉(xiāng)們挖鹽很賣力,每一镢頭都仿佛要將鹽湖的蓋揭起來,把鹽挖完似的,每到日上中天,大卡車會照常趕來,車上會給老鄉(xiāng)們帶來一些充饑的食品,起初每人一碗玉米糊、兩個饅頭,老鄉(xiāng)們將就剛能解餓。后來玉米糊變得清湯寡水了,劉三娃好幾回都瞅著老周的碗,老周將碗底的一點糊糊留給劉三娃,這樣連續(xù)幾天,老周覺得不對了,每當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整個人精疲力盡,疲軟的沒有一絲力氣,怎么也熬不到晚上七點。他知道晚上七點鐘會有接濟的糧送來,接濟糧會是每人一碗有一絲油花的面條,但老周還是感覺體力嚴重不支。他開始消極工作,不止是他,他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變懶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沒有力氣干活了。
再后來的一天中午,老鄉(xiāng)們趕到送飯的車輛跟前吃飯,發(fā)覺玉米糊變得更加清淡,饅頭變成每人一個,眾人不解,都去找老肖,讓老肖問問為什么伙食越來越差。老肖去問車司機,車司機說他只負責開車,其余的一概不知。這么多天沒有下雨,白色的鹽鋪成的公路由于路基被車碾壓變得坑坑洼洼,老肖坐在車上顛簸著仿佛是騎著大漠中一匹孤獨的駱駝,最后人們看到那輛載滿白鹽的卡車拉著老肖遠遠的消失在公路的盡頭。
黃昏時候駛來的最后一輛卡車也載來了老肖。一臉無辜的老肖面對眾人的疑問說出來一句話:東家說原來每天能拉二十七八車的鹽,現(xiàn)在每天只能拉二十三四車,說是我們偷懶了,大家都回去好好挖鹽,誰偷懶再無糧可吃!
這天過后,五十五個人挖鹽都無比賣力,鹽照常變成每天二十八車,可是老周再也沒有看到那清湯寡水的玉米糊有任何的改變,也再也沒有看到每人一個的饅頭變成每人兩個,但老周明顯的看到了老鄉(xiāng)們一個個瘦下去,甚至連自己引以為自豪的想象力也變瘦了。
老周的想象先是從火車上看到的城市開始,從城市的女人開始,他覺得他此次出門不愿再回家的一絲寄托便是女人,可是來到鹽湖的半個月,別說女人了,連個女人的頭發(fā)都沒有見到,他覺得也許這里沒有城市,但總該有挖鹽的女人,他總可以瞅上一眼。老周想象總有一天會見到挖鹽的女人,他在夢里都想象碰到這樣的女人,這個女人穿著破爛,衣服和風化的藍色帳篷布一樣隨風飄蕩,他覺得那樣的話也許他會多看上一眼,老周有時候在深夜會望向帳篷的頂上,他想起曾經(jīng)在南鎮(zhèn)的時候,一到夜晚他就會嘆息,想起光棍漢的夜晚真是難熬,現(xiàn)在他覺得公平了,五十五個人都成了這鹽湖的光棍漢。老周的想象越來越貧瘠,最后居然連女人的影子都沒有了,他的想象被一個個饅頭代替,好多個夜晚折磨他的是饑餓的味道,那樣清晰,那樣難以忍受,那樣虛脫,他看到他無數(shù)次在死亡的門口輾轉(zhuǎn)徘徊,他感到自己的腸胃在無限的縮水,最后他的想象消失在一團迷霧當中,連出口都沒有力量去找。
五十五個人熬過了二十天,熬到了第三十天,劉三娃病倒了,又艱難的爬起來,大家讓他休息一天,他不肯,說不能曠工,他要好好掙錢,給家里的女人看病,一個工時都不能缺。老鄉(xiāng)們讓老肖去問問什么時候發(fā)工資,老肖看著一雙雙凹陷的眼睛,看著這些自己帶出來的農(nóng)民兄弟,滿心的不忍,坐上一輛卡車又消失在路的盡頭。黃昏時候,老肖回來了,帶給大家一個好消息,說不日即可將本月的工資發(fā)給大家。大家問幾日,老肖說,東家說最遲十日。
老鄉(xiāng)們一個個迷蒙著雙眼,搖晃著身體爬上大板床,呼啦呼啦睡覺去了。
老周已經(jīng)忘記了是如何熬過接下來的十天的,在這十天里,老鄉(xiāng)們風雨無阻,頂著蒙蒙細雨還在鹽湖邊挖鹽,眼看雨水打落在公路上的坑坑洼洼里,讓原本不平的道路變得平坦,變得比柏油路還光滑,可是老周們等待的工資依然遙遙無期,第十天,也是他們到達青海鹽湖工地的第四十天,老鄉(xiāng)們實在忍受不住,把老肖拉在一旁,非得讓老肖再去一回,無論如何都要將工資領回來。
老肖別無選擇,只得再次在中午時分乘坐卡車離開??墒堑搅它S昏時候,大伙兒依然沒有等到老肖的到來,也沒有老肖捎來的任何消息。這事一下子變得異常詭異起來!
記得第二天有一個朝霞滿天的早晨,老周在早晨的霧靄朦朧中看到一片紅云的山頭吐出一輛顛簸的卡車,那卡車看起來很疲憊,嫣然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努力恢復自己昔日的輝煌,卡車的發(fā)動機聲音很大,使整個早晨都變得異常沉重,臨近了,老鄉(xiāng)們?nèi)咳拥艄ぞ邠渖先?,他們看到一輛滿是鹽漬的車廂里躺著面目全非的老肖,人們將車門打開,將老肖從車里背下來。
放在地上的老肖已經(jīng)不能動彈,胳膊上、腿上全是血痕,嘴角的血漬還沒有干,頭發(fā)里、鼻孔里滿是鹽巴,衣服已經(jīng)撕破變成了乞丐模樣,大家問為什么會是這樣,老肖呻吟著,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來。老鄉(xiāng)們于是找到卡車司機,他們把卡車司機團團圍住,想問個究竟,哪知道司機搖搖頭說:大伙兒回去吧,去干活,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見到老肖時是在公路旁,他淋了一夜的露水,大伙兒好好看著他,找個地方先把人照顧好。
三
在過后的第三天老肖徹底蘇醒,醒來后它把大伙兒召集到一起,像懺悔一樣開了個會。
老肖說真的太對不起大伙兒了,這幾天他一直在想,自己一定要下地獄,自己做了錯事,把大家?guī)У竭@荒無人煙的地方,如今東家那邊一再推脫,不給發(fā)工資。他原想自己在那個討債的夜晚死在那里算了,可是他活下來了,他活下來是想把大家?guī)С鲞@里,既然帶進來了,就得帶出去。
后來大伙兒知道老肖在那個討債的夜晚吃了虧,東家不給工資反而將老肖暴打了一通,拖到了鹽湖外的一片廢墟里,老肖吃力地爬,用盡了所有力氣才爬到了公路邊上,那天晚上的老肖身體被露水浸的濕漉漉的,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徹底的疲軟下去。老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死亡只隔了薄薄的一層紙,一戳就破。
老肖實在想不出如果這樣回去,會是怎樣一種結(jié)局?但是老鄉(xiāng)們都點頭,沒有一個人愿意再待在這鬼地方,大伙兒商議,趁著那晚夜深人靜,他們要逃出鹽湖。劉三娃在這個夜晚無法入眠,他在無邊的鹽湖向蒼穹張望,想起自己的女人,他便覺得有愧于當初,可現(xiàn)在他確實是非常的想念南鎮(zhèn)那個小院子的熱炕頭,他只想扎在自己女人的懷里一頓痛哭,他望著幽藍色的天際,就像一剎那望見了女人的酮體,不是說女人是水做的嗎?那水一定和此刻的天際一樣浸潤,彌漫四野。
老周傻乎乎地躺在帳篷外一堆干掉的鹽巴上,他什么都不想,又似乎什么都想起,他甚至有點留戀這個地方,他覺得這里雖然吃不飽住不好,但眾生平等,這里的人和他一樣,都是名副其實的光棍漢。
那天晚上的星星確實明過往日,鹽湖的曠野當中寂靜異常,老肖時不時看看自己的老懷表,他想起第一次來這里的那個夜晚和今天這個即將離開的夜晚居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為即將到來的一刻感到一絲悸動。他一定要將大伙兒帶回家。
時候差不多了,五十五個人在帳篷外站成整齊的兩排,沿著鹽湖的公路,踏上了返家的路。五十五個人像一支行軍的隊伍,在黑夜與蒼穹共同構成的浩瀚天地間穿行,宛如一只瘦癟的百足蟲被刺中一樣做出最后的掙扎狀。那天夜里老周的鞋子徹底的在這條滿是鹽巴的公路上磨透了,露出五個腳趾,這是臨行時嬸嬸給他的一雙新膠底布鞋,如今像鱷魚的嘴巴一樣張開了,吧嗒吧嗒地響著,成為這個夜晚唯一的伴奏。
老鄉(xiāng)們一路乞討,每到一個鎮(zhèn)子一個村子,大伙兒都想盡辦法去搞食物。那天老周看到街上有賣饅頭的小攤,第一個撲上去,伸出兩只臟兮兮的手,那賣饅頭的人沖他看了看,看到的老周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那人擺了擺手,說讓開,別打擾做生意。老周不解的離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但他的有骨氣讓他饑腸轆轆,那感覺實在是沒法形容。后來他發(fā)現(xiàn)劉三娃乞討卻能成功,劉三娃雖然剛結(jié)婚,但看起來還是個孩子模樣,劉三娃走到饅頭攤前,伸開雙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那老板居然就塞給他兩個饅頭,劉三娃慌忙點頭感謝,慌慌張張地退回去了。
自從老周獲得了這個驚天的發(fā)現(xiàn)后,接下來幾天的乞討他便再不親自行動。每一次劉三娃將討來的饅頭從一個破布袋子里掏出來時,老周都會連連稱贊劉三娃這人辦事果敢,有才能,有時候他會把劉三娃說得天花亂墜,有一回他甚至將其稱贊說有將帥之才,如果在古代,那一定是岳飛式的人物。劉三娃覺得被老周這么一說,自己確實還擔當著某種大義,每一次乞討,他都會首當其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老周夸劉三娃辦事能力的直接結(jié)果,是可以獲得兩只捏癟的饅頭。
一周后,在老肖的帶領下,鄉(xiāng)親們抵達青?;疖囌尽?吹匠丝蛡円粋€個持票上車時,老肖猶如醍醐灌頂,他這才發(fā)覺路可能走錯了,沒有錢買票,想坐火車回去豈不是癡人說夢?
已經(jīng)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五十五個人只得沿著鐵路線向甘肅方向行進,疲憊不堪的他們每天只行三十公里,夜晚他們躲避在隧洞、密林當中。再加上連綿的陰雨,老周覺得老肖可能帶錯了路,這樣下去,大家伙都會耗死在路上。
從青海車站出行的第五天黃昏,鄉(xiāng)親們聚在隧洞吃饅頭,老周發(fā)現(xiàn)堂弟周肖光不見了,在隧洞里找遍了都沒有,鄉(xiāng)親們?nèi)w出動,在洞外找。那里山巒疊翠,周肖光可能走失在任何一個地方。大伙兒在密林之中穿行尋找,最后老肖終于在一片林子的深處的一排鐵軌上找到了周肖光,他躺在鐵軌上,神情迷離。
肖光找回來了,但老肖始終覺得不可思議,他估摸著肖光有可能想不開,可能有過一絲的念想,這才臥在密林深處的鐵軌上。
老肖第一次感到了危機感,這危機感不是來自于外部,而是來自于他們脆弱的自身。
記得那又是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老肖帶領著大伙兒沿著鐵路線緩慢行進,一輛貨車從鐵軌上經(jīng)過,天色暗淡,十多里地再無人煙,老肖覺得天空中仿佛有一道光,照的自己天靈蓋疼,老肖目送著那輛貨車從鐵軌上經(jīng)過,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與鄉(xiāng)親們近了時,老肖猛地一拍自己早已禿頂?shù)哪X袋,大喊一聲:快,鄉(xiāng)親們,扒火車,他鉚足了勁,飛也似的朝鐵軌沖去,借著一陣沖力,他將長長的手臂扣進車廂的鐵皮扣子里,兩只腳死死蹬住車廂門,整個身軀成了一張弓狀。他回過頭,看看還傻愣在原地的鄉(xiāng)親們,再次聲嘶力竭地喊:快,上車,扔掉行李……
老肖看到其他五十四人像一把合攏的扇子,風一般朝火車黏上去。那輛貨車仿佛一塊巨大的磁鐵,將有著鐵質(zhì)屬性的鄉(xiāng)親們吸上去,鄉(xiāng)親們?nèi)拥舻男欣钔鹑缈諝庵屑婏w的紙片,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老周沖力過猛,鼻子碰到鐵皮上,他無暇顧及鼻孔里流出的血,使盡力氣翻身,連爬帶滾地墜入了車廂,鄉(xiāng)親們在鐵皮車廂里連連喘氣,整張火車皮都在吃力的嘆息呻吟著,他們將脊背靠在車廂上,成了一堆爛泥。
不知多久,車廂里傳來一聲驚呼,快看看,有沒有沒上車的。被他這一喊,老周額頭登時浸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從車廂的東頭走向西頭,又從西頭走向東頭,他打了個寒顫,嘟嚕出一句:呀,缺倆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保持著同一表情:半張著嘴,瞳孔放大,露出眼白,空氣像被風點中穴道,一剎那之間凝滯在1986年那個微雨蒙蒙的黃昏。有那么幾分鐘老周沒有聽到鄉(xiāng)親們的呼吸,連心跳也停止了一樣。老周感到車里的每一個人輕飄飄的,仿佛掛在半空中的一只擺鐘。
這樣的迷離狀態(tài)被重物擊中車廂的聲音打破,老周覺得似乎是一只麻袋從天而降,那聲音有些沉悶。鄉(xiāng)親們循著聲音的來源圍過去,發(fā)現(xiàn)了掉入鐵皮車廂的劉三娃。
劉三娃已然昏迷,老周上前掐中他的人中,劉三娃漸漸醒過來,此時火車已經(jīng)駛出距他掉進車廂數(shù)里地。醒過來的劉三娃嘴里連連喊著“老肖、老肖……”,這樣喊時,大伙才覺得車廂里少了老肖。劉三娃掙扎著爬起來,將前胸重重地靠在車廂上,望著一直延伸向遠方的鐵軌,呆住。
劉三娃后來說:原本已經(jīng)扒上火車的老肖讓我扔掉行李,俺不肯扔,不扔行李俺扒不上車。眼看俺就要落下了,老肖卻從車上跳下來,牽著俺向火車奔跑,俺已精疲力盡,是老肖把俺推進了車廂,是俺害了他,俺害了他呀!
老周問:那老肖呢?劉三娃說:那時候俺已經(jīng)糊涂了,模糊地看到他掉下去了,掉進了鐵軌,該死的火車把他吞進去了……
劉三娃抱頭說出最后幾個字時,車廂里“媽”一聲,鄉(xiāng)親們嚎啕大哭。
老周記得,1986年,鄉(xiāng)親們的顫栗比火車的行進還要晃蕩。
人群中有人要打開劉三娃的行李包(一只粗布袋子)一看究竟,劉三娃死死抱住他的粗布袋子,說誰要再敢碰他就跳火車,好事者只能作罷。
鄉(xiāng)親們還未從剛剛的悲傷中出來,天先黑下來。距離天水火車站還有三天的車程,鄉(xiāng)親們已有一天沒碰食物了,有些人藏著的饅頭渣子也連同行李一起扔了。這么多天,饑餓總是想來就來,如今這饑餓來了是怎么趕也趕不走。天色暗淡,一片燦爛星空,有人癡癡看著天上的星星,仿佛望著星星也能暫緩這饑餓的感覺。
老周在黑暗中摸索,他被饑餓襲擊了,他不知道他這樣能摸到什么。他想起小時候,每到夏秋之際的晚上,他和伙伴就去摸人家地里的新洋芋,那時候藍白相間的洋芋花還沒有凋謝,在微風中晃動著腦袋,一如天上眨眼的星星。那時候老周用手輕刨開土層,每次都能摸到最大的洋芋,一摸一個準。如今他突然想起,新洋芋有著一層薄薄的皮,光滑似嬰兒的皮膚。
老周摸到車廂地上一層厚厚的麻布,他用手摸到了麻布的邊緣,一只手用力將麻布揭起來,另一只手伸進黑不隆冬的麻布里,摸到一顆圓圓滾滾的東西,老周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撿起一顆,借著朦朧的星光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顆滾圓的洋蔥,他本能的咬了一口,連皮帶肉吞下去。他實在是太餓了。
老周記得,洋蔥的汁液從沒有那么甜,從嘴里一直甜到了他的喉管,甜到他的腸胃里,他囫圇吞棗般將整個洋蔥吃了下去,他太激動了,淚水橫七豎八的掛滿了臉。
老周在黑暗中喊:有洋蔥,就在腳底下。車廂里一陣騷動,鄉(xiāng)親們都俯下身子去撕扯那麻布,找不到麻布邊角的幾個人,索性用手撕,低下頭用牙齒咬,恨不得將麻布撕扯成碎片。然后半車的洋蔥裸露出來,鄉(xiāng)親們仿佛找到了寶貝,一人抱著一顆洋蔥啃起來。那天的老周相當?shù)囊苫?,這洋蔥從來就是辣的,為何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這一車人都覺得是甜的呢?
后來老周想,這趟火車應該全部都是洋蔥,因這是最后一節(jié)車廂,才沒有裝滿。沒有人挑剔哪一顆洋蔥是壞的,甚至干掉的洋蔥皮都沒有人愿意舍棄。吃完洋蔥的鄉(xiāng)親們,臉上全是淚水。老周的眼睛閉成了一條縫,使勁睜卻睜不開。
1986年的那個晚上,車廂里的每一個人都淚流滿面,卻沒有一個人哭泣。鄉(xiāng)親們正用這半車的洋蔥充饑的時候,是誰又喊了一聲:快看!
此時已經(jīng)是夜晚十一二點鐘,十七八的月亮慢慢爬上山岡,老周看到劉三娃望著遠處出神了,他也朝那個方向看去。四周群山迭起,火車駛離的方向,最高的山峰上,站著一個人影,他高而瘦,隱隱約約還能看到他褪掉頭發(fā)的前額。一剎那之間,滿車的鄉(xiāng)親都揮動著手臂喊起來:老肖……老肖……
喊聲在山谷間回蕩,山峰上那個身影的背面,突然間升起一輪碩大的月亮來,那是比磨盤還要大的月亮,明晃晃的像一只巨大的探照燈,鄉(xiāng)親們被月光逼的不敢直視,一個個將頭低垂下來,被洋蔥皮蟄痛的雙眼因月光的刺激,流淚不止。劉三娃沒有低頭,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看,直到那輪月亮變成被石子擊中的湖里的倒影,渙散開來,而那身影也變成了一根孑然的樹樁。
鄉(xiāng)親們這才都明白過來,那么高的山峰,老肖是不可能爬上去的,而且距離老肖出事已經(jīng)好幾百里地。倒是劉三娃,眼睛變得朦朧了。
三天時間,鄉(xiāng)親們用洋蔥充饑,洋蔥刺激著他們的雙眼,使那一雙雙澄澈的眼睛變得模糊,他們流干了眼淚,才將一顆顆洋蔥吞下肚子,到第三天,他們吃洋蔥時已經(jīng)無淚可流,五十多個人,淚腺全部出了問題。他們挺著肚子,肚皮被洋蔥脹得鼓鼓的。薄薄的肚皮仿佛洋蔥皮一樣,質(zhì)地透明,脆弱。
從天水車站徒步行走,一天的時間,鄉(xiāng)親們終于抵達故鄉(xiāng)南鎮(zhèn),去時五十五個人,回時五十四個人,五十四個人來到鎮(zhèn)子的路口時,竟都邁不開步子,鄉(xiāng)親們一個個哀嘆:這樣回去,可如何交代?
只有劉三娃一個人激情滿懷的沖進路口,五十四個人,也只有他回來時帶了行李。老周無牽無掛、也沒有什么人可以去交代,老周原先想回來時應該給劉紅梅買一點東西,算是交代,如今他對女人心如死灰,也沒什么交代的了。老周看到只有劉三娃一個人向路口沖的時候,他沖上前去,從劉三娃背上扯下那個粗布袋,劉三娃和老周就這樣執(zhí)拗開來,老周用力過猛,布袋滋溜一聲撕開一道口子,從里面掉下來幾包牛皮紙包著的東西,老周將東西拿在手里,問劉三娃這是什么東西,劉三娃居然當著鄉(xiāng)親們哭了起來。
老周打開了牛皮紙,發(fā)現(xiàn)十個牛皮紙包里全是中藥,有一些中藥比較奇怪,像石頭一樣沉。劉三娃哭著說:這是俺買給老婆治病的藥。
不肯進鎮(zhèn)子的人最后讓家人帶回去了。五十幾個人都一一回了家。后來老周問劉三娃,哪兒來的錢買藥?劉三娃說,是乞討來的,他沒有上交給老周。
劉三娃的藥是帶回來了,然而許多天過去,他老婆的病還是不見好轉(zhuǎn)。有一天老周和一群老頭正在路邊曬太陽,遠遠地看到劉紅梅從路邊提著一個竹籃走過,竹籃里有一朵大白菜,老周迎上去,笑嘻嘻地看著劉紅梅,劉紅梅說蠻子你走開,再不走我可喊人了,老周說,就不走,你喊啊!不遠處曬太陽的老頭兒一個個嘻嘻笑起來。
劉紅梅急了,說我可要喊我男人了,老周說別急別急,你男人我不怕,我要送你一樣東西,說著從褲兜里摸出幾顆滾圓的豌豆,放到劉紅梅手上說,還給你的,老周搖了搖手說:再——見。
老周記得,從他們回到鎮(zhèn)子的那天起,南鎮(zhèn)就再沒有月光,即使每年的八月十五,無論天氣多好,南鎮(zhèn)還是沒有月光,有時候他們看到的月亮是被一層霧漾開的,沒有光澤沒有亮度,只有無邊的朦朧,時間長了,他居然有點懷念青海鹽湖的月光。老周還了劉紅梅的豌豆,最后他也還了堂弟周肖光的車費。他的堂弟就是不要那錢,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錢就算了吧。
老周心想,過去的也許應該讓它過去,但錢總是應該還的。
好多年過去,劉三娃還是沒有孩子,自打他回到南鎮(zhèn),雙眼凹陷,人瘦成了干柴,看過大夫,大夫說,淚腺壞了,沒有淚水,眼球失去水分,干癟了,恐怕以后會失明。
初春的一天,老周從壩上下來,遠遠地看到劉三娃坐在原來自己坐過的地方曬太陽。老周走過去,拍了一把劉三娃的肩膀,大聲說:三娃,走,去青海!
劉三娃半天說不出話來,兩滴淚突然從他凹陷的雙眼里滾涌而出。
(實習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