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霄
(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江蘇南京210093)
高校教師聘用制是大學人事制度的核心,也是現代大學制度的重要內容[1]。學術職業(yè)是職業(yè)系統(tǒng)中較為特殊的一類,因為學術職業(yè)者從求學到就業(yè)都處在學術職業(yè)系統(tǒng)中。學術職業(yè)的聘任過程實際上是學術職業(yè)者從一所高校流動到另一所高校的過程。國外很多學者都曾討論過畢業(yè)院校背景對高校教師就業(yè)的影響。近乎所有的研究都顯示學者獲得學位的系科聲望與其工作系科聲望高度相關,特別是初職[2-11]。比如,Headworth(2015)[12]通過對社會學系1472 位教師的分析發(fā)現,博士畢業(yè)院校的聲望等級不僅與博士階段的學術成果有關系,還與所得教職層次高度相關。相比之下,雖然國內學者對此問題關注和研究的起步較晚,但基本的結論是一致的,即高校教師博士學位的科系聲望與初職聲望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其博士學位的聲望可能是影響高校教職獲取的重要因素[13-15]。
因此,學術勞動力市場實際上是一個被各類差異顯著的組織所劃分的多元系統(tǒng)。高校之間的人才交換網絡可能并不是開放和自由的,有著較強的封閉性和排他性[16]。也就是說,在學術職業(yè)聘任中,好的學校更傾向于從好的學校聘任畢業(yè)生任教。然而,并不是所有好學校的畢業(yè)生都能留在好學校工作,有的教師流動到了比求學院校稍差的院校工作,呈現出“高畢低就”的現象。
從畢業(yè)院校與就職院校的流動來看,學者普遍得到的結論是學術界的流動主要是橫向的或向下的,向上流動很少[17-19]。比如,Burris(2004)[20]對美國94個社會學機構之間的博士生交換網絡的研究發(fā)現,學術交換網絡的流動主要為平行流動和向下流動,向上流動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壁壘。Clauset 等人(2015)[21]利用三個學科近19000 名教師的數據,研究發(fā)現來自聲望排名前15%的單位的教師,有68%到88%的人從同一排名的單位中獲得博士學位,只有4%到7%的人從低于前25%的單位中獲得博士學位。但是,與從排名較低的院校中畢業(yè)的教師相比,在排名較高的機構中受過教育的教師,向下流動就業(yè)的比例更低。
然而,從畢業(yè)院校對學術職業(yè)后期發(fā)展的影響來看,學者普遍認為,雖然研究生階段為學生的職業(yè)生涯創(chuàng)造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但高聲望學位的影響最終將會變弱[2]。在職業(yè)生涯的后期階段,博士科系聲望的影響會減弱[22]。說明高校教師的教育背景對于保持這些職位沒有多大價值,因為在科學界,權力、聲望和財富并沒有直接的繼承性[23]。
當然,“高畢低就”對教師職業(yè)發(fā)展產生影響的方式很可能來自就職院校的層次。很多國外學者就證明了教師生產力與就職系科聲望之間呈正相關關系[24-26]。比如,Hagstrom(1971)[27]以125 個數學、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等系科為樣本的研究發(fā)現,部門規(guī)模、研究成果、研究機會、教職背景(包括博士學位的質量)、學生特征(博士后人數,本科生)以及教職人員獎勵和職務等方面,都與部門聲望之間存在著重大關聯。Keith和Babchuk(1998)[28]使用三項國家研究和出版物的數據發(fā)現,教師獎金與部門以往的聲望存在很大的關系。在中國語境下,國內學者認為教師的博士畢業(yè)院系和任職院系在其學術生涯中都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29]。比如,有學者研究發(fā)現,院校組織氛圍對高??蒲猩a力有著重要的影響[30-31]。也就是說,雖然博士就讀科系聲望對學術職業(yè)后期的影響減弱,但畢業(yè)于好學校的畢業(yè)生留在好的學校任教,對其學術職業(yè)的發(fā)展也可能是有一定幫助的。
現有研究的貢獻不言而喻,但仍然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國外研究僅單純討論就職院系對教師發(fā)展的作用,尚未從“高畢低就”的角度分析畢業(yè)到就業(yè)的院校流動對教師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另一方面,國內研究尚未涉及我國學術職業(yè)中的“高畢低就”問題。而就高校對教師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這一問題,國內的研究深度和廣度都遠不及國外。
客觀來講,好的院校更傾向于從好的院校聘請畢業(yè)生。在聘任關系發(fā)生的同時,教師從求學到就職就存在著院校間的流動。那些從相同院校層次、科系聲望畢業(yè),進入不同層次院校、學科等級的教師的發(fā)展是有差異的。那么,我國學術職業(yè)聘任時是否也存在著普遍的“高畢低就”現象呢?若是,那么這種就業(yè)時院校的流動是否對學術職業(yè)者的職業(yè)發(fā)展產生了影響呢?基于現有文獻的研究基礎,本文通過定量研究的方法,嘗試討論“高畢低就”者與其他教師在科研生產、經濟收入和職稱晉升速度三個方面的差異,力求深入討論“高畢低就”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影響的路徑。
本文使用的數據是2012年“亞洲教師學術職業(yè)調查”得到的國內28 所公立高校2744 位教師的數據。此次調查采用分層抽樣方法。第一階段以28 所高等院校為初級抽樣單位,第二階段以學科院系為二級抽樣單位,調查最終得到2744位全職專任教師的有效問卷。28所公立高校中,“985工程”高校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山東大學3所,“211工程”院校有安徽大學等6所,普通本科院校有19所。
本文將高校教師的院校層次分為求學院校層次和就職院校層次兩個方面。一方面,本文將高校教師的畢業(yè)院校由高到低劃分為“985 工程”院校、科研院所、“211 工程”院校和普通本科院校四類;另一方面,因為本文的研究對象為國內28 所公立高校的大學教師,所以將就職院校層次由高到低劃分為“985 工程”院校、“211 工程”院校和普通本科院校三類。因為海外高校與國內高校的層次無明確、統(tǒng)一的劃分,所以在實證分析中,剔除了最高學歷畢業(yè)于海外高校的教師,僅保留在國內獲得最高學位的教師。
本文將就職院校層次高于最高學歷院校層次的情況稱為院校層次的上升;將就職院校層次等于最高學歷院校層次的情況稱為院校層次不變;將就職院校層次低于最高學歷院校層次的情況稱為“高畢低就”。院校層次的上升和不變的情況即為非“高畢低就”。數據顯示,樣本教師中,院校層次上升、不變和下降的比例分別為3.7%、45%和51.3%。也就是說,樣本教師“高畢低就”的比例為51.3%。
筆者認為,學者所在的大學學科的等級是其職位上成功的一種度量。結合本文使用數據的調查時間,選擇武書連2012 年中國大學各學科門類的等級來刻畫我國公立高校11 個學科門類教師學科等級的流動情況[32]。在經濟學、歷史學、農學、理學、哲學、管理學、工學、醫(yī)學、法學、文學、教育學這十一大學科門類中,武書連中國大學學科等級評價采用百分比法,用A、B、C、D、E 共5 等11 級表示各大學的實力。本文將C、D、E 三等歸為C 級及以下。各等級定義如下:(1)排前10%的為A 等,其中實力最強的前2%是A++級,介于2%-5%(含,以下同)之間的是A+級,5%-10%之間的為A 級;(2)介于10%-30%之間的為B 等,占20%,其中10%-20%之間的為B+級,20%-30%之間的為B級;(3)位于30%以后的為C等,占70%。
本文將就職院校學科等級高于最高學歷學科等級的情況稱為學科等級的上升;將就職院校學科等級等于最高學歷學科等級的情況稱為學科等級的不變;將就職院校學科等級低于最高學歷學科等級的情況稱為學科等級的“高畢低就”。數據顯示,在樣本教師中,學科等級上升、不變和下降的比例分別為4.2%、31.9%和63.9%。也就是說,樣本教師學科等級的“高畢低就”率為63.9%①。
若直接去討論“高畢低就”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就會存在內生性的問題。因為進入的院校是教師個人選擇的,并不是所有的教師都以院校層次作為求職的主要參考。因此,本文使用傾向性得分匹配的方法(PSM)對模型進行修正。
通過建立logit 模型估計每個教師“高畢低就”的傾向性得分。在估計院校層次“高畢低就”和學科等級“高畢低就”時納入的控制變量不同:在估計院校層次的“高畢低就”時,主要放入了最高學歷、最高學歷院校的層次等變量;在估計學科的“高畢低就”時,主要放入了最高學歷、最高學歷的學科等級等變量。這主要是為了保證匹配后的兩組教師具有同樣的學歷水平、畢業(yè)于同一層次的院校和學科,以保證二者除就業(yè)以外在教育背景方面的高相似度。
然后,根據傾向得分來進行匹配,并檢驗共同支持性(Check for common support)。隨后,根據傾向性得分按照1∶1 對兩組教師群體進行匹配(Match)。試驗組與匹配對照所允許的最大距離為0.05。同時對每個匹配都進行了平衡檢驗(Check Balance),且保證通過。最后,使用匹配上的樣本(新樣本)進行估計(Estimate using new sample),比較匹配后的兩組教師群體在學術職業(yè)發(fā)展中的差異。
本文使用科研生產力、經濟收入和職稱晉升速度三個指標來衡量教師學術職業(yè)的發(fā)展情況。(1)本文選擇過去三年內,教師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fā)表的論文數量來度量教師的科研生產力,具體包含中文論文篇數和外文論文篇數兩個方面。(2)本文用高校教師去年獲得的年均稅后總收入(包含補貼)來衡量教師個人的經濟收入。具體來說,總收入包含國家基本工資、現工作高校的津貼以及現工作高校之外的所有其他收入三部分。(3)本文所說的職稱晉升速度是指高校教師從一級職稱晉升到更高一級職稱所用的時間,主要是指從講師晉升到副高的時間。
如表1所示,使用PSM對教師進行配對后,本文以論文發(fā)表總數為因變量將匹配后的樣本進行OLS 回歸。結果發(fā)現:(1)在學歷相同的條件下,在院校層次(模型1)和學科等級(模型4)“高畢低就”的教師比非“高畢低就”的教師有著顯著更少的論文發(fā)表量。(2)最高學歷的院校層次并沒有對科研生產產生顯著的影響(模型2);最高學歷的學科等級亦是如此,甚至產生了負面的影響(模型5)。(3)但就職院校的層次(模型3)和學科等級(模型6)卻對科研生產產生了正向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只有達到最高的“985 工程”院校和A++級學科時才顯著。
表1 “高畢低就”與教師的科研生產力
如表2所示,使用PSM對教師進行配對后,本文以教師個人年收入的對數為因變量,將匹配后的樣本進行OLS 回歸。結果發(fā)現:(1)在相同學歷水平、學緣層次的條件下,保持了院校層次不降低(模型7)的教師的年收入并沒有比其他教師顯著更高,但是保持了學科等級不降低(模型10)的教師比“高畢低就”的教師有著顯著更多的收入。(2)最高學歷的院校層次(模型8)和學科等級(模型11)對教師收入產生了顯著正向的影響。最高學歷院校層次和學科等級越高,教師的年收入越高。(3)就職院校的層次和學科等級都對收入產生了正向影響,但影響的程度不同。就職院校層次的影響只有達到最高的“985 工程”院校時才顯著(模型9);而就職學科等級的影響在各個等級的學科中均顯著(模型12)。以上結果說明,相較于院校層次的保持,學科等級的保持對教師未來學術職業(yè)的收入更為重要。
如表3所示,使用PSM對教師進行配對后,本文以教師從講師到副高職稱的年數為因變量,將匹配后的樣本進行OLS 回歸。結果發(fā)現:(1)在相同學歷水平的條件下,無論是保持了院校層次(模型13)還是學科等級(模型16)不降低的教師職稱晉升時間都未比“高畢低就”的教師顯著更短。(2)最高學歷的院校層次并沒有對職稱晉升速度產生顯著的影響(模型14);但最高學歷的學科等級對職稱晉升的時間產生了顯著的負面影響(模型17)。最高學歷學科等級越高,從講師晉升到副高的時間越短。(3)就職院校的層次(模型15)和學科等級(模型18)對職稱晉升的時間有影響,但這種影響只有達到最高的“985 工程”院校和A++級學科時才顯著。以上結果說明,無論是院校層次還是學科等級的保持,對教師職稱晉升速度的影響都較弱。
本文利用全國28 所公立高校2744 位專任教師的調查數據,使用傾向性得分匹配的方法實證分析了我國學術職業(yè)中的“高畢低就”現象及其對教師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根據以上得出以下主要結論:
首先,樣本教師從畢業(yè)院校到就業(yè)院校流動時,院校層次上升、不變和下降的比例分別為3.7%、45%和51.3%,院校層次上表現出的“高畢低就”率為51.3%;學科等級上升、不變和下降的比例分別為4.2%、31.9%和63.9%,學科等級上表現出的“高畢低就”率為63.9%。
其次,教師就業(yè)時院校層次、學科等級的流動影響到了高校教師學術職業(yè)生涯的發(fā)展。本文將“高畢低就”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影響的分析結果匯總至表4。不難發(fā)現:(1)在相同學歷水平的條件下,院校層次、學科等級的保持顯著地促進了高校教師的科研生產,部分地提高了學術職業(yè)收入,但并未加速職稱的晉升。(2)求學階段的特征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不顯著。只有最高學歷院校的層次顯著提高了教師的收入,學科等級顯著提高了教師收入且加速職稱晉升。這正如學者所說的,在就業(yè)以后的學術職業(yè)發(fā)展中,畢業(yè)院校的作用逐漸減弱。(3)相比之下,就職院校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直接影響同樣較弱。只有進入“985工程”院校和A++級學科時,就職院校才能促進科研生產,增加職業(yè)收入,加速職稱晉升。
有趣的是,與其他教師相比,“高畢低就”者的科研生產力更少,但職稱晉升速度并不慢。對此,本文猜測,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低層次院校的職稱晉升難度相對較小,“高畢”者在與就職院校中其他教師的晉升評比中更具有優(yōu)勢。另一方面,本文測度的職稱晉升速度僅是中級到副高的階段,而科研生產是最近三年的論文發(fā)表情況。也就是說,“高畢低就”的教師雖然和其他教師一樣在同一時間評上副高,但在評上副高后,其科研生產力有所下降。
當然,雖然本文實證分析的結果顯示,“高畢低就”對教師的科研生產可能是不利的,但是并不能完全認為“高畢低就”與科研生產之間的因果關系是明確的。因為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本文未能解決,即導致教師“高畢低就”的原因是什么。本文使用的PSM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匹配后的兩組教師除就業(yè)選擇以外,在教育背景、個人特質等方面的高相似度,但并不能完全說明職業(yè)發(fā)展各方面的差異均是由“高畢低就”造成的。
本文推論,蘊藏在“高畢低就”背后對職業(yè)發(fā)展產生影響的主要原因有個人能力和選擇兩個方面。一方面,“高畢低就”的教師個人學術能力無法勝任高層次院校的工作需要??蒲猩a力是高校在招聘時尤其重視的一個方面。目前精英院校和一流學科進入的標準往往極為強調學術能力。由于本文的調查對象是進入學術職業(yè)多年的教師,所以缺乏高校教師在
入職前、在接受教育階段的一些信息,如博士階段論文發(fā)表數量等,所以本文無法考量教師科研能力對“高畢低就”影響的大小。但對此問題,學界得到的結論普遍是,雖然當博士聲望和科研生產力被引入預測當前職業(yè)聲望的分析中時,博士聲望的影響有所降低,但博士聲望的影響仍然很大,等于甚至大于科研生產力的影響[5,8-9,22]。比 如,Hargens 和 Hagstrom(1967)[5]發(fā)現,博士學位和個體的生產力對當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大致相同。然而,對于青年學者來說,博士學歷背景的影響更大。他們認為,決定一位科學家職位上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他從何處起步,亦即他獲得其博士學位的系科的聲望。這些研究亦佐證了博士院校對就職院校的作用之大。從這個意義上說,“高畢低就”的影響確實是存在的。另一方面,“高畢低就”還與教師個人的選擇有關。并不是所有教師都會追求就職院校的層次,可能有的教師因為工作壓力大等原因不愿意留在高層次院校。當然,本文尚無法驗證該推論的準確性。
表2 “高畢低就”與學術職業(yè)收入
表3 “高畢低就”與剛入職時講師到副高職稱晉升速度
表4 “高畢低就”對學術職業(yè)發(fā)展的影響
最后,在學術職業(yè)中,“高畢低就”似乎是個必然的現象。我們也不可能保證所有的“高畢”者都能“高就”。但真正值得我們反思的是為何“高畢低就”者與其他教師之間職業(yè)發(fā)展的各個方面都存在如此顯著的差異。若是個人能力的原因,好學校聘請到高能力的畢業(yè)生似乎是合理的。但對于那些層次較低的院校來說,這就可能導致人才匱乏,陷入一種“馬太效應”的困境;若是由于個人的選擇,如何提高那些“高畢低就”者在入職后的科研生產力,亦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文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為反思學術職業(yè)中的這一問題做出一定的邊際貢獻。
致謝
作者感謝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閻鳳橋教授以及匿名審稿人的寶貴意見,文責自負。
注釋
①在分析院校層次的“高畢低就”時,本文剔除了畢業(yè)于普通本科院校的教師;在分析學科等級的“高畢低就”時,本文剔除了C 及以下學科等級的教師,因為二者均無下降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