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話劇《種子天堂》劇情進入最高潮——在缺氧、強風惡劣環(huán)境下,鐘揚拼盡氣力來到海拔6000米的高度。當他終于在一堆雜草和冰雪中發(fā)現(xiàn)那株頑強的雪蓮時,就像父親看到自己剛出生的嬰兒,臉上掛著深深的喜悅,凝望良久……
海拔6000米,是目前中國植物學家采樣的最高高度。
2017年9月,著名植物學家、復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鐘揚在工作中遭遇車禍去世,時年53歲。鐘揚去世后,先后被追授“時代楷?!薄叭珖鴥?yōu)秀共產黨員”等稱號。
“一個基因可以拯救一個國家,一粒種子可以造福萬千蒼生?!边@是鐘揚生前常說的話。從教30余年,援藏16年,他帶領團隊收集了上千種植物的4000萬顆種子,幫助西藏大學建成一支能夠參與國際競爭的植物學研究團隊。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顆追夢的“種子”。
種子:有些事情是難,但再難,總要有人去做
種質資源,事關國家生態(tài)安全,事關人類未來。作為物種遺傳信息的一種載體,種質資源幾乎是所有重大研究成果的基礎,也是未來科技較量的必爭之地。
青藏高原,這片國際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地區(qū),擁有我國最大的生物基因庫。已有數(shù)據(jù)顯示,這里有近6000個高等植物物種,占全國高等植物的18%。更為重要的是,其中1000多種是西藏特有的植物。這些珍稀植物資源對于國家發(fā)展、人類命運都意義非凡,但由于高寒艱險、環(huán)境惡劣,植物學家很少涉足,物種數(shù)量被嚴重低估。即使在全世界最大的種質資源庫中,也沒有中國西藏地區(qū)植物的影子。
當2001年鐘揚第一次走進青藏高原時,他被這片土地的壯美與豐饒深深折服:青藏高原有獨特的地理條件,那些忍受極大溫差的植物,很可能包含著某些特殊的基因。他迫切地感到:全球環(huán)境變化,人類活動的劇烈,一些珍貴的種子也許在被人們知道和了解之前,就已經消失了。世界科學家應當重視西藏的種子。
作為一名生物學家,他決定行動起來。
在世界屋脊采集種子的艱苦,非親歷難以想象。每一種植物的樣本數(shù)量要達到5000粒,瀕危物種樣本一般需要500粒。為了保證植物遺傳信息獨立,每個樣本之間的距離不能少于50公里,同時在整個西藏境內,任何一個物種的樣本不能超過5個群體……于是,在廣袤的高原上,鐘揚有時一天要奔波800公里。早上五六點出發(fā),晚上八九點鐘到達宿營點,之后還需要連續(xù)幾個小時整理標本,一天睡3個小時是常態(tài)。
這些年,他的足跡遍布西藏最偏遠、最艱苦、最荒蕪的地區(qū)。峭壁上蜿蜒的盤山路,曾有巨石滾落砸中他所乘的車;在荒原里迷路,沒有食物,幾近絕望;沒有水,就不洗臉,沒有旅店,就裹著大衣睡在車上,突遇大雨冰雹,就躲進山窩里;有時住在牦牛皮搭建的帳篷里,因為嚴重缺氧,煤油燈點不亮,添加酒精也只能勉強點燃一分鐘;冬季,蓋3床被子也無法抵御寒冷,漫漫長夜難以入眠……
并不是說去過西藏很多次,高原反應就不存在了。事實上,高原反應有10多種,鐘揚每次進藏都會遭遇幾種。但他總說自己沒事,不讓別人擔心。他曾連續(xù)十幾天腹瀉,卻堅持野外采樣。藏族同事給他起了個別名——鐘大膽。因為不管山多高、水多涼,不管多么危險、多么困難,只要對研究有幫助,他就一往無前。
追夢:我想為祖國每個民族都培養(yǎng)一個植物學博士
拉瓊教授最后一次見到鐘揚老師,是2017年9月5日。因飛機延誤,鐘揚直接從機場到會場,為西藏大學研究生新生做了兩個多小時的入學教育報告,和研究生們討論課題?!叭硕鄷r間緊,每個人只給10分鐘。”第二天上午,與拉瓊等同事商談生態(tài)學科建設事宜,下午又趕飛機回上海——這樣在高原反應和醉氧反應之間迅速切換、不顧身體損傷的事,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
西藏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單增羅布最后一次見到鐘揚,是在2017年9月9日中午。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是鐘揚雙胞胎兒子的生日。家宴吃到一半,總不著家的爸爸又去忙西藏的事了,大兒子的愿望就是全家一起出去玩一次。
妻子張曉艷說,從援藏開始,鐘揚留給家人的時間很少。援藏工作三年一期,他已連做三期。“每次延期他都有無可辯駁的理由,‘要培養(yǎng)一支高端研究人才隊伍’‘總要把學科帶到一定高度’……我說你錯過了陪伴兒子成長會遺憾,他說‘我知道,但是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停不下來’……”
幫助西藏大學建好生態(tài)學科,留一支優(yōu)秀科研團隊,是擔任藏大兼職教授、開展科研合作之后,鐘揚的新夢想、新目標。
“那時,整個藏大理學院沒有一個碩士點,植物學專業(yè)沒有教授,沒一位老師有博士學位。要申請研究項目簡直是神話……鐘揚教授對西藏大學入選“雙一流”建設學科居功至偉!”單增羅布說。
西藏大學青年教師寫論文、填申報表格,鐘揚都逐篇把關,經常是在高原旅途中修改,甚至還自掏腰包支付申報費用。
“工作起來不要命”的鐘揚,幫助西藏大學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第一”:申請到第一個生態(tài)學博士點,培養(yǎng)了藏族第一個植物學博士扎西次仁,帶出西藏第一支生物學教育部創(chuàng)新團隊,將西藏大學生態(tài)學科送入“雙一流”建設學科名單,更將西藏大學生物多樣性研究成功推向世界。
學生趙佳媛記得,2015年,鐘揚老師突發(fā)腦溢血,蘇醒后擔心自己不能再進藏,口述寫下他對援藏的思考交給組織,認為“建立高端人才隊伍極端重要”。9個月后,他不顧醫(yī)生告誡,再次走上高原路,還說:“我連酒都戒了,就是戒不了西藏啊!”
不只在西藏,鐘揚更成為整個西部教育、科研的播種者。2017年8、9月間,他馬不停蹄地奔波于西藏、新疆、寧夏和內蒙古等地。僅2016年,他就坐了157次飛機,為節(jié)省時間,他總是選擇最早或最晚的航班。作為導師,鐘揚特別喜歡招收少數(shù)民族學生,“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出人才不容易,他們回到家鄉(xiāng),能成為西部生態(tài)發(fā)展生力軍!”他的新夢想就是:“我想為祖國每個民族都培養(yǎng)一個植物學博士。”
約定:“鐘揚”的種子已生根發(fā)芽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從內蒙古出差回來,鐘揚會抽點時間指導一下孩子的科創(chuàng)作業(yè)。
“科創(chuàng)的事我回來跟你談,周末愉快!”這是他留給小兒子的最后一句話。
沒想到,去內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學院,給那里的民族干部做“干部創(chuàng)新能力與思維的培養(yǎng)”報告,竟成了他和這個世界的道別。
2017年9月25日凌晨5點多,鄂爾多斯鄂托克前旗,他乘坐的小面包車和停在路邊的大型施工裝載機相撞。那時的他,正在趕往機場,原本,他會像往常出差一樣搭乘早班飛機,上午到達就可以迅速投入新的工作。
2017年9月9日,他剛陪兩個孩子過完他們15歲的生日。關于孩子的培養(yǎng),他和張曉艷有個約定:孩子12歲以前,你多管一點;12歲以后交給我來管。后來,這個時間又延到了15歲。
只是這一次,“不靠譜”的爸爸又要爽約了!
他用53歲的人生做了太多太多的事,而這只能基于他對自己和家庭時間的一再擠壓。家里那張全家福已經是12年前的了。
一年前,在兒子的多次懇求下,鐘揚終于答應擠出時間陪全家一起去旅游,多拍點全家福,可到了出發(fā)前,他又因為工作安排缺席了。
“父親,你終于可以回家休息了?!?/p>
“也許你在另一個平行宇宙?!?/p>
“愿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好好休息,別把自己累壞了?!焙⒆觽兡瑢懴?。
張曉艷也愿意這樣相信:以前到了凌晨兩三點,我會想,他怎么還沒回家呢?現(xiàn)在夜里常常醒來,我也會這樣想,他工作太忙了,也許現(xiàn)在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忙碌著呢。
張曉艷說,鐘揚其實心很細,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總會記得給兩個孩子一些錢,讓他們去給我準備禮物。
他對西藏的愛是深入骨髓的。孩子12歲時,他讓小兒子進上海的西藏班讀書,學習藏語,希望有一天能繼承他的事業(yè)。小兒子會說第一句藏語時,他特別開心。
2018年1月,復旦大學鐘揚教授基金成立。這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是他的家人共同決定,捐出的鐘揚交通事故賠償金,用以鼓勵更多熱愛科研事業(yè)、熱愛公益事業(yè)、熱愛教育事業(yè)并具有奉獻精神的師生。
復旦大學和西藏大學的深厚情緣,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停步。一系列學科建設和教學科研的深入合作正在繼續(xù)。
幾年前,他在上海的海邊種下了紅樹,他的愿望是,50年甚至100年以后,上海的海灘也能長滿繁盛的紅樹——這是獻給未來上海的禮物。這些紅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他已采集了5000份西藏酸奶菌種的實物樣本,希望從中分離出有經濟價值的菌種,做出中國人自己的酸奶菌種。他的學生繼續(xù)著這項工作。
他鐘愛給中小學生講科普,他的學生如今也已站上講臺。
……
那顆名叫“鐘揚”的種子已經生根發(fā)芽。
拉薩河邊,他最愛的那頂藏式氈帽掛在宿舍的衣架上,似乎等待著他的主人隨時歸來,等待著又一個采種子的好時節(jié)。(據(jù)《光明日報》、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