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我從小生長在中國河南一個偏僻的村莊里。接觸歐洲,是從身邊的生活用品開始的。
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劃分世界還是用兩個概念:西方和東方。西方是指歐洲和北美,東方是指中國和中國附近的國家。由于水的關(guān)系——太平洋的關(guān)系,中國人還用另外兩個概念劃分世界,稱歐洲和北美為“西洋”,日本為“東洋”。
從十九世紀(jì)中葉起,“西洋”和“東洋”輪番入侵中國,中國人便稱歐美人為“西洋鬼子”,稱日本人為“東洋鬼子”。隨著“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的入侵,他們的商品也源源不斷地來到了每一個中國人身邊。我小的時候,村里人仍稱煤油為“洋油”,點(diǎn)燃煤油的燈為“洋燈”,村里織布機(jī)織出的布叫“土布”,從西方漂洋過海運(yùn)過來的機(jī)器織出的布叫“洋布”,洗臉的肥皂叫“洋皂”,自行車叫“洋車”。俺村的吃、穿、行,都和歐洲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看似潛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從根本論,還是因?yàn)槭澜缬^和方法論的不同,因?yàn)闁|西方哲學(xué)的不同。
一個根本的例證是,東方人看世界,是從一般到特殊,從整體到個體;西方人看世界,恰恰是從特殊到一般,從個體到整體。譬如講,我從小長大的村莊,用中文來表述,就是“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xiāng)老莊村”,而使用英語、法語、德語等,在信封上的表述則是“老莊村王樓鄉(xiāng)延津縣河南省中國”。兩者的表述,是截然相反的。不要小看這個差別,它證明在兩者的目光里,已經(jīng)相互把對方的世界顛覆了。
2009年夏天,我在歐洲住過兩個月。九月份的時候,我來到杜塞爾多夫。杜塞爾多夫臨著萊茵河。這天傍晚,我和杜塞爾多夫的朋友麥潤在萊茵河畔散步。我順口問了一句:“萊茵河的河水有多深?”麥潤馬上顯得非常緊張,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蔽矣行┎唤猓骸盀槭裁??”她說:“因?yàn)椋R茵河水的深度,春天跟夏天不一樣,秋天跟冬天也不一樣?!蔽衣牶罂扌Σ坏?。
這不只是對一條河的判斷,它體現(xiàn)了東西方文化的不同,哲學(xué)的不同。如果是在我們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xiāng)老莊村,你隨便問一個村人,村邊河水的深度,他都會馬上給你答出來。他不會考慮春夏秋冬,他關(guān)心和想到的,就是當(dāng)下河水的深度。如果他不知道精確的深度,也會說:“大概兩米吧?!被蛘撸骸按蟾艃扇装??!敝肋@種差別,我就不再難為麥潤,不再追究萊茵河水的深度。第二天傍晚,我和麥潤又見面了,麥潤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我用麥潤的邏輯,回答了她:“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yàn)槲医裉煸绯窟^得跟中午不一樣,中午跟晚上又不一樣。”麥潤彎著腰笑了。
(文章有刪節(jié))
(來源: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度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