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賓館名叫“周末·家”。
蘇李遠遠瞅著掛在小樓正前方白色底板上的三個大黑漢字和一個圓圓的黑點,一抹冷笑從心里往上溢漫。這感覺恰如煮肉剛開鍋來不及撇掉血沫一樣,泛著細碎綿密的熱泡,撲簌簌撲簌簌地往上涌。她不想動手將這些沫子撇掉,而是讓它們增生、蔓延,像災難一樣堆砌。她貪婪地吮吸著血腥味,覺得解恨,也能消解積攢了太久的屈辱。
她有些留戀,甚至愛戀一樣,玩味地看著這三個字一個點。冷笑蔓延,藤蔓植物的枝條一樣,陰森森黏糊糊爬升到了外表,分布在臉上。臉被一個大口罩嚴嚴遮住,露在外頭的雙眼里跳躍著某種光斑一樣的東西。那是忽然尋找到了某種結果的驚喜,以及隨后滋長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匯合成放射著灰光的斑點。找到了,她找到這個地方了,這個狗窩。
那地兒不好尋,藏在城旮旯里,一看就不是干好事的地兒。堂姐蘇遠在電話里憤憤地訴說。地兒藏得深沉也就罷了,名字也不咋地,好像叫個啥來著,周末·家?對,叫周末家。周末就周末嘛,家也就家嘛,當中間還多出來一個點兒,弄得家不像家了。再說有家有口的正經(jīng)兩口子,誰周末跑那鬼地方偷偷摸摸去,所以我敢肯定,那就是狗男女們打野食的窩。
蘇遠的義憤填膺隔著手機都能感染人。蘇李被感染了。蘇李再也不能像過去兩年那樣,只睜著一個眼睛面對張三福。另外那只閉著,裝瞎子,扮傻子,當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張三福面前該吃吃,該睡睡,日子還那么過著,平穩(wěn),和緩,客氣,甚至有了相敬如賓的氣象。張三福不知道是對她絲毫都不在意了,還是做了虧心事的人心思不能集中,總之他忽略了她日漸升級的敬重,和敬重外衣下刻意的疏遠。也許和她一貫的性子有關。她是個很好打交道的女人,不愛計較家長里短,不會在意雞毛蒜皮,這優(yōu)點早在當年瞅對象時候張三福就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他本來為自己的家庭成員發(fā)愁——母親是個話多心眼小的老太太,妹妹脾氣大小性子,媳婦娶進門肯定沒有安寧日子。前頭大嫂就是例子,小兩口和和睦睦的,硬是被婆婆小姑攪和得離婚走人。
等把蘇李娶進門,一切完全逆著張三福的擔憂而發(fā)展,蘇李和刻薄婆婆刁鉆小姑都能和平相處。蘇李成為在張家穩(wěn)穩(wěn)立住了腳的媳婦。這都源于蘇李的好性格。好性格的蘇李簡直像薛寶釵一樣,走到哪里就能把哪里的人際關系營造得和順友睦,讓大家都活得自在舒服。還有可貴的一點,蘇李有薛寶釵的大度、賢惠、識趣、知進退,但沒有薛寶釵的圓滑世故,她甚至具備著一些被寬厚大度遮蔽了的單純和老實。這太難得了,也讓人對她沒有太多的忌憚和防范??傊?,蘇李是個從來不會讓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有壓力感的女人。
張三福揣著對蘇李一開始就固定下來的印象,想當然地認定蘇李后來的慢慢疏遠和微微的冷漠,都不是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是她性格里本身具備的反應。這樣的認定,讓張三福從沒想過悔改,兩年了,他一直反復利用她的大度和包容,也消耗著她的賢惠。
閑話像包在紙里的火星,開頭還能捂住,后來火勢擴散蔓延,一點點透出紙來。其實早就包不住了。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都知道了。還好都是張三福那邊的。閑話在好弄是非的舌頭上跑馬,跑了一圈兒,張三福外頭有人的事實也就儼然成了張家大家庭里共同的秘密。大家像維護他們家族的臉面一樣,結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手拉手,心連心,口徑統(tǒng)一,防線牢筑,為維護這個秘密而共同選擇了瞞著蘇李一個人。蘇李其實早就知道了。張家人再怎么瞞著遮著,蘇李自有蘇李的渠道。首先是張三福本人的反應。還有就是蘇李作為女人的直覺。最后是蘇李朋友的暗示。
秘密之所以能那么順利地野蠻生長那么久,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蘇李的娘家人沒有摻和進來。蘇李的娘家離得遠,七大姑八大姨鞭長莫及,無法摻和進來,沒人為蘇李通風報信監(jiān)督跟蹤甚至大打出手地捉奸,自然也就沒人在屁股后面煽風點火激化事態(tài)。這也為蘇李裝聾作啞容忍張三福出軌創(chuàng)造了條件。
蘇李慢慢邁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面前的路面忽然開闊。本來悠長細瘦的道路在這里分叉,成了三岔口,有三條道路出現(xiàn)在眼前。她被迫收住腳步,前后左右看。路面上的柏油很陳舊,泛著蒼白,布滿了裂痕和小坑洼。路也是有壽命,有體溫,有情感,有表情的,看來這是一條承受過無數(shù)車輪碾壓的痛苦,從而飽經(jīng)滄桑的老路。向右,向左,還是直行,成為一個緊迫而尖銳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她要何去何從,哪個方向才是正確的?選項當中包括轉身向后,沿著原路走回去,重新回到那三個大字所在的房屋。
蘇李毅然轉身,大步往回走。一種緊迫擠壓著臟腑,一絲模糊的疼痛隨著這擠壓而蔓延。她忽然很想面對那三個字,好好地看看它們,像面對一個失散很久的親人一樣,像抓住一個丟失的貴重物品一樣。她怕稍微遲緩三兩步,它們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這段時間的辛苦也就等于白費了。這段時間她沒少受折磨,甚至不斷地午夜做夢,驚醒后就咀嚼著嘴里的苦澀,苦苦地熬煎。要不要去那個地方呢?至于去干什么,怎么捉奸,怎么廝打,怎么面對被堵個正著的那對男女?她都沒想。也許是還沒顧得上想。情緒也不允許她想。她有一種被架在火上的感覺,其實從內(nèi)心深處講,她還真不愿意鬧騰,她甚至隱約做好了一輩子就這樣的打算,揣著明白裝糊涂,眼不見心不煩,只要張三福不把人領回家,只要沒撞見現(xiàn)行,她都不準備主動去揭開那一層遮羞布。
問題是蘇李的好友親朋不這么想,尤其是堂姐蘇遠,不但捅破了蘇李假裝看不見的那層窗戶紙,還熱血沸騰地哭著喊著要來幫忙,她在電話里說她都要氣出心臟病來了,血壓高到了一百八。蘇李就這么被推出來了,推到了風口浪尖,陣地的最前線。
蘇李不表態(tài)是不行了。就算她是女人,在大家千百年來形成的認識體系里,女人是不用像男人一樣擁有血性、骨氣和剛性的,女人被戴了綠帽子也不用像男人那么羞恥到被世人集體恥笑,可是,蘇李還是不能再裝傻了。這不是舊社會,沒有三從四德封建禮教壓制,也沒人要求她必須忍著。能過就過,不能過,那就離。離了張三福,她不是嫁不出去,還有好多男人娶不到老婆打光棍呢,只要去老家鄉(xiāng)下看看,你就知道寡婦,尤其像蘇李這樣的年輕寡婦,是不用發(fā)愁沒男人要的。是什么把蘇李牽絆住了,遲遲不愿意揭開那層皮,就那么一直捂著,直到發(fā)膿了潰爛了,臟湯污水地滲出來,這才下決心行動呢?她沒想明白,她也懶得想,她覺得日子就這么過著挺好,張三福混蛋是混蛋,每個月工資的一半兒還是要交給她的,由她米呀面呀肉類菜蔬地買,買來了蒸煮煎炸地支配,對兒子的穿衣用度還有幼兒園的選擇,都是最好的。還有公公婆婆等張家的一大家子人,對蘇李都是不錯的,就算在張三福出軌這件事上集體瞞了她蘇李,話說回來,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保護?他們不說破,幫忙遮掩,就是怕她知道。所以說,日子還是可以湊合下去的,為什么非得撕破呢,為什么非得跑去捉什么奸,抓什么現(xiàn)行呢?
最難的就是那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的幾天幾夜,按照堂姐說的去捉奸去打鬧去出氣去掙回這個面子,還是繼續(xù)裝聾作啞把這份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婚姻維持下去?她拿不定,她沒有準備好面對這一切的心理。她覺得能拖就拖吧,一年一年拖下去,說不定一輩子就拖出頭了。她又覺得不能拖了,離不離的以后再說,首先得鬧一場,至少代表一種態(tài)度。只有鬧騰一下子,在關心蘇李的親朋好友那里也就能交代了,表明她不是軟弱可欺的人。一直都在可憐巴巴地受著欺負,她已經(jīng)去鬧了,捉奸了,手撕淫婦了,打了張三福的臉,爭回了面子。然后,如果可能,她就繼續(xù)過她原來的日子。
2
蘇李又回到了原點,站在那個掛著“周末·家”牌子下面的臺階前。仰頭望那幾個字,她不敢直接看,沒有陽光,可她怕刺眼。她慢慢地一絲一絲地松開緊閉的眼,把三個漢字和標點符號都裝進視線。它們好長,很占地方,憋得她眼睛疼。她努力把眼睛拉長,往眉角拽,才能把它們完整地裝進來。確實挺有意思的,大到賓館,小到旅社,鄉(xiāng)間的民宿,古代的客棧,都是離開家的人在外住宿的地方,起的名字她也沒少見,一般都帶個賓館、旅社之類的后綴,眼前這一家,要不是提前有準確情報,她還真不敢確定它是一家依舊在營業(yè)的賓館。
正像蘇遠嘲諷的那樣,這店名確實不倫不類讓人費解。張三福平時都忙著上班,周一到周五,早出晚歸,踏著點兒上下班。只有周末才能在家里休息,他周末陪著她和兒子,她竟然沒好好留意過。現(xiàn)在想起來,沒什么規(guī)律,有時候一整天都在,有時候忽然就跑出去了,說打籃球、鍛煉身體。男人參加體育運動很正常。她沒計較過。他什么時候出去幽會,每次花多少時間,多長時間去一次,她都沒好好揣摩總結過。
原來他每次都在這里辦事。蘇李打量建筑的外貌,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樓,三層里頭全部都是客房的話,也不過二三十個房間吧。和小城里近年來興建的大賓館比,又小又舊,簡陋得寒酸。來這里住宿的,肯定不是那些有錢的公差和游客,價錢也不會高到哪兒去。剛結婚那兩年,蘇李跟著張三福也游玩過一些城市,住過一夜八九百的好賓館,也住過幾十塊錢的小旅社,對于住宿行情還是多少知道的。
這個丟在小城最偏僻角落里的小賓館,當年也應該有過風光的時候,那時候小城的核心區(qū)可是在這里的。誰能知道,城市擴建,腳步就往西北上邁了,這一邁,步子很大,甩包袱一樣,就把這一片給甩下了。小樓的風光也就成為歷史。
就像女人,有如花盛開的時候,就有朱顏凋零的一天。蘇李不年輕了。張三福迷戀的,應該是年輕的女孩吧。蘇李毅然上前推開了門。不是賓館常見的旋轉門,簡單的兩扇落地玻璃門,臟兮兮的,從外頭不能很好地看到里頭。蘇李站在前臺,腿有點軟,她暗暗撐著,真的闖進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沒底氣。不要說怎么掌摑奸夫、手撕淫婦,自己其實連怎么應對賓館的服務員都沒做好準備。
一個女孩趴在桌子上打盹兒??礃幼泳褪欠諉T了。打扮很隨便,沒穿服務員的制服。再看前臺的陳設,跟正規(guī)賓館沒法比。狗窩!蘇李心頭馬上冒出這個詞。這不厚道,但看看這賓館的破落,你就一點兒都不覺得蘇李不夠厚道。蘇李伸出一個指頭在柜臺上敲了敲。女孩醒了,抬起頭來掃一眼,額角耷拉著亂發(fā),問,住宿嗎?一晚上八十。會員打折,六十。聲音是程式化的,不帶任何情感。
蘇李是做了充分準備才下決心沖進來的,她保持著鎮(zhèn)靜,搖頭,不住,我找人。
找誰?女孩眼里的睡意蕩漾了一下,正式看蘇李,目光里有了警惕。
蘇李把身子靠住柜臺,口氣有點軟,說一個熟人,張三福,你幫我查查,他住哪個房間。她的聲音里出現(xiàn)了一絲顫抖。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口,內(nèi)心強撐著的那種堅強,就開始松勁,搖搖欲墜。
對不起,我們不能隨便透露客人的信息。要找,你可以打他的手機。
打了,他不接。蘇李趕緊回答。其實電話她沒打,她怕打草驚蛇。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過早驚散那對狗男女,而是找準房間,破門而入,堵個正著。
不是熟人嗎,熟人還能不接電話?女孩打個哈欠,看樣子要趕人了。
蘇李站著不動。
人就住在你這里,你幫忙查查還不成嗎?蘇李的口氣里有了哀求的成分。她確實需要最精準的定位,需要知道張三福開了哪個房間。不然的話,一切都會白忙活一場,輕點兒說,鬧一場笑話,自己打自己臉。這也還好說。如果嚴重,張三福惱羞成怒,翻起臉來,反咬她沒事找事,那時候主動權就全在他手里了。就算鬧到公公婆婆面前,她也是吃虧的。誰規(guī)定了張三福沒事不能出現(xiàn)在某個賓館,他找朋友打牌不行嗎?古人不是早總結了嗎,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不知道張三福在哪個房間,她就不能貿(mào)然亂闖,亂闖只能過早走漏消息。難道一個門一個門敲開去找?賓館不允許,鬧起來張三?;蛘吣擎邦^不會提前跑?無論怎么,她都會陷入被動。
蘇李有種沖動,上去抓住女孩的胳膊,懇求她,幫幫忙,幫幫忙好嗎,你也是女人,有一天你說不定也會和我一樣,攆著你的男人捉奸。你也會面臨跟我一樣的難題。對于你來說很簡單,就看一下你們的登記冊,萬一張三福真的用了他身份證做的登記呢。
她站著沒動,她怕小姑娘拒絕。她都快四十歲了,要是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拒絕,她沒有足夠的底氣。這個臉她拉不下來。
既然不住你快走人吧,不要影響我們做生意。女孩白一眼蘇李,再糾纏,我可就喊保安了。
蘇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來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退著出來的。她保持著那個姿勢,傻站著看玻璃門。什么都看不清。有兩個男女,一個攙著另一個的胳膊,兩個人挨挨擠擠從蘇李眼前走過,推開玻璃門進去了。一股復雜的味道從空氣里飄過。有女人的香水味,還有,應該是男人身上特有的那種氣味。
也許壓根就沒什么氣味。只是蘇李出現(xiàn)的幻覺。他們進去就沒出來。應該是登記開房,進房間去了。是什么關系?一男一女,年齡相當,又那么緊地挨擠著,進去又不見再出來,除了開房還有什么?開了房做什么,除了幽會,還有什么好事?蘇李越想越緊張,心里一股一股地冒寒氣。果然這里是狗窩,是野男女茍合的地方。果然有男有女就這么明目張膽地進去住了。她的張三福會不會也這么擁著一個女的進去的?出示身份證登記的時候,那個女服務員肯定會注意的,而且張三福不是一次兩次來這里,他都已經(jīng)住成常客了,所以那女孩早就認識他。自己這么冷不丁地冒出來,要求她幫忙查人,找房間,自己肯定傻透了,那女孩說不定心里怎么偷著笑呢。
蘇李有種脫光了被人展覽的感覺,前后背都涼颼颼的。
這時候應該怎么辦?忽然就變了臉,沖進去,瘋狂地鬧、哭、喊、罵,能把事情鬧多大就鬧多大,那女孩難道還不怯火?還有什么保安,他來動蘇李一指頭試試,你們開狗窩,招狗男女,掙骯臟錢,反倒有理由拒絕一個家屬找人了?蘇李還可以隨時打電話報警,不是天天宣傳什么掃黃嗎,一個黃窩就在這里,你們能不管?
念頭在心里千回百轉,蘇李一直站在原地沒動。這些她也就只是想想,她做不出來,真的做不出來。她低頭抹淚。眼淚為什么就出來了呢?說不清楚。她委屈,這委屈不是因為張三福出軌,而是為她自己的懦弱。她怎么就這么懦弱呢?要不是今天這件事,還真不知道自己是這么個好面子沒膽子的人。
她伸手,向路邊招,要攔個出租車,沒力氣走著離開。這里偏僻,蘇李的手被冷氣吹得涼颼颼的,沒有車停下。她有些絕望,孤零零站著,和自己對抗,和內(nèi)心的絕望對抗。竟然沒有車。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個女人在捉奸的路上半途而廢,要做逃兵,所以大家都商量好了,不來拉她走,在等著看她的笑話,看她怎么辦。
一輛車搖下了車窗。是一輛私家車。什么時候開過來停在身邊的,蘇李竟然沒發(fā)現(xiàn)。等察覺的時候,車在按喇叭。
喇叭只響了一下,蘇李就察覺了。車緊擦著蘇李的身體而立。蘇李大吃一驚,她竟然差點撞到了車上。
車緩緩行駛。一個紅綠燈過去,另一個紅綠燈過去。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再走就要出城了。距離蘇李的家,越來越遠,背道而馳。開車的人沒有剎車的意思。視線里早就沒了巍峨林立的樓房。全是平房、民居,零零散散的,這兒幾座,那兒一簇。分布完全沒有章程,每一座院落,沒有圍墻的房屋,前墻上都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紅字,寫完了好像孤零零的一個字太冷,太孤單,所以再用紅筆刷一個大圈,把拆字圍攏起來,像保護,也像囚禁,如此就風吹不進,雨打不上。
蘇李用目光篦著那些建筑外的紅字。它們像小孩子戴在胸前的涎水簾簾,顯眼而窄小。如果風大一點兒,會不會掀動起一大片紅艷艷的簾角,嘩啦啦嘩啦啦,像無數(shù)小巴掌,在陽光下歡快地拍打。
車在待拆的民居之間穿梭。道路曲折,蜿蜒,千回百轉,環(huán)繞在一座又一座院落的前門和后面。路面有陳舊的,有新碾壓出的,一截一截都不統(tǒng)一,是跟隨這些院落房屋而臨時開出來的。每一個屋脊的瓦片和前墻的瓷磚一樣嶄新。陽光落上去,沒有一絲斑駁,相反新得虛假。這世上什么又是真的呢?蘇李坐姿端正,怎么顛簸都不傾斜,她像一根柱子,就那么釘在了這輛私家車的副駕座上。
時間由陽光的腳步做著呈現(xiàn)。車輪把郊區(qū)這片民居的零落小路碾壓了一遍,又掉頭進去。重新開始碾壓。郊區(qū),時髦的叫法應該是城鄉(xiāng)結合部,這一片就是城鄉(xiāng)結合部。城鄉(xiāng)結合部有老的,也有新的。這幾年城市瘋了一樣膨脹,擴張。高樓把老的結合部吞噬,變成大型小區(qū),單位,學校,和公路。原來附庸結合部而生存的群體,像被驚散的塵埃,轟然一聲離散后,各奔各的去向,部分回遷上樓,部分得到了大額拆遷款,驟然暴富,成為有錢人中的一員。一部分本就是租住借住的,失去根據(jù)地后,后撤并尋求新的落腳地。嘗到拆遷甜頭的有錢人,握著人民幣,審時度勢,找準一片地皮,繼續(xù)蓋起新的房子,那房屋密密扎扎,比老結合部還擁擠,水潑不進。老結合部拆下來的那些樓板磚頭,很快在這里發(fā)揮了作用。舊磚砌新墻。外頭白灰一刷,照舊是等待拆遷的房子,是主人發(fā)財?shù)闹竿?。新的人群呼啦啦住進來,砌磚的,刮痧的,賣菜的,掃大街的,伴讀的,賣淫的,掏下水的,要飯的,做賊的,應有盡有。因為蓋起來的目的就是拆遷,所以連下水都沒有做,污水流出來,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車輪碾過水泥,瀝青,砂石,水痕。走得歪歪扭扭,行程艱難。車成了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風塵女子,在經(jīng)歷著屬于它人生路上的苦難。
等游蕩完所有的街巷胡同,車輛駛出最后一截盲腸一樣的城中村道路,在路邊熄火停下。
快沒油了,司機說。扭頭看副駕座,還能跑最后一段路,住哪里?送你回去吧。
我為什么要回去?我無家可回。副駕座上的蘇李回答。
那,總得有個目的地吧?
還是你做主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車費照付。
男人又看一眼蘇李,笑了,真不怕?不怕我搶劫?劫財,劫色,殺人害命?都有可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口氣有一點兒輕佻。
蘇李好像壓根感覺不到他的輕佻,她冷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車輛重新疾馳而行,像脫韁的馬匹。
北山加油站近了。
車在入口處減速,剎住。蘇李下車,車里的男人跑在蘇李前頭下去拉開了車門。同時沖蘇李做一個請的姿勢。姿勢舒展,優(yōu)美,有一點兒紳士風度。蘇李只匆匆掃一眼,就知道他上穿175號外套,下穿34碼的褲子最合適,腳細長單瘦,應該穿42碼鞋。張三福的穿衣打扮由蘇李常年包攬,她最清楚這些了。只是這個男人沒有張三福那么大的肚腩。人顯得更精干一點兒。
那邊有座椅,你可以過去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出來。男人嘴里說,從車里拽出個棉墊子。
蘇李有些不明白。
坐啊,男人說,鐵椅子,太涼了。說著把坐墊晃了晃,晃到了蘇李手里。
車一溜兒煙奔向加油處。
蘇李抱著墊子走近座椅,四處看半圈兒,把墊子放在加氣站出口等待區(qū)一個鐵座椅兒上。伸手按了按,果然綿軟了很多。她沒坐,把一百塊錢壓在坐墊下,轉身向遠處走去。
3
一個月后,蘇李又出現(xiàn)在“周末·家”的招牌下面,她抬頭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名稱什么意思呢,周末的家,周末之家,周末與家,還是周末來這里,這里是你的家?看著看著,她禁不住冷笑,無論何種意思,都不是好地方,奇怪的是,明明已經(jīng)認定不是好地方,她卻忍不住又來了。她心里有一盆火,燃燒,炙烤,她不能在家里過日子,總覺得這里有什么在吸引著她。周末來了,張三福說出門去打球。他前腳走,蘇李后腳就借口要買東西,一出門就直奔這里來了。
這一回她親眼看著張三福進了那兩扇玻璃門。大概過了十分鐘,還不見張三福出來。蘇李知道他開房進屋了。她不再猶豫,跨步上前,毅然推門而進。她想好了,早在家中,半夜失眠的時候就下了決心,這次不能再軟弱,如果服務員拒絕,就翻臉。這世上的很多事就這么可笑,既然苦苦哀求沒用,還不如翻臉鬧騰。她現(xiàn)在是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服務員換人了,是個男人。蘇李只看了一眼就退出來了。那男人看上去高大肥胖,一臉兇相,蘇李根本沒勇氣跟他吵架。真和這樣的人開吵,只怕蘇李來不及報警,就被幾個耳光扇得滿地找牙了。
難道就這么放棄?怎么甘心?回去以后她又要備受煎熬了。她打開手機,準備給張三福打電話,打通看他怎么說,又說自己在打球,還是和朋友在茶樓喝茶?反正這樣的謊言他說了不止上百遍,再聽一次又何妨。電話只響了兩下,蘇李就掛了。她沒勇氣和此刻的張三福通話,她怕自己會哭出來。
她扭頭看路,路上有車,不多,和新建的城市中心區(qū)域相比,這里十分冷清,交通管理設備松懈,沒做嚴格限速。車輛經(jīng)過這里,大半是為了繞開繁華區(qū)的擁擠,來這里繞道。車速都很高,屬于疾馳而過。每輛車途經(jīng)而過,都會帶起一股勁風。勁風之強,她上次就已經(jīng)領教。上次她氣糊涂了,盡管一直以來都裝作無所謂,沒那么重要,眼不見心不煩,當真的站在賓館門口,仰頭望著眼前的這棟建筑,她還是在意的,傷心,氣憤,委屈,更多說不清楚的情緒,攪拌,膨脹,發(fā)酵,直沖腦門,她當時完全糊涂了,只想馬上離開這骯臟的地方。這次是清醒的,反倒不想離開,心里的悲壯感在膨脹,離開又能去哪里?世界很大。哪里又能安放她這個人和這五味雜陳的心?她走向路邊,車這么多,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帶著誰的離別和相逢,載著誰的悲歡和起落?哪一輛車,哪一陣風,能夠帶她走,帶她瘋,讓她明白,什么是恒長,什么是短暫,她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日子?哪種幸福能夠承載起一輩子的腳步和路程?
她感覺自己很清醒,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樣清醒過。正是因為醒著,閉上眼就不知道的那些沉重,才倍加沉重。沖上去大哭大喊,把張三福鬧出來,還是坐在門口等,一直等到他辦完事出來。賓館只有一個大門,只要進去了,就會有出來的時候,哪怕需要等一天一夜。問題是有鬧和等的意義嗎?
她看到了那輛車。靜靜停在離她幾步遠的路邊,車窗慢慢搖下,一張男人的臉看著蘇李。
這么巧?蘇李苦笑,還拉人嗎,車錢照付。
還是沒有目的地,隨便開,滿城隨便逛,直到把油耗干?
蘇李要點頭,可頭只是晃了一下,眼淚就簌簌滾落下來。
她不讓司機看見,用厚厚的紙巾捂住。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急于回家的原因,她不想讓兒子看到這么多眼淚。
小城實在太小,沒什么好玩的地方,車很快就從城南溜達到了城北,行蹤畫了半個圈兒。在一個山坡上停下。這里也算小城北邊的一個制高點了。蘇李鉆出車,回頭看,山下是他們上次從其中兜圈而出的平房區(qū),城鄉(xiāng)結合部。身在其中的時候,迷宮一樣兜兜轉轉,全是路。感覺比棋盤還復雜。走出來以后居高望低,發(fā)現(xiàn)它其實很小,和整座城市相比,只不過巴掌大的小小一片。
要不是親自深入走了一圈兒,又怎么能想象,那里的每一寸空間都演繹著那么多的人間煙火,擁擠,狹窄,垃圾,隨處丟棄的垃圾,潑出來橫流的污水,污水路上追逐打鬧的孩子,半開半掩的鐵門,蜂窩一樣擁擠的房屋,每家門外大寫的紅字,行色匆匆的租客……也許還有表面看不到的悲歡離合與恩恩怨怨。還有正在搶蓋的房屋,蓋起來就為了拆,拆了再繼續(xù)蓋,城市在鄉(xiāng)村的尸骸上擴張。
密密麻麻的院落和房屋,像需要取暖一樣擠得很緊很緊,真讓人擔心那些房子里居住的生命,人類,人類豢養(yǎng)的寵物,是怎么生活,怎么呼吸的,會不會每呼吸一口,都是艱難的。
蘇李蹲下,靜靜地看,蘇李說擠那么緊,多疼啊,骨頭都要擠散了。
擠著暖啊,司機從車里下來,蹲在蘇李身邊,蘇李看他一眼,他離得遠,也不看蘇李,他看山下,遠處。
你離我近點兒行嗎,蘇李聽見一個女人說。女人的口氣可憐巴巴的。把蘇李都嚇了一跳。女人怎么能這樣?跟乞求一樣。乞求什么呢?她都沒勇氣面對。這還是自己嗎?
男人也被這忽然冒出來的話嚇了一下,他后退了兩步,又收住了,兩手一攤,笑了:我是說,我是個壞人,可,做壞人也要個思想準備嘛。
蘇李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跟著笑了,也學他的樣子把手一攤,說大天白日的,前面那古塔前就有游玩的人。只要我喊一聲……男人望著她。蘇李不說了,原本綻開的笑容,慢慢收縮,像花朵枯萎一樣,碎裂在臉上。蘇李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像個無助的孩子,她看著男人的臉,說我不會喊的,你抱抱我吧。
男人抱了。只抱了蘇李的右胳膊。他的樣子有點笨,像抱一根木頭樁子,動作僵直。蘇李沒動,她有種渴望,把右胳膊后面的身體,再多給他一些,哪怕是小半個身子,可男人沒有占便宜的意思,他拍了拍蘇李的右肩頭,說想哭就哭吧,沒人笑話你。
蘇李忽然甩開,轉身往山下跑去,為了捉奸方便,她特意穿了平跟鞋,在賓館門口沒發(fā)揮作用,在這里倒是用上了。她很快跑遠了,等跑出足夠遠,再回頭看,喊,我哭不哭關你啥事,要你多管閑事!才不要你管呢,你誰呀你。她罵著,哭著,笑著。瘋瘋癲癲地跑著,路邊的亂草被腳步踏倒,然后又掙扎著爬起來。
4
古塔是小城的最高點。古塔是有歷史的。塔體外表早被歲月剝蝕得白一塊灰一塊。幾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磚頭。蘇李的指頭沿著墻面緩緩劃過,磚縫里塵土和舊灰簌簌地落。塔其實很小,不知道是最初建的小,還是飽嘗了歲月里太多了的風雨磨難,變得分外瘦小,像個小老頭兒。她繞著走一圈,一百三十五步。再走一圈,一百二十九步。她不怕累,堅持走著,每一圈都數(shù)出不一樣的步數(shù),似乎每一圈都有了新的收獲。塔角懸掛著鈴鐺,樣式簡單、古樸,細看就是一片生鐵彎曲成一個碗狀,中間有一根鐵釘懸空,風吹過,鐵釘敲打碗沿,發(fā)出叮當之聲。鈴聲悠長,幽遠,讓人百聽不厭。
蘇李不走了,也不數(shù)腳步了,她靠著面西的一個拐角坐下,看遠方,太陽正在下落。塔下是山,山下是城,城里是千家萬戶。此刻所有的房屋上涂灑了一層余暉。這余暉是有質地的,有形狀的,毛茸茸,水潤潤的。蘇李的目光摩挲著一座座建筑,余暉里有芒刺,軟的,但傷人,望著望著,蘇李的目光里隱隱泛起一層淚影。她偷偷看過對面幾次,那個送她來這里的男人好像懂得她需要什么。送上來就不靠近,不說話,不打擾,她發(fā)她的呆,他出他的神。
那個男人靠坐在塔對面的一個石頭上。他不看落日,不看古塔,若有若無的,有心無心的,看對面的女人。女人面向夕陽,她和身后的塔都被夕陽包裹。女人和塔一樣古老。男人心里有一支毛筆一張宣紙,筆在紙上慢慢畫,蘸著余暉做墨汁,他畫古塔,也畫被復雜情緒浸泡的女人。男人用比較的目光反復掂量女人,女人身上的煙火味,世俗味,在打擊面前的堅韌,在變故面前的猶豫,都構成了她的特征。她膽小,溫和,單純,傻。一個不會捉奸的女人,卻奔走在捉奸的路上。這樣的女人,如今難找。社會飛速進步的節(jié)奏,錘煉出與時代相匹配的精明,女人不輸于男人。眼前被夕陽吞沒的那個軀體,是個例外。她是缺乏社會磨煉,還是生來如此?但愿是后者。
蘇李看落日下山。頭頂?shù)拟忚K被風搖動,發(fā)出聲響。聲音忽然滄桑,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在咳嗽,滄浪,滄浪,滄浪。咳出一聲,好半天才有下一聲。蘇李看著落日從有到無,最后一點兒紅線被遠山吸沒。她站起來,沒有走向男人,而是沿身后的人行石板路下山去了。她今天穿了高跟鞋,鞋跟敲在石板上清脆有聲。她用腳步在石板上叩擊出一聲一聲脆響。男人沒來攆,似乎他知道她現(xiàn)在最需要任性和自我折磨。她步行回家,他開了車從來路返回去了。
張三福和他的情人第四次幽會,在四個月以后。蘇李已經(jīng)掌握了張三福和情人幽會的時間規(guī)律。每個周末,只要他說出去打球,卻不像平時那么潦草隨便,穿起臭球鞋就出發(fā),而要對著鏡子把自己悄然打扮一下,甚至會給腋下噴男士香水。她就知道他又去那里。
蘇李其實一直在等這個時間。當張三福已經(jīng)走了,她對著鏡子收拾自己的時候,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等待這個時間。這發(fā)現(xiàn)像一粒子彈,無聲無息,卻精準無比,射中了蘇李。蘇李停下對鏡梳妝的手,看鏡子里的人。這女人面目平靜,頭發(fā)柔順,新洗的肌膚上剛剛上了一層粉底,接下來還需要打個淡淡的眼影,腮紅,唇線,口紅。五官像帶著渴意的某種植物,葉片嬌艷,隱隱散發(fā)著魅惑。這是蘇李的五官,也是蘇李的面孔,蘇李的雙目,蘇李的神情。但從里到外透出的氣息,不是蘇李的,不是幾個月前那個傻里傻氣的蘇李的,也不是那個急吼吼要去捉奸的蘇李的。這個蘇李是新的,是在前幾個蘇李的舊殼里鉆出來的,像一枚新發(fā)的葉芽,不經(jīng)意就冒出了頭,在忐忑不安地有些放肆地看著蘇李。
蘇李逮住了自己心里那個鬼。她狠狠地攥著。她覺得羞恥,本來是去辦一件事,卻怎么好像拐上了另一條路,朝著一個完全沒想到的方向去了。她為這改變深感煩惱。她開始矯正。用清水洗,把每個五官從欲望里拯救出來。她又變成了那個要去捉奸的怨婦。她清湯寡水地出門了。
蘇李這次沒看到那輛車?!爸苣ぜ摇遍T口的路上,車流依舊,沒有車緩緩靠近,幽靈一樣搖下半個車窗,然后靜默無聲地看著她。他竟然沒來。蘇李長舒一口氣,頓時輕松了??墒?,她不允許自己多想,她緊緊束縛著自己的內(nèi)心,捉奸就是捉奸,哪能心有旁騖。她怕樓上房間的人無意間從窗口看到自己,就緊挨著賓館一樓的屋檐站立,然后看車來車往,心里有些迷茫,好像要捉的奸夫淫婦不在身后的樓上,而在來去匆匆的某一輛車里,在所有的車里。
蘇李發(fā)現(xiàn)她在想一個人。不是女人想男人的那種想。不是朋友想朋友的那種想。是什么樣的想?是含著一點兒恨,帶著一抹輕松,又包裹著一些依賴的渴望。就這么把我丟下了?她笑。就這么放棄捉奸了?真不是個有毅力的人。
蘇李在原地站了兩個小時,電話響了,堂姐蘇遠問她怎么樣了,抓到那對狗男女了嗎,是不是人手單薄,她可以幫忙的。又說這種事千萬不能忍,不能認命,不能心軟,不能指望男人會回心轉意,不要傻乎乎盼著用自己的等待和包容讓男人收心,那簡直等于盼著狗改了吃屎,狼改了吃肉的本性,她當年就吃了這種虧,她不能眼看著妹子再走姐姐的老路了。當場逮住,錄下視頻拍下照片,就把男人的命根攥在手心里了,到時候逼他和淫婦斷絕來往,還是離婚,分割家產(chǎn),爭取娃娃,都是最最重要的證據(jù),是鐵證。
鐵證你知道嗎?你得盡快抓住,攥牢了,不能松手!堂姐有些聲嘶力竭。蘇李松開不知不覺攥緊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她愣愣地看著對面,也許堂姐是對的,是為她好,畢竟堂姐已經(jīng)走過這條路了,前車之鑒后車之師。難道真要沖進去?和他們廝打?從小到大,類似的狗血劇也看過,真要實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沒做好準備。
第二天,不是張三福幽會的日子,他一大早就出門上班去了。蘇李把兒子送到學校,看著他走進校門,蘇李沒有像以往那樣奔早市買菜,然后提著大包小包回家,為午餐做準備,期間還抽空去公婆那里,幫忙做些家務。持續(xù)了十幾年的習慣,蘇李就這樣終止了。她一直走,走到“周末·家”賓館樓下,看到那個牌子她踏實了,她只望著牌子看了一小會兒,就轉身看馬路。路上有車,還是老樣子,不多不少,像一段被小城的世人一樣遺忘的河流,任性地自由地流淌。不像繁華區(qū),高峰期就得了腸梗阻一樣水泄不通,需要交警像瀉藥一樣去疏通。
蘇李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車,一輛來了,近了,又走了,遠去了。她只看白色小轎車。北京現(xiàn)代。她記住了它的模樣,還有車牌號。她不敢看車牌號,怕遠遠地就把希望掐斷了,她只看顏色。這樣希望就多一些。希望像無數(shù)浮萍在水面上飄,輕飄飄的,但有柔韌的根,扯著,連著,目光被扯長,又拉斷。午飯時間快到了,她快步回了家。
張三福怎么還不和情人幽會?一個周末過去,又一個周末過去。他都沒去那個地方。蘇李的耐心受到了挑戰(zhàn)。她依舊耐心等著。心里卻像打開了潘多拉盒子,各種猜測亂紛紛地滋長。為什么不去了?第一個周末在家大睡了兩天。第二個周末,陪著蘇李去看父母,還幫忙包餃子煮餃子吃餃子,吃完了一起看電視劇,中途說了幾個笑話。蘇李笑得最響,還夸他包餃子手藝好。蘇李發(fā)現(xiàn)自己情不自禁地在巴結他,想用好驅趕他,督促他,快點出發(fā),幽會的時間真的到了。張三福四平八穩(wěn),好像忘了世上還有個情人需要去見面。蘇李悄悄觀察。張三??瓷先ネφ5?,腦子沒出毛病,身體也不像有了毛病。哪里出的問題?鬧掰了,分手了?還是彼此厭倦了,感情就此結束,永遠畫了句號?反正張三福是不去了。
第三周的周末,蘇李如坐針氈一樣熬了過去。第四周,她忽然就心靜下來了。冷眼打量,張三福身上看不出變化,他該吃飯吃飯,該看手機看手機,該陪孩子玩的時候玩得很高興,晚上老早就躺床上了,死豬一樣打呼嚕。半個胳膊橫過來戳在蘇李枕頭上,胳膊上汗毛又密又黑,他完全是敞開的,好像沒有任何戒備。他是對自己出軌的事壓根就無所謂,覺得跟出去打球一樣,還是以為蘇李至今被蒙在鼓里?蘇李看著他,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了。她只好奇,他為什么忽然就不再幽會了?
第五個周末,蘇李不等張三福行動,她沒耐心再等了。她對著鏡子慢慢打扮,整理出一張精致耐看的臉,穿了高跟鞋,臨出門又脫了,換成一雙價格不菲的悠閑平跟鞋,腳步輕快地出門了。她很快站到了“周末·家”的樓前。
白色轎車停在那里。北京現(xiàn)代。在一個個流動的車的河流中,它就像一艘靜靜停泊的船。
蘇李感覺自己成了一根槳。槳找到了它的船。槳向船靠攏,偎依。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果然在等待。等待的人到了,車就出發(fā),向著城外駛去。
堂姐蘇遠又打來電話。蘇李拒接。蘇遠還打。蘇李繼續(xù)掛斷。蘇遠又發(fā)短信。咋樣了妹子,堵住那對狗男女了嗎?姐跟你說,這事你不能手軟。要不要姐幫忙?需要你就說一聲,我會立馬帶著咱們娘家人來支援你。咱蘇家人沒死絕,不會眼看著你受委屈的!
蘇李看完就刪了。周末來了,張三福要去打球,臨出門換了內(nèi)褲襪子,又對著鏡子刮胡子,刷牙,還噴了一點兒香水。他臨走還抱了蘇李一下,伸手拍拍蘇李的臉頰。蘇李像小女孩一樣仰頭目送他出門。她眼神純凈無瑕,倒映著窗外清澈的陽光。蘇李知道,他又去了。終于去了。蘇李面對剛映出過張三福面孔的鏡子,看到了自己的臉。她眼神里還有絕望,這是表象,表象下閃爍著另外的東西。她描眉,拍粉,抹唇,也噴了一點兒男士香水,然后出門,臨出門她向鏡子里的臉齜牙,壞笑,她說我走了,去捉奸了啊。祝我好運。
小城的發(fā)展和擴張從來都不曾停下過腳步。有一天蘇李眼前的“周末·家”的前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紅色拆字。蘇李看著那個字出了一會兒神。白色小轎車啟程的時候,蘇李指了指右邊,說要拆了,真拆了的話,我們還能見面嗎?
男人笑了,你真的希望他們就這么長久下去?你真那么喜歡戴著綠帽子?
蘇李也笑,綠帽子,我戴一頂,你不也戴著一頂?
男人笑得胳膊都顫抖了,方向盤亂打,車擰麻花一樣亂扭。
嚇得蘇李趕緊伸手去抓方向盤,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啊。
他們把車開到市區(qū)最繁華的地方,男人拉住蘇李的手就要下車。蘇李打掉他的手。
干什么?蘇李警惕。
摘帽子。男人的大手捏住女人的小手不放,我是認真的,我們結婚吧。
5
離婚的過程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麻煩。蘇李實在扛不住,就主動向蘇遠求助。蘇遠跟打了興奮劑一樣,果然喊來了七大姑八大姨,在大家的一起努力下,張三福答應離婚,張家老人也放手讓兒媳婦走人。但兒子他們不放。為這個又上了法庭。法院判決兒子跟了蘇李。
張三福很快就再婚了。蘇李想去看看新娘長什么模樣,是不是那個一直偷偷來往的地下情人見了光。想想還是算了。她再婚的事也很快辦了,沒有驚動親友,只去民政局領了個證。蘇李捏著證,男人捏著蘇李的手。他們上了車,然后車就在城里兜圈子。繁華區(qū)去了,北山坡去了,古塔在高處,他們望了望,沒上去。最后繞過郊區(qū)那片巨大的待拆區(qū),來到了最北邊那條街道。
在“周末·家”的門前停下,他們登記了一間客房,像情侶一樣手挽著手走了進去。房間很小,裝修和布置透著陳舊,下水道可能有問題,一股臭味明顯彌漫。蘇李推開窗戶,向外看下去,樓下車輛慢慢流淌。
他們就住這種地方,他們也太……有點兒可憐了吧。
蘇李喃喃。腦子里是張三福和一個女人做賊一樣的情景。
自從遇上你,看到你一個人站在路邊,等著被車撞死的時候,我就想好了要娶你。一個那么絕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蘇李腦子里還是張三福和一個女人躲在這房子里的情景。
男人抱住蘇李,要往床上推。身子剛躺到發(fā)黃的白床單上,蘇李被電擊了一樣狠狠跳起,推開男人,奪門而逃。
當蘇李和男人把二婚日子過得像頭婚一樣家常平靜的時候,有一天蘇李去買菜,走著走著走到了城北,走到了“周末·家”的位置。令她吃驚的是,那棟小樓不見了。周圍的大片平房也不見了。要不是拆遷的車輛正在運送建筑垃圾,蘇李真不敢相信,這里真的曾經(jīng)掩藏著一棟樓,有一個賓館,有一個奇怪的名字。
蘇李仰頭看著,高處除了被建筑粉塵污染成淡灰色的天空,沒有別的,她看著挖掘機的大鐵手一爪子一爪子挖著,最后一塊肌肉一樣的墻體被拔掉了,只剩下一個瘦骨嶙峋的空架子孤零零挺立著。一絲悔意幽幽地爬上了心頭,蘇李想,當初,自己要是豁出去大大地哭鬧一場,會不會把張三福從小樓某一間客房里驚動出來,張三福出來后會怎么做,當眾給她甩幾巴掌,還是拉著她的手懇求她原諒?那樣的結局,和如今相比,更好還是更壞?
不論什么結局,都只能是猜想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回頭了。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80后,寧夏西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民盟盟員。在各類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近400萬字,出版小說集10部,長篇小說3部。獲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F(xiàn)居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