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里常有:“往事如煙”“往事如風”,那是因為沒有刻骨銘心的往事。其實,往事就像一個沙漏,任你如何搖晃,把它倒過來,會一粒不少地再流回來,每一個的記憶都是那么悲喜交織,牽腸掛肚。
打開相冊,目光定格在坎兒井的舊照上,那是高中畢業(yè)時,學校響應號召,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一年,全班除兩名參軍入伍的,其余全部被安排到澇壩去修水渠??矁壕叺奈液蛶讉€同學,初入社會,萬千感慨,樸實,清純,滿懷豪情,壯志比身后蒼茫戈壁還要遠大,在相片底腳上寫下一首七絕:“胡楊戈壁染金秋,坎井臺前聽水流。澇壩暗渠瓊液涌,潤滋荒漠不干喉”。澇壩是坎兒井暗渠終端蓄水池,也似小水庫,是戈壁深處的生命之源,是和萬里長城及京杭大運河齊名的遠古奇跡。同學們按兵團式的軍事化管理,每個班級編成一個排,我們班的排長由班級學習委員萬紫紅擔任,萬紫紅綽號“半男”,就是一半是男孩子的意思,她留著短發(fā),一身男生打扮,說話做事男孩子一樣的大大咧咧,父母親都是兵團干部,她出生好,是家中的獨生女,政治覺悟高,事事上綱上線,擔任團支書,同學們感覺她為人刻板,很少見過她的笑臉,同學們背后說她是沒有青春期的女生,特別是她對“猴子”尤其尖刻?!昂镒印北久泻钪?,是班級學習尖子,因他的父親是原國民黨起義人員,“猴子”在班級里總有出生不如人感覺,因而他學習異常勤奮,立志要用知識改變命運。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臨近畢業(yè),“猴子”患上了抑郁癥,整天唉聲嘆氣,不善言表的他,突然變得牢騷滿腹,按規(guī)定,學校讓他回家療養(yǎng),而“猴子”在怨恨父親的身份,怎么也不愿回去。因此,學校把猴子在思想上幫扶的重任,落在了“半男”的身上。由她和猴子進行一對一幫扶,不僅要從勞動工作中進行照顧,政治學習上時刻督促,還要對他的生活、治療用藥隨時提醒。以前,她很敬佩猴子的學習成績,但也很反感他性格的優(yōu)柔寡斷,干脆說,“半男”從未給過“猴子”好臉色。
那年,時令雖已入秋,氣溫仍很悶熱,連隊食堂開午飯時,餐廳內(nèi)悶熱難耐,盡管“半男”規(guī)定吃飯休息要軍事化管理,仍有三三兩兩的同學被熱得滿頭大汗,端碗來到坎兒井旁的老桑樹下,蹲成一圈邊吃邊聊,午飯仍然是窩馬斯(洋蔥做的玉米面咸粥),洋玉絲(土豆絲)外加兩饅頭?!鞍肽小痹谖堇锍酝觑堃惨押沽鳚M面,她來到老桑樹下干瞪了外面不守紀律的同學兩眼,沒說什么,因為她汗?jié)竦囊路迟N著后背,也很難受,不時要扯拉一下衣擺,她主要是看著井臺邊的“猴子”把飯吃完,“猴子”未患病之前,“半男”時時用政治標準要求他,對他言行刻薄,他都能守紀執(zhí)行,患病后,對紀律制度就有點散漫,他嫌食堂里的桌凳臟,第一個端著飯菜來到門外的老桑樹下,見身旁聚的人越來越多,又端著碗來到?jīng)]人的井臺邊?!鞍肽小笔冀K不能理解憂郁癥病人為何不能自律,她最不能容忍他興起時胡言亂語,主觀品論時事??丛谕瑢W的情份上,她從醫(yī)生那里了解到,憂郁癥病人主要靠心理疏導,她想拯救他這個人才,督促他吃藥,給他上心理課,希望他早日好起來。每天給他派澇壩放水的輕活,還要看著他把飯吃下去,防止他趁人不備把饅頭扔給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狗。同學們看著猴子被管得膽怯的眼神,感受到什么叫自由,僅從窩馬斯里就能喝出自由的味道來,他們可以不顧“半男”的眼神,把喝剩下的窩馬斯?jié)娊o狗吃,可以唱歌,可以罵街,而猴子不敢。他喝光瓷缸里的窩馬斯,嫌洗碗井水臟,從口袋里掏出一卷舊報紙,撕下一條條擦拭著瓷缸,直到把瓷缸擦得錚亮,還要迎著日光看里面是否有未擦凈的地方。把光暈折射到井里,注視著井底出神,這口豎井很深,當初,為使井水清澈,打在暗渠邊上,用滲水濾沙方法,不和暗渠連通,井底如鏡而聽見水流聲。扔下一塊石頭下去,好長時間才能聽見回音。井臺上的轆轤是搭建食堂時用鋼管焊接的,可以兩人搖?!鞍肽小背弥@吃飯的機會,順便總結(jié)一下澇壩修渠的情況,對照有的同學好逸惡勞的世界觀作出深刻的透析,對自已的工作情況作了自我批評,還是老生常談那幾句話,大家都明知這結(jié)尾幾句是針對“猴子”的,也沒人把目光轉(zhuǎn)向井臺邊“猴子”的感受。突然,“咚”的一聲悶響,大家確定是井底傳出的回響,同時把目光投向井臺,“猴子”不見了!第一個反應最快的是“半男”,一個箭步?jīng)_向井臺,向下看了一眼,確定“猴子”是投井了,井口只有六七十公分直徑,直接跳下不但救不了人,還會把“猴子”壓向水底,“半男”毫不猶豫地解下吊桶,將吊繩系在腳上,她這是要倒掛金鉤下井救人了,時間就是生命,她爬向井口,眾人心領(lǐng)神會,拔著轆轤把她輕輕放下,為防止吊繩承受不了兩人的重量,大家又拿來粗纜繩同時放下,明顯看到“半男”已接近水面,她還喊著再放,告知以抖動纜繩為準,她自已也明知下水將有什么危險。眾人側(cè)耳聽著井底,注視著纜繩,焦急中終于看到纜繩抖動,眾人迅速同時向上拉繩,拉上來的那一刻,大家呆住了,“猴子”也是頭朝下投的井,“半男”打的繩套扣在他的腳上,“半男”的手還在死死地抓著“猴子”套著繩套的腳,褂子翻蓋在頭上,白白的上身一覽無遺,只有粉色的胸罩死死地守著陣地,“猴子”已沒了知覺,“半男”似乎也嗆了水,同學們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施救,還是司務(wù)長有點經(jīng)驗,把兩人都頭朝下放在井臺邊,撲打著他們的后背,“半男”吐出一口水,回過氣來的第一反應是查看“猴子”,學著司務(wù)長拼命地撲打著“猴子”的后背。
“猴子!你個懦夫,你給我醒來,你爸媽還指望你出息!”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可能是“猴子”吸入的水太多了,她每撲打一下,“猴子”的口鼻都冒出一些帶白沫的水,她掏出濕漉漉的手帕,不停地擦著他的嘴,急匆匆趕來的赤腳醫(yī)生,翻過“猴子”用聽診器聽了下心跳,不停地進行胸壓,“猴子”的嘴里流出了帶血的窩馬斯,赤腳醫(yī)生查看一下“猴子”的瞳孔,搖頭宣告“猴子”已死亡。
“猴子!你個混蛋,你給我醒來。你給我醒來!你的病會好起來的?!薄鞍肽小逼疵負浯蛑昂镒印?。
同學們第一次看到她嚎啕大哭,哭得那樣傷心。也許,她是感到為“猴子”的所有努力都已付諸東流而酸楚,也許,她感到為他才華的消失而痛心。膽小的同學都三三兩兩地離開,有幾個同學把剛自由下去的窩馬斯又吐了出來。最后只剩她坐在“猴子”身邊,她把“猴子”的眼睛合上,她沒感覺出死人有什么可怕,對“猴子”的死有了新的認識,只是感到“猴子”的死只是眼睛一閉而已。他為擺脫人生觀的糾結(jié),為擺脫痛不欲生的病魔,逃去了另一個世界。
從那以后,那口留下我們青春背影的坎兒井臺又賦于了它新的使命,食堂搬遷到暗渠上游的土坯房里,只到六個月后,我們被統(tǒng)一調(diào)回,留下了那段永生難忘的記憶。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照片中的我審視著我,不知是誰在愧疚,我倆相視,現(xiàn)在的我在流淚,照片上那個朝氣蓬勃的我還在笑,當初宣誓要做什么樣的人,樹立什么樣的遠大理想,后來終未實現(xiàn),現(xiàn)在的我該哭該笑?是悲是喜?往事回首難耐。
作者簡介: 陳汝沛,湖海藝文社文學院成員、連云港市作協(xié)會員、詩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海外文摘》、《人文連云港》、《灌河文苑》、《精短小說》、《中華文苑》、《連云港日報》、《灌河》、《江南時報》、《蒼梧晚報》、等報刊,參于《響水文學四十年》、《灌河風物》等叢書的編寫。榮獲《海外文摘》2020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湖海藝文社2020文學二等獎、《灌河》報告文學二等獎、《浙商報》詩歌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