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堂
人往高處走,王春平趕上了到特區(qū)深圳的末班車。
那是在一個炎熱的盛夏,頭年南下來深圳的王春平他師父帶著腿傷,親自去廣州火車站接他那兒子式的學(xué)生王春平。廣州火車站人涌如潮,找不到東西南北。在滾滾人潮里,王春平他師父高高舉著一塊硬紙牌“重慶--王春平”向他召喚。
嗚!重慶開來的列車進站了。
王春平下車了,他,平頭,一件時髦而合身的T恤,讓他顯得時尚。他急匆匆地穿過人海,看見師父正舉著寫著自己大名的紙牌,他太高興了,快步走向師父。
分別一年的師徒倆重逢了,他們緊緊地擁抱。
比起一年前,王春平消瘦了,不知是太用功,還是太思念,在他那年輕的臉上看得出淡淡的滄桑。他師父向來瀟灑,穿著沙灘褲,不久前受的腿傷露在外面,不難看,反倒還增添了幾分中年男人的豪壯。
“師父,腿--”王春平驚訝地問道。
“沒啥?!?/p>
王春平幾乎責備起他師父了,說:“您--不該來?!?/p>
人來人往,沒機會細說,師父拉著王春平,直奔去深圳的候車室。候車室里天南地北,從口音,從著裝,王春平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遠離故鄉(xiāng)了。片刻,一列嶄新“廣州--深圳”的火車開過來了,師徒倆依次檢票上車。
王春平東張西望,感到新鮮。
師徒兩人并排坐著,好像有太多的話要說。頃刻,王春平他彎下身輕輕師傅受傷的腿,不停地追問師父的腿傷。
列車在前進,車廂里,師徒倆聊著。車窗外,晚熟的荔枝紫紅紫紅地還掛在枝頭:茂密的香蕉林重重疊疊,一大串一大串金黃的香蕉,叫人垂涎。
漸漸地,王春平似乎聽到了遠處大海的濤聲。
“熊呢?”王春平問。
“他有課,來不了?!睅煾附又终f,“他很遺憾?!?/p>
小熊,王春平師弟。一年前,師父秘密地把他帶走,留下了王春平“堅守陣地”。今天,乘著改革開放總設(shè)計師二次南方視察蕩起的春風,他也脫逃了,南下了。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來吧,在一起!
王春平到了深圳,師父這“一家子”添人進口。他們師徒仨,再加上師娘,從此,組合的四口之家,就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屋里睡覺了。
這算一個奇跡。一個800W的電飯煲,就是他們一家人的鍋灶。人們不會相信,在這樣個電飯鍋里,他們做得出香噴噴的飯菜。魚香肉絲、回鍋肉這兩道四川名菜是王春平的拿手,他就在這個電飯鍋里炒出,讓全家享受。
王春平來深的第三天,正吃著飯,他夾起一塊回鍋肉一抖一抖地,像平時那樣,帶點滑稽意味說:“這,把日子變富了!”
小熊有些幽默,說:“我們過的就算富日子嘍!勞駕我的師父師兄嘍!”
本來嘛,炒菜一類的活兒,小熊一點不會,當然你做什么,他吃什么,哪敢挑剔。師娘也不怎么會做,她和小熊一樣,光栽花,不栽刺。大家忘了在異鄉(xiāng),日子過得挺快活。
王春平在等待中尋覓,茫然不知去處。他有一個思路,暫不當教師,想到公司,到工廠看看,既然來深了,就應(yīng)有新的夢,掙點錢、發(fā)點財什么的。
深圳是改革開放的窗口,遍街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招聘廣告,叫人眼花繚亂。王春平走在大街小巷,人地生疏,舉目無親。他突然在一塊特大招聘廣告欄前停下了,尋覓、思索,思索、尋覓。一家日本電子公司招聘管理人員的廣告印入了他的眼簾,一看還合己意,他于是按照指定的地點到了華僑城,找到了那家公司......
王春平學(xué)文的,重慶師大中文系,雖對電子陌生,但管理他懂。十年的打磨,他就在學(xué)校管理這條鋼絲上走,雖然走得不是很穩(wěn),但成功多于失敗。王春平,他行。日本電子公司的招聘考查通過。
王春平被錄用了。全家人向他祝賀。晚上,仍是王春平掌勺,弄了一大桌菜肴,桌上還擺了兩瓶金威啤酒。這是王春平來深第一次買酒。在學(xué)校時,他稱得上酒鬼,他師父常罵他,可他軟綿綿對付,笑嘻嘻支吾,甚至還振振有詞,說“工作需要”。王春平曾是學(xué)校保衛(wèi)科干部,通宵達旦,守衛(wèi)驢子溪,保一方平安。他師父也知道,在寒冬臘月天,喝兩口酒能解解全身的凍,暖和暖和身子,可他老人家就是不準喝。今天,日子不同,王春平來深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喝杯“金威”,助助興,鼓鼓氣,這不過分。
舉杯!
屋外,簕杜鵑早已開放,紅艷艷紅艷艷的,好像為祝賀王春平,昨夜又新開不少,顯得更加熱鬧,喜氣洋洋。清晨,王春平走出住地大門的時候,順手劈下一支簕杜鵑,插在他新買的單車前頭,花兒陪著壯志滿懷的王春平走上了深南大道·····
海風陣陣,深圳灣彌漫著大海的氣息。人們在忙,在搏,在競爭!
出人意料,一天下班回來,王春平扔下手提包,倒在他那硬板床上,叫嚷著說:“他媽的,日本人真刁!”大家愣了。王春平又氣鼓鼓地補充說,“他媽的,小日本!”
他不說,大家都知道,王春平碰釘子了。不然,怎么會興致勃勃地去,怒氣沖沖地回呢。原來,一上班,日本老板通過翻譯,提出了一大堆問題,要王春平回答,王春平對付著,用他的機智,大大方方地回答提問。但有些問題風馬牛不相及,王春平答不上,當場覺得太受辱了,他委屈,真想就此罷休。
師父冷靜地把他叫到屋外,促膝交談,兩個男人在朦朧的月色下,沐浴著海風,心潮起伏。師父告訴他,深圳不是世外桃源,要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經(jīng)得起失敗考驗,經(jīng)得起老板冷臉的考驗,和逆境抗爭。這是到了深圳的人都應(yīng)具備的承受力,這是一切真想下海成就自己夢想的人必須學(xué)會“接受”的。師父的話像一條光束,在夜色中閃耀。王春平有頭腦,敢面對,路還要繼續(xù)走下去--哪怕是一條有泥濘、有荊棘的路。
夕陽西下,王春平走出工廠大門,登車回家。深圳的天氣,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一股龍卷風似的狂風從天而降,頓時,四處飛沙走石,暴風雨就要來了,王春平飛車兼程。一瞬間,天像要塌下來,地像要陷下去,道路兩旁高高的魚尾葵被吹得東倒西歪,行人稀少,車輛緩行。雨,傾盆而下,街道一片汪洋。王春平只好推著單車,踩著沒過小腿的泥水,步履維艱,嘴里默默念著:“洗禮,洗禮!”
王春平迎接了大自然的暴風驟雨。他浪漫地呼喊著: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這是詩。
墻上的日歷,一頁頁翻過。
王春平還是離開了日本人辦的電子公司。他重新踏上了從教之路。他不像小熊,扶搖直上,他的人生就像他屬馬的生肖,奔跑著,動蕩著,他的不穩(wěn)定和他的創(chuàng)造力并存。他先后在好幾所學(xué)校待過,每到一處,都不是庸碌打工,匆匆過客。他總以出色的勞作留下見地,留下友誼,留下快樂和豪情。
他不怕吃苦,他富有創(chuàng)造。
王春平在南油安居,在南油執(zhí)教,在南油成就自己的事業(yè)。他是南油小學(xué)校長助理,協(xié)助管理教育和教學(xué)。他還每天站在講臺上包干兒一個班的語文,他欣然地擔當著孩子們心中有最高威望的職責--班主任。他上上下下聯(lián)絡(luò),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教。
他的“活動教學(xué)”模式,像天上的星星,閃耀著一個個亮點:自動,互動,口動,手動,腦動,課內(nèi)動,課外動......一個“動”字把課堂變活,把知識更新,把孩子們變聰明。中央教科所來校專家從專業(yè)角度肯定他的創(chuàng)新,深圳大學(xué)xx教授從實踐意義上稱贊他的成果。他撰文,寫書,“活動教學(xué)”的現(xiàn)代化觀點,讓王春平在一條教育科研的道路上走出自己的路。
文化一樣是財富。在金光蓋地的今天,精神是財富,文化是財富,這無可置疑。王春平創(chuàng)造著精神與文化。王春平的師弟小熊也在自己的道路上奮斗,他正在讀研,他讀書一直走在王春平前面,他是市小語教研員,統(tǒng)帥著全市的小學(xué)語文--這個基礎(chǔ)的基礎(chǔ),他在各地受歡迎。他們的師父這時已經(jīng)躲進了西麗一所名稱極為誘人的學(xué)校:亞太國際學(xué)校。師娘也在一所外國語學(xué)校任教,她藝術(shù)化的精彩課堂、精細的育人手段,學(xué)生熱愛得很,家長歡迎得很。
王春平夫人也已南下,到了深圳。她在外國語學(xué)校教中文,她的一手漂亮的黑板字,她的靈活多變的教授方法,標準的普通話,成了學(xué)校的一塊招牌。大家為她高興還在于她現(xiàn)在不用“遙望南天,黯然泣下”了。這詩一樣的語言,是她來深之前,夜深盼夫留下的。為這,大家常常取笑她,可她一點兒不怕,還說“就是嘛”。
她全心全意地向著王春平。
在一個晴朗的夏日里,王春平別出心裁,自費,帶上一群學(xué)生走瑞金。瑞金,這塊孩子們心目中的神圣土地,令人神往的中國革命的搖籃,孩子們能在他們朋友式的王老師率領(lǐng)下,去參觀,去體驗,去玩,去樂,真難得!
瑞金,到處桉樹林立,大院小院古樸。
特區(qū)去的這群孩子和王老師一起住在當?shù)刭|(zhì)樸的農(nóng)民家里,吃雜糧,睡硬鋪--孩子們沒睡過的有印花蚊帳的鋪。他們在蚊帳里藏貓貓兒,享受著農(nóng)家的快樂。他們打谷,拔草,最有趣的是刨花生。他們當中誰也沒干過這刨花生的活,連王老師這號稱農(nóng)村里出來的人也沒刨過。王春平和孩子們一起俯身埋頭蹲在地里刨花生。刨呀刨呀,一顆刨出來了,兩顆刨出來了,一顆顆刨出來了,他們很快就裝滿了一簍子。剝開一顆嘗一嘗,啊,真脆,真清甜......
瑞金給孩子們留下了農(nóng)家的樂趣,在那塊圣地上,在“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石碑下,孩子們嘗到了當年那無比珍貴的革命“乳汁”。
瑞金-一再見!
王春平回到了月亮灣住地,身邊的大海,似乎要給他洗塵。他帶著幾分困意,想枕著海浪輕柔的拍打聲睡一個好覺。可他想到瑞金之行,他睡不著了,翻身起來,走進書房,打開臺燈,寫了起來?!短貐^(qū)孩子紅都行》,這個標題,一目了然。王春平的深情,他的主旨,不讓人去猜。很快,《中國少年報》發(fā)了這篇小作。
這個活動,顯現(xiàn)出王春平的獨具匠心。他在瑞金臨走前,特邀那里的孩子來特區(qū)看看蔚藍的大海,看看高大的樓房,到“錦繡中華”去,到“世界之窗”去......果然,不久,紅都孩子來了,一行十幾個。王春平做東,請他們吃大蝦,吃螃蟹。幾天下來,紅都那群山里娃,日睹了現(xiàn)代化的城市,單是來來往往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的汽車,就叫瑞金這些紅都的孩子們永世不忘。王春平在《中國少年報》上又發(fā)了一篇小作:《紅都孩子特區(qū)行》。兩篇小作,堪稱姐妹篇。一向咬文嚼字的小熊也不得不說出些讓王春平高興的話。師父從亞太學(xué)校打來電話,祝賀他,說:“王春平,你好!祝賀你!
過去你以師父為榮,現(xiàn)在師父以你為榮?!?/p>
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美麗的秋天也過去了,可深圳似乎沒有冬天。
如果說有,也只有幾天 -- -大約是年三十前后。在這些時候,深圳人過著浪漫的生活。家家戶戶香燭點燃,晝夜不滅。全城每一個角落都能聞到香燭的味道,好像深圳就是一座現(xiàn)代化的神廟。人們信天,信地,信菩薩。那兒是天地人神的合一,是一個開放的神秘世界。王春平融入其中。吃年夜飯,這是王春平定下的一個規(guī)矩。鑒于平時少在一起,到年三十,一定要團聚,不講特殊,不能缺席。大家遵守著。
南海酒店的xx廳里,正中一張?zhí)卮髨A桌,轉(zhuǎn)盤中間一盆 紅艷艷的筋杜鵑,喜沖沖,笑吟吟。主人似的王春平,接待著“家”的每一個分子和老家南下闖深圳的三五知已。那天特別,小熊的夫人小霍也到了,她,披肩發(fā),溫柔的話音與小熊般配。她是個忙人,報社責縞,沒有休假,大家珍惜她的到來。師父師娘雙雙來到,一前一后,著裝講究。他們兩位老人永遠都那樣年輕,不像在奔花甲之年。
王春平的夫人遲到了,她是從科技園接上兒子后趕來的,大家要罰他,她不卑不亢,先下手為強,向大家作了個揖,拜起年來了。廳里一片歡笑。王春平偕夫人兒子入座。
這群南下兒女,團年的酒宴就要開始了。
酒宴豪華而隆重。這是他們到深圳的第四個年三十了。大家臉上南方人的色調(diào)在加深,大家的口袋也跟著時間的前進鼓起來,來一頓大吃大喝,沒問題,也不過分。這年王春平做東。他預(yù)定了昂貴的大餐,難怪他的兒子一進門就“嚯”了一聲。祝酒吧,讓我們?yōu)槟舷赂杀?/p>
一年的辛勞在里面,一年的心酸在里面,一年的奮斗在里面,一年的成功在里面。
王春平致祝酒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