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
川端康成的作品多是描寫女性,通過對女性命運的書寫來展現女性世界,將女性世界的純與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在寫女性的愛情時,他的作品中又總是呈現出令人憂郁的哀傷?!堆﹪返闹魅斯邱x子和葉子兩位女性,而島村和行男只能占據陪襯地位。在《雪國》中,兩位女性的命運讓人產生無限的感慨和惋惜,充滿悲劇色彩。川端康成用自己高超的寫作技巧,在描寫美的時候能夠做到極致,然而他又深深地知道美是脆弱的,現實是殘忍的。因此,他在描寫美的過程中,總是用幽玄的筆觸為其賦予一層悲的色彩。本文將以《雪國》這部中篇小說為例,來分析川端康成作品中的悲與美。
一、《雪國》中體現出的悲美
(一)自然意象和人物形象合一中的悲美
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自然意象和人物情感的融合。自然的一切意象和春去秋來的變化,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的情感經歷和情感變化都與之緊密相連。而由時令交替帶來的美感,并不僅限于不同季節(jié)大自然的美,更在于人類在其身上投映了自己的感情。
在《雪國》這本書中,川端康成多次讓讀者體驗到自然和人物合一的美感。書中島村因為和駒子的糾葛,三次乘坐列車來到同一處。每一次季節(jié)都不相同,春天的生機、冬天的純潔、秋天的凄婉,他都經歷過,并為雪國中“暮景鏡”和“朝雪境”中駒子和葉子美麗的身姿所迷戀,讓我們看到了自然和人物的合一之美。再如,在島村所乘坐的快速列車上,車廂的玻璃倒映著白雪覆蓋下的暮色。這時,葉子的面容也在車窗上時隱時現,是那么純潔、那么美麗、那么哀婉,島村動心的同時,讀者的心也跟著顫動了,不僅為這美麗的暮色,更為這與幽美暮色下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人物的美。這樣的美,在駒子對著遠山梳妝時也體現得淋漓盡致,遠處鋪滿白雪的山川,近處滿面飛霞的女子。而且川端康成在這樣的美中,還傾注了對駒子極致的感情。駒子對島村的愛,如遠處白雪般純凈,又如臉上飛霞般熱烈。當作者的鏡頭展現這一場景時,讀者也不禁為之動容了。
(二)人物形象與命運的悲美
在《雪國》中,兩個女性形象駒子和葉子,分別代表了現實和虛幻兩種不同的美。駒子無疑是美的,她雖然被生活所迫,但她的內心卻永遠有一處潔凈之地。駒子的面容是美的,體態(tài)是美的,她干凈到男主人公初見之時便聯想到“腳趾彎處都是干凈的”。駒子的心靈無疑也是美的,雖然她身上背著生活的重擔,但她心中仍然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每天寫日記,寫讀書筆記,苦練三弦琴,只希望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份對生活的熱忱與向往,讓讀者深深為之震撼。當她呼喚島村的名字時,作者說“這就是一個少女呼喚心上人的聲音”,讓我們感受到駒子愛得熱烈、愛得真摯。作者在對駒子梳妝場景進行描寫之時,把遠山的白與駒子臉頰的緋紅對照描寫,這也讓讀者感受到駒子從內至外的純凈之美。
二、《雪國》中悲與美的表現方式
(一)細致的心理描寫
川端康成的文字,對人物的主觀感受格外關注。《雪國》中人物心理描寫細致,主要集中在對島村的心理描寫上。如在描寫島村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時,“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這直接反映出川端康成在《雪國》中灌注的虛無感。
《雪國》巧妙地運用了意識流手法。小說里的一切都隨著島村的意識流動而緩緩展開?,F實與過去穿插交錯,時間隨著島村情感的波動而轉換。小說在敘事的安排上較為精巧,并非按照時間發(fā)展順序來安排,而是開篇以插敘的方法寫出了島村第一次來雪國的經歷,寫出了他和駒子的相識、相知。而在寫島村離開雪國時火車車輪的滾動之聲,竟然變成了女人低低的絮語,寫出了島村雖然人離開了雪國,心里卻在懷念駒子。這種細膩的心理刻畫,更加給讀者一種命運在糾纏中走向悲劇的哀愁之感。
(二)視覺化的語言
在《雪國》中,川端康成的文字幽美而具有穿透性,在物我的交融中,流露出對人物感情的投射。小說中視覺化的文字更讓讀者在感受自然之美時,體會到人物的傷感情緒。
島村在深秋時節(jié)第三次來到雪國,雪國用滿山盛放的芭茅來迎接島村。川端康成筆下的芭茅為雪國的山谷裝點了一片銀白,這樣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了島村。島村一直在追求的美,是虛幻的、是無法捉摸的。然而吸引島村的芭茅不正是他心中的美嗎?深秋的美景,自帶凄涼的色調。這搖曳的芭茅的花穗,這炫目的銀白色,都帶著即將逝去的凄美感。這段景物描寫,細膩中帶著真實,仿佛將滿山的銀白搬到了讀者眼前。但是其中蘊含的變幻與虛無,卻又讓讀者在美景面前感受到無常與哀傷,而且?guī)е劳龅囊馓N。因為行男和師傅的死,也是在這一次被知曉。
在這一場景的結尾部分,川端康成寫道:“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銀河”一詞,川端康成多次使用過,銀河代表著葉子靈魂的歸處,它是那么美,那么純潔,卻又那么遙遠和虛無,正如幻象般,被島村追逐著。當天上的銀河向島村的心上傾瀉下來之時,是否代表島村從虛無中走出,靈魂回到軀體之中呢?但是,這以死亡換來的回歸,卻是以兩個美好的靈魂逝去作為代價的,不禁讓人對永恒的逝去而惋惜悲痛。
三、《雪國》悲美風格形成的原因
(一)作者自身原因
川端康成悲美風格的形成與其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1899年,川端康成誕生于日本大阪的一個普通家庭,在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雙親,之后他又接連失去了照顧自己的祖母、姐姐和祖父,讓他一次又一次品嘗了被命運拋下的痛苦。童年的川端康成,沒有享受過無憂無慮的快樂,反而一直被籠罩在生活的陰影中,他所依靠的人接連離世,安全感和幸福感也不斷被剝離,他的心總是在孤獨和痛苦中浸泡,性格也開始變得孤僻起來。
他開始追求愛情,希望可以用愛情撫慰自己受傷的靈魂,但是多次戀愛失敗,又一次次把他推向了痛苦的泥潭。他愈發(fā)敏感而孤獨,不敢向他人尤其是女性表達自己。因為這樣的經歷,他時常感到悲哀,而這悲哀的情緒,也成了他作品中暗涌的基調。
(二)物哀傳統(tǒng)
在日本的傳統(tǒng)中,一直有著“物哀”的思想,川端康成深受這種思想的影響。狹小的空間、濕潤的海風孕育了日本的“稻作文化”,日本人敏感于時令變遷,情緒也隨著時節(jié)的改變而變化,這樣敏感的文化傳統(tǒng)孕育了人和自然情緒合一的思想。有這樣敏感的性格,又經歷了日本平安王朝的變遷、貴族的沒落,自然將季節(jié)變化和悲哀的情緒聯系在一起。川端康成本就敏感的心在這樣的文化浸潤下,變得更加易感易哀起來。
“物哀”思想在日本經歷了一定的發(fā)展階段,從《古事記》到《源氏物語》形成了完整的“物哀”思想。川端康成喜愛《源氏物語》,在《源氏物語》的影響下,繼承并發(fā)展了這種物哀精神,《雪國》正是“物哀”精神的體現。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深入地描寫了自然之美、人物之美,然而在他的理念中,悲才是美的極致,只有悲,才能留下完整的美。因而《雪國》在描寫人物的過程中,雖然用細膩的筆觸寫出了對人物的贊美和詠嘆,然而卻逃不過悲劇的結局,體現出作者對人物的憐憫和同情。這種同情更是一種共情,將自己對自我命運的感慨與對文中人物的哀憫聯結在一起。
總之,《雪國》悲美風格的形成,既與作家自身的經歷相關,又和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歷史傳統(tǒng)有著不可分離的關系。
《雪國》是一部讓讀者在悲美之中尋找答案的作品。川端康成以駒子、島村和葉子三人的感情故事為主線,寫出了美麗中夾雜悲傷的愛情之歌。川端康成吸收了《源氏物語》以來“物哀”的寫作風格,在極力書寫美的同時又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愁。川端康成在《雪國》中,用細致的心理描寫和視覺化的語言,向讀者展露了自然界之美、人性之美,但他又將這份美打破,讓悲傷成為留在讀者心中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