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琳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一、引言

疑問句是依據(jù)句子功能劃分而得到的句類。依照言語行為理論，言語可以分為三種——表述（statement）、詢問（question）、要求（command），相應(yīng)句類為陳述句（declarative）、疑問句（interroga?tive）、祈使句（imperative）①。反問句是一種特殊的無疑而問的疑問句，它的形式與意義存在不一致性，卻又十分常見，活躍在歷史文獻和現(xiàn)實語言中。反問句在語法、語義和語用方面的獨特之處，從古及今一直吸引著學(xué)者們的關(guān)注。

前賢的研究認為反問句主要有以下性質(zhì)特征：（1）無疑而問。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1942）點明反問句“不疑而故問”[1]。但并非所有無疑而問的都是反問句，如符達維（1989）認為，表推測的疑問句不是反問句，而表責(zé)問的不一定是反問句[2]。（2）無須回答。無須回答不表示所有反問句都沒有回答，相反很大一部分反問句是有回答的，這些回答往往可以幫助我們識別和區(qū)分反問句。（3）表示否定。呂叔湘同時也指出“反詰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殷樹林（2006）也將反問句定義為“是對其形式有所否定的無疑而問的問句”[3]。邵敬敏（2013）進一步提出，反問不能簡單地與否定劃等號，否定只是觸及表層語義，此外反問句還具有特殊的交際功能[4]。以上這些性質(zhì)特征是我們區(qū)分反問句與非反問句的重要辨別標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結(jié)論主要是立足現(xiàn)實語言對反問句性質(zhì)的歸納。當(dāng)我們以歷史文獻語言為考察對象時，由于問話人的舉止表情與語音語調(diào)的缺失，難度會大幅增加。所以本文寫作時也采納了李宇明（1990）提出的兩條判別反問句與詢問句的標準：上下文與邏輯事理[5]。

傳統(tǒng)觀點認為反問句具有與一般問句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根據(jù)疑問句四大結(jié)構(gòu)類型可將反問句劃分為“特指型反問、是非型反問、選擇性反問和正反型反問”。另一種分類方法是以詞匯手段或形式標記為標準，如于天昱（2004）將有標記反問句根據(jù)詞匯標記分為十一類二十四種分別進行統(tǒng)計說明。還有些是將兩種方法結(jié)合起來，即先分出四大類型，再根據(jù)詞匯標記進行細分，如“特指型反問”下分“何”系、“怎”系等，“是非型反問”下分“豈”類、“莫非”類等；葉建軍（2002）、殷樹林（2006）等均用此模式，本文亦沿用此法。本文擬選取三部中古時期的漢譯佛經(jīng)——三國吳康居國沙門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八卷）、元魏涼州沙門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十三卷），及蕭齊天竺三藏求那毗地譯《百喻經(jīng)》（四卷）②作為語料，對上述佛經(jīng)中的特指型反問句例進行窮盡性統(tǒng)計和描寫，并與同期中土文獻以及上古或近代漢語相關(guān)語料做適當(dāng)?shù)膶Ρ确治觥?/p>

特指問句是依靠疑問詞來提出疑問點的句式。無疑而問的反問句，意味著這些疑問詞的疑問功能發(fā)生了轉(zhuǎn)化，整個句子由要求對方針對疑問詞做出具體回答的詢問，變成了說話人對疑問代詞所表達的疑問點的否定。

二、由“何”系疑問詞構(gòu)成的特指型反問句

“何”作為從上古開始就廣泛使用的疑問詞，在上古和中古漢語疑問句中均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它既可以單獨使用，亦常與其他詞語組合為短語或固定結(jié)構(gòu)。

（一）單獨使用的“何”

“何”的意義較為豐富，主要有“什么”、“哪里”和“為什么”三種，在此分別標記為何1、何2和何3。何1、何2是代名詞，在句中一般充當(dāng)主語、賓語和定語；在反問句中，作主語極少見，最常用作定語。而何3可稱作代副詞，即具有副詞句法功能，在句中作狀語的代詞。[6]何3有向副詞轉(zhuǎn)化的趨勢，意似“豈、怎”。

1.充當(dāng)賓語

何1常充當(dāng)動詞賓語，在這一時期位置多前置，用“何+VP”形式表示對動作行為對象的否定，“何=沒、無”，具有周遍性否定的意義。如：

（1）王寤曰：“屬夢長生欲斬吾首，將何以也？”對曰：“山有強鬼喜為灼熱，臣自侍衛(wèi)，將何懼矣？”（《六度集經(jīng)》卷1）

（2）晨向群臣說鹿體狀，布命募求，獲者封之一縣，金缽滿之銀粟，銀缽滿之金粟。募之若斯，溺人悅焉，曰：“吾獲一縣，金銀滿缽，終身之樂；鹿自殞命，余何豫哉？” （《六度集經(jīng)》卷6）

（3）我之等類，閻浮提人，蒙賴大王，以為蔭覆。若當(dāng)剜眼施婆羅門，一切人民，當(dāng)何恃怙？唯愿回意，勿為一人而舍一切。（《賢愚經(jīng)》卷6）

例句（1）是對答，反問句出自答語，意在勸王無需畏懼。例句（2）講述的是國王重金求鹿，溺人見利忘義，“余何豫哉”即余無所豫。例句（3）出自國王發(fā)愿布施雙目時人民哀告勸阻之言，“當(dāng)何恃怙”意將無所恃怙。

何2常充當(dāng)介詞賓語，形式“何+介詞”，如“何在”，在反問句中意為“哪里都不在”；有時也充當(dāng)動詞賓語，用法與何1大致相同，如：

（4）婦言：“前世不施，今致是困；今復(fù)不種，后欲何趣？汝但聽我，我決欲施?！?（《賢愚經(jīng)》卷5）

例句（4）從前后文可以明顯體會出，婦人在此并無發(fā)疑之意，“后欲何趣”表達的是后世沒有地方去的意思。

2.充當(dāng)定語

充當(dāng)定語的一般是何1，形式為“何+NP”，在反問句中否定某事物的存在，表示“沒有/無NP”，含有周遍性。如：

（5）菩薩答曰：“王以無辜之惡痛加吾身，吾心愍之，猶慈母之哀其赤子也；黎庶何過而怨之乎？假有疑望，爾捉吾斷臂以來?！?（《六度集經(jīng)》卷5）

（6）祇域答言：“如來身者，不與汝同，汝若多服，必更為患?！碧崞胚_言：“我若服之，自足能消，我身佛身，有何差別？但與我服?！?（《賢愚經(jīng)》卷3）

（7）時守池者而作是問：“池中者誰？”而此貧人失口答言：“我是鴛鴦?！笔卣咦降?，將詣王所，而于中道復(fù)更和聲作鴛鴦鳴，守池者言：“爾先不作，今作何益？” （《百喻經(jīng)》卷3）

例句（5）的背景是殘暴的國王加害菩薩，使天象大變、太陽無光，黎民看到變故懇求菩薩不要讓他們受到上天懲罰，菩薩回答他們黎民百姓是沒有過錯的。例句（6）嫉妒菩薩的提婆達想和菩薩服同樣的藥酥，但醫(yī)生說菩薩和他身體情況不同，給他開的劑量比菩薩少，他便用反問句反駁說自己的身體與菩薩沒有什么不同。例句（7）說的是一貧人學(xué)鴛鴦叫混入王池，想偷寶物，不小心開口說話暴露了身份，在被押回王宮的路上卻又學(xué)起鴛鴦叫，守池人說現(xiàn)在學(xué)鴛鴦叫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了。

本文句例中還有一例含有疑問代詞“胡”，意義和用法與此處的“何”相近：

（8）妻曰：“斯無欲之神雄，豈以淫邪亂其志乎？”父曰：“吾女國之上華，胡高德而不回耶？” （《六度集經(jīng)》卷4）

此句中的梵志認為自己女兒天姿國色，沒有哪位高德之人能不為之動心。

3.充當(dāng)狀語

充當(dāng)狀語的一般是何3，類似于“怎么，豈，哪”，從情理上否定行為動作的可能性或現(xiàn)實性、正確性，一般位于句首，形成明顯的反問語氣。后面可搭配“能”、“得”、“足”等能愿動詞。如：

（9）人白王言：“我坐前時勸人十善，今受此苦，痛毒難忍?！蓖踔卮鹧裕骸昂斡惺鞘拢瑒袢诵奚?，反更受苦？”

（《賢愚經(jīng)》卷2）

（10）然我垂死，賴其濟命，感識其恩，未能酬報，何能生心，當(dāng)害于此？

（《賢愚經(jīng)》卷3）

（11）舍此危脆穢惡之頭，用貿(mào)大利，何得不與？ （《賢愚經(jīng)》卷6）

例句（9）波羅滿王治國有方，卻遭到魔王妒忌，魔王化身為一個被火燒得很痛苦的人，說自己勸人行善才遭受苦痛，國王認為沒有這樣的事。例句（10）中獵人應(yīng)國王之詔尋找金毛獸鉅陀，途中卻被鉅陀救了性命，他便暗想自己不能因為獎賞，就對有救命之恩的鉅陀生出謀害之心。例句（11）月光王決定把自己的頭布施出去，遭到臣民妻兒的勸阻，便反過來勸說他們，交出自己不干凈的頭顱能夠謀求大利，不能不布施出去。

（二）“何”系雙音節(jié)詞

1.何所

關(guān)于“何所”，太田辰夫（1991）認為：“過去一般把‘何所V’分析為‘何/所V’的倒置……若以上古漢語論，這樣的解釋是可以的，但是否適用于中古漢語則有疑問……中古的‘何所’應(yīng)是一個詞，意義跟‘何’一樣，‘所’已經(jīng)詞尾化了。”[7]在本文句例中，此觀點恰好得到印證，以下有兩對例子：

（12）王薨之后，當(dāng)何所怙？

（《賢愚經(jīng)》卷1）

（13）若當(dāng)剜眼施婆羅門，一切人民，當(dāng)何恃怙？ （《賢愚經(jīng)》卷6）

（14）今于佛法，不得出家；今設(shè)還家，必不前我，當(dāng)何所趣？（《賢愚經(jīng)》卷4）

（15）婦言：“前世不施，今致是困；今復(fù)不種，后欲何趣？” （《賢愚經(jīng)》卷5）

此兩組例句不論是句意還是語境都相當(dāng)接近，有理由認為此兩處“何所”與“何”的意義和用法都無甚差別，反詰意味相同。

2.如何、奈何

這一組詞用來詢問方式，相當(dāng)于“怎么辦、怎樣”，用在反問句中則多表示對情理的否定，表示“不能、無法”。如：

（16）人生一世，苦樂無定，好衣美食，如何得常？ （《賢愚經(jīng)》卷7）

（17）有一天祠當(dāng)須人祀然后得過，于是眾賈共思量言：“我等伴黨盡是親親如何可殺？唯此導(dǎo)師中用祀天?！奔礆?dǎo)師以用祭祀。（《百喻經(jīng)》卷1）

（18）罪人曰：“彼賢者矣，奈何殺之？” （《六度集經(jīng)》卷2）

（19）父告之曰：“我聚財寶，盡為汝故，汝意欲爾，奈何相違？”（《賢愚經(jīng)》卷8）

3.何以、何由、云何

此三詞兼有兩類疑問詞的意義，即詢問方式時，相當(dāng)于“怎樣、如何”；詢問原因時，相當(dāng)于“為什么”；用作反問時，則表示“不能、無法”或“沒有任何理由……”。如：

（20）我今所愿，欲辦大事，設(shè)復(fù)貪身，事何由成？ （《賢愚經(jīng)》卷8）

（21）太子答言：“我是乞匂之人，汝是王女，云何共食？” （《賢愚經(jīng)》卷9）

（22）時化仙人，不肯就食，即語王言：“此食麤惡，又無肉魚，云何可噉？”

（《賢愚經(jīng)》卷11）

（23）買果者言：“我今當(dāng)一一嘗之然后當(dāng)取，若但嘗一何以可知？”（《百喻經(jīng)》卷4）

這里的“何以”、“何由”和“云何”的語義都與“如何”類似，用作反問表示對動作行為現(xiàn)實性的否定。

（24）有人見之言：“汝大愚癡無有智慧！汝何以不去，語言莫來？”（《百喻經(jīng)》卷2）

（25）雄鴿不信，瞋恚而言：“非汝獨食，何由減少？” （《百喻經(jīng)》卷4）

（26）后者恚曰：“我共前人，同買于汝，云何獨爾？” （《百喻經(jīng)》卷3）

而這里的“何以”、“何由”和“云何”與“為什么”類似，用作反問表示對動作行為合理性的否定，表示“不應(yīng)該、不會”。

值得一提的是，從歷時角度來看，“何以”、“何由”和“云何”對原因意義的否定的用法在成熟時間上要晚于對方式的否定。在本文調(diào)查的語料中，它們在《六度集經(jīng)》的意義僅限于否定方式，在《賢愚經(jīng)》中兼而有之，而在《百喻經(jīng)》中僅限于否定原因。我們認為，它們處于與原因意義相關(guān)的階段時，詞匯化程度更高，因為在與方式相關(guān)的意義下，“以”“由”的實義程度較高，而與原因意義相關(guān)時“何”和“以”“由”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意義也更加凝固和虛化。這也說明在中古時期，“何X”跨層結(jié)構(gòu)正在經(jīng)歷活躍的詞匯化過程，使得此時期“何”系雙音節(jié)詞數(shù)量大大增加。

4.何必、何不

“何必”和“何不”都可看作是由疑問代詞“何”與副詞“必”、不”作為跨層結(jié)構(gòu)長期結(jié)合高頻使用后詞匯化而來，一直沿用至現(xiàn)代漢語。它們都是規(guī)勸類的語氣副詞。在它們詞匯內(nèi)部，“何”相當(dāng)于一個否定標記?！昂伪亍币鉃椤安槐匾⒉恢档谩?，對動作行為的必要性和價值性予以否定，規(guī)勸動作行為的主體不要做某事?！昂尾弧笔欠穸ā安弧焙竺娴膬?nèi)容，真實的意義在于勸告動作行為的主體去做某事。如：

（27）王念無常，自惟曰：“吾為不善，死將入太山乎？何不聚金以貢太山王耶？” （《六度集經(jīng)》卷6）

（28）迦旃延言：“汝若貧者，何不賣貧？” （《賢愚經(jīng)》卷5）

（29）時有智人而語之言：“汝欲得離者，當(dāng)攝汝六情閉其心意，妄想不生便得解脫。何必不見、欲使不生？”（《百喻經(jīng)》卷2）

5.何嘗

“何嘗”是由疑問代詞“何”與時間副詞“嘗”詞匯化而來，用反問語氣表示“未曾、并非、不會”。在本文句例中僅見一例，“何嘗”后接否定形式的短語，使整句話加強肯定的意義：

（30）夫兇即火也，慈即水矣，以水滅火，何嘗不滅？ （《六度集經(jīng)》卷1）

此句中“何嘗不”表明了動作結(jié)果的顯見性，“何嘗不滅”意為一定會滅。

另外“何況”也屬于“何”系雙音節(jié)詞，但由于其特殊意義與用法，本文不歸入特指型反問句來討論。

三、由“誰、孰”構(gòu)成的特指型反問句

疑問代詞“誰”的語義通常指向人，它在反詰問句中否定某類人的存在，呂叔湘（1985）曾指出，反問句里“誰=無人；誰不=人人”，或有時“誰=我不、我沒”。[8]此類反詰問句往往先有某種假設(shè)條件或既定條件。如：

（31）彼兵、吾民皆天生育，重身惜命，誰不然哉？ （《六度集經(jīng)》卷1）

（32）天帝復(fù)曰：“雖言無悔，誰能知之？” （《賢愚經(jīng)》卷1）

這兩例中“誰”充當(dāng)主語，例句（31）中“誰不然哉”意為人人都是這樣，例句（32）中“誰能知之”意為無人能夠知曉。

（33）菩薩伯叔自相謂曰：“吾之本土，三尊化行，人懷十善，君仁臣忠，父義子孝，夫信婦貞，比門有賢，吾等將復(fù)誰化乎？” （《六度集經(jīng)》卷6）

（34）諸臣各曰：“大王已崩，唯有太子，更無兄弟。今言不肯，推讓與誰？”（《賢愚經(jīng)》卷2）

此兩例中“誰”充當(dāng)賓語，意義與充當(dāng)主語時是類似的，如例句（34）中“推讓與誰”意為無人可推讓。

以上“誰=沒有人”指的是普遍意義的“人”，帶有周遍性，而有時它也可以有確指，在反問句中一般確指說話者本人，即“誰=我沒”，否定與自己的關(guān)涉性：

（35）仙人語言：“昨日有患，斷食一日，不來是間，誰語汝曹？”（《賢愚經(jīng)》卷11）

例句（35）的“誰語汝曹”即謂“我沒跟你們說”。

疑問代詞“孰”與“誰”的用法相似，略有不同的是“孰”不僅可以指代人，也可指代物。當(dāng)其指人時，在反問句中“孰=無人；孰不=人人”，與“誰”相同，形式較多的是“孰能+VP”，如：

（36）斯之巨海，深廣難測，孰能盡之？ （《六度集經(jīng)》卷1）

（37）狀類若鬼，舉身無好，孰不僫憎？ （《六度集經(jīng)》卷2）

（38）視不覩耗，孰能見魂靈之變化乎？ （《六度集經(jīng)》卷8）

而在“孰有+NP”的形式中，“孰”代物，“孰有”在反問句中意為“哪個都沒有”：

（39）夫生有死，孰有常存？（《六度集經(jīng)》卷1）

四、由“安、焉、那”構(gòu)成的反問句

疑問代詞“安、焉”最初用來詢問處所，作賓語時位置前置后接帶有與方向性和處所性語義兼容的動詞。在語義演化的過程中，“安、焉”后接的動詞逐漸擴大，它們演化為反問句的標記，相當(dāng)于“怎么”，在反問句中表示對事理的否定，常與“能、得、可”等能愿動詞搭配。如：

（40）無有道教而安立之？（《賢愚經(jīng)》卷1）

（41）雖有眾邪之惱，猶若微風(fēng)，焉能動太山乎？ （《六度集經(jīng)》卷1）

（42）明士守?zé)o常之念，曰天地尚然，官爵國土，焉得久存？（《六度集經(jīng)》卷3）

（43）人曰：“焉有寤而不聞乎？”（《六度集經(jīng)》卷7）

（44）妻答之曰：“明醫(yī)不知，我焉能知？” （《賢愚經(jīng)》卷4）

“那”也有詢問處所的用法，與“安、焉”不同的是，學(xué)界已經(jīng)證實詢問事理的“那”出現(xiàn)時間還要略早于詢問處所的“那”。但在反問句中它與“安、焉”類似，表示“不能”，常與能愿動詞搭配，如：

（45）父母報言：“汝行大慈，矜及一切，舍我取終；吾心念汝，荒塞寸絕，我苦難計。汝修大慈，那得如是？”（《賢愚經(jīng)》卷1）

（46）母言：“貧那可賣？”（《賢愚經(jīng)》卷5）

五、由“以……為”、“用……為”構(gòu)式構(gòu)成的反問句

表面上看，這類反問句沒有疑問代詞或副詞作為標記，但實際上它們可以看作是省略了疑問代詞的問句，單以句末語氣詞“為”表達疑問語氣。因為“以……為”是由“何以……為”演化而來，而在佛經(jīng)口語化的表達中，口語詞“用”替代了與它意義、語法功能雷類同的文言詞“以”，出現(xiàn)大量“用……為”格式。它們在反問句中意為“不用、沒用”，否定動作行為的必要性，共出現(xiàn)6例。例如：

（47）育兒數(shù)月，而婦姙身，曰：“吾以無嗣故育異姓，天授余祚，今以子為？”（《六度集經(jīng)》卷5）

（48）囑此小事，直作一言，當(dāng)不相從，我用活為？ （《賢愚經(jīng)》卷5）

（49）爾時牛主即作念言：“已失一牛俱不全足，用是牛為？”（《百喻經(jīng)》卷2）

六、總結(jié)

對三部漢譯佛經(jīng)中特指型反問句的分類統(tǒng)計，我們以圖表形式概括呈現(xiàn)如下。

對于二表的數(shù)據(jù)，我們有以下補充說明：

從表1可以看出，單獨使用的“何”反問用法出現(xiàn)了63例，而“何”系雙音節(jié)詞的反問用法有85例，超過了前者，說明此時期詞匯雙音化趨勢已較為明顯。另外與中土文獻相比，佛經(jīng)也表現(xiàn)出較強的雙音化趨勢，“雙音詞所占比重不僅高于同時期的中土文獻，而且有的已經(jīng)超過了50%以上，以單音詞為主的面貌在佛經(jīng)文獻中得到了改觀”[9]。以同期中土文獻《后漢書》為例，根據(jù)王道宇（2016）的數(shù)據(jù)[10]，《后漢書》中單用表反問的“何”有123例，表反問的“何”系雙音節(jié)詞有92例，所占比例小于前者，進一步驗證了上述觀點。

“云何”在“何”系雙音詞中占比最高，達到32.94%，這也是中古譯經(jīng)中的出現(xiàn)的特殊現(xiàn)象。首先，據(jù)盧烈紅先生（2003）研究，“云何”凝固成詞的時代大約是在西漢，自東漢起大量出現(xiàn)于漢譯佛經(jīng)中。在中古時期，“云何”的使用頻率、句法分布和語義內(nèi)涵都獲得了充分發(fā)展?！霸坪巍贝罅坑糜诜磫柧洌彩撬l(fā)展成熟的表現(xiàn)。“魏晉南北朝時期：‘云何’得到了很大發(fā)展……成為最具活力的‘何’系疑問代詞；而‘何’、‘何等’‘何所’都呈現(xiàn)出萎縮態(tài)勢。”[11]這在表1中得到了體現(xiàn)。其次，它在佛經(jīng)中的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中土文獻，最具代表性的中土文獻《世說新語》中“云何”只有12例，且無一用于反問句，而《顏氏家訓(xùn)》中未見一例，與佛經(jīng)中的活躍程度完全不同。

表1 “何”系標記的分布情況

表2 特指型反問句中不同疑問詞標記的分布情況

“何”這一老牌疑問代詞在中古漢語十分強勢，即使在反問句這一特殊的疑問句式中，“何”及“何”系疑問詞使用頻率仍遠高于其他疑問代詞，這在表2中有所體現(xiàn)。而在近代漢語中“何”系詞語逐漸被“甚”系取代，到現(xiàn)代其功能又由“什么、為什么、怎么、哪里”等承擔(dān)。根據(jù)葉建軍（2002）的統(tǒng)計[12]，《金瓶梅詞話》中“甚”系詞語在反問句中有438例，而“何”系只有409例。

總的來說，《六度集經(jīng)》《賢愚經(jīng)》《百喻經(jīng)》這三部漢譯佛經(jīng)中的特指型反問句數(shù)量是比較多的，且種類豐富，其中“何”系反問句出現(xiàn)頻率最高。通過漢譯佛經(jīng)這種口語化程度較高的文獻，我們可以管窺特指型反問句在中古漢語時期的面貌。相應(yīng)的，雖然反問句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句式，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它印證中古漢語和佛經(jīng)語言的特點，例如中古漢語詞匯雙音化趨勢明顯、佛經(jīng)語言帶有口語化特征等。

注釋：

①參看Lyons，John：Seman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年版，第745頁。

②出于閱讀和檢索的方便，本文借助了基于《大正藏》等佛典集成的電子佛典數(shù)據(jù)庫CBETA。詳參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CBETA電子佛典集成http：//www.cbeta.org，2016版。